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宁
郭家瓦房屯。这是一个掩在土岗下的几十户的小屯子,土岗子向阳的平坡,是一片肥地。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来了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听说是绿林上的好汉,因劫了官家的钱财,搭上了大掌柜的性命,跑到这儿来避难。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岗子旁,搭上了马架子,在向阳的土岗子上,开了一个做瓦的土作坊,他们用瞎甸子里那些连野草都不长的白碱土,掺上灶坑里烧过的草木灰,就能制出盖房子用的瓦来,结实得像瓷一样,没有人说不好的。不几年的光景,这里做的瓦就在这一片有了名气。那个女人白天为男人们洗衣做饭,晚上就轮流着和三个男人睡觉,最后竟生出了一个胖儿子,三个男人高兴地放开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在高岗子上从日出嚎到了日落,吓得眼睛冒着绿光的野狼,夹着尾巴绕道从岗子的后面走开了。他们在马架子前排出了海碗,一气儿喝了两坛子的高梁红,个个都是脸红脖子粗,说到孩子该姓什么,三个爷们都撸胳膊挽袖子,争着要姓自己的姓,女人搭话了,这个孩子也不知是你们谁的,可又谁都有份,说着女人抬头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大个子,他不能姓高,女人又瞥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车轴汉子,也不能姓李,女人又顺手拍了拍坐在自己身旁的瘦男人,更不能姓陈。三个男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都傻了眼,顺服地看着眼前漂亮的女人,女人微微一笑,就姓郭吧,这个字里,都有你们的姓的一部分。这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又传出了很多版本,说那个男孩子叫郭春,取“三个人日出来的”意思;也有说那个男孩子叫郭春海……解释出来就更不堪入耳。但终究没有人查过郭家家谱,祖上是否有这么个人。可眼下这个小屯真的叫郭家瓦房,也确实还留下几户姓郭的人家,这几户郭姓人家,确实不和高、李、陈三姓通婚,这是祖上的规矩。而最早的那个土岗子阳坡上的制瓦作坊,早已是只留一些残垣断壁,所剩无几了。
“郭肥羊”是岗上郭姓的后人,绰号是屯里的人给起的,他除了继承了土岗子阳坡上的那片肥地外,也经营着一座不景气的制瓦作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郭肥羊”又在郭尔罗斯后旗的蒙古人那里赶来了好多纯种的绵羊,散放在盐碱地里;后来又在城里开了个俩幌的饭馆儿,当开了掌柜的,饭馆儿专门经营明汤火锅,羊肉当然是自家的绵羊,说来也怪,这在盐碱地里长大的羊,肉肥还不膻,城里人叫着劲儿地来捧场,没几年的功夫,家里就发了“羊”财,那个佯死不活的制瓦作坊早就散了伙。
可“郭肥羊”就有一件事儿不如意,家丁不旺,那个一年四季喉喽气喘,太阳穴总是印着火罐子红印的老婆,一个儿子也没给他生出来,就见了阎王。就因为这桩绝户事儿,“郭肥羊”还落下一个病根,一着急上火就心口疼;快到五十岁那年,家里的佃户王瓦匠又把自己的远房堂妹给他填了房,一年后,小老婆还真不闪劲儿,给“郭肥羊”生出了个儿子,把老来得子的他乐坏了,孩子过满月时,破天荒地连着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可他发现,孩子越长越不对劲。身子骨见壮,可心眼儿不长,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整天见人就笑,嘴里含含糊糊的只会说一个字:“吃”。可还能怎么办,这也是自己的骨血呀,自己年纪不小了,总不能断了后,他看着整天笑呵呵的傻儿子,不知犯了多少次心口疼,已剩不下几根的白头发,还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让他难受的事还有,就是城里这些日子开始闹日本人,那个饭馆儿越来越不景气,最后竟再也维持不下去了。索性,他干脆盘掉了饭馆儿,揣了满满一袋子花花绿绿的满洲国票子,回到郭家瓦房屯,过起了真正的土财主生活。
傻儿子的傻笑声变得越来越低沉,下巴上渐渐地长出了黑色的绒毛。“郭肥羊”又开始张罗着给傻儿子说媳妇,把香火还要续下去。媒婆子几次传书递话后,城里一家被日本人折腾得已经倒闭的小百货的萧掌柜,愿意把还在学堂读书的姑娘给他,可必须先拿出一笔钱,打点眼下摊上的官司,救他们全家人的命。“郭肥羊”藏了个心眼儿,偷偷地到城里省立国民优级学堂看了姑娘,人出落得十分标致,虽然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却长得有腰有胯的,定是个能生满炕孩子的女人,“郭肥羊”一眼就相中,二话没说掏了钱、下了聘礼,把亲事就定了。
张罗着给儿子翻盖新房时,他想到了屯西沙坑旁的王瓦匠。
王瓦匠早年在他家扛过活,是制瓦作坊的打头的,也是这郭家瓦房仅存的制瓦人,手艺是这方圆四五十里出了名的,自从郭家瓦房黄了摊,他也就断了生计,自己在西下洼开了几亩薄田,打点口粮。可手艺没扔。偶尔有些外乡人找他做活,也就算贴补一下家用。可活计总也跟不上流,每年挣的那几个有数的工钱,都拿给儿子王拴儿到城里读书了。到头来他空有了这身手艺,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还是过得拮据。
天一亮,“郭肥羊”就来到西沙坑,站在王瓦匠的家门口,向院内张望着,斟酌了好一会,才清了一下嗓子,哑着声音喊:
“他舅?”
王瓦匠正在猫腰侍弄房前的园田地,听到喊声先是一愣,直起腰。不知是不是在喊自己,他用小褂的前襟擦着自己的泥手,向门前走来,到了栅栏门前一看是“郭肥羊”,就陪笑地问:
“是老掌柜,有事?”
“郭肥羊”点头,右手前后地梳理着自己的秃脑瓜子,半晌才说:
“老小子要说媳妇,你得帮忙。”
王瓦匠不知所措,木讷地看着“郭肥羊”,忙点头:
“那是,那是。”
“郭肥羊”看着王瓦匠接着说:“他舅,今春你就别种你那几垄洼地了,做一春天的瓦,我呢,给你一年的口粮。”
王瓦匠聚精会神地听着,以往,“郭肥羊”和他说话,一口一个郭瓦匠,或叫打头的,今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郭肥羊”已和自己攀了亲,王瓦匠陪着笑也改了口。
“那好,就听他姑夫的。”
就这样,到了七月份的连雨天前,王瓦匠夫妇一连干了几个月,等“郭肥羊”家新房上瓦时,一点工也没耽误。就在王瓦匠该喘口气时,在一个雨天去碱沟拉碱土时,翻了车,他媳妇当场就砸死了,他也受了重伤。当时城里读书的儿子王拴儿听到信儿,冒雨跑回来时,王瓦匠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断断续续地对着儿子说:
“要念书,到城里做事,乡下这活儿……你干不来。”
说完,王瓦匠就走了。
儿子王拴儿在自家的洼地里葬了爹娘,不知为什么没有听爹的话,再没去城里念书,而是卖了自家的土房,到“郭肥羊”家结了全家的一年口粮,换了几个盘缠,去城里电车公司做工去了。
那年年底,“郭肥羊”就把城里那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娶进了门。邻居们看了新媳妇,背地里咂着嘴叹息着,瞎了这个水葱似的闺女了,钱这东西,造孽呀。“郭肥羊”忙活完了亲事,好一段日子,肥嘟嘟的脸上总是挂着得意的笑。可开春后,他开始眼巴巴地熬日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儿媳妇的肚子,可眼看着院门旁的葫芦秧爬满了门框,小葫芦纽变成了大葫芦,却始终不见儿媳妇的肚子鼓起来。“郭肥羊”急了,有一天,他把傻儿子叫到房檐下,憋得脸红脖子粗地好半天才问:“晚上跟你媳妇都干啥?”
傻儿子有滋有味地唆罗着手指头,歪着脑袋看着屋檐下的燕子窝,嘻嘻地笑着不说话。“郭肥羊”急得直跺脚,嗓门儿有些高了:
“都干些啥?”
这时,门一开,媳妇推门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要晾晒的被子来到障子上打开,头也没抬地说:“他除了吃,还指望干啥。”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扎在了“郭肥羊”的心窝子上,他差一点儿没坐在地上,缓了好半天,才透过这口气。他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傻儿子连男人都做不成了,眼看着郭家的根就断在他的手里。他看了一眼儿子,竟然老泪纵横了。儿子冲他一笑:
“吃!”
白色的葫芦花在这个春天又开了,傻儿子也没给“郭肥羊”种出一点希望。他开始动起了别的心思,他琢磨着再找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炕上帮他傻儿子一把,为他们郭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猛地他想起了王瓦匠的儿子王拴儿。
“郭肥羊”这个龌龊的想法,让他晚上乐醒过好几次,越寻思越美。王拴儿这小伙子机灵,准能为他生出一个全乎的胖孙子;他在屯子里又没了亲人,少了很多后患;再说细论起来,王拴儿也算是自家的亲戚,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如何把王拴儿从城里叫回来,“郭肥羊”坐在屋门里,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犯了难。猛然间他用自己的胖手拍了一下没有几根头发的后脑勺,从吱吱嘎嘎的木椅子上兴奋地蹿了起来。他想到了王瓦匠两口子埋在低洼里的那座孤坟,一定泡在水里,不由得“嘻嘻”地乐出了声。
接了口信的王拴儿果真回来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爹娘的坟泡在水里。趁着这天刚有些放晴,王栓儿把爹娘的坟按照“郭肥羊”的指点,挪到了高岗上“郭肥羊”家地头上的老榆树下埋好,磕了头,跟着忙里忙外的“郭肥羊”回到了家。“郭肥羊”这一天把老婆和傻儿子都撵回了娘家,儿媳妇独自留在了西屋。天刚擦黑他在东屋炕上放了炕桌,摆了几个现成的小菜,和王拴儿打开了一坛子高粱烧酒。王拴儿怎么也不相信,“郭肥羊”会把自家高岗上的那块地头给爹娘做坟茔地。这个平日里一毛不拔的远房姑夫,会如此地大方行善,这里一定有什么隐情。王拴儿心里画着魂儿,可怎么琢磨也想不明白,“郭肥羊”会在自己身上打什么主意。想不出,索性就不想,敞开了喝个痛快。心里这么一放松,这酒喝得就猛了。几碗下肚,他的脸红得有些吓人,脖子上的青筋蹦出了老高,他醉眼朦胧地看着“郭肥羊”,觉得眼前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很可笑,他端起眼前的粗瓷海碗,有些挑衅地对“郭肥羊”说:“老掌柜,我再替我死去的爹娘,谢了。”
“郭肥羊”左手端起了酒碗,右手为王拴儿挟着菜,殷勤地陪着笑说:
“都是亲戚里道的,我也有事儿求你!”
王拴儿的眉梢往上轻轻地一挑,瞬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平时那种自信的笑容,他放下酒碗,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呀,现如今穷得……”
王拴儿打了个嗝,接着说:
“还能帮您?”
“郭肥羊”放下酒碗,探过身子,把他的胖脸几乎都贴到了王拴儿的耳朵上,一字一顿地说:
“帮我生个孙子!”
王拴儿听了这话,尽管有思想准备,还是有些意外,酒醒了一半。他直愣愣地看着“郭肥羊”那双紧瞪着他的死鱼眼,半晌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这是让我拉帮套呀,他知道这丢人的事在乡下是司空见惯的。他的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可不知为啥,他一下想起了那次未遂的嫖妓。也许,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那是他刚进城做工时,第一次因为心中的女人,酒醉后去那种低等妓院,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借着酒劲,心咚咚地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刺激,一进门,看到黑黢黢的炕上坐着一个窑子娘们儿,屋里很暗,看不见模样。女人看他进来,开始机械地脱衣服,露出了两只松弛的奶子,王拴儿战战兢兢地来到她身边,看到女人脸上抹了一层铜钱厚的官粉,不知为什么,进来前的冲动不见了,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他的跟前说,上吧。他这才爬上炕,刚碰到女人的手,把他吓了一跳,女人的中指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他低头一看,是一张只有四个指头的手,他的酒醉,全醒了。他丢开女人的手,裆下的家伙软得像棉花团,残留的一点好奇也荡然无存了。他慌乱地下炕,掏出钱,放在女人赤裸裸的身边,头也没回地走了。王拴儿想到这儿,感到一阵恶心,可看着眼前“郭肥羊”那挂着血丝的大眼珠子,暗暗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是杂种,可他脸上却慢慢地露出了冷冷的笑,他把直愣愣看着“郭肥羊”的目光挪了一下,又自己倒满了酒,端到嘴边没有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酒碗,不冷不热地说:
“这个忙,我帮。谁叫咱是个爷们儿。可老掌柜的,丑话我可要说在前面,这也不算我矫情。我身子底下的娘儿们,要是忒寒碜,我裆下的家伙可不干活。”
“郭肥羊”并没有计较王拴儿这句刻薄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拴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活你干定了!”
“郭肥羊”把王拴儿推进了儿媳妇的西屋,他自己就再也没心思喝闷酒了。他站在西屋门前的地上来回转圈。最后还是把耳朵贴在西屋的门缝上,迫不及待地想听一听屋里的动静。里面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正在他脖子听得发酸时,屋里哗啦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着是儿媳妇的声音:
“你……”
里面又恢复了平静。“郭肥羊”摇了摇头,又把脸贴到了门上。可直到他听得腰酸腿疼,屋里除了隐约传来女人低沉的哭泣声外,就再也没有传来令他兴奋的声音。“郭肥羊”有些扫兴,他背着手恋恋不舍地往自己的屋里走,心想,女人嘛,换男人总不会像换衣服那样随便。推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头朝里躺在炕上,眼睛正好落在墙上黑乎乎的灯窝里,麻油灯的火苗泛着昏暗的光,在灯窝里跳动着,猛然间油灯一亮,灯捻上“啪”地打了一个灯花,“郭肥羊”的心也跟着一亮,扑楞一下坐了起来,半晌,脸上露出了一丝奸笑,心里想着,这灯花报喜,看来今儿这事儿真的成了。
第二天,太阳都升得老高了,王拴儿才从西屋里出来,眼圈有些发黑,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他看着站在门前的“郭肥羊”那张期盼的脸,又望了望天空,信口说:
“不错!”
“郭肥羊”堆着笑脸跟着点头,可他猜不出王拴儿说的天气,还是女人。王拴儿没有再看“郭肥羊”,而是手搭凉棚看看远方的天空,转身又回了西屋,再也没出来,连午饭也没吃。“郭肥羊”盘算着这是怎么档子事儿。这小子,真是干柴烈火的,这样下去,生不出孙子才怪呢,他有些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的小过门,可猛然间他又停了唱,耳朵好像都支愣了起来,他听到了些异样的声音,有些不放心,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西屋的房门前,附耳在门上仔细地听,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年轻女人低沉的呻吟,接着就是那种压抑了很久的叫声,夹杂着男人粗犷的喘息声。
“郭肥羊”这回可是真的乐坏了,下身那个自认为不中用的家伙,也硬了起来,心“咚咚”地跳个没完,他感到有些胸闷,踉跄着来到东屋的窗台下,颤颤巍巍地搬过一块土坯坐下,手按着胸脯看着响晴的天空,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脸上露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别人看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可忽然他感到毒辣辣的太阳有些不对劲儿,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更加难看,他看到刺眼的光芒变得不那么耀眼,而且越来越暗,他有些不安,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用手背使劲地揉着眼睛,等睁开再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深蓝色的天空上,清清楚楚地衬托着一颗黑色的太阳。他慌了,心跳得更厉害,依稀地像是看到了西屋炕上那对赤身裸体的男女,他猛地想到了屯里张瞎子说的占星术,这天象是掩君之象,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吃力地想从土坯上站起来,可身上却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他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挪动一点儿,渐渐地身子瘫软在地上。“郭肥羊”真的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郭肥羊”死了。发送他的那一天,人们看到了他那终日笑呵呵的傻儿子,在送葬的队伍前打着高高的白幡,可没见到那个过门三四年没有下仔的媳妇……人们私下里嘀咕,跟那个王瓦匠的儿子跑了。听说没,俩人在城里读书时就要好了……
一年以后,城里发生了反对日本人的电车工人罢工,人们在罢工的人群里看到了王拴儿和女人。在闹市区的一角,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笑嘻嘻地看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手里端着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缸,嘴里不停地喊着:“吃,吃。”女人的目光一愣,从游行的队伍里跑了出来,站在这个人身后,眼睛里噙满了盈盈的泪水,好久,她才抹了一把泪,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把钱,看也没看地扔进了那个搪瓷缸里。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游行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