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勒
以寺为中心,逐渐发展为城,是西藏高原众多城镇兴起的共同特点。拉萨、日喀则、昌都,都是先有寺院然后才有城市。拉萨以大昭寺、布达拉宫为中心,日喀则有著名的扎什伦布寺,昌都有强巴林寺。寺院众多的僧人需要吃饭、喝水,便聚集了为此服务的差民,逐渐形成定居点。商人也前来做生意,甚至定居,便出现了城市。扎达也不例外。作为一个古老的城镇,它是随着托林寺的兴建而形成的,托林寺的出现则是佛教复兴的结果。
从吐蕃灭亡到元代之间几百年藏族的历史有很多难于填补的空白。1978年我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硕士时,导师李有义、王森教授就告诉我,要研究这段历史就离不开阿里的历史,离不开古格王朝的历史。早在公元五六世纪,古格为象雄国的中心地区,象雄在此建有扎布让古城堡。据《敦煌历史文书》记载,松赞干布的妹妹色玛卡嫁给象雄王李义夏为妃,李义夏将“曲龙银寨”赐给色玛卡作为封地,并将古格冈称人赐给她作仆人。当时的古格大约在今扎达县的扎林、达巴、曲龙等地,即象泉河的中上游地区。10世纪初,吐蕃后裔以象雄的扎布让为根据地建立古格王朝后,古格一词使用频率高了,知名度也增加了,一些藏文史书把古格王朝控制的地区径直称为象雄,甚至本末倒置地将象雄当作是古格王朝辖区的一个小地域。这给后人了解古格、象雄增添了扑朔迷离之感。
当“阿里三衮”中最小的德尊衮在象雄称王之后,次子松额出家当了喇嘛,改名为益西沃,意为“智慧的光芒”。当时这里的佛教受印度旁门左道及当地苯教的影响,已沦为“炼尸成精的邪术”,有的热衷于以蹂躏妇女为佛法、以砍杀人头为超度手段的“密宗”。用高僧强秋俄的话来说,就是“自从‘解脱(屠宰)仪轨发展以来,山羊和绵羊都不得安宁;自从性合的仪轨发展以来,人类在两性交合方面甚至也不顾及血缘关系了”。益西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派人到克什米尔等地学习佛法,据说第一次派到克什米尔的21个人,因不适应那里的水土气候,大都病死,只有两个人得以生还。出外学习的人当中,以仁钦桑布取得的成就最为突出。
仁钦桑布(公元958-1055年)出生于古格,13岁出家。第一次到克什米尔学习显密经论7年,先后三次出外留学,师从75位班智达①学习佛法。而且每次回国,他都邀请很多僧人到阿里,将佛经翻译成藏文。据说在他的主持下翻译了317部经,33部论,译过108部密宗经书,其中最著名的有《集密》、《摄真世经》。人们认为,正是从仁钦桑布开始,神秘的密宗才达到了与佛教理论相结合的高度。所以佛教史上将仁钦及其后来的译师翻译的密宗经典如《瑜伽续》和《无上瑜伽续》等称为“新密咒”,从公元7世纪到10世纪吐蕃王朝时期,由孤萨惹、莲花生、弥底等印度佛学大师翻译的密乘经典,尤其是流传较广的《行》、《事》两部,称为“旧密法”。与此相应,藏传佛教也由此划分为两个重要的历史时期:吐蕃最后一个赞普朗达玛之前称为“前弘期”,经仁钦桑布及安多地区的贡巴沃色改革之后称为“后弘期”。仁钦桑布不仅在翻译佛经、宏扬佛法上功德无量,还修建了大批声誉显赫的寺庙。由于仁钦桑布对佛教作出了杰出贡献,人们又尊称他为“洛钦”,意为大师。益西沃的儿子拉德王还将现在扎布让的卡(庄园)赐予仁钦桑布,从此开了西藏寺院拥有自己的庄园、土地的先河。
与此同时,益西沃还积极邀请印度高僧来到阿里。为了筹备所需经费,益西沃率众到阿里西北部采集黄金,不料被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噶逻禄人所俘虏。释放益西沃的条件是:或者他改信伊斯兰教,或者缴纳与他的体重相等的黄金。益西沃的侄子强曲沃带着千辛万苦收集的黄金来到噶尔洛,却发现还差益西沃人头的重量。益西沃要强曲沃放弃用黄金来赎他,改用来请印度超岩寺的上座高僧阿底峡。阿底峡原本不愿离开南方到寒冷的高原,但为益西沃的献身精神所感动,于1042年来到了阿里。据说当时迎接他的仪式十分隆重。大喇嘛亲自带着三个身穿白衣的随从,骑着白马,手持华盖、宝幢、飞幡及各种贡品,还用黄铜特制一只长号,从此这种长号有了一个专门的名称——益西班智达长号。人们载歌载舞,口诵吉祥祝词。
阿底峡来后,协助仁钦桑布翻译了大量经论,又为僧人讲解教义,还为他们施行灌顶仪式。他宣讲佛法,特别强调因果关系,所以有人称他为因果喇嘛。1045年,阿底峡准备回印度,行至普兰,恰逢尼泊尔境内战火纷飞,道路受阻,他只好返回。接着在卫藏地区呆了9年,先后在桑耶寺、拉萨、叶巴、般玉、聂当等地传教,招收了很多弟子,创建了藏传佛教中最有名的噶当派。阿底峡于1054年圆寂。现在拉萨城郊的聂当有一个规模不大但名声极响的寺庙──卓玛拉康。最初阿底峡的灵塔就存放在这里。“文革”期间,经国家之间的交涉和周总理的过问,阿底峡的灵身运回他的家乡──古代东印度的萨火罗,今天的孟加拉国。阿底峡虽是孟加拉国的一个普通僧人,但为了宏扬佛法,为实现自己的信仰理想,跋山涉水,足迹遍及西藏西部各地,传教、译经、培养徒弟,对于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形成和古代藏族与南亚诸国人民的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因而赢得了后人对他的景仰与深切怀念。
佛教在阿里的复兴并非偶然。自古以来,阿里和佛教的发源地印度之间有着密切的文化交流。公元11世纪前后,正是印度伊斯兰教化时期,广大印度佛教僧人纷纷逃散,在东印度、缅甸、越南、老挝、泰国、柬埔寨境内传播佛教,并与当地传统的宗教相结合,形成了小乘佛教。而一部分僧人则进入西藏,形成了大乘佛教。
为了给阿底峡这样的高僧提供修行讲经之所,益西沃仿照桑耶寺修建了托林寺。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其主体建筑迦萨殿的设计意念上。此殿东向分内外两圈,内圈殿堂呈十字形,正中为一方殿,上置坛城和朗姆那佛像,也有人说是大日如来佛像,这就是世界的中心——须弥山的象征;方殿周围隔着回廊,东西南北各设一殿,代表着世界的四大部洲;外圈东向为门庭厅,供养着释迦牟尼和十八罗汉塑像;东、西、北三向各建有五座殿堂,分别代表出世五部,即文殊(身)、莲花(语)、真实(意)、甘露(功德)、金刚橛(事业);四周建有四塔,代表四大天王,13米高的土红色塔身有着哥特式尖顶,别具一格。迦萨殿共有23座佛殿,但号称百座,所以名为迦萨。
托林寺又叫托丁寺。据说选址时,阿底峡派了自己的一个弟子,弟子将敲铜钹的法器磬槌向空中一扔,磬槌的落点即为建寺地点;而磬槌落地发出的声音──托丁,就成为寺院的名称。据《黄琉璃史》对托丁一词的正式解释,“托”为高空之意,“丁”为飞翔之意,托林寺即“盘旋在空中的寺院”。
根据《古格阿里王统记》、《拉达克王统记》等史书记载,托林寺始建于公元996年,那一年为藏历火猴年。直到公元1082年,即藏历土龙年才完工。经二十几代古格国王的努力,建成规模远比当今所看到的庞大、气派的托林寺。它的主体宫殿红宫,藏有释迦牟尼的画像,周围除有迦萨殿、白殿、十八罗汉殿、弥勒佛殿、护法神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专门的仁钦桑布译师殿、阿底峡殿、讲经台、僧舍。更可观的是周围还有108座佛塔,有的单独屹立,有的两三个一群,最多的是8个一组,形状各不相同。不必说这些数字本身所包含的深意,单是塔林的外形已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按佛教仪轨,佛塔是收藏高僧大德法体的地方,而他们的灵魂通过转世得到永生。如果说寺院为僧的载体,佛经为语的载体,那么塔则是意的载体。因而塔的形状并非随意而为,均有一定的讲究。一般为底部4层,中间5层,塔顶13层,塔尖有日月。塔的8种造型象征着释迦牟尼一生的8种功德。可惜经过多次战乱和“文革”的破坏,虽经修复,这座寺院也不可能再现当年的雄姿。我们只能从一些残存的宫殿、壁画中想象那早已消逝的辉煌和惊人的艺术成就。
早在80年代即前往阿里的艺术家巴荒,在这里明显地感觉到古今艺术的巨大反差:
古朴的天花顶中飘逸而气势非凡的飞天,四壁满缀的精致图案,居于其中雍容华贵的佛母、度母和各类佛像、高僧等神祉,以及人物和动物,特别是姿态丰盈的供养天女和菩萨……形色古雅技艺娴熟,融入酷似复调音乐的高度和谐之中……细看托林寺白殿的壁画,则会发现它在原有的图像基础上有着不同时期的覆盖层,一些已渐显斑驳的花卉和人物造像,其线条的边缘有粗拙的深蓝黑色勾勒,有些已将图像的衬底填充成死板的暗色块……仅线条而言,足可见早期绘画中那种技艺娴熟的韧性和张力,似乎越到晚期越趋于简化和粗略,无论是勾勒还是晕染,最后只是后人对前人无能而笨拙的临摹。
托林寺之所以出名,还因为1076年古格王朝时期,这里举行了闻名全藏的“火龙年大法会”。据说当时卫藏康等地区的高僧大德济济一堂,通过辨经、讲解佛法等活动,大力推动了佛教的复兴、传播和翻译经典、统一文字等。益西沃凭借国王兼喇嘛的身份,对托林寺的兴盛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由于益西沃对佛教的复兴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人们尊称他为拉喇嘛·益西沃。元代著名的萨迦班智达说:那时候法王拉喇嘛(即益西沃)派仁钦桑布至克什米尔等地。这位受文殊赐福的大学者,几乎译出所有的佛经经典,所以很多人认为佛教的后弘期始于拉喇嘛益西沃和仁钦桑布。据《青史》记载,高僧阿底峡和大译师仁钦桑布在托林寺的第一次会面极富戏剧性。阿底峡到达阿里之初,年届85岁的仁钦桑布认为这位尊师的功德不如自己,只因是益西沃舍命请来的,必须表示尊崇。于是将阿底峡请到他在托林的住处,这里依次画有上下密续各本尊像,阿底峡即席创作,“对这些本尊一 一作了偈颂”,仁钦桑布一听,顿时心生敬畏;而阿底峡也问仁钦桑布懂得哪些教法,仁钦桑布依次说了一下,阿底峡听了也说:“啊!西藏有你这样的人,我就不必来西藏了。”随后又问仁钦桑布:“一个补特加罗②如何在一个座垫上修这些密续?”仁钦桑布回答说:“分别根据各续所说的去修练。”阿底峡当即指出:“这一点上师就糊涂了!看来真还是应该来西藏,这些(密续)是应该结合在一起修练的啊!”于是又写了《密宗幻境解说》,令仁钦桑布更加佩服。后来阿底峡让仁钦桑布进入专修阶段时,仁钦桑布就在修练的室内三道门上分别写上三条警语,外面一道门上是:“在此门内若生一刹那的贪恋世间之心,则护法神劈碎我头”;中门上是:“此门内若生一刹那的自利之心,则护法神劈碎我头”;内门上写着:“此门内若生一刹那凡庸分别心,则护法神劈碎我头”。就这样,仁钦桑布按照阿底峡的指点又苦修10年,终于看见了吉祥胜乐曼陀罗。当他“示现圆寂时,遍虚空诸天神齐奏音乐,天雨散花瑞相,为彼城老少人所亲见。由于没有灵塔存在,盛传往空行刹而消失,虽发现犹如小叶莲色极红的舍利三粒,然亦渐次坏灭而发出如巨雷声向空消逝。”如今托林寺塔林之南的仁钦桑布塔保存最为完好,深受老百姓的敬仰。
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托林寺最少有300年的历史。而古老的托林寺屡遭兵燹,屡次重建,到如今只剩下几截墙基。其中详情大都无处可觅,有迹可寻的仅有两次,一次是17世纪30年代拉达克人攻占了古格,托林寺同遭厄难;一次是在19世纪的“森巴之战”中托林寺沦为入侵军的驻地,所有贵重物品被抢劫一空,喇嘛纷纷逃往普兰,只有堪布冒死坚守寺院。战后得到上级寺院色拉寺的特别嘉奖。
托林寺曾属宁玛派寺院,在古格末期渐与格鲁派关系密切,还请四世班禅前来巡视,转而信奉格鲁派,并于1683年驱逐拉达克军后,正式成为色拉寺的属寺。从此托林寺的堪布均由色拉寺杰巴扎仓委派,第一位担任堪布的是格鲁派著名僧人古格阿旺扎巴。他来到托林寺后,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包括对下属各寺各级经师学位的授予和任用、赋税的征收方式等。虽说历届托林寺堪布三年任期满后,回到色拉寺都能提升为格贵③,但托林相距拉萨有33个马站之远,他们往往要在路上走两个月,并带着上交给色拉寺的税收,所以这个堪布还是不好当。
在每年藏历年初的重大宗教节日里,托林寺召集本寺及下属各寺喇嘛500人,举行隆重仪式,为他们授衔和授予学位;每年夏天,托林寺的堪布到它的第一大属寺扎西冈寺避暑,并在那里举行讲经传法活动;每到堪布轮换时,也要举行隆重的送旧迎新仪式:移交印章、饯行、新堪布登上宝座、藏戏表演、向老堪布敬献贵重礼品。所有的活动僧俗官员及周围百姓都赶来参加,大队人马一程又一程地往来穿梭于扎布让与达巴驿站之间,场面十分热闹。
宗教为古格王朝治国之本。从古格君王到臣民百姓,人人必须坚守信仰。王子还派专人监督、巡视、察看是否有人违令——念经、祈祷、信守教规、举行各项宗教仪式,如有违者,必受处罚。久而久之,外在的戒律化为自身内心的渴求,统治者的意愿由人们自觉遵守和执行。古格因佛教的复兴而趋于强盛。传说当年规模宏大的古格王宫和寺院佛堂落成之后,要将巨大的释迦牟尼铜像请入殿中,不仅方圆几百里的喇嘛、尼姑、平民百姓倾巢而出,就连千里之外的各国教徒也赶来祝贺,参加庆典的僧俗民众多达数万人。
古格王朝遗址红庙中的壁画——“祭祀庆典图”以浓墨重彩记录了这一喧嚣热闹的盛大场面:人们围绕跏趺而坐的无量寿佛,依次敬献珍宝贡品,先是国王、王子、大臣、王室后妃,然后是一队队身着各式服装,牵着马,远道而来的外国朝拜者,接着又是数量庞大的民众队伍;10个一排盛装打扮的女子跳起庄重典雅的“鲜”舞;12位鼓手三两成行,或站或立,一女子在旁配以锣声;8人吹长号,两人吹短号;中间是几个人装扮而成的大狮子,身披黑红白三色帷幕昂首前进,一个在前假扮猴子引逗,两人在后面扮成假马奔跑;还有一队人马肩扛羊驮,将大批木料运来继续建筑房屋……整个画面内容丰富,人物众多,情节性强,气氛热烈,可谓古格鼎盛时期的真实写照。
注释:
①佛教最高学位,如同博士。
②佛教用语,一为我的另称,指生死轮回的主体;二与恕同义。
③俗称“铁棒喇嘛”,寺院中的执法执事人员,负责监督寺院僧人的清规戒律和维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