陈晓农
出狱后的写作情况
陈伯达保外以后写作的文稿,研究经济问题的部份占有较大的比例。他最初写的供有关部门研究的建议,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引用大量材料论证在迅速发展的世界新技术潮流中,电子技术起着举足轻重的主导性的作用,其发展水平的高低不仅对各个工业领域的技术水平而且对整个国民经济的现代化水平都具有全局性影响,建议国家对此予以充分重视,加速发展和普及电子技术,改造原有企业的陈旧技术;二是建议缩短工时,将八小时工作制改为六小时,或每周工作六天改为工作五天,这样做的好处不仅是提高工作效率、增加工人休息时间、扩大社会就业面,而且主要是可为提高工人的文化技术水平提供必要的学习时间,以适应工业新技术的发展;三是建议发展中小城市和乡镇企业(当时是叫社队企业),限制大城市的过度膨胀,缩小工农差别,减少工业污染。
在哲学方面,陈伯达1982年写了《黑格尔反对绝对化》、《科学•假设•实践》、《认识的渐变和突变──从〈坛经〉看中国佛学上的顿渐两派》。另外,他还写了些文学评论文章,最初的几篇是《〈石头记〉里的一段公案》、《读〈儒林外史〉杂记》、《求知难──记读〈西游记〉》等。
陈伯达在保外就医的初期,有一条与胡耀邦为总书记的中央书记处联系的渠道。他写作的文稿被直接送交胡耀邦、胡乔木和书记处政治研究室。胡耀邦并多次对他的写作有过具体的指示,例如胡耀邦曾提出:“陈伯达不要老写读书笔记了,可以就中国近代历史中一些重大的问题,写些可以对后代起教育作用的东西。”但陈伯达认为当时研究经济问题更迫切,就没有及时采纳这一建议。陈伯达还对一些朋友提出希望他写点回忆录,以澄清一些是非的建议,表示不以为然。他说:“有比写回忆录更重要的事。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我不想浪费时间,也不能不顾大局。有许多事,我自己一人吞下了就是了,应当关心的,不是个人的名誉,而是国家今后的发展。”
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陈伯达与中央联系的渠道在1984年夏季以后不复存在。
和周扬长谈四小时
1981年下半年,中央对陈伯达实行与四人帮有区别的政策的落实情况,曾在高层领导阅读的内部简报上通报过。作为实行这一政策的推动者之一的周扬,对陈的情况十分关注。
1982年4月22日,记得是个星期四,离五一劳动节放假只有一周了,王保春和王文耀于傍晚时分来探望陈伯达。王文耀谈到,他最近刚去看过周扬,周扬说愿与陈见见面,但周本人并不方便提这个问题。便由陈伯达向他提出:希望见见周扬,请公安局向上级请示,如果允许相见,见面的时间、地点请公安局安排。当天公安局方面答复说:经过请示联系,同意相见,当晚七点在周扬家里见面。这一天,即1982年4月23日,星期五,在陈伯达晚年的清冷生活中,无疑是重要的一天。傍晚六点半左右由公安局萧键和老岳两人陪同,乘坐警员高英魁驾驶的轿车前往西单西绒线胡同附近周扬家中赴约。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一刻,父亲才终于回来,因时间已太晚,父亲没能多谈就休息了。
陈伯达对周扬谈到做中央文革小组组长时说,周总理找我谈话三次,要我当组长,我都拒绝了。最后周总理说:“你是共产党员,难道中央不能安排你的工作吗?”他这样说,我无法再推辞,只好当了。至于排第四位,开始调整常委的名单就是把我排在周总理后面,我不同意,找到主席,说无论如何不能把我排在那样前面。主席拿起笔来把排在最后一位的陶铸同志的名字勾到我的名字前面,对我说:“你看这样行了吧?”打倒陶铸同志是后来的事。
对于监狱中有所优待,陈伯达说,我自己以为优待我是因为我在阜平时救过毛主席。四八年春天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那天早上我听到飞机响,赶紧跑到毛主席那里,他正在犹豫,我说飞机就在头顶上,要赶快走。他听我一说,就走了。他绕过一道墙,听警卫员说我还未走,回头喊了我。我催他快走。看到他已走到安全地方,我赶快离开,刚跑到院子外,炸弹就已经投下来了,正好炸在院子当中,房子玻璃全被弹片打碎了。如果晚走一步是很危险的。这件事本来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七一年逮捕我,我在监狱门口不肯进去,大声说过:“我救过毛主席!”开始关我的地方条件很差,大概我说的话传上去了,几天后把我转到一个三层楼上,生活很优待……。
陈伯达告诉周扬:“我垮台主要是因为和江青发生冲突,在庐山我还和周总理谈到过:江青曾几次想离开主席。……我没有提过林彪当国家主席,我只提过请毛主席当国家主席。”
总之,1982年是陈伯达自倒台以来情绪最好的一年,也是他写作精力最旺盛的一年,几乎平均不到一个月就有一篇文稿完成。他的几篇涉及文学问题的稿子亦如愿被送交周扬阅读──这些我们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初冬。记得是11月的一天,王保春和王文耀又来探望陈伯达。他们刚刚落座,尚未寒喧,王文耀即从提包里抽出一本三十二开本的印刷品,递给了陈。原来这是一本十月十日出版的当年第十期《读书》杂志,里面刊登了陈五月二十二日写就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求知难》,原文的副标题“记读《西游记》”没有印出,作者署名“纪训”,这个笔名倒是原来就写在稿子上的。
陈伯达曾谈到,在狱中写不涉及现时政治的学术文章而得到发表,在世界很多国家并不鲜见;解放前陈独秀被国民党政府判了刑,当然也是被剥夺了公民权的,陈独秀在狱中写的《实庵字说》、《老子考略》等文就曾在《东方杂志》发表。
周扬八三年挨批再次会面告吹
1983年9月初,一夜寒风过后,陈伯达腿疼骤然加剧,一时几乎完全不能走路,无奈,只得向公安局请求联系住院。那时联系住院,须层层报批,手续繁杂,往往要等候很多日子。陈伯达感到身体日衰,想趁等候的时间与周扬再次晤谈,即请求公安局给予安排。几天后,公安局答复:周扬同意见面,但现在医院也联系好了,他们的意见是先治病,待出院后再与周相见。陈伯达同意了。
很快,陈伯达被安排住进了位于北郊的解放军二六二医院。
10月下旬,报上开始点名批评周扬在五月份发表的有关异化和人道主义问题的讲话。在此之前,虽然理论界对这个问题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基本是在学术范围内以讨论的方式进行争论的,而现在上纲为否定社会主义。
陈伯达感到很突然,他想到周扬的为难处境,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由于他与周扬的来往而连累了周扬,于是托人捎口信给周扬:为避免给周带来困难,建议将再次见面的时间无限期推移。周扬表示同意。半个多月后父亲出院了,但不久周扬就病倒了。
陈伯达曾对我谈到:“陈独秀被审判时,他早年留日时的同学章士钊出庭为他辩护,章士钊在当时名声很大,敢于为国民党的敌人陈独秀辩护,是很不容易的。后来陈独秀坐牢,胡适等还到狱中看他。现在革命胜利了,一个人一旦有事,大家就都六亲不认,这个风气实在不好。所以,我们要感谢周扬,还有几位发表我的文章的同志。”岁月留给陈伯达与周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八八年于桑主持刑满释放仪式
1988年9月27日,陈伯达因前列腺肥大急性尿潴留住进朝阳医院治疗,10月中旬,医院因保守疗法无效,决定手术治疗。正在手术的准备过程中,陈伯达服刑18年期满的日子──10月17日到了,公安部决定在病房内举行一个简单的释放仪式。
病房内不到十平方米。除那位领导坐在沙发外,其他人都排坐在木椅上,有的人只好坐到敞开的门外面。
萧键先说了一句:“这位是公安部于副部长(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就是自中共九大之后连任多届中共中央委员的于桑),请他讲话。”于副部长面对陈伯达开了腔:“今天嘛,你的十八年刑期就满了,以后我们就不管你了。把你安排到北京市文史馆,由他们负责了。还有个附加刑五年,也都由下面的单位去执行了。生活待遇不变,考虑到物价因素,再加50元,每月250元。怎么样,老陈,有甚么要说的?”“附加刑5年”几个字说得很重,“释放”一词却不曾言及。于副部长话音一落,陈伯达的话脱口而出:“刚才你说甚么?还要加刑5年是吧?我说,再加刑8年、10年、100年,都可以,随便加多少!”于副部长有点尴尬:“老陈,今天应该是你高兴的日子。”陈伯达道:“我今年八十五岁了,又得了这样的病,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有甚么可高兴的?还要搞5年,我是不可能再活5年的。”
萧键一看谈话陷入僵局,不知如何是好,手里摆弄着一张释放证明。我问了句:“写的甚么?”萧键说:“嗨,甚么也没有。”我接过来一看,上面确实只写着释放日期,并没有提到附加刑。
我是一只蚂蚁谁踩都可以
陈伯达瞥了一眼释放证明,抬起了头,凝重地说道:“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呀!我个人是很渺小的人,怎么处理都没有关系。我不过是一只蚂蚁,谁要踩都可以,甚么时候踩死都可以,没有关系,听天由命就是了。”于副部长道:“不是讲唯物主义嘛,怎么你还相信天,相信命?”陈伯达抬起右手向上一指,答道:“天就是党。听天由命就是听党由命。”于副部长:“哦,是听党由命。”
悄悄处理的遗体告别
时间进入了1989年。“何堪老泪交流日,多是秋风摇落时。”1989年7月31日,周扬同志与世长辞。八月,陈伯达用已不听使唤的手写下了挽词:“创延安鲁艺,育一代桃李。悼念周扬同志仲晦1989年8月”。周扬亲属收到挽词后,立刻写了回信。一个多月后的9月20日,陈伯达溘然离世,领导部门通知:后事悄悄处理。
(流沙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