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子
不知你发现没有,少数民族女性的眼神常常是到老来仍然是那样的明亮有神,这也许与她们精神上的那种自由无拘有关。当然,我指的是主要是乡村群体,而不是某些个别例子。
古敢水族自治乡,位于曲靖的东面,隶属于富源县境内,它与贵州的兴义接壤,是中国最大的一个水族自治乡。古敢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水族语的按音注字,意即有水有鱼的地方。
按说有水有鱼,应该是一个富庶之地,在过去计划经济的年代,这里确实也算是一个鱼米之乡,那时人口少,靠山谷里的那一点土地养活全乡的人口不是一件难事,可现在不行,人口增多,土地还是那么一点,搞多种经营,一无技术,二无资金,地底下又没有矿产资源可挖,别处都发展了,这里反而日渐成为一个全省的贫困乡。
2003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同志因参加一个文学创作笔会而去到富源,当笔会结束主人问我们想去哪里看看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问:你们这里有什么有民族特色的地方吗?主人就把我们带到古敢乡。
到古敢乡时已是下午3点多钟,乡里一个领导都不在家,通讯员计算了一下还是乡人大主任所在位置离得比较近,就打她的手机把她叫了回来,就这也是一个小时以后了。这是一位看上去30岁左右的女同志,见面时,她挽着裤腿,小腿上满是泥土,脚下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也被黄泥敷得看不出本色了。与我们握过手之后,她羞涩地说:“不好意思,太脏了,乡里好多田被水淹了,我去看看,请你们等一下,我洗洗再来跟你们谈。”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也常去乡下,像这种一身泥的干部,要在电视片中才见得到了,包产到户以后,难得看见下田的乡干部了。
这位乡人大主任也是水族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她说她们那里太闭塞,没有多少外边的人去,虽然可以上网了解信息,但毕竟没有交流,她对我们非常热情。晚饭后,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叫下笔冲的村子。
村子就在公路边那一大片稻田的后面,依山坡而建。我们去的时候,夏日的夕阳已快落山,时间已是7点多了,远远地就看见下笔冲村口小河边那棵大樟树下一大群人正忙得热火朝天,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正在做一块水泥地坪,他们称做“文化活动场地”。穿了大水鞋正在忙活的人群中,竟然有不少的女性,在旁边围观的女性也不少,看来对这块场地女性比男性更加热心。看见乡上的女主任来,人群中有不少人都围过来跟她打招呼,她问她们:“水泥够了吗?”“够了,够了。”这些水族妇女们一个个忙不迭地回答,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你们还没吃饭吧?”“一会就去,一会就去。”看她们一个个满身的泥与汗,就知道她们是刚从地里回来就来到这里的,她们对这块水泥地坪的关心是比回家为自家娃娃做晚餐更热衷的。女主任告诉我们,对做这块文化活动场地,乡里早就想做而没有钱做,是水族群众自己提出只要乡里给点水泥,由他们自己挖河沙、出劳力,乡里就同意了。除了这个下笔冲村,还有另外两个水族大村子也是今天晚上在做。群众的热情真是太高了。
为让我们更多地了解水族人的文化,女主任叫出人群中的一位50来岁妇女,说,我带这些昆明来的作家去你家看看。那位水族妇女高兴得合不拢嘴,根本就没有汉族妇女常有的家里穷乱脏不好意思让人看的羞涩,立马就往前带路。我看见这位妇女有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虽说眼睛周围和额头上已满是皱纹,可那双眼睛却依然灵动流露着一种年轻而真实的快乐。
来到村中高处一幢很新的石头房子处,那位水族妇女说,就是这儿了。我们一行人就进到了房子外一个由石头矮墙围成的大院子。院子里空空的,只有一角处拉着的一根铁丝上晾晒着几件平常衣裤。女主人从家里搬出几个小方凳给我们坐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去给你们烧点水喝。”女主任赶紧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去把你的水族衣服穿出来给这些同志看看就行了。因为劳动时水族妇女是不穿自己民族的服装的。
“好!”女主人答应得十分的爽快。
才进屋一会儿她就穿了一套出来,是暗蓝色的大襟衫,大水袖大裤脚,衣襟和袖口上都镶有宽宽的花边。在她的手上还拎着一双同样颜色的绣花鞋,大概是因为脚脏没来得及洗就没有换。
“还有吗?”女主任问。
“还有,还有。”女主人又折回屋里,过一会,她又换了一套家染的黑土布缝制的样式与上一套差不多的衣服出来,这回,连鞋子换上了,大约是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明白吧,脚也大致洗过了一下。
“要我跳水族歌舞给你们看不?”
也不管我们回答的什么,曲子就从她嘴里哼起来,腰也扭了起来。这些衣服平日里也是要跳舞才穿的,现在一穿上身,她的情绪自然就兴奋起来了。
“还有更漂亮一点的吗?”大概是觉得这两套衣服都不足以展示自己民族服饰的美丽,女人大主任又提出了要求。
“还有更漂亮的是我女儿的。”
“你有几个女儿?”
“四个。三个已经出嫁,都各自有孩子了,现在家里还有一个最小的,16岁。”
“你有几岁了?”
“53岁。”
哇,一个53岁的农村妇女,还能有如此年轻的心境!看着满脸皱纹却喜气洋洋眼睛发亮表情如此坦率动人地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水族妇女,我看到的是一个对自己的日子无比满足的女人。顾不得主人并没有邀请我便自己跨上石屋的台阶进到女主人的屋里。
中间的堂屋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既没有沙发茶几,也没有木桌木椅,只放着几样劳动工具。右侧房间是吃饭的地方,有一张制作粗劣的旧小矮方桌,桌子周围空空的,因为小凳已经拿出来给我们坐了。与在吃饭屋子相连的一间是厨房,除了灶台、水缸,就是到处零散放着的大大小小的土碗。左侧是卧房,除了发黑的大木床,里边还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主人的日常换洗衣服,连柜子也没有一个。我还以为有这么大的一幢新房子里边的配置也一定不错呢,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女人大主任告诉我,建房的石头就是当地的,村里人盖房都是互相帮忙,所以盖一幢房子不用花多少钱。可是她们对生活的那种满足感却让我大为心动。
从高处下来,一路上村中都有刚换上鲜艳民族服装的妇女兴冲冲地从屋舍中跑出来,一看到正往外走的我们一行人就愣住了,刚才还灿烂的笑容一下子换成了一种讪讪的失望,我心里一阵过意不去,好像自己无端地搅了人家的好事,真有点不好意思。
离开下笔冲村之后,那位水族妇女清澈明亮的眼睛老是在我眼前闪动,不自觉地我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件事。我们单位里的一些作家到乡村采风回来时曾对我感慨,说他们去的那个村子,因为贫穷,全村人畜一直饮用的是一口水塘中的污水,上级好不容易调剂出一点资金买了水泥要给村子建水窖,可公路只通到山下,把水泥弄上山得凭人力,干部们叫村里人下山扛,村民们却问:你给我们开多少钱?同样是给水泥,古敢乡的群众与那些村民的态度为什么竟然会如此大相径庭?
我的一个老同学曾说过一句令我十分震动的话。这个同学是我们一起在农场当知青时同屋的小妹,20多年后她从四川来云南旅游专程去了一回农场,回到昆明时她对我说:我太不敢相信了,农场竟变成这样了,特别是那些当年干活浑身是力让我们羡慕不已的妇女,她们现在都已退休在家,按说每人都还有一点退休金,可她们那眼神,“完全就是一种等死的感觉!”我听了当时就一愣。
是的,就在前两年我也回过一次农场,我也注意过她们那种麻木、胆怯、躲闪、黯淡无光的眼神,我曾叫她们一起来同我照张像留念,就这么一件小事,她们也扭捏了半天,结果还是有一半的人没有来。我与她们还算曾经很熟悉的同事了,如果是一个生人呢?对她们的精神状态可我并没有往深处想,只觉得她们很可怜。可我们这位当年的知青小妹却毫不客气地用了一个词——等死!
农场与我们当时到处都是知青的时代确实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到处都是年轻人,到处都是年轻的面孔,生龙活虎的气氛,那些老职工对我说,知识青年走了以后,农场就不好玩了。其实当年他(她)们也并不跟我们玩,她们所说的“好玩”,大概指的就是当时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或感觉上的生气。其实现在他们的年纪也并不算老,农场里退休,男的55岁,女的50岁,她们的年龄,跟那位水族妇女相差不大,可她们的眼神为什么竟会如此之不同?如果说是因为贫穷,她们多少还有一点退休金,那位水族妇女连这点保障都没有,应该说日子是比她好过的。推论半天,我觉得主要还是文化的因素。同样是贫困的生活,却能活出两种不同的滋味。农场的中年妇女们还不算老,仅仅是家中那点家务是不需要花费她们的全部精力和体力的,汉族地区没有少数民族地区那种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的文化氛围,乡下不是城里,没有广场可以去跳舞,没有山等着她们去爬,那里到处都是山谁无事去爬就会被认为是疯子,当然更没有钱出去旅游,那她们还能干什么呢?只能在家里呆着,带孙子,如果有一伙妇女不甘寂寞组织起来穿上漂亮的服装唱歌跳舞,就如那些自由自在的水族妇女一样,那她们家里的男人不把她们骂个狗血喷头才怪了。她们曾经明亮的眼睛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消磨中黯淡下去的,她们的精神生活中再也没有了自己,只为儿孙在活。
她们喜欢这样的生活吗?我没有问过,我想如果真要问她们,她们自己也未必知道,但她们的眼神所泄露的,不正是她们内心世界的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