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 郁
所谓太平盛世原来经不起一局风波,在大时代的动荡中,个人的小小的哀乐又算得了什么。一句“愿此刻永留”中掺杂着多少被时代抛弃的深切悲哀和无力感,而我们留下来的,从来都不是时间,只是回忆……香港对照记hongkong符郁关于香港的传奇是永远都教人着迷的。数不清的珠宝抢劫及追逐镜头,都沿着弥敦道及附近街道拍摄;残酷的械斗和寻仇大半发生在旺角,这个“全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王家卫在九龙的重庆大厦及港岛的加利福尼亚咖啡馆(California Cafe),建造起《重庆森林》(1994);许鞍华的《女人,四十》(1995)则在大埔的屋顶天台上捕捉香港的旧社区风貌;还有,香港的夜景从来不会浓黑如墨,永远是暗示着希望的一抹亮蓝色……
除了电影,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为香港这城市写照———这总有着几分奇情,一切不可能中带着可能,处处敏感,又处处不安的城市。深具传奇性的香港永远是香港电影的第一主角,数以万计的菲林造就它的空中纪念馆,电声光影里,教人动容于这城市跌宕的历史与现实。
最黑暗的时期亦在镜头下呈现。
那是困苦香港的六十年代,1966年,天星小轮仅因宣布票价上浮百分之五就引发了一场骚乱,1967年一连串的劳资矛盾造成全港大暴动,香港经济严重受挫,大量人口向西方移民,也有人因廉价收购而奠定今日的富豪地位,李嘉诚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香港社会贪污成风,救护人员接送病人前要索取“茶钱”,消防人员开水喉救火要收“开喉费”,警务人员更是全行业受贿,包庇各种非法罪行。1974年,港府在强烈民意要求下成立廉政公署,受理的第一起要案就是外籍总警司葛柏的贪污案。这一段时期的大变动后来被改编为《雷洛传》、《廉政风暴》等电影。
张彻曾是六七十年代之际最受欢迎的导演,男主角一定悲壮战死、穿白衣、喜赤膊、强调男性间情谊的“阳刚”电影已伏下将来香港英雄片的影子。但随着香港经济的发展、廉洁秩序的建立、消费文化的兴起,“到了八十年代,成长于富庶社会的香港年轻一代,形成与上一代不同的人生观,他们无生活压力,急功近利,追求眼前欢乐,张彻自毁式的悲剧英雄已不能吸引他们,代而起之的是成龙、洪金宝的功夫喜剧。”
战后出生较富裕的年轻一代,对中国大陆没有记忆,受殖民地英文教育,并且不少在英、美、加拿大等国留学,吸引他们的,早已不再是囿于传统伦理道德的粤语残片,而是会演奏猫王和披头士乐曲的夜总会乐队。
1973年RTV(丽的电视,亚视的前身)启播,与1967年启播的TVB(无线电视)开展白热化的竞争,在大众中掀起电视狂潮,加速了文化现代化的步伐。口味纯正的港产片也出现在此时,如许冠文的喜剧片,完全本地城市化,节奏明快,讲究娱乐性,被人认为是地道的香港电影。
尽管未来何去何从,此时仍不能确定,但摆脱了“移民与流亡者的城市”身份感的香港,在自我观照中越来越肯定自己的位置。这,仿佛才是香港史的开端。1980年,地铁中环站举行开幕典礼,英国雅丽珊郡主代表殖民地香港的宗主国主持了仪式。
“地铁第一天通车,我就坐着它去卖鱼丸。”2003年的《金鸡》以大众熟稔的香港喜剧片形式,将二十多年来的香港史演绎为妓女阿金的人生,牵出形形色色的嫖客,一干小人物的遭际起伏,与香港的每一次时代变化处处合拍。她的人生也从这一年开头,阿金16岁,她做了“鱼丸妹”,也就是雏妓,因为胸部未发育完全而得此称谓。
七八十年代的香港社会富庶,太平之日自然声色行业格外发达。阿金从“鱼丸妹”转去夜总会做舞小姐,后来又进了骨场做按摩女,尽管姿色不佳,她仍可月入四万,收入超过当时银行职员数倍。当阿金以“劳动所得”买下平生第一间大公寓和第一张大床时,她欢天喜地在床上雀跃时的叫嚷,“阿金努力!阿金揾到食!”倒不折不扣是港人务实心态的自然流露。
这小小的弹丸之地取得骄人的经济成就,发达的娱乐业令香港成为“东方好莱坞”。“九七前,香港是一个没有国家身份的小地方,制作的文化产品却几乎可以在所有亚洲国家流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这是浮华、热闹的盛世香港,一夜暴富与一夕成名,种种传奇,港人都见惯不惊。
本土风情是当时香港电影着力摹写的重点。麻将、沙蟹、六合彩、选美,凡此港人熟悉的话题,都在不同影片中反复讨论,或者成为一拍再拍的类型题材,或者在刻意塑造角色及制造搞笑意外场面时派上用场。全香港有超过两万家食肆,把吃喝视为主要社交娱乐,也派生出独特的“饮食电影”。
从1983年起,通过中英政府达成的协议,每年从内地依合法手续赴香港的移民多达数万人。统计数字显示,新移民(通常赴港定居不足7年者被称为新移民)中失业及开工不足者占15%,他们大部分都在服务业打工,每月收入低于6000港元的高达41%。1997年获奖无数的《甜蜜蜜》即以新移民的生活和感情为题材,演技殊差的黎明这次演得令人信服,就在于这本身就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
1984年之后,回归有期,对本土身份的讨论更趋白热化。1987年3月6日,死去五十三年的女鬼如花重回阳世,寻找当年与她一同殉情的十二少。关锦鹏以《胭脂扣》(1988)这部怀旧题材的电影,于香港黄金年代的最颠峰处蓦然回首,回望被重重遮断的香港早年风情。
再回头来时已是人世全非。1934年石塘咀的红牌阿姑如花在倚红楼自杀,再过一年,整个塘西都禁了娼。八十年代正是香港经济迅速起飞的年代,经过了四十年代的沦陷时期、五六十年代的黑暗时期,什么都炸掉了、烧完了、坍完了,她的世界是整个的毁掉了,这个都会还在自顾自地向前飞驰。
如花在石塘咀的街头痛哭失声,金陵酒楼早改了名叫新塘酒楼,倚红楼变成幼稚园,而当年她坐前排听老五唱《背解红罗》的太平戏院如今是灯火通明的士多店。一栋栋的楼宇破土动工,毫无眷恋地将过往埋葬在瓦砾之中,夜晚的巴士穿行在霓虹灯的一泓泓艳影里,再不用几年,就要成为杜可风镜头下摇摇晃晃的后现代街景。
———她要去找三十年代的塘西,怎么找得到?
梅艳芳的眉目中本来有一种悍然的美,这时却像受了什么压迫似地瑟缩起来。一切都在点明她的不合时宜,细碎的烫发,斜飞入鬓的长眉,红得发腥的唇……长身旗袍裹住的躯体不知该往哪里摆放才好,处处都显得突兀,不尽情理。就连在要寻死的那一刻,她也是有力的,要,便能得到。然而这时,她不过是陌生城市的一个孤魂。这都市,于她也是负了心。
与其说是如花还魂,倒不如说是三十年代的香港的前世的魂,借了如花的眼,来看它的后身。但彼时高速运转的香港已无暇为一个消逝的时代感伤,这个“结盟-负心”的故事因而显得百味杂陈。
王家卫的电影则不断述说“九七”前香港人的心理潜流,不断地寻找,不断地漂泊,放逐自我于世界尽头的疏离感,拒绝和对于被拒绝的恐惧……而时间像巨大的谜一样横亘于前方。
“这些年来,关于回忆与失忆的香港电影不断推陈出新:关锦鹏《胭脂扣》的女鬼如花,王家卫《重庆森林》及《堕落天使》的过期罐头,许鞍华《千言万语》的失忆女子,陈果《去年烟花特别多》的华籍英兵,以至刘镇伟《西游记》的至尊宝,甚至是王晶《赌神》里的落难周润发……都背负过去的沉重与无奈”;一位香港影评人写道,“而更特别的是这类电影不多不少也曾被评论界作出‘九七阅读,演绎为回归限期的处境投射,殖民的记忆将会成为过去,茫然的将来却又既轻还重。”
最风格化的导演终于从吴宇森变成杜琪峰,《纵横四海》(1991)里那两男一女三位侠盗开着鲜红的敞蓬跑车在法国小城的海边公路上飞驰的场景永不再返,意气风发的华彩乐章一个回旋,轻轻坠地,变作拥有无数分岔可能、妖异莫测的灰暗命运。
1997年,彭定康黯然离港。阿金娓娓道来:“3个月零22日之后,港股两度跌破1万点。2000年之后,香港又流行三大产(惨)物:那就是负资产、申请破产和禽流感。”SARS危机要留到《金鸡2》中再去述说,被收回房屋的阿金改做居家卖淫的“一楼一凤”,并在自动提款机前遭到负资产者阿邦的打劫。因为停电被困,阿金便将自己的平生故事说与对方解闷,只是不知怎的,茫然间已经有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味。
如同好莱坞的《阿甘正传》般,《金鸡》也有着为时代所传的野心。但不同的是,阿甘仍然相信人生的巧克力盒藏着下一份惊喜,阿金的香港却已黯然梦落。最后奇迹般显现在提款机上的九十多万,也只能说真是一个奇迹,好在编剧就是上帝,想给它一条光明的尾巴,哪怕只是为了带出阿金最后劝世的励志箴言:“记住,努力就能揾到食!”
真的是“努力就能揾到食”吗?林岭东不太知名的作品《目露凶光》(1999年)诡异地呈现刘青云在多年前发生过血案的一间废弃酒店内撞邪的场景,这里没有改变,仍停留在当时那一刻,蒙着灰尘的白纱帐,慢慢旋转的小小吊扇,凌乱的现场,血迹,留声机里放着白光的老歌,墙壁上用血写着“愿此刻永留”几个大字……
随着故事慢慢深入,真相似乎浮出水面,“鬼上身”原来只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背后隐藏着打劫印钞厂的阴谋。林岭东如抽丝剥茧般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金融风暴之后的香港,无数人一生的积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企业要么倒闭要么裁员,连政府下的印钞厂也不能例外,刘青云本是印钞技术专家,此时也不得不失业,与其他人一样,成为广大负资产中的一员。
这出戏让人越看越是心惊。日渐癫狂的刘青云差一点掐死妻子,他不住狂呼:“这个世界在变,但是我们不可以变。”房子的按揭尚未付清,又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他砸了电视机,开始哀哀痛哭,骂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
谁又会想得到呢,所谓太平盛世原来经不起一局风波,在大时代的动荡中,个人的小小哀乐的又算得了什么。一句“愿此刻永留”中掺杂着多少被时代抛弃的深切悲哀和无力感,而我们留得下来的,从来都不是时间,只是回忆。
电影的末尾,夜已深,被警方围追的刘青云逃到坟场,藏身在影影绰绰的墓碑之间,他自知已经逃不出去了,举枪自杀。在阴冷的坟地,一声枪响之后,从他身上慢慢浮起一个黑影———是多年前那个杀死全家的男人的身影,而白光的歌声又再响起。
当我们以为这个故事已经将灵异背景全盘否定的时候,它却峰回路转,来证明世事的难以推测。是太不甘心了吧,于是定要为那一股戾气找着借口,殆天数,非人力。
香港的光荣年代一去不回。80年代经济蓬勃的香港今日低靡不振,周星驰的小市民童话逐渐变成幻影英雄。缺少社会游资的投入,曾经被称为“东方好莱坞”的香港电影业全面萎缩,电视和唱片业涉入巨大的行贿丑闻。“后九七”时代的香港,最获港人集体认同的银幕明星,却是一只名叫麦兜的小猪。
出身单亲家庭、比较蠢、有点肥、但很努力的小猪麦兜,同无数普通的香港市民一样长大,一样抱有去马尔代夫的梦想,却在一觉长大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负资产者。
“我忽然明白,原来有时候,没有,就真是没有,不行,就真是不行。没有鱼丸,没有粗面,没去马尔代夫,没有奖牌,没有张保仔宝藏。原来愚蠢,并不那么好笑,愚蠢会失败、失望;胖,不一定有力气,有力气,也不一定行。
“我忽然想到,长大了到我要面对这个硬邦邦、未必可以做梦、又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时候,我会怎么样呢?”
张国荣已经坠了楼,负了心的十二少也不过多活几十年,不论怎样选择,个人的传奇永远是一刹那寂灭的烟花,挨不过今夕。可是,城市是较为恒久的,就算这个时代的感情只剩下痛苦,也足够大多数人继续生活下去。
———香港的故事没完,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