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徘徊

2004-10-28 08:41
江河文学 2004年4期
关键词:江水芦苇燕子

肖 筱

一群燕子,在浑浊的水面上,飞起,蒋下,落下,又飞起。

水位越来越高,那蓬芦苇,已渐渐地从根部没到了茎部,又从茎部的下部没到了中部……那群燕子,在浑浊的水面上飞过,然后轻轻落在那蓬芦苇上。芦苇摇得更厉害了,几乎已承受不起一只燕子的重量。燕子稍稍停一会儿,又飞起,飞一会儿,又落下。

燕子们忘不了,在离这蓬芦苇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曾经有它们的家园。也不知是在哪一年,房主人的祖辈们在这条大河边修建了这栋房子,土墙,瓦盖,吊脚楼样式。多少年过去了,房子的主人一代又一代地在这里承前,启后,以这栋房子为家的燕子们也在这里一代代地繁衍,生息。每天清晨,它们和男主人一道披着峡江的烟岚出门,傍晚衔着峡江的浪花回家,夜里枕着峡江的涛声人梦。但从那一天开始,男主人突然变得沉默了,寡言了,他常常坐在江边,一边磕着长长的冒烟袋,一边望着翻滚的波涛出神,一坐就是一晌。

燕子们渐渐知道,江上要建大电站,主人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没过多久,房子被揭去了盖瓦,拆走了檩梁,只剩下断垣残壁直直地伸向天空,仿佛在诉说什么。几场暴雨过后,老房子终于像一片美丽的旧风景,坍塌在一汪凄惨惨的目光里。

主人们离开了古老的家园,燕子失去了古老的家园。

失去家园的燕子只好选择了那蓬芦苇。其实,它们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新家,家家户户的屋檐都是为燕子而准备的。或者,它们也可以跟随原来的主人去远方。这么多年了,在主人心中,它们早已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群孩子。但它们哪里也不去,它们选择了那蓬芦苇,那蓬正对着老房子大门的芦苇。

燕子们栖在芦苇上,一边听着峡江的涛声,一边长久地注视着家的方向。

主人的新家早在几年前就修建好了,漂亮,整洁,但他们迟迟没有搬过去。在以前的生活里,他们也曾祈祷苍天,让我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吧,到别处去,到更好的地方去。然而,真正要离开了,他们才发觉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才发觉故乡的每一座山头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每一寸土地甚至每一声鸟鸣都早已融进了自己的身体。离开的那一刻,走出好远了,他们才鼓足勇气回望故乡,他们害怕离别的眼泪打湿了故乡的路呵!

半个月前,就在电站蓄水发电的半个月前,他们又拖儿带女地回到了故土。除了几个顽皮的孩子仍在河边大呼小叫地疯赶,大人们一个个心事重重。老屋虽然不存在了,但老屋的废墟还在,花草树木还在。那些知名不知名的花啊草啊仍然孩子般不知愁的一个劲儿地疯长。他们抚摸自己孩子似的轻轻抚摸着每一棵树,每一棵花草,眼里蓄满了慈爱和依恋。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巳成了生长在这长江岸边的一蔸草,一棵树,一株玉米,或是别的任何一种植物。可从那一天起,他们就变成了一粒种子,撒进了异乡的土壤里。根的记忆,永远留在了故乡的梦里。

……夜悄无声息地来了,那蓬芦苇,已从原先的岸坡退到了江心,只剩下一点点苇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一只燕子的重量了。燕子,便久久地在水面上徘徊。步步逼近的新岸边,坐了无数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垫了一张报纸或是一件衣服,更多的人则什么也没垫。他们就这样坐着,寂然无声地,看着水位一厘米一厘米地上涨,任凭江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虽然已是六月初的天气,但因为久雨初晴,所以夜晚的空气中仍浸润着一层凉意,水里的凉意就更深了。但他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对这条河水的温度和气息,他们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人。

渐渐漫上来的江水,湮没了他们脚下的土地,湮没不了他们关于家园的记忆。关于故土的往事更加清晰,越来越清晰。多少年前,他们每天划着自打的木船,一边唱着古老的情歌,一边把每一朵浪花吻遍。岸上的炊烟催促着他们的脚步,他们满含醉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沉沉的鱼儿在篓里扑腾着,溅湿了心底的那片阳光。

夜越来越深了,那蓬芦苇,在夜色的掩映下已被永远地融进了浩渺的水波之中。那群燕子,便借了点点星光,努力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它们找到了主人!燕子们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的!现在,他们也坐在江边,准确地说,是坐在老屋的旧址上,任江风吹乱了头发,吹乱了衣袖。他们就那样坐着,到底是在祭奠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家和那个正在消失的村庄呢,还是怀念那条曾经奔流不息的河?

天亮了,江水还在继续上涨,上涨,又一次没过了脚踝,没过了,膝盖……七十多岁的父亲和四十多岁的儿子仍耸立在江边,燕子围绕着主人,再不徘徊。

燕子们似乎明白了,它们要跟随着主人,把记忆与怀念变成更新更灿烂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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