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地者的队伍和乡愁

2004-12-17 02:10
中国新闻周刊 2004年45期
关键词:子弟草根阶层

童 川

城里人和农村人,双方的“乡愁”都越发深沉。对彼此的欲望和关切,就像一对“回不去”的情人。

20几年来,城市里的农村子弟越来越多。他们在农村没有土地,他们的亲人在农村耕种着承包田,但也没有一种完整的地权。他们在城市拥有一份体面或不体面的职业,却大多没有户籍。他们花半辈子的钱购置房地产,但其实只是租了一套不到70年期限的房子。

于是他们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吃着锅里的,又想着碗里的。成了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族群。古诗云,“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说的也许就是这些人。

土地与乡愁

艾青有名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城市农民”的状态导致两样东西,一是“乡愁”,一是草根。但后者显然更加真实。

乡愁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从艾青那个时代开始,一种公有制的家园便在审美上被无限抬举、无限夸耀,似乎成了我们血液里一种与生俱来的DNA。或者是一种精神鸦片。两边靠不了岸的人们,借助乡愁的弥漫,借助审美,来淡化真正的苦难。

所谓美,不再是自由的象征,而是对自由的抑制。举两个典型的例子,一是流行文化中铺天盖地美化乡村的“伪民谣”歌曲。我们曾在文宣队和歌舞团的喉舌中耳熟能详,今天又在市场化的流浪歌手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听到。如《九月九的酒》高唱“家乡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家乡的自由在哪儿?家乡的王大妈不骂这唱歌的隔壁小兔崽子没良心才怪。到了今年,又轮到重新掀起伪民谣、伪乡愁浪潮的刀郎。

而在文学界,则以刘亮程的散文《一个人的村庄》一夜成名为代表,堪称文坛刀郎。看似一个人,其实是无我的宏伟叙事的延续。一种没有地权的乡愁,在虚拟的情感中把自己感动,忘记家乡的拆迁、腐败、冲突和沦落。一种对于农村生活的残酷的溢美,好拉远自己与苦难的距离,说“其实他们是很幸福的”。

对此,一个尖锐得令我伤心的反驳,来自今年一部国内电影《王首先的夏天》。电影中,一个做梦都想演电影的农村小孩,被来村里的电影剧组挑中,演一个必须哭着说“姐姐,我不回城里去,我要和你呆在村里”的角色。在城里人看来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就像刀郎和刘亮程的乡愁令人感动一样。但这小子,却想不通为什么去了城里还要回来。他在村里搞了一次公开签名运动。要每个人回答“如果你去了城里,你还回来吗”。最后,他拿着所有人都选择“不回来”的单子对导演说,“人不能说瞎话”。

这是今年我看到最棒的华语电影。它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这些年流行在我们大脑皮层的伪乡愁景观。而去年SARS期间,“返乡”一词所积淀的文化与伦理意味,也在百万民工的“返乡”浪潮中遭到彻底的颠覆。当农民工的家乡视他们如瘟神,发动群众举报,威胁、惩罚和围追堵截,并纷纷以阻止返乡者的成绩为标榜。这种对亲人的大规模歧视和拒绝,使家乡作为一个防守型的社会心理概念濒临破产。“返乡”从未像当时那样与温情和安全毫无关联,成为一种怀璧其罪的行为。在瘟疫中,寄居地和出生地一时都成了农民工们遥不可及的两岸。对城市农民群体来说,这是一次悲惨也极具象征意义的处境。至少在我眼里,这种记忆和耻辱会经年不可磨灭。

而另一种更健康的情感,是农村子弟在城市的崛起,给社会主流人群带来的草根意识。

教育与出身

来自农村的失地者们,用20年的时间挤进了文化与财富的精英行列。这也许是改革时代给赐予未来社会的最大一笔财富。让我想起重庆大学刻在大门照壁上的话。“佑启乡邦,振导社会”。这是一种尚未被意识形态污染、因此还能令人动心的理想主义。

最近这所大学拿掉了已故者的词《满江红》,重新镌刻上当初1929年建校宣言中的这句话。

那也是一个乡村子弟的队伍开始在城市崛起的时代。它使一种对疾苦民瘼充满关切与愤怒的草根精神,能够有效的渗透进主流社会。它使来自乡村社会的城市人群,有能力酝酿一种适可而止的情怀。

在任何时代,都别去梦想最贫穷的阶层也有发言权。但重要的是最贫穷的那个阶层,能否将它一部分子弟源源不断的送进主流社会。

但怎么送呢,最初的道路就是读书。布什在今年总统选举的辩论中说,有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女士告诉他,“读书就是新民权”。他非常赞同这句话,因为教育是帮助穷人的关键。

如果说一个来自乡村的、具有草根情结的社会精英阶层,对未来的社会转型富有价值。那么这个阶层的形成其实与市场化关系不大,主要是传统的高考及人事制度的产物。当然也和市场化早期的遍地机会有关。但一个令人可悲的趋势是,尽管农村把它越来越多的子弟送往城市,但农村子弟进入社会主流的能力已经明显下降。

这是90年代末以来推行教育产业化、取消重点中小学按分数招生的恶果。分数,本来是农村孩子经过努力惟一可以得到的稀缺资源。但在反对高分低能的名义下,分数的地位开始被金钱取代。越来越多的农村孩子读不起大学,或从一开始就读不起质量高的小学。于是他们不但考上了读不了,而且在考场上的竞争优势也逐渐丧失,最后大多数人甚至根本就考不上。

市场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尽管无数人在城里奋斗,但读书受教育低却能成为财富精英的可能也在急速下滑。

今天,各种社会精英的队列中,绝大多数人来自乡村。北京的教授没有几个是北京本地人,上海的编辑也没有多少上海人,甚至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的资本家,也没有几个来自大中城市。可不难预料,如果目前的教育状况持续下去,来自农村的城市精英阶层,这一概念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就会消失。甚至就在今天,你已几乎看不到来自农村的歌手、影星和奥运会冠军。而这意味着断裂的成形,包括城市内部的断裂。

城里人和农村人,双方的“乡愁”都越发深沉。对彼此的欲望和关切,就像一对“回不去”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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