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是怎样变成“信史”的

2004-12-23 10:10
读书文摘 2004年7期
关键词:钞本藏书家法师

鉴 铭

1937年6月,新创刊的《文学杂志》第一卷二期上,刊出了施蛰存的一篇小说《黄心大师》。因得到主编朱光潜先生在编辑后记中的大力推荐,这篇小说受到许多读者的注意。

这篇作品,叙述了南宋时南昌一个夙有因缘的女子,幼年性情特别,嫁人后情绪与常人不同。后因家被抄没,转为一知府拥有。她似乎并不为或贫困或富贵生活所动,只对音乐较有兴趣,其他一切随性顺缘。在后来知府亦锒铛入狱,妻妾被发为官伎,该女子为歌姬后,只喜好歌舞,对客人并不在乎。后来年龄略大,便以钱自赎其身,到城外庵里削发为尼。这位被老师赐法名黄心的尼姑,后来继承衣钵,做了庵中住持。黄心尼姑在庵中做住持时,建造了宏伟殿宇,只少一口幽冥钟。她便发愿要募铸一口四万八千斤精铜大钟。在最后铸钟时,却屡出事故,直到第九次时,黄心法师以身跃入炉内,大钟终得以完成。

该小说以宋人词话的笔调写出,人物性格及心理演变层层推进,都十分真切。施蛰存当时托古代人物,或真或幻,写出了一些别具特色的作品。其中如《石秀之恋》、《李师师》、《鸠摩罗什》等数篇,成了现代文学史上颇受人关注的名作。这篇《黄心大师》,也正是这样一部托名的虚构小说。可大约故事逼真,内中又有几段所谓的古籍征引,这部作品竟被人郑重其事当成了信史,还记入佛家的刻本《续比丘尼传》中,这实在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在写作过程中,为求故事的脉络贯通,施蛰存提到在一藏书家那里见到无名氏著《比丘尼传》残帙,又提到明人小说《洪都雅致》,还从这两部并不存在作品中引用了几段关于黄心尼姑的记载,这些自然为虚构。在小说创作中,这些手段都是为了营造真实可信的氛围。但是,作品竟使一位也是僧人的读者误会了。

1946年,此时距《黄心大师》发表已近十年。经过了抗日战争颠沛,施蛰存回到上海。最先为在厦门路尊德里的上海出版公司编《活时代》杂志半月刊,但不过几个月,该杂志便废刊;施蛰存便又去徐州工作。在徐州时,他收到家里转来的一封信。这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震华和尚写的,内容叫施蛰存很是惶恐。

原来,写信的震华法师是玉佛寺一位佛学史研究者,他曾编有《佛教人名大辞典》等书。当年他从《文学杂志》上读到《黄心大师》小说,认为施蛰存也是一位文学研究者,尤其作品里所引《比丘尼传》残卷的几节内容,更叫震华法师深信不疑。于是,他依据施蛰存的小说,写了一篇《南昌妙住庵尼黄心传》,收进他编的《续比丘尼传》中。

时隔数年,他又读到《活时代》杂志,知道施蛰存是该刊编辑。玉佛寺与厦门路尊德里的上海出版公司相距不远,他便派了两个弟子持自己的书函前去拜访。在信中,震华法师念念不忘施蛰存文中所谓“我无意在一个清代著名的藏书家后裔家中发现了一些古籍,其中有无名氏著《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钞本残帙,有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其中都幸而存着一些关于黄心大师的较详细地记载”,以为真有《比丘尼传》一书,便告知施蛰存“当时见闻之下,恨不能乞为介绍借阅。余所编之《续比丘尼传》数卷,常抱憾未得将该书广作参考,迄今时隔九载,犹每为忆及。”

在信的最后,震华法师还提出一个叫施蛰存难以面对的要求:“拟请先生代为转请该藏书家代为钞录惠寄。”这部并不存在、只是作者虚构的书,施蜇存如何能借出呢?但震华法师却对钞书一事做了周详安排:“笔资多寡,当为负责汇奉。如该藏书家以为麻烦,请示知,余当请在平(即北平)之友好代为传钞。事关发扬古德懿光,当能慨允勿却。”

事情弄到这一步,施蛰存真正为难了。他的小说,已无意间瞒哄过了一位认真从事佛学史研究的法师,现在到哪去弄这部并不存在的书呢?两难之间,施蛰存就没法回复这封信。因为他实在难以戳穿这个被别人虔诚信任的虚构,给病中的法师一个大失望。他甚至庆幸自己当时没在上海,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回答镇华法师派的两位弟子的面询。

事情还不止此,这年秋天,施蛰存回到上海,又见到震华法师送他的著作《续比丘尼传》六卷三册。这部第一册封面上写有“蛰存先生惠存,编者病中书赠”认真字样的著作,是由镇江竹林寺藏版,佛经流通处的刻本,第二卷中,赫然收有《南昌妙住庵尼黄心传》,内容完全以施蛰存小说写成。在卷尾的法师弟子超尘的跋语里,还记述了法师对小说中所谓“明初钞本《比丘尼传》”的念念不忘,认为“如能设法借得,余书将改制矣。”

原先以为,震华法师只是误会了那几节引文的所谓“钞本”,现在看来,就连百分之百虚构的小说,他也误以为真,并且写成传记刻录入佛家史传之中,真是连改正都没有了机会。

施蛰存读了这两篇文字后,本来想到玉佛寺去向震华法师解释一番,可如何说呢?虽然自己写小说虚构并无可指摘,可为人采信的结果却似乎有了欺哄之嫌。踟蹰再三,便终于拖延下去。

1947年3月,报纸上登出著名的太虚法师圆寂的消息,内中附有遗墨图片。这遗墨,正是震华法师的封龛偈。施蛰存这才知道,震华法师也已寂灭。从此,这位佛学史者就再也无从知道自己认真虔诚的著作中有不可信的材料,无从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明钞本《比丘尼传》根本就不存在……在施蛰存,却因此感到郁闷。这个无意造成的结果使他感到歉疚。后来许久,他还在一篇文章中认为:这是我的小说所铸下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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