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雯静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远不忘。中国新一届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首次中外记者会上,回答台湾记者对两岸关系的看法时,他引用了国民党开国元老于右任临终前的《望大陆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远不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温家宝这席感性的谈话,间接表达他的统一的期望;而温家宝不疾不徐地朗诵着于右任的诗词,也勾起了人们对这位国民党元老的记忆。
1964年7月,86岁高龄的于右任因感冒引起喉疼发炎,导致语言困难,饮食顿减,继而脚腿浮肿,而于右任的3位儿子(分属不同母亲)———望德、于彭和中令都在海外,仅有几位和他交往较为密切的晚辈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晚年生活相当孤寂。“右老勤俭成性,为了节省医疗费用,迟迟不愿到医院接受治疗,直到蒋经国前来探视,敦促旁人将先生送到医院治疗,这才住进了当年台北有名的荣总医院。”于右任文教基金会董事李鸿超表示,“住进荣总十余日,病情稍有起色,但因牙根被病菌侵蚀,必须拔去两颗牙,殊不知因细菌感染,转成肺炎,后因心脏衰竭,前后历时3个月,右老于1964年11月10日下午8点零8分辞世,享年86岁。”
两张借据的背后
现年已86岁的胡恒,是于右任在台湾监察院担任院长时的秘书,跟随于右任将近30年,负责整理于右任留在监察院的遗物。胡恒说:“当我打开老院长的保险柜时,我才发现孑然一身的院长,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于右任当了一辈子的官,死后并未留下任何家产。保险柜内有两张借据,一张是为了安顿挚友的后代所借的抚恤金,另一笔则是为了儿子出国留学向银行所贷的款。
胡恒说:“这两张借据的背后,都是一段段赚人热泪的故事。”邱于寄和于右任是同盟会成员,但两人素昧平生;1909年,于右任在上海办革命报《民呼报》(他曾办过神州日报、民呼报、民吁报、民立报,是当时的革命报人),因批评清朝腐败,被当地官员诬陷入狱。其间邱于寄常送牢饭给于右任,邱得知于右任爱吃烧饼,但因身无分文,在无计可施之际,趁摊贩不留神时,偷了烧饼,转身就跑,不料被摊贩发觉,将他毒打一顿。直到邱于寄说出偷窃原由,摊贩说:“如果您早说是送给于右任先生,我必定分文不收!”最后,摊贩送了一堆烧饼让邱于寄带至牢中。于右任惊见友人满嘴是血,详问其原因,邱于寄只淡淡地说,不小心跌倒,撞倒了物品所致。当时邱于寄含着泪,吞着血,和于右任在牢中吃着这些得来不易的烧饼。出狱后,于右任从其他友人的口中得知此事,倍觉温馨,认为此人是可用生命来换的挚友,此后40年间,两人过从甚密。邱于寄来台不到三年即病逝,财力不丰的于右任,为了照顾挚友的两位孤女,以个人信用向有关单位申请了一笔5万元的抚恤金,然而这笔费用直到他病逝前,仍无力偿还。
胡恒说:“另一张借据,更是老院长的无奈与心酸。”于右任的幺儿中令,和陈诚(国民政府来台副‘总统)的儿子陈履安(李登辉时期担任监察院长)是高中同班同学,陈履安高中毕业后,即申请出国留学;中令于是不断向父亲和身旁友人嚷嚷说:“父亲对国家贡献,不比陈诚少,为何陈履安行,我于中令不行?”再者,于右任的两位儿子也都喝过洋墨水,更让中令有充分理由抗议。胡恒说:“当时院长年事已高,也无力供中令出国,眼看这场出国留学战,快要演变成家庭革命,于右任只好再向银行贷款,并接受晚辈的资助,才将中令送出国。中令出国后,就鲜少回台湾,和父亲关系也始终疏离。”
在早期台湾任官者,不乏大富大贵者,像于右任既无家产,又负债累累,实为异数。胡恒说:“院长绝对是近代史上少有的清廉官吏,向来布衣一袭,布鞋布袜,粗茶淡饭;而他稍有积蓄,遇清寒穷苦人家,孩子无钱求学,必立刻掏钱相助,从不吝于施舍。”目前在监察院工作的刘彬彬,父亲刘延涛是于右任生前最信任的晚辈,刘彬彬说:“当年绵绵姐(于右任的三女儿),想要买件漂亮大衣,向右老要钱,右老从未答应;绵绵姐常抱怨,‘身为于家子,不如邻家儿。右老对别人永远是慷慨无私,我身为后生晚辈也有如此体悟。”
在刘彬彬的记忆里,于右任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小时候,我常和父亲到监察院,一进院长室,他就会说:‘娃儿,来了!娃儿来爷爷这里!当时我常跳到右老的跟前,摸他又长又密的白胡子,玩完胡子,我还喜欢玩他那双手;他的手又大、又软,好摸极了!古时候的人常说,手软的男人,必定是艺术家。这也难怪右老的那双巧手,可以写出如此飘逸的草书。”刘彬彬说:“如果右老此生有任何遗憾,那就是标准草书,无法成为主流文体。”有近代“草圣”之称的于右任,对草书情有独钟,1932年担任监察院长初期,他在上海成立“草书社”,号召同好,研究各家各派草书,希望建立“标准草体”,让草书成为通行文字。经过两年的琢磨,“标准草书千文字”问世,这套字体,往后还历经过8次修改,而从中协助钻研的得力助手,正是刘彬彬的父亲刘延涛。刘彬彬说:“碍于当时蒋氏政权,因意识形态的考量,不愿随大陆的简体字起舞,这套原本立意良好的标准草书,仅止于草书的文体鉴赏,无法取代繁体字成为通用文字。”
“金条子”的教训
于右任担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共33个年头(从1931-1964),是国民政府史上任期最久的监察院长,在台湾他还被尊称为“监察院之父”。现年93岁的刘世达,是于右任在台侄婿,于右任来台和刘世达同住在台北青田街。刘世达说:“叔叔在监察院长任内,曾经参与两次副‘总统选举,一次是在1948年,国民政府行宪后,在南京召开第一届国民大会,蒋介石当选第一任‘总统;于右任、孙科、李宗仁、程潜、莫德惠、徐傅霖参选副总统。当时国民政府选举必须准备一笔经费,有人问于右任:‘你可有准备条子?叔叔答道:‘我有条子。内容是‘为万世开太平。以当时国民党的官场文化,于右任的条子,果真没有买票效果,以400多票落选,由李宗仁当选副‘总统;事后,于右任回忆此事时,曾向旁人提及,‘金条子的教训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党国元老,都到台湾来了!”
“来台后,蒋介石有意提名右老担任副总统,我们这些晚辈也开始积极运作。右老得知后,立刻要求大伙停止任何政治运作和媒体宣传,深怕消息曝光后,人事命令被撤销;果不其然,不久后,又传出陈诚声望最高,右老从此打消他的副总统梦,继续担任监察院长。”于右任文教基金会董事李鸿超说,“在大陆时期,蒋介石还是二等将领时,右老在党内的地位远超过蒋介石,蒋介石对右老相当敬重;而当时蒋介石让右老继续守住监察院,其实是为了延续所谓的国民政府统治台湾的正统地位。再者,右老来台时已是七旬老翁,体力和精力早已大不如前,也无力承担繁重的国务。”谈及于右任和蒋介石的互动,胡恒还透露一段秘辛:“1948年,国共内战激烈,为了让战事平息,毛泽东曾透过院长的女婿屈武(于右任大女儿于芝秀的丈夫,曾任中国政协副主席),向院长表达国共和谈的讯息,当时蒋介石深怕院长被毛泽东收编,力劝他万万不可赴约,在多方劝阻下,院长打消北上的念头。如果当时院长代表国民党参与国共和谈,相信必可扭转两岸分离的情形,这个重大的历史转折,相信院长心中必定有些遗憾,只是他从来不说。”胡恒说,“院长的骨子里,并不是绝对反对共产党,他向来主张国共合作治国,但无奈局势作弄人,身为国民党开国勋老,他必须跟随蒋介石来到台湾。”
身后铜像的命运
来台后十余年,于右任发觉“反攻”无望,余生再也无法重回故土,他曾在日记上写到:“我百年之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不得大陆,不能回乡,何日光复。”后来,他的日记又云:“葬我于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在写完这两个心愿时,他才完成了《望大陆诗》。于右任临终前,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这首诗乃后人整理其遗物时选出的一篇诗作。
于右任去世后,后人尊其遗愿,将遗体葬在阳明山的八拉卡公路上,墓园面向台湾海峡,大陆山河历历在望。刘世达说:“墓园盖了将近半年,蒋介石还亲临墓园举行安葬典礼,场面相当盛大。”于右任去世后3年,中国青年登山协会,为了完成于右任葬于阿里山之宏愿,决定在海拔3997公尺的玉山顶上,兴建纪念碑和一尊三公尺高的于右任铜像,此举也让玉山迈向4000公尺的高度。矗立于玉山顶端的于右任铜像,历经30年风雨吹袭,在1996年的某日清晨,竟被登山客破坏,整个头被砍下,推落山谷之中。刘彬彬说:“我真的不懂,一个老人家的微薄心愿,为何会落到人头落地的下场!即便是统独意识形态不同,但总也该得到起码的尊重;我看到这则消息时心好痛,当时我父亲刘延涛还在世,还为此事气愤难平,3天无法进食!”
于右任在台的另一尊铜像虽同样命运多舛,但终究还是被保存了下来。位于国父纪念馆的于右任铜像,高达5公尺,原本是伫立在台北的交通要道,仁爱和敦化圆环的正中央。1966年,当时执政的国民党,花了大笔经费立了铜像;根据当年曾经参加铜像揭幕典礼的人表示,当时仁爱圆环周遭一片荒芜,仅有一尊巨大的铜像立在那儿,随着台湾经济起飞,仁爱圆环竟成了台北的精华地段。事隔32年,这尊矗立在仁爱圆环的于右任铜像,在陈水扁担任台北市长时,以市区道路更新计划的名义,要求迁移。在历经多方协调后,于右任铜像才在国父纪念馆的花园内落脚。刘彬彬和记者一同前去看铜像时,她说:“以往经过仁爱圆环时,因铜像矗立在一个巨大的底座之上,觉得铜像气势轩昂,现在底座被撤掉了,铜像的雄伟感也跟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