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春
“只是偶然,只是相遇,只是我无法忘记。
他们穿越了春天里蜿蜒不尽的山川,走过六月炽热的沙丘,和各种神情的人们交谈……最后因为发现一棵很特别的老树,他们在一片盛放的向日葵中停留下来。”
CHAPTER 1 偶遇
———比如,比如我们的青春,那写在时光中等待或者被等待的人
在年轻的时候,她相信冥冥之中的际遇的力量。
她说:“难道你看不见我天天是怎么样为你制烟叶的吗?”
他愣了一下,说:“我忘记了。”
然后是飞逝而去的很多年。
当终于不再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她有了新的发现,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偶然的,而所有偶然的因素,都是虚妄的。
只是偶然,只是相遇,只是她无法忘记。
CHAPTER 2 臆想的长廊
———比如,比如我们的生命,那些在时光中爱过或者被爱过的人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空旷的长廊。
这是一个小小的像温室一样的幼苗花圃,长廊满满地都种上了夕阴草和玲兰。
我是园丁年轻的妻子,与他各自站在两端,相视而笑,似在捉迷藏。而我温柔的丈夫在对一株玲兰喃喃絮语,治疗它长着小虫的带状叶子。
他在大街上吹着野豌豆苗儿时拣回了我。我跟着他走,只因为他有一颗温暖的心。
那时候我想,当我们分离,我还会很长时间地修剪这样脆弱的枝叶,以此试图接近你的世界。这样是不是徒劳?我不管。因为,人们总是需要在失去的时候,试图做点儿什么来证明曾经拥有———而我总是要留下你的什么东西,因为我已经预感分离。
在死的时候他说,知道吗?当我看每一朵花时,都会有你的影子。
倏忽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仍站在原地,而我那矗立长廊的彼端已经空无一人。
恍惚中我靠着墙蹲下去,手足无措地。我还可以看见那时花木的郁盛,我还可以闻到故园的清香……只是,都不再是昨日之花,于我,已不再熟悉。我在空旷中走到对面他那时站的位置,仿佛被袅袅晨雾阻隔了视线,我摸索着前行。
我回头,却发现长廊另外一端我原先站立的位置,也空了。
于是我只好笑了,那长廊分明是我们少年时教室窗外的那条,曾经怎样盛满了笑语喧哗,叽叽喳喳。当时的年轻的脸,又是怎么样闪动着动人的光泽。
一切都已经不再。
———而我仍然在这里怀念。我所怀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而转眼,时光已经悠儿悠儿地转过了年轮,似一张老唱片无声转过,生命原是盛满了喜悦与忧伤。
爱情是一场始终滑稽的旅途,只有最天才的小丑才经得起这样细致又残酷的撕裂。而那面具下的贪婪者,看不见真心,又舍不得拒绝诱惑,终于自作聪明地消耗了。世间所有的结局,本来都是殊途同归。
是秋天的风啊,让人如此知命而隐忍。
不错,我已经老迈,蹒跚在阳光里看那一端风过无人。而死去的他,依然将一个触目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CHAPTER 3 原罪
———比如,比如我们的结局,那些在时光中必将到来的时刻
十几岁的时候,他和她正是相爱着,决定要一起去远足,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他们挑选了一个开满油菜花的日子出发,走了很久很久。他们穿越了春天里蜿蜒不尽的山川,走过六月炽热的沙丘,和各种神情的人们交谈……最后因为发现一棵很特别的老树,他们在一片盛放的向日葵中停留下来。
那当地独一无二的老树,就这样突兀甚至丑陋地矗立在赤金色的花海之中。它不很茂盛,也并不挺拔。但是在那石头一样坚硬、化石一样年代久远的黑色老树干中间却有一小处近似椭圆的地方极其平滑,上面有一个很清晰的白色斑痕———就是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们好奇地走上前去仔细地看,那白斑竟然像极了受难的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
是成长中的伤痕吗?还是这老树曾受过闪电的洗礼呢?他们揣测着,像所有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两个人都雀跃了———好像共同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某种秘密一样。一瞬间两人同时想到了哲学课上讲宗教时提到的所谓“上帝在六千年前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原罪原理。
看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殷勤地为它拍照,并轻轻地抚摩它,希望就此得到某种吉祥。这样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把脸慢慢贴在上面,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好像莫名地领悟到一种宿命注定的预示。这世界是多么宏大呀,阳光之下正发生着数不清的美丽与哀愁,而当前的一刻静静地死去了,不再回来……无论是欢笑还是哭泣的人们,转眼就不见了!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忽然感到有点儿难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慢慢改变。不安地转过头,阳光射进他的眼睛,他还是没能看清她的眼泪,就这样不设防地流下来。
那天下午他们就这样在那树下待了很久很久。风无声地吹过,从来没有哪一首诗歌能够诗意得像这块苍天下最坦然的雕塑。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各自或喜或悲的生活,只是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发呆。他看见她哭泣的眼睛,他知道她嫁给了别人,一直过得也并不很如意。
有时候生活就像是十二月饥饿咆哮的海,人们则像一滴滴赤裸的水,急速地投进漩涡里,就此消逝不见。很奇怪,他们即使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也很少碰面。在冥冥之中总是有细微的时差使他们在人海里错过,他再也没有见她一面。
后来他们都老了,关于过去的事情越来越模糊了,偶尔想起的时候,也只记得当时的阳光就那样奢侈地洒了一地。
再后来他听说她死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老了,已经开始迷恋那些老去的回忆,迷恋所有一生中发生过的事情。由于年老,他的记忆断断续续,一次比一次模糊起来。他反复地追忆,想确定有一些事情是不是曾经发生过。当然间或也会就这样突然想到她,但是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那时分手的原因,只是深深地想念她,再淡淡地将她忘记。
某天,他在阳光下打盹的时候,又想到了曾经的那块白色斑痕。他想,现在的阳光和当时的多么一样啊,还要去那里再看看吗?他仰起头,干涩的眼睛突然就流泪了,止不住地。
他想,往事就是这样不断地被撕裂。
而我们,就是这样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