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华
一把手就是一把手,水平在那里明摆着,不服不行。
散了会,无限感慨的丰子越步出大楼,抬头望尸眼漫天飘舞的大雪,内心仍然亢奋得不行。皮鞋在雪地里踏出咯吱咯吱的节奏,听得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一把手毛局长的话还在耳畔铮铮作响,掷地有声:今晚的行动,就是要为我们提出的命案必破的承诺划上个让全城人民群众满意的句号。作为宣传民警你们不是整天吆喝要随警作战抓现场感吗?好,今儿个就让你们到抓捕现场上,显显灵。
现场感!宣传科丰子越早为这三个字儿铆足了劲头。
冷尿热屁,丰子越憋了一肚于尿都没来得及撒。咚咚咚,他脚步连环,急促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下了楼,他一敞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车里,手下的一千人马个个早已剑拔驽张,蓄势待发,风雪寒天,在车里挨身一坐,他感觉人人身上像着了火,烧得热血沸腾。真到了临战状态。
好家伙,看这阵势:五辆警车鱼贯而出,悄悄地穿行于雪夜。打头的那辆是刑侦大队长王长武,这小子刚由副教导员提上来,不到仨月,小打小闹的案子破了不少,但真让他露脸的大要案却没有。可以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等案子,结果还真没让他白等。上个月的初七,距长荫县城最远离环阳市最近的柳枳沟发生了命案,一个九岁的女孩那日黄昏被人强奸后又掐了脖子。整整半个月,这小子领一帮伙计,卷上铺盖住进了该村,还好,经过拉网过筛,反复侦查,案子终于有了眉目,锁定了一个嫌疑人。期间,这小子也豁上了,顶着社会方方面面特别是上司限期破案的压力,硬闯出考验自己这一关,愁眉不展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
这不,前天晌午,他还拍着丰子越的肩膀面授机宜:老哥,兄弟在台上唱戏,到时候,你可得使劲擂响鼓、敲响锣,给咱好生吹呼吹呼,弄出点动静来呀!
操!你老兄几时不跟在你屁股后,吹喇叭,抬轿子来?没说的,事办好了,剩下的就瞧当哥的!
紧跟着的第二辆就是毛局长的奥迪座骑,王长武这家伙确实厉害,今晚上一把手能亲自上阵,不知这小子使了啥高招。要知道,平常日子,不是上级挂牌督办的案子,啥时候敢惊动一把手屈尊大驾?你看,会上毛局长那气宇轩昂的劲儿;恨不得立马将凶手生吞活剥。
丰子越思绪翻腾,内心像开了锅,自己作为属下,这一次和一把手并肩作战,如果能把本职工作发挥到极致,抓捕到一把手亲临现场的镜头,那可就太珍贵了。真要是那样,与人与己都有好处。不是嘛,一来对新任大队长这位感情不薄的老弟好有个交待,二来也让毛局长感受感受亲临现场的宣传效应,领导的形象总不能光在会场上吧,只要换个环境挪挪地方,说不定,他还能改变一下对公安宣传的看法呢!
毛局长是从市局下来的,在政治处干了多年,他懂得宣传工作是政治需要,话说到家,是自己的需要。这毛局来长荫县干公安局长三年了,丰子越也咂磨透了。这毛局有个怪癖,特别爱上镜头,还特别热衷于电视讲话啥的,别的不说,眼下刚一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活动,他就毛了包子,在第一时间,让秘书找来市里的转发文件,把上边的市改成县,一本正经,一上镜五六分钟,像国家领导人作报告,形象倒是有,语气也气派,但让普通老百姓看了却觉得别扭、心烦。这也难怪,现在都啥时代了,何必拿腔捏调,以这样的派头,居高临下,滔滔不绝,硬生生地给人灌输,其实呀,老百姓才不买帐哩,听你讲话,还不如听上段流行歌曲赏心悦目顺耳朵。
第三、四辆全是一色的南京依维柯,载着18名全副武装的抓捕民警,除了管事的,他们才是干事的。
嘟嘟……身上的手机倏一振铃,丰子越立马回过神来,一接听,浑身上下又滚过一阵热浪。
好——好——好……
一把手既是领导也是导演,他怎么导,咱就得怎么演,老百姓说得好,小卒子就是扎了鼻橛的牛犊子,主人不在,你可以尥尥蹶子,主人在,你就得支楞起耳朵听喝掮,谁让咱有根绳儿,牵在人家手里呢!
丰子越拍拍司机的肩膀:李师傅,超到头里先停一停。小屈,准备好摄像机,毛局长吩咐,趁这会儿雪大,让咱先拍个警车出动的镜头。
站到路边,眼前的这一幕真像天设地造的舞台,雪花飞舞中,警灯闪烁,由远而近,呼啸着,擦身而过;车轮碾得路面上的雪花飞溅,一辆二辆三辆……
拍完上车,尾随在后,丰子越有些激动也有些懊恼。刚拍摄的一幕,按说,自己早该想到的,都怪自己思想抛了锚,一路瞎寻思,光沉浸在会上,心还没进入实战状态。如果毛局刚才的安排属于不经意间的临时起意还好,要是早想到了却不见行动等撒了急,那才糟透了。行了,行了,别再胡念儿想了。丰子越干咳几声,挺挺身子,又摆了摆坐姿,这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使劲把一对眼睛睁大瞪圆……
柳枳沟到了。
老百姓常说,逮只蛤蟆还得摆老虎阵,今晚上丰子越算有了切身体会。警车一挨村头,将外围布置妥当后,执行抓捕任务的民警便迅即分成三组,悄无声息靠近嫌疑人的住宅,每组6人,一组在院墙西;十组在院墙东,另一组直冲大门,等各组完全进入指定位置,王长武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临了又站到毛局身边耳语几句,猛地双手一拍,啪啪两声,顷刻之间,猫腰墙外的众民警搭起人梯,从东西两边翻上墙头,说时迟那时快,一千人犹如百米冲刺,众力齐发,用脚生生将双扇木头门咣啷踹开,这功夫,只见毛局长一手掐腰一手挥舞,俨然一副阵前将军的模样。扛着摄像机的小屈曲身弯腰,将,这形象拍了个大特写,又脚步连环紧随其后,拿,出推拉摇移的基本功,在丰子越的亲自授意下,走猫步,抢镜头,一切尽在掌握中。
啥叫身临其境,啥叫火中取栗,丰子越和他的战友算是领教了。整个抓捕过程不到二十分钟,却让他的额头浸出了细汗,手掌心里发粘。
且看这组镜头:那个年龄只有十七岁的嫌疑人被,院子,内的动静惊醒后,顿时慌了手脚,掀起被子,披上棉袄,顺手摸起了顶门棍,一边吼叫一边舞动木棍,企图负隅顽抗,寻机逃脱,几束手电照得他分辨不清东西南北,强光聚焦在他脸上的空儿,只见王长武从其侧后猛地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紧接着几名民警一拥而上,在不大的院内雪地上扭作一团,短短几个回合,嫌疑人便被压在身子底下,两只胳膊被别向背后,一副锃亮的手铐闪着寒光咔嚓一声套住了那被反剪的双手,身子像一截木头在雪地上来回翻滚,被2名民警上去提溜,起来,双脚一离地,两条腿乱蹬乱撩。
这期间的其他镜头当然就省略了,比如嫌疑人的父亲和母亲从被窝里出来后,身着薄薄的衬衣,横躺在雪地上哭喊等等。这一些与成功抓捕的现场镜头无关,拍是拍了,等以后剪辑时处理处理。
另一个镜头是临时酝酿的。抓了人,兴奋得屁颠颠的王长武跑过来悄声对他说,毛局叫我对你说一声,想拍个这样的镜头,这小子用手斗比划,丰子越立刻心领神会。他一声城:小屈,过来,过来,跟我去那边。你瞧这画面:在村头,毛局长身上落了一层,雪,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抹上了污泥和雪水,他用手一擦脸,那脏不拉唧的脸盘上就露出一双鹰隼眼腈,几个民警押着一摊泥样的嫌疑人从他身边走过,上了早在那等侯多时的警车。
丰子越如释重负,他觉得今夜抓捕的镜头现场感特别强,该拍的都拍了,剩下的便是他该怎么构思后期制作了。有了头发不愁攥,那些活儿自然不在话下。
凯旋路上,他被王长武让到他的车上。王长武一拍他的肩膀,问他感觉如何?
有些喜形于色的丰子越有意压了压心头的狂喜,说,别的感觉不大,今晚上倒是让我见识了你的好身手!
我不是指这个!王长武一脸不屑。
那指什么?丰子越一时大惑不解:莫非你小子嫌镜头少,再学毛局想来个补拍?
我可告诉你呵,老兄,兄弟的镜头能少就少,最好别上。干刑侦的你不是不知道,啥样情形没见过?玩这样的变戏法儿,比看儿童卡通片强不了多少。
这小子,犯神经不是?丰子越压根就没把他的话当真。不但不当真,反而挑起了自己的某个感觉,他反复琢磨,却怎么也琢磨不透王长武的弦外之音,想不到他现在竟与抓捕行动前判若两人,镜头上不上并不重要,哪一种想法是这小子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难道今晚上他看出了什么?碍于车上还有别人,他不便问得太直白,他清楚这小子说话向来都是露一半捂一半,活脱脱一个职业病。一路上,越琢磨丰子越心里越觉奇怪,一时坠入迷雾,弄得他头疼。
准确的说,最初的消息,是雪夜抓捕后的第十四个深夜传来的,这时候,城里的好消息接踵而至,其中一条是毛局长被民主推举为县长助理,成了实职副县级干部。这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动人消息,还是王长武这小子告诉他的呢。
叮铃铃……刚想上床睡觉的丰子越一听,是王长武这小子。
怎么样,现在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丰子越点点头,皱着眉头沉思了良久,心想,幸许你小子早就明白。还想撇清咋的?
我也是刚刚听说,看来,咱兄弟那晚上,真儿个一对傻冒!你想,一次平平常常的抓捕行动,杀鸡焉用宰牛刀,还用得着他亲自出马?唉,老兄,咱这干业务的,说到底,抓捕的是过程,而人家抓捕的可是结果呵!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丰子越的心头:真的难以捉摸,毛局长这人,太不一般了,他露脸露得恰到好处,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怪不得养尊处优的一把手破天荒亲临抓捕第一线,敢情他早早抓捕了有关信息,才精心导演了这出好戏。
王长武的一番话,说得丰子越怅然若失,很有些愤愤然。回想自己为将现场抓捕的纪录片制造轰动效应,一连三次跑县电视台,还专门带上礼物上了市台,为了争取在黄金时间内成功播出,自己还孙子一样在电视台编导面前耐着性子陪笑脸说好话。
一撂下电话,丰子越在小客厅走了两个来回,转身从酒柜里拽出几瓶啤酒,往桌子上一摆,啥肴也不就,连喝了四瓶,咕噜咕噜往下咽的时候,随着飞溅的泡沫,他感觉那声音和自己那夜走下楼梯的脚步一样急缓而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