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玫
那个夏天去肃北,只是感到路途太远大远。
从兰州出发,沿着长长的河西走廊向西急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只能在张掖停宿。离肃北还有七百公里。
第二天微明时分上路,过嘉峪关,出酒泉,然后就是通天大道和无尽的戈壁。夏日正午的戈壁在灼人的阳光的烘烤中,已将一切可以蒸发的全部吸食殆尽,所剩的只是满眼的焦渴。当汽车行驶了近两个小时,仍不见任何的生命和生命的希望的时候,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了海市蜃楼。遥望车窗外戈壁的尽头,朦胧中晃动着一个飘渺的城市,高耸的楼房和行驶的汽车在天的边缘变幻着舞蹈的步态。城市的周边环绕着一个浩淼的湖泊,粼粼波光若隐若现……
这一番景象似乎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千万遍。现在当我凝视它时,已没有了惊喜,完全是一种伤感的情调。当大戈壁以裸露的姿态被河流、碧海遗忘了上万年,只有凭借蜃影聊以慰籍,来凭吊那已逝的和将永不可获的美丽。
当我们的汽车沿着广袤的大道巡拜了敦煌的莫高、飞天,又经过了七十多公里的戈壁,就看见了甘肃省的肃北蒙古族自治县的县城——党城湾。
行车戈壁,千里一色。但千里的跋涉之后,肃北如蜃影般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不得不感慨万千。
那个在清代中后期从青海和硕特蒙古部迁徙而来的蒙古民族是如何在这雪山之下、戈壁深处生存和延续的呢?他们该需要怎样的坚韧和活力?
带着这许许多多的疑问我一次次走近了遥远的肃北,走进了肃北的深处,开始抚摸她的肌肤、她的脊梁、她的血脉。
日月同辉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循着如血的夕阳行进在党河几近干枯的河床边沿的时候,蓦然抬头,只见前方一轮清朗的圆月高挂在天空,那种深邃的幽蓝衬着那份皎洁,让我感觉仿佛踩在了梦幻的虚空中,一切是那么美,美得有些不真实。再回转头来,西边的落日也是那样的浑圆,金灿灿地爆裂着,将西天映染得一片辉红。
前面是白玉般的圆月,后面是金子般的落日。两个本不该同时显现的尤物,就这样在肃北广袤的戈壁上空,在祁连山的峰顶实现了他们的约会。
戈壁以它宽大的胸襟包容了日月星辰,包容了悲欢离合,更包容了在战乱和迁徙中驻足的蒙古部落的后裔。
在这块离天很近离人很远的所在,在这块甘、青、新3省乃至与蒙古人民共和国交界的边缘地带,那支青海和硕特蒙古人在战乱中寻找着水草丰美的家园。
虽然这里没有蒙古高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繁茂,但却充盈着天苍苍、野茫茫的寥廓;虽然这里没有奔涌的河流和葱笼的山川,但它的平坦和坚韧却透着一种诚挚的深厚。
这里有着高耸的雪山和雪山融水汇集而成的潺潺党河;
这里栖息着羚羊、野骆驼、野鹿等各种野生动物;
这里盛开着缤纷多姿的各色野花。
于是,那支强悍的豪古族部落逐渐涉足色日腾、马场、乌乎图尔、盐池湾、马鬃山等地,在广阔的草场放牧生息,并以雪山蒙古族的巍峨和冰雪精神屹立在了肃北腹地。
肃北蒙古族在其初始阶段(约公元1766——1870年)形成了一支军政合一的色日腾和硕特部落(当地人称“陶海”)。这支部落活跃在祁连雪山脚下时,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牧民们过着富庶安定的生活。
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的西北纷争不断,河西走廊的西端成为兵家必经之地。于是,深受其难的这支蒙古人从此陷入了动荡和凄苦。
据《肃北县志》载:“肃北地域之居民,因地处古长城外,屡经战乱,变迁较大。人口亦因战乱、瘟疫、饥荒而锐减。更甚者曾几度荒芜。”
近百年来,肃北地域兵祸匪患频繁。仅公元1940年至1950年,肃北蒙民数万平方公里的牧场丧失殆尽,生命财产遭受巨大损失,全部牧民背井离乡,流浪乞讨,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线上。
据我所知,直至公元1953年甘、青、新3省头人联谊会召开的前夕,这里的蒙古人就一直处在战乱和匪徒、兵痞的侵扰之下。
他们无法悠然自得地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无法闲逸自在地在游牧生活中演绎生命的成长与旺盛。他们面临的只是被驱逐与被杀戮。
然而,宽阔的戈壁容纳了他们,入云的雪山支撑了他们,太阳将自己的温暖辉映了他们。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肃北行政区域得以确立。终于,这个在颠沛中饱经沧桑的民族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赖以生存的家园。
雪山、草原、戈壁、蒙古人……构成了肃北独具魅力的奇景。
坚韧、豁达、宽厚……构成了肃北蒙古人的精髓。
肃北的大地永远是那么宽广,肃北的天空依然是那么清澈,依然会创造出日月同辉的奇迹。我忽然感悟:太阳因了月亮的璀璨而夺目,戈壁因了这强悍的民族而充满生机,肃北的人民因了新中国的民族政策而重写了历史。
戈壁深处的牧场
从肃北县城所在地——党城湾镇溯党河而上一直向东南,在138公里处就出现了这个名叫夏日格勒锦(又称盐池湾)的地方。
我们是早晨出发的,汽车行驶在党河南山的峡谷中,一路不时有融化的雪水将路基冲断,我们只好颠簸于泥泞与沙石之上。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整整6个小时。
渐渐地,视野趋向开阔,窄窄的峡谷慢慢向两边退去。下午时分,当遥远的牧场以其衰败中的青翠迎接我们的时候,我们被颠散了的骨架和疲惫的心情已无力欣喜了。
驶过第一个蒙古包的时候,陪同的县上领导建议进去稍做休整。我们如释重负,欣然前往。可惜主人不在,只留有两个孩子在家玩耍。
胖胖的常县长告诉我们说,无论主人是否在家,只要远方的客人进了蒙古包,尽可以如同回家般随意吃喝,主人知道了非但不嗔怪,反而会很高兴。
于是在那个7、8岁大的小男孩的帮助下,我们自己烧起了奶茶,找来了馍馍、酥油、奶皮子……
顿时,毡房里炊烟缭绕,欢声笑语。盘腿席毡而坐的我们在奶茶和酥油馍的醇香中解除了劳顿和困乏。
可以说,蒙古包是一个特殊的房子。
那里面有一个类似芝麻开门的神话。
它是远游客梦幻的歇息处,是天涯孤旅心中最温暖的地方。
它随时随地就那样敞开着,从不知道锁为何物。
它接纳着一切需要果腹和休息的旅人,不求回报,只为给予。
它象星星一样散落在草原上,照亮着旅人的行程。
它是这个马背民族心底最无私的爱。
当我们带着这种爱到达预定的草原最深处的那座蒙古包时,已经暮色苍茫了。
由于事先县上已打过招呼,所以等我们到达时,周围十几个蒙古包的主人都早已候在了蒙古包外,他们一一为我们献上了哈达,并极其热情地将我们迎进了毡房。这户淳朴的牧民已宰好了羊,羊肉已在火上沸腾地等着我们品尝了。
少数民族的食物就如同民族本身一样质朴,不经任何加工和修饰,取其天然。
整整一个晚上,一位年逾古稀的蒙古族老人没有重复地为我们展示了肃北蒙古族那丰厚的音乐文化底蕴。
这位在战乱和瘟疫的重压下依然挺立的老人,其生命的全部幸福和支撑就是那一首首蒙古族的长调(酒歌)、短调(山歌)。
一首接着一首,围坐的客人和主人们在手抓肉和美酒的煽情下,随着老人沉重而悠长的曲调,渐入佳境。
我的灵魂此时早已穿行在草原的夜空,在暗夜的寂静处,临风眺望,等待一场旷世的心灵之约。
草原之夜如潮水涌动着我的被喧嚣都市麻木的激情,浑厚悠扬的蒙古长调撩拨了我心中久藏的那份思念。
灵魂在歌声中得到慰籍,得以宣泄。
就这样直到听累了,喝醉了,所有的人以蒙古包里固有的程式安睡了——
当草原上显现了太阳的曙光的时候,我走出了毡房。
苏醒的肃北草原虽然失却了茂盛,但青黄交错的矮草在露珠的点缀下竟也十分地可人,娇嫩。轻轻踩上去,柔软而不失强劲。
不远处的羊圈旁,主妇已将五十多只羊,角对角地排成了两排,她和她那个仅6岁的儿子已分别支桶于羊腹下,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项工作——挤羊奶。
当那个孩子将自己亲手挤的满满一桶鲜奶拎回蒙古包的时候,客人们才陆续起来。
听主妇介绍,不远处有一个湖,于是我向湖边走去。
我见到那个湖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一片沼泽之中的湖不是很大,却栖息着成千上百的鸟儿。
朝霞在湖面上洒下一片金黄,碧绿的青草围拢着,在湖水的蒸腾下如身披青纱,透着迷离的欢娱。各种鸟儿在青雾中欢歌漫舞,挥动着怒放的心花。
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民族为什么会选择肃北,肃北与这个民族的缘分就是凭了这戈壁深处的牧场的凄美。
美丽的牧场我的家。而没有碧草如荫,只有雪山下萧寂浅滩的凄美的肃北牧场,不仅成为各种候鸟的家,也成了部分蒙古人生命的停歇处。
待我在湖边尽情地品味了那水气氤氲、绿草凄迷的草原晨色之后回到蒙古包时,远远地就看见门前的柱子上拴了一只羊。
及入蒙古包便被同事告知,因两位客人昨天没有吃到羊肉,主人非常过意不去,非得要我们按穆斯林的习俗自己宰杀一只羊。只有我们按照蒙古人待客的最高礼节吃到手抓羊肉,他们才心安,才肯放我们回程。
这一番盛情令我们极为不安和感动,几经婉谢,甚至拉县长出来做说客都没能奏效,厚道的牧民令我们磨破嘴皮也不肯动摇他们待客的实心。于是,盛情难却,我和我的那位穆斯林同胞只好磨刀霍霍向羊只。
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和一个只宰过鸡的他怎么也无法把刀横向活蹦乱跳的羊只。
情急之下,我们在牧民的帮助下,用绳子把羊的四肢捆了起来,将羊头朝向西方。我的同胞跪拜西方,举起双手,低声念颂,举意凭着至善至慈的安拉之名宰这只羊。随后,他把刀子放在了羊的脖胫上,在牧民的帮助下完成了宰杀任务。仅仅20分钟,蒙古包的男主人就完成了剥皮、去腑、按骨节切割的任务,半个小时后羊肉已在锅里香气扑鼻了。
牧民娴熟的宰羊工艺令我们惊叹,如果让我们收拾这只羊,只怕到天黑也吃不到嘴里。
同样,我们的宰羊方式也令他们新奇,远处几个蒙古包的老人、孩子都围拢了来看,因为肃北蒙人宰羊多剖其腹,况且也没有什么朝向、念诵的讲究。
仅仅是一次宰羊,就完成了两个民族理解与交流的过程。
因为一只羊,使我们感动于蒙古牧民的那份待客的真挚,为人的宽厚;也因为一只羊,使牧民了解了不同信仰的另一个民族心中固守的虔诚。
民族团结做为一项工作似乎是需要巩固和发展的宏大工程。但对于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的两个民族个体来说,往往是唾手可得。
两个民族共同宰了一只羊,两个民族的群众共同品尝了羊肉的美味。
那天我吃了很多的肉。按蒙古族的习俗吃了羊尾,吃了“舅舅肉”,然后又喝了好几碗酸奶子。
我醉了,没喝酒便醉了,醉倒在草原上。
其实是想呆在这里,再多呆一会儿。
穿越生命的信仰
蒙古族信仰藏传佛教,这是众知的。
但肃北蒙古族的佛教信仰却又固守着自己独特的形式。也许是缘于战乱,也许是匪患瘟疫的盛行,为了保留人口,繁衍生命,肃北的寺院规定:改变喇嘛不娶妻室的清规戒律。僧人平时在家从事畜牧业生产,同俗人一样娶妻成家,养有儿女。遇有宗教祈祷会,换上袈裟,成为僧侣,会后各自回家,自谋生活。与众不同者,有不杀生,不食奇蹄自家畜肉之戒律。所谓不杀生,只指正常情况而言,若遇匪祸则须同俗众一起持刀抵御。
信仰是慈爱的,佛教亦是宽厚的。当高原信众只能靠食肉获取体能,保持生存时,藏传佛教僧侣也就被免去了吃素的戒律;当肃北蒙民在灾祸中人口锐减时,僧侣也就被免去了禁娶妻生子的戒律。
我想,无论免去那一条戒律,都不能改变他们心底深处对佛祖的敬仰,对宗教的追随。
在肃北蒙族迁徙流离的最艰苦的年代,他们曾借用月牙泉庙宇存放佛具,定期到月牙泉或指定地点搭帐篷举行宗教仪式。
由于宗教的维系,戒律的免除,人口趋向稳定,信仰保持下来,并使文化的延续与传统的祖脉得以维持。
一直以来我总想去看看位于肃北县城的那座喇嘛庙,虽然没有每日朝拜如云的信众,没有旺盛的香火缭绕。但我诱惑于它的那种超然度外,那种宁静致远。
当我第一次奔着那寺庙而去的时候,它以冷静和深邃震撼了我。
寺庙的大门是敞开着的,金色的门环上系着数条哈达,随着轻风飘动着韵律。夕照的阳光透过紫红的围墙,将一束束光彩打在了幽暗的佛殿之内。佛像下的蒙式长条矮桌边坐了3位僧人。一边,着绛红色中山装的老者,戴着老花镜,认真指点一位穿绛红色蒙式长袍的年轻人擦拭法器;另一边,一位看俗衣的中年人正朗声用藏语诵着桌上摆放的厚厚一沓经文。
外面阳光灿烂,里面清冷、沉寂。天光透射,佛灯长明。宗教以其无尽的诱惑带着人的灵魂走向解脱。
当我靠在院墙边,转动镜头,准备定格时空时,3位僧人毫无察觉。他们怀揣着虔诚,平静地将自己的信念融入法器和经文中。此时,身在佛堂的他们早已将时空定格在了信仰的求索中。
不论生命经历多少磨难,它终将运转。不论在肃北干旱、多灾的草原上辗转的蒙族历经多少沧桑,他们终将在信仰之旅中完成生命的轮回。
在宗教的信徒中,容忍是一种难得的美德。从未背离信仰的肃北蒙古族从扎根于这块草原始,就容忍了频繁的争战和灾祸,不仅习惯而且爱上了这块干旱少雨的戈壁深处的草原。
听肃北老牧民讲,
顶天入云的雪山是肃北人精神的象征。
凄青的牧草是肃北人的生命;
给了他们强劲和执着;
给了他们无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