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边消息

2004-11-16 01:05聂鑫森
长江文艺 2004年11期
关键词:雪花妹妹姐姐

聂鑫森

一天一地的风雪,一天一地的白。

二十六岁的馨梅踉踉跄跄,穿行在深夜风雪的缝隙里。街道好长好长,巷子好长好长,路灯像泡在牛奶里的蛋黄,暗淡无光。今年的冬天,也冷得太邪乎了,馨梅的心上都冷得挂上了冰凌,御寒的衣物能加的都加上了,皮大衣、长皮裤、长筒皮靴,头上系一条厚厚的猩红羊绒头巾。她感觉得到雪花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落在头巾上、肩膀上,落在前胸后背,使得她的身子越来越沉,想不到雪花也是有重量的。终于到家了。她艰难地走进巷子尾端的这栋楼的中门,喘着气登上了四楼,然后按响了左边的门铃。

门急不可待地打开了,灯光从屋里泻了出来,随即传出了妹妹金梅的声音,“姐,快进来,看你,冻坏了吧。”

馨梅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走进屋子去,她似乎还不习惯迎面而来的一股暖烘烘的气息。

金梅的目光突然落在馨梅的身上,这个臃肿的披满雪花的身子,使她想起了野外老梅的一截树桩,头巾的边缘没有完全被雪花盖住,挣扎出一线猩红,艳若刚刚绽放的梅花。她为自己突然有了这种诗意的联想,而深感内疚,姐姐的心里正苦着哩。

“姐,快进来,快进来!”

馨梅无力地走进客厅,顺手把门关上,屋里流淌着融融的暖气,她的脸颊渐渐地恢复了知觉,由麻木而变得有些生痛。金梅替她解下头巾,把上面的雪花抖掉,然后用头巾为她把身上的雪花掸去。馨梅站立的那块地方,从高统皮靴上流下了细细的水线,很快渍成一汪污水。金梅又替她脱下皮大衣,挂到壁钩上,说:“姐,坐到沙发上去,我给你端热咖啡来,刚煮的哩。”

馨梅像一个木偶,一切都听从妹妹的调遣,她的脑子里乱蓬蓬的,仿佛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

咖啡冒着腾腾的热气,由金梅从厨房轻盈地端出来,放到馨梅开始软和的手上。馨梅顾不得烫,猛地喝了一大口,她实在太累了,太饿了,太冷了。直到这时候,馨梅的眼珠才开始变得灵活起来,冻乌的嘴唇也显出些红润。她感激金梅,这些日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下班回来为她料理烦人的家务,殷勤地侍候着她。而馨梅呢,从早到晚都得去医院照看丈夫祝琪,祝琪没有多少日子活了,可他们结婚才三个月。

金梅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今年二十二岁,年纪不算小,但却处处显出天真,她对这个世界还了解得太少太少。馨梅常担心妹妹,假如有什么突变的事件发生在她身上,她是会受不了的。当金梅主动提出要住到这里来的时候,馨梅心里很高兴。仔细算起来,姐妹俩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爸爸妈妈都是地质队的,四处漂流,金梅从小寄养在外婆家里,馨梅则生活在爷爷身边。以后,馨梅读大学去了。毕业后分配到电台当记者;金梅念完师专,分配进了小学。真正有较多的接触,还是这两年。说是接触多,无非也是匆匆见一面又分开了,因为各自都很忙。加上馨梅恋爱了,和电力机车研究所的技术员祝琪闹得很红火,做妹妹的也得避避啊。现在她们有时间呆在一起了,馨梅太孤独,她需要妹妹伴在身边,需要妹妹的热烈与纯真;她更想让妹妹领悟一些意外的东西。眼下的金梅眨巴着一双聪慧的眼睛,观察着这个家庭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金梅挨着姐姐坐下,像一个孩子亲昵地依偎着母亲。

“姐,祝琪的病情怎么样了?”

“没有几天了,肝癌晚期,可惜他还太年轻。”

“姐,成家前,你不知道他有病?”

馨梅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妹妹的头发,头发很柔润,并且有极细极细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有如春蚕噬叶。

“当然知道,他觉得身体不舒服,我陪他去医院体检,折腾了好几天。那天,大夫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是他妻子吗?我说:‘是的。然后大夫告诉我,祝琪已是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大夫冷峻地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日子了,医学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办法,真遗憾。我哭了起来,但很快我又镇定了,我请大夫不要告诉祝琪的父母和领导,不要告诉任何人,大夫答应了。”

馨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从容很冷静。金梅瞪大一双眼睛,问:“姐,你知道他有癌症,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

“因为我爱他,他也很爱我,爱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那么现在呢?”

“我仍然爱他。今天我去看他时,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着他,吻他,告诉他因为我爱他。他又问:‘你有孩子了吧?我说‘是的,两个月了。”

馨梅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停了好一阵,又继续说下去。

“祝琪说:‘我有件事求求你,我是一个独生子,请你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交给我父母,祝家不能断了香火。好吗?你说呀。”

金梅愣愣地盯着姐姐。姐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冷。

“我不能答应他。”

“你既然爱他,难道这个要求你不能答应吗?”

“不能!”

金梅猛地觉得从姐姐话语里,涌出一股寒流,一直浸到她的心上。她跳起来,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爱祝琪,是的,很爱他。但不能为了祝家的香火,非要把一个没有成形的胎儿孕熟,生下来交给祝家。”

金梅惊愕地喘息着,这一切真让她无法理解,她悄悄地坐到一边去,脑海里翻腾起骇人的波潮,姐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此刻是茫然无知了。

屋子里很静。

“金梅,睡吧。”

“嗯。”

屋子里的灯熄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后半夜,金梅忽然听见枕边轻轻的啜泣声,是姐姐在哭。她没有去惊扰姐姐,只是难受地听着、听着。她想,如果是她碰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呢?她无法回答,这问题太具体也太复杂了。不久,她又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风停了,雪住了,屋子里泻进一片耀眼的白光。馨梅推了推金梅,叫道:“金梅,起来,到外面去走走,雪停了。”

金梅醒了过来。

她们穿戴好,走到宿舍楼的外面,空气十分寒冽也十分清新。雪花铺得很厚,走在上面,吱呀吱呀地响得很清脆。雪地上四行深深的脚印,从小巷尾端一直伸向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小公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鸟语,一株一株的松树上,压着厚厚的雪,但针叶仍然坚贞地绿着。馨梅走到一株松树边,搂住树干,轻轻摇了摇,雪花便簌簌地落下来,落了她一头一身。金梅看见姐姐的眼里渐渐地噙满了泪水,晶亮晶亮的。

金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然后抱住她,喃喃地说:“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哭吧,哭吧。”

馨梅真的哭起来,声音不大,但很压抑,好像喉咙口有什么堵着,哭声是冲决了什么障碍才吐出来的。

哭了一阵,馨梅用袖口揩去泪,说:“到梅园去看看,说不准梅花全开了哩。”

她们走进梅园时,果然看见无数遒劲的梅枝上,裸出一朵一朵、一丛一丛猩红的梅花,映着满天满地的银白,酷如跳跃的火焰,灼人眼目,细细一嗅,仿佛雪花都有了淡淡的香味。

馨梅说:“我是冬天生的,你呢,是冬末春初生的,都和这梅花有缘。百花中,你姐就喜欢这梅花,开也开在风雪里,死也死在风雪里,有人说它苦,苦也是一种体验。它不怜悯谁,也不要谁怜悯,活着就是活着,它一定不觉得苦。唉,‘香暗影疏,说梅边消息。”

金梅怔怔地站着、看着、听着。她还弄不明白姐姐话里的意思,但似乎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热力在周身流淌。

“金梅,我们上街去用早点,然后你去学校我去医院,晚上见!”

姐妹俩踏着雪朝大街上走去。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金梅刚上完一堂课,忽然接到馨梅的电话,说祝琪死了。

金梅匆匆赶到医院的太平间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祝琪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祝琪的爸爸妈妈,还有馨梅单位的人,都围在祝琪的遗体身边。人丛里传出嘶哑的恸哭声,沉重得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掷向空中,然后又落入黑色的深潭。那是馨梅在哭,头发披散在肩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脸颊上的泪水稠腻腻的。

祝琪的爸爸妈妈,泪流满面地站在旁边,劝馨梅不要太悲伤,不要伤了身子,要紧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馨梅没有理他们,她只顾自己在哭。金梅挤进去,依傍着姐姐,馨梅猛地伏在她肩上,哭得更加凄楚。金梅没有劝说什么,让姐姐去哭吧,哭这短暂的爱的失去,哭她爱过的一个生命的殒落。姐姐决不会为另一个还没有成形的希望去抑制自己的悲伤,那确实没有必要。这悲伤是真诚的,是献给心爱的人的……

此后,开追悼会、火化、下葬,馨梅用柔弱的身子,有条不紊地料理着这一切。金梅依旧住在姐姐家里,陪着姐姐写稿,陪着她看书,陪着她聊天。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时不时地还会洒下一把一把的雪花,寒冷依然笼罩着这个城市。

一天晚上,祝琪的爸爸妈妈来到馨梅的家里。

老俩口都在纺织厂工作,一个是维修工,一个是验布工,都快六十了。一生的辛劳加上失去儿子的悲痛,使他们忽然老了许多。

金梅的心跳到了喉咙口,慌慌地给老人泡上茶,她知道他们来做什么,她也知道姐姐会怎么回答他们。

坐了一阵,祝大伯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叠钱来,然后痛苦地说:“馨梅,你知道我们家就只祝琪一个儿子,我们知道你已经怀上孩子了。这一万元钱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金梅眼里有了泪水,她觉得老俩口太可怜。

馨梅没有去接钱,却从沙发上搁着的一个女式皮包里,抽出一个银行存折,平静地说:“爸爸,妈妈,祝琪虽然去了,我会常来看你们的,有什么事要做,只管喊我。这是祝琪和我存的一些钱,他叫我交给你们。家里还是请个保姆吧。至于孩子,是祝琪怕你们难过才这样说的,其实我并没有。”

金梅看见老俩口的目光忽地黯淡,头蔫蔫地垂了下来,然后哽咽地说:“祝琪怎么说你有了呢?我们真的希望有孙子啊。”

金梅真想说姐姐在说谎,分明是有了孩子,为什么说没有呢?但她终于没有说,她知道说了只会使这个局面更加难堪。姐姐是不会屈从的,那么老俩口将会更加痛不欲生。她不明白姐姐的心肠为什么这么硬。

老俩口无力地站起来,他们要走了。馨梅把存折塞到他们手里,然后穿上皮大衣,说:“爸爸,妈妈,我送你们回去吧。”说完,她一手搀一个,走出门去。

第二天金梅没有课,馨梅让她陪着去了市立医院的妇产科。

金梅是从没有到过这地方的,她发现来这里的大多是年轻的女性,而且这么拥挤。金梅挨着姐姐坐在走廊靠墙的长条椅上,等待护士按照挂号的顺序一个一个传唤进去。走来走去的人真多,金梅开始从那些匆匆一瞥的目光中,体会出一种十分敏感的东西,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金梅还没有男朋友,单纯得像一只小羊羔,此刻却坐在这个极为尴尬的地方。

馨梅说:“妹,我不应该让你来陪……可我又不好麻烦别人。”

“姐,我是怕碰见熟人。”

“碰见了熟人你就说是陪姐来的。”

“我才懒得解释呢,越解释越麻烦。”

馨梅点了点头。

终于听到护士喊:“十一号!”

馨梅站了起来。

“姐,你好好想想,还来得及。”

馨梅使劲地摇了摇头,说:“金梅,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金梅说:“姐,我等着你。”

馨梅在走到手术室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向金梅摆了摆手,然后随护士走进去了。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馨梅乖乖地躺到手术床上去。医生和护士从上到下都是洁白的,白帽子,白大褂,白口罩,幸好还有一双眼珠子嵌在这一片白色上,才使这个白色不完全显示出一种冷酷。馨梅从那些眼光中,能够品味出许多意思来。因为到这地方来做这种手术的,或者是未婚先孕,或者是第二胎、第三胎,很少有结了婚又来拿掉第一胎的。她没有向大夫作任何解释,只要她交了医疗费,谁管得着呢。

馨梅躺在手术床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自腰部以下,扯起了一块白布,有金属的响声在戴胶皮手套的护士和医生的手上传过。她开始感觉到身子在震颤,所有的毛孔在刹那间紧张起来,头上开始冒汗,眼前闪烁无数的金星。渐渐地她又觉得像是漂浮在一片波翻浪激的海上,听见一个一个的浪头搅碎在凸起的礁石上,很有力很沉重,但又很冷峻,礁石的表层慢慢地在剥落,剥落得非常艰难和痛楚。礁石似乎惊天动地响了一声,完全崩溃了,漩涡里搅着无数的飞沫。她突然有了一种从沉重中冲突而出的快感,头有些晕眩,太疲倦了,她该好好地睡一觉。

“好了。”一个很平淡的声音从口罩后挤出来。

馨梅一惊,一个生命就这样拿掉了,无声无息。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她对它还不需要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

金梅搀着姐姐,缓缓地走出医院。厚厚的云缝里,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街上的积雪亮得扎眼,天气似乎显得更冷了。

馨梅脸色苍白,身子孱弱无力,她停下脚步,吁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天是要晴了。”

金梅点点头,她感觉到姐姐说这话时,心里很轻松,这个生命的殒落,似乎不曾给她带来任何痛苦和负疚,这么说,她与祝琪的爱是真正从形式上完结了。

馨梅说:“金梅,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叫一辆出租车吧。”

金梅听话地跑到街心,拦了一辆出租车。姐妹俩坐了上去,馨梅靠着沙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姐姐完全养息好了,金梅又搬回了学校的宿舍。

两个月过去了。在一个周末的夜晚,金梅也没有给馨梅打电话,就一头撞进了她的家。

客厅里坐着一个很英俊但又很文雅的青年男子,见金梅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馨梅笑吟吟地说:“金梅,这是我刚结识不久的男朋友,叫吴勇男,在社科院工作。勇男,这是我妹妹金梅。”

吴勇男礼貌地点了点头,说:“馨梅老说起你,我都有些嫉妒了哩。”

金梅的脸兀地红了,觉得很羞窘。她还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场面,脑子里还牢牢地嵌着祝琪的印象,想不到姐姐这么快就有了男朋友了!她差点说出“姐夫尸骨未寒”这句话来。

馨梅格格地笑起来,笑声很轻盈很明亮,像薄薄的银箔,在客厅里飞旋。

“金梅,你不是正在读‘电大的古典文学专业吗,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勇男,他是社科院古典文学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可以称得上是行家。你们好好聊聊,我去煮咖啡。”

馨梅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里走。那穿着大红毛衣的俏丽身姿,看得金梅都呆了。她忽然记起馨梅念过的古人诗词里的句子:香暗影疏,说梅边消息!

金梅莫明其妙地大喊了一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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