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丽

2004-04-29 16:56林巧乡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期
关键词:游泳池汽水巷子

林巧乡(台湾)

一九九九年,林巧乡大二,写了生平第一首诗,参加台湾巡回文艺营,迷迷糊糊得了首奖,并入选当年的年度诗选。一夕之间,林巧乡突然变成一个叫“帕帕奇”的诗人。大四的时候,地下诗人帕帕奇请印刷厂帮她印刷、裁纸,然后自己再把材料批回家,手工将一些凌乱的纸张用日与夜粘贴成诗集。然后再请五位帕帕奇的朋友帮忙绘上封面。朋友之中有人慌张有人吞口水有人反复歌唱,最后一共绘出十来种难以归类的封面,但诗集统一叫《帕帕奇》。纯手工制的《帕帕奇》大部分送人,少部分放在唐山和维纳斯书店寄卖,只是后来帕帕奇并不清楚书店里的《帕帕奇》下落如何。不过,现在帕帕奇已经改名叫叶觅觅,有时候装扮成女鬼或路人,负责飘浮和转弯。

目前,林巧乡就读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目标是写一篇很长很长的小说,当作毕业论文。至于从诗转弯到小说,她说:“写诗的好玩之处,就是可以在短短数行文字里,使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比喻,来指涉一个平凡的现象或事物,那是文字的感觉游戏。写小说的时候,我很自然地让我的比喻在故事里扩散开来,情节本身变得不那么重要,于是就形成跳跃和空白。我很喜欢西西的小说,《飞毡》、《象是笨蛋》和《我城》都写得好棒,在阅读它们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对,对,就是这样。恨不得把它们吞下去。西西是个诗人无疑。”

底下刊出的短篇小说《李美丽》是林巧乡大学时代的作品,小说家李永平曾在阅毕之后,不自觉地弹着舌簧如洛·丽·塔一般念出:“啊!我发现了—个会发亮的名字。”

——编者

故事其实很简单,十岁的我和我的父亲还有弟弟在游泳池里。

当然,还有许多小孩和小孩的父母亲。

那年夏天,附近的游泳池刚盖好,在另一条很窄的巷子底。那几天,午后常飘雨,空气的末端夹带着一种凝固的咸味,在我们这群孩子的嘴里流窜。于是我们挤在屋檐下,分食某个孩子刚买的统一面,一人一把面屑干用嘴舔着,在印有棒球选手的塑胶袋子还没被掏空之前,谁也不肯说话。等面吃完,大家才开始用沾满调味料的手指抽扑克牌。

我们称呼自己“巷子里的小孩”,对于从巷子外面到巷子里来玩耍的孩子,一向没有好感,但也任由他们在L状的巷子前半段拉起长长的橡皮筋玩跳高,我们则在巷子后半段的路中央丢球,有时候捱我家隔壁在睡梦中惊醒的胖伯母骂,一哄而散。有一天,大雨下个不停,住在巷子外的小孩,一个也没来,我们围着小桌子,玩扑克牌的捉鬼游戏。

在鬼牌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游泳池就盖好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父亲说他好久没有游泳了,我和弟弟实在应该去学游泳,就像我们每个星期二在长颈鹿儿童美語的英文课、星期四黄老师舞蹈班,甚至是星期日下午,沉闷的作文班,父亲想要亲自教我们游泳。“避免溺水。”他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因为我连躲避球都打不好,跑步又慢兮兮的,常被弟弟嘲笑,更何况要在水里运动。但我没有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地,我们就决定到游泳池去了。

弟弟对着父亲笑,笑得很开心。

那是前所未有的笑容。

于是,父亲每天晚上带我们走到另一条巷子里。陌生的巷子,很窄,左右两侧是土黑色的围墙,墙内有几户大宅院,赭红色的大门通常接连着墙,和凉快的夜色紧锁着,偶尔可以听见电视机散发出来的芜杂的语调,在墙角下潺潺流动,但很少看见房子里的人。黑暗中,常常有那么几个人在巷子里走着,或是身体即将湿透了的,或是浑身滴水的,但他们都是住在巷子以外的。跟我家那条经常被误认为马路并且拥有两个路灯的巷子,简直是两个世界。

走在通往游泳池的这段长路,如此静谧,以至于我常常感到口渴,想要喝汽水,有几次差点就要跟父亲喊渴了,但当我们抵达巷子尾巴,口渴的感觉便会马上消失,哗啦啦的水声和笑声,仿佛在解释些什么,关于一座清凉的夏夜里的游泳池。

游泳池的更衣室、走道、长条木椅、池宽和池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乎就是白亮亮的池水晃荡出来气味了,却又好像散发着某种植物的芬芳。多年以后,我猜,池里的孩子都会记得这个味道,他们会在任何地方,深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身旁的人:“是游泳池。”至少,我就曾经在电影院里闻过。那时,银幕上微微闪过一个画面———红色外壳的方形小闹钟,时针在四和五之间,分针指向七,也不知道是凌晨还是下午。像是参加某某运动会的廉价赠品。就在那一两秒之内,我闻到熟悉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握住邻座男孩的手。然后,味道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常看到她孤单地坐在游泳池下水的阶梯,在水面上露出单薄的肩膀和戴着深蓝色泳帽的小小的头。

游泳池的生活很热闹。抓着泳圈或浮板的孩子占了水池三分之二的部分,他们彼此泼水或者大叫,父亲或母亲在一旁维持秩序;黝黑的救生员坐在池边高台上,偶尔吹吹哨子,指挥某个小孩把漂亮的泳帽戴上。在我有限的记忆里,那年夏天,游泳池每天都洋溢着欢愉的气氛,即使在水中,死亡也离我们很远,一切都平安和乐。

我很少和父亲及弟弟交谈,每次一下水,就双手抵着坚硬的阶梯,练习用脚打水。父亲老是说我踢得太轻,脚伸得不够直,我只好拼命练习。当我还在埋头学习闭气的时候,弟弟已经可以游到十米之外,不断划动的四肢挥洒出优美的节奏,像一株在水面上漂浮的绿色的草。很快地,他就和两个就读初中模样的男生混熟了,他们常常挤在红色钢圈分隔的水道里,比赛谁游得快又远。

父亲有时候游着游着就会爬上池边,迅速失去踪影,我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虽然纳闷,也从来没有过问,因为一段时间后,他便会悄悄地出现,继续纠正我拙笨的姿势。长大之后仔细回想,才惊觉到:原来父亲一直都在游泳池里,只是他走出游泳池后,又会从游泳池的另一边下水,在另一个不很远的角落游泳……

事实上,要察看父亲究竟走到哪里去并不难,只是那个静静坐在阶梯上的女孩,让我分神。

她长得非常不起眼,很瘦,但那种瘦并不是让人家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瘦,必须反复观看,才可以证明她是瘦的。再加上她往往泡在水里,我只有在把头埋在水里闭气的时候,才能偷偷瞄到她肩膀以下,泛着水光的清瘦躯体。女孩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顶多大个一两岁吧,她穿戴的泳帽和泳衣十分素雅,并没有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喜爱的小碎花之类的图样,反而是纯粹的深蓝色,像她给人的第一眼印象那样纯粹。她的脸很小,脸部的轮廓就比例来说,左半边短窄了一点,五官也小,好像用黑色的2B铅笔轻轻勾出来似的,随时都有被擦掉,再反复修改的可能。

我们都在浅水区。父亲和弟弟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偷看她。游泳池是露天的,不像在封闭的室内,所有陌生的观看容易让被观看的人察觉,造成不必要的威胁。在我和那女孩之间,常有其他玩水的孩子隔着,漫天飞扬的喧闹声,加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且削弱了四目相接的机会,我甚至怀疑她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不大敢和别的孩子说话,觉得他们和我家巷子里的孩子不一样,虽然一样爱玩,但总有某些部分是岔开的,我也说不上来。因此,在游泳池里,我和那女孩同样孤单。

而她的安静,深深地吸引我。

“昨天,我梦到海哟。”换气的时候,我仿佛听到女孩这样说。时间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游泳池关门,只剩下半小时。父亲离开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没有回来。我看到弟弟的两个初中生同伴,嘻嘻哈哈地站在淋浴的地方冲水,却没有看见弟弟。游泳池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四周突然变得空旷。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在湿滑的月光下,安静地游着。救生员从看台上跳下来,急促地走动,恍若就要在水泥地上泅泳起来。

“是很大的方格,里面放一张灰色的图画纸。”当我再度换气时,女孩又说。

我慢慢游向她,顿时觉得自己手脚的姿势都游对了。

我坐在她的身旁。

她低着头,又陷入沉默。她的泳帽看起来好干燥,似乎没有浸过水。一颗小痣挂在嘴角,像一滴不小心流出来的泪。

我们坐在游泳池的阶梯上,都没说话。

在我们所居住的小城市,是看不到海的,许多小孩没看过海,我也没看过。蜿蜒的小巷弄和不断建造的游泳池,就是我们每天的海,我们在里面漂浮,想像世界的宽广。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过海。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苍白的皮肤上粘附着细细小小的水滴,水滴沿着大腿内侧,叮叮当当地掉落下来。

掉落的声音很轻微,却非常清脆。

游泳池里那股奇异的味道忽然变得异常浓烈,闻起来轻飘飘的,像薄荷糖。我不自觉地爬出游泳池,其他人也都爬出来。

“我们回家吧。”裹着浴巾的父亲和弟弟,双双站在我的面前。

女孩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后来整整一个礼拜都在下雨,不能去游泳,我们只好待在家里陪母亲看八点档连续剧。弟弟说他讨厌连续剧,老是一个人关在房间玩电脑游戏。

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弟弟在想些什么,邻居的小孩常说他怪,说他喜欢自己一个人。我和弟弟偶尔也打架,偶尔也把彼此弄哭,但这不过是肢体上的发泄,我们很少告诉对方学校里的事,我起码会跟母亲说,他却是从来不说的。

我觉得他不像弟弟,不像个好弟弟。

然而,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是绝对好的,如果我家附近的游泳池包括在内的话。

这是在下雨的那个礼拜。有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临时决定去拜访一位住在乡下的亲戚,只剩我和弟弟在家。

外面仍旧下着大雨。

当我还站在冰箱前面考虑要吃蜜苹果还是布丁的时候,弟弟就不见了。我想,“他大概又去买葡萄汽水了吧。”弟弟很爱喝某个品牌的葡萄汽水,而且习惯每天喝掉一瓶。很奇怪地,每当弟弟拉开汽水拉环的刹那,我就会开始晕眩,葡萄汽水的气味,让我的脑袋无法思考。

非常酸,布满破洞,又带点紫色糖分的那一种。

我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要很认真地讨厌葡萄汽水。

但弟弟一直没有回来,我不晓得该告诉谁。我不安地坐在客厅里,感觉到屋外的雨墙十分坚固,一片接连着一片,相互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让各地所有的人听见,但我不晓得要告诉谁弟弟失踪的消息。

然后我想到游泳池。

傻弟弟。

搞不好是去游泳,毕竟好多天没去了。

虽然我很胆小,怕黑,可是在那个无从确认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又需要勇气来支持一切假设的时刻,我终于决定去把弟弟找回来。或许,每一个无助的十岁小女孩,都会做相同的决定吧。

从我家的巷子走到游泳池所在的那条巷子其实是很快的,如果不停下来跟巷口的阿婆买筒仔米糕,或者遇到邻居任何一个太太,并且在毫无车辆阻挠的情况下,穿越游泳池的巷前极长的灰色马路,那么,只需要花费两分半钟的时间。

不过,雨势真的太大了,我撑着平常上学用的花雨伞,在水濛濛的夜里走着,错以为自己就要在两条巷子之间,被大雨吞噬。进入那条漆黑的巷子之前,我放慢脚步,犹疑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巷子里的几户人家依旧神秘地躲藏在屋子里,电视机的声音被雨声覆盖,发出狭长而迟缓的呻吟,路上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游泳池的灯是暗的,我在巷子的中段就远远地看到了,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前进。“弟弟在那里。”我在愈形扩大的恐惧里,不断告诉自己。

“弟弟在那里。”不像弟弟的弟弟在游泳池里,像株绿色的草,自由自在地游着,有时候在水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喜悦笑容,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好的,就连他也不是绝对好。

如果父亲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一定会很生气。

母亲会若无其事地看她着迷的八点档连续剧。

我呢,要在另一条很暗很暗的巷子里,把弟弟找回来,告诉他:“你游得很好,加油。”

我忽然很想知道雨会在什么时候停,这样就可以不用再撑伞,撑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游泳池的门关着,我隔着铁栏杆的缝隙往内看,除了发亮的池水,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闻到来自游泳池里,让我多年以后都无法忘怀的奇异味道,味道比平常淡多了,好像又混合了另一种不同的气味,是酸的……

瞬间,弟弟从四下的黑暗中走出来,笑着。他对我说:“她叫做李美丽。”

我想,我应该懂了。

关于这个简单的故事,关于游泳池,关于雨天。

还有,关于那个安静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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