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华
江口在哪里?枝江在江汉平原西端,江口在枝江北边。她紧靠长江,是个千年古镇,也是枝江酒文化的源头。
那天,我们三十几个作家去参观枝江酒厂江口老厂的路上,看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风景时,我心中突然就冒出了诗人叶延滨的几句诗:“刚刚过了汛期,却依然是一江秋水东去、红肥绿瘦、几片半绿半红的枫叶、是谁的信使?”这诗,好像就是为江口的秋天而写的。
来到这个历史悠久而已经初具现代化规模的小镇,我觉得自己真是像个重归故土的寻梦人,每踩一步都让我发一番感叹。令我怦然心跳的,是在江口老厂品尝窖藏二十年的枝江大曲。揭开酒缸盖子,就有一股钻鼻子的酒香。我端起一杯酒,先送给作家刘富道。富道兄喝了一口,连声说:“好,好,酒比女人好哇!”我接过杯子又喝了一口,只觉一脉热流顺喉而下,五脏六腑顿时温暖起来,还有异香从嘴里逸出,便叫道:“啊啊!好酒,好酒不醉人呢!”
望着那横竖成行的一排排酒缸,闻着那空气里经久不散的一缕缕酒香,看着那在生产流水线上如同接力赛选手般紧张忙碌的工人,人不醉,心反倒醉了。我仿佛依稀记得百多年前那个取名“谦泰吉”的酿酒糟坊,那个因酿酒而商贾云集的江口古镇。这其中,该埋藏着家族企业多少曲折的故事和传说?
那是一个美丽的小镇。长江边上有座码头,码头边上有条老街,老街上有古铜色的老屋,老屋房檐前挂着杏黄色的酒旗,酒旗坊中最大最好的叫“谦泰吉”。那时,“谦泰吉”的烧春酒名噪大江南北。
每逢集日,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来江口赶集,为的就是买几坛子烧春酒。更有那上重庆下汉口的船商,每次路过这里,总要搬几坛子烧春酒上船。外地来江口游玩的人,向本地人打听烧春酒的卖处,本地人骄傲得把手指向了天,说:“栽上一根望杆扯酒旗,那里就是谦泰吉!”于是,老街上买烧春酒的队伍排成长龙。买到酒的人一边四处转悠,一边尽兴地喝酒。
夜色降临时,小镇老街上灯火辉煌,几百面酒旗在夜风中飘飘扬扬,哗啦哗啦地响。远来的骡马队刚刚走进石板街,赶脚人就忍不住喊起来:“店家,快拿几坛烧春酒来!”离老街不远的码头边,停泊的船只在桅杆上挂起了红灯笼,船工们盘腿坐在船头猜拳豪饮。而船老板则包了一只小划子,叫了一个弹琵琶的女人,躲进柳阴深处独酌,享他的艳福去了。月朦胧,琵琶声声,可怜断肠人,远在天涯,诉衷情。
翻开《容美游记》,纸上烟雨渺渺,猿鸣鹃啼,字里行间散发着美酒的味道。清康熙四十三年,诗人顾彩秉承《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之嘱托,准备去鹤峰土司地区游历,因生病在枝江住了几天,二月初四日才离别枝江,开始他艰难而传奇的容美之行。当时的枝江县令孔振兹,为孔子后裔,对顾彩照顾得很周到,不仅天天有美酒佳肴,而且陪他在枝江四处观光。想必顾彩那时是到过江口的,也是饮过烧春酒的,只可惜没留下诗文,就匆匆地走了。诗人的马背上驮着书卷和两坛子酒,且吟且行,出枝江东门,往西南而去。如今,那远去的诗魂,回眸江口,岁月悠悠,歌未老,酒更香。
江口的故事和传说,这就样伴着一幅幅古老而又鲜活的酒乡图,渐渐走进我的记忆里。从江口老厂出来,我看到的是连片的高楼大厦和宽敞的水泥公路,昔日古镇的背影已荡然无存。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小说家陈宏灿是枝江人,他告诉我:“没错,这就是江口!前人发明的烧春酒,就是后人再造的枝江大曲。记得小时候,父亲在房前屋后总要种一片高粱。种高粱做什么?不是吃,是收了高粱到江口换酒喝。”他的话重新唤起我的记忆,我相信,江口最美的享受就是老街和老酒。在灿烂的阳光下,我忽然意识到,酒文化的根,才是我们最醒目的一面酒旗啊!
我思索:江口古镇为何如此繁华?有人说答案是一个字:酒。错了,江汉平原是鱼米之乡,处处产酒,何以江口名冠荆楚?答案应该是两个字:烧春。你想想,烧春,多么形象,大俗大雅。翻译过来,就是现在的流行歌曲,春天的故事。它堪称江口这篇古文的注脚。火,在燃烧,在呼啸,在燎原,把整个春季烧成了红霞满天。
我久久地、久久地在江口镇徘徊,那陈年的酒香牵动我多少遥远的诗情、那历史的记忆描出了我的酒乡画意。我承认,这个上午使人分不清哪是历史、哪是现实。
江口并不是我的故乡,然而我却在此收获了和故乡一样宽厚的情感,那么炽热,那么丰饶。现在的江口也许还算不上美丽,但我却在此把握到历史跳动的脉搏,那么强烈,那么生动。我不知道该怎样歌唱江口,但我知道这方水土适宜生产红高粱,适宜生产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