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信(台湾)
然后你说,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我在想,什么时候开始你欠了我呢?接着思绪就断了,我竟忘了你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事实上,我渐渐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因为耳垢越长越密,逐渐伸出耳道外与浓稠的须毛粘在一起。自从你离开后,我几乎不记得自己还有耳朵,然而之前差不多每个礼拜我都会兴奋不已地趴在你的腿上央求你为我掏耳朵的啊。不再有你细心修剪的指甲也逐渐弯成爪状,伸懒腰的时候发现背无论如何也挺不直了,隐约感到有一只兽在体内成形着。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笑起来,却始终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入浴时总惊慌地发觉自己在镜前颤抖的身躯变得好丑、好皱,仿佛女人产后松弛的肚皮。像是叹着气似的口吻,常恍惚瞥见水雾镜底又干又涩的唇喃喃掀动着:究竟怎么搞的呢?这到底还是我吗?然后恐慌地拾起一块肥皂,从鼠蹊部开始,逐步溜下双腿,再缓缓滑上胸腹背颈,然后是脸,再回到鼠蹊部。我奋力搓洗着,不放过每一根细微的毛细孔,像个洁癖女子似的,往往一洗就整整一个钟头,但流入沟槽内的泡沫却都还是灰色的。
你是我遇过的第二个洁癖女子,每晚睡前刷完牙后会命令我张开嘴,伸出舌头让你检查舌苔是否刷干净了。而在你之前的是我的母亲。
反复搓洗鼠蹊部时我经常突兀地忆及小时候母亲为我洗澡时的情景:朦胧的天光,从傍晚的天窗上透进来,母亲背光暗影中的脸显得有些阴郁,双手白皙微微浮现着墨青色血脉,非常有力而认真的模样。每当我顽皮地踞坐在铝制大澡盆里拚命往自己身上泼着水玩时,母亲会突然命令我站起身来。像犯了不知名的错一般,我不知所措地立起,双手多余地找不到摆放的适当位置,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灰涩的天光竟显得有些刺眼。接着母亲就伸手在我大腿两边内侧抹上肥皂,然后上下来回用力地搓洗着,那种几乎要将我推倒的猛烈力道与认真严肃的表情,总让我以为自己身体的那一部分是非常非常肮脏的……
哗哗的水声吵得我头疼欲裂,水纹四处流窜逃命似的,我忽然想起从前羞涩的你第一次俯身在我胯下时,似乎是这么说着:换作是别人,打死我也不肯了。然而最后一次见面时,你缓缓啜饮完最后一口咖啡,轻佻地笑了笑说:“谢谢你,我想别的男人也会感谢你对我的调教吧!”
啊,别的男人……
我记得别的男人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您一直都是很爱护她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实在不明白,所以想要冒昧地请教您……”
好多个体面的您您您您您……我突然就哑口了。本来我想,我也许可以说:“她说过很多您的坏处唷……”“她说她和您在一起时一点也不快乐唷……”“她说您拚命给的都是她所不想要的唷……”或者更挑衅一点地说:“您真还能让她带着我的烟味回到您的身边吗?您不是不抽烟的吗?”之类的,然而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出口,因为排不出那么多个您,我实在不是一个体面的男人哪。只有在挂上电话的时候他对我说:“谢谢您,打扰了。”我勉强挤出了一句:“不客气,没关系。”感觉上却还是挥不去那样的怯懦猥琐。
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大部分时候你总是情绪脆弱恍惚、哀伤不知所措地红肿着眼。慢慢我在你脸上发现一种奇特的眼尾纹,被过度浸蚀得不属于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绞丝像被揉过的纸痕般散布在颊上。远远看起来,你的脸似是一面被我不经意地一拳猛烈撞击后裂痕满布的玻璃,又仿佛是我常常在夜里梦见的自己被毁容的脸。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无法只爱一个人,还是无法只爱我?”
你这样质问的时候,我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像被失速轮飞的旋转木马抛掷出去似的,匍匐在地上开始止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先是刚喝下去的咖啡化成了一股刺鼻的酒酸味,再来是先前的清蒸鳕鱼被搅溶成一摊烂泥,接着是褐黄色的苦涩的胃液混浊着胆汁。然后是一张脸。一张破碎的脸被不经意地吐了出来,扭曲在浓稠的食物残渣中抽搐着。
脸像极了我自己,除了被胃酸过度浸蚀显得苍白、皱褶的皮肤与几处没来由的唇印和记不清的香水渍外,再没有一处不贴合着我的轮廓。
我将脸小心拾起摊平,挂在床头晾干。第二天醒来后戴着出门,风吹动我纠结的长发,感觉脸上掠过一阵阵麻痒。路上擦身而过的行人都刻意别过脸去,忐忑不安地从身旁匆匆掠过,假装没看见我。熟识的人则不得已地掩起鼻息来心虚地安慰着我,从他们不安的眼神里,我仿佛听见了他们心底的窃笑,于是自己竟也跟着偷偷地笑了。
是啊,当我的朋友L紧张结巴地在我面前努力解释着他为什么私下打电话向你证实我和她之间的一切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冷酷逼视的眼神底下,紧抿的唇线僵硬地扬成了一条似是微笑的弧状。接着恍惚是听见了他这么说:“呃,第一个当然是因为酒后失言……那一晚我真的是喝多了;嗯,第二个呢,呃,是因为正义感吧,对,我想是因为正义感,我实在不忍心再瞒着她了,她应该有权利知道一切的吧……当然,我很抱歉是这样的结局,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当他提到正义感这样的字眼的时候,我仿佛闻到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地发臭了。
晚上回来后在浴室镜前发现脸卸不下来,生了根似的,紧紧揪结住血肉,无论如何用力也脱不掉。最后只好用刮胡刀将脸一片片割下来,下意识地塞入嘴里咀嚼着,有些干涩着哽喉的感覺。
然后蒙着涂满消毒水的纱布去见你,你冷冷地指着我的脸:“你纱布上的红渍是哪个女人留下的唇印?还有那是什么味道?什么野女人用的杂牌香水闻起来这么呛?”
我开始将纱布一圈圈卸下,塞入嘴里啃了起来。
其实,就算L不打电话给你,你也早就在心中证实这一切了吧?那一阵子你总是有些自责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最近抱我时常常让我感到不安……大概是我自己的情绪作祟吧!你一定会觉得我很烦人吧……”然后我便深深地愧疚起来,抱着你的手不知不觉地一阵紧一阵松,始终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力道。
现在回想起来,事件的开始,其实是源起于一种味道的吸引。虽然事隔好久好久了,我还是可以闻到那样一股像是混合了麦芽与焦炒栗子香似的体味从她的衣领、袖口不断地涌出来,饥渴地窜进我的鼻腔,让我一靠近她时就不由地感觉好饿、好饿。常常我会恍惚地以为那原本该是发自于我自己身上的味道,只是在童年时被母亲用力地搓洗掉了。一种没来由的贴近的气息。
循着这样的味道找去,事件遂得以逐渐成形,仿佛不经意地打开一口陈旧的纸箱子,所有以为早已经烂在箱底的被遗忘的物事,竟都还意外地灿烂耀眼,像是宣示着什么似的在眼前迅速跳动着。
首先嗅到的是你的余温,你早上起床去上班后留在被窝里的余温。你的体温总是比我高得多,我喜欢在你离去后挪身移入你留下的位置,让熟悉温暖的余温包围着我的身体。再过几个小时,等我也起床后,我就带着这样的余温去见她。她的隔壁住着一个守门人,据说是她的男人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经常当我摁下电铃后,那个守门人会第一个冲出来开门,在他杂乱披散的长发下我会看到奇特错杂着焦躁哀伤的眼神,然后他不吭一声地走到她的房门敲了两下:“找你的!”随后又砰一声窜入他自己的房间。待在她的房内时,我常常感觉有一股冷冷的恶意不断从墙后透进来,让我有一种被冻伤的裂痛。她淡淡解释着守门人曾经在酒后对她暗示爱意,后来因为自觉争不过她的男人就自愿退为守门人。这么看来,他所守护的就不仅仅是他的朋友的爱情与他和朋友之间的友谊而已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便看到墙上剥蚀脱落的漆痕隐约浮现出一只守门人紧贴着两排砖厚度上的耳朵的轮廓,沿着被须发半掩的外耳道逐步深邃地烙进深黑的鼓膜、耳蜗里,然后是我和她模糊的身影粘附着被浓稠的恶意搅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于是后来我们就都选择在外头见面、吃饭,或者干脆回我的房间来。接着她的气味便缓慢扩散充塞整个房间,逐渐和你的余温混和在一起,非常怪异和谐的调配感,我竟从来不觉得其中有任何矛盾冲突的地方。奇怪的是,我从不担心你会突然转回开门走进来。也曾经靠墙坐在床上,想着万一你开门进来的话,我该对你说些什么?愚蠢的解释抑或多余的抱歉?这样想的时候晨光总会从暗褐的落地窗偷偷摸进来。我从穿衣镜里反射的微曦发现自己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再后来我便不太出门了。清晨送你出门离开后,我钻进你留下的温暖的被窝,懒散地等待她开门进来。傍晚送她离开,再等待你下班后开门进来。有时候你会回去自己的住处,最后一道开门送她离去的程序就延迟地留到深夜。如今回想起来,竟就是那么一扇在晨昏交替间重复着开开关关的门的印象最是深刻的了。
她经常在我房内打电话给她的男人,我的房间有时候就变成了图书馆、研讨室、朋友的宿舍甚或是街上的一家咖啡屋、唱片行之类的,那时候我便默默在一旁点起了一根烟,开始想像自己是路边等待电话的路人,看着另一个正用着电话的陌生路人欢快甜蜜地说着情话,一切熟悉的景物瞬时变得恍惚飘移起来,像浮在太空般晃荡着,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动、跳不开来。不过这样梦呓般的场面并不会维持太久,因为她的男人体面得几乎可以吃掉任何我以为根本不可能会被接受的理由和借口,于是总在我一根烟还没抽完的时候,电话就被挂断,她会转头灰着脸色对我叹口气说:“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精神分裂!”然后我沉默地熄了烟,空气中迷样的烟雾很快地散去,房内又恢复充满了栗子香。太短暂的错觉,短暂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和她的男人很快地又被推得好远、好远,像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那时候总以为事件是很单纯的,然而到后来才发现终归不是这么简单而已。不是谁谁谁出的问题,而是有个魔光似的幽灵盘踞在我的房门后,时时探首窥伺着,想贴着你或她的身影附着进来。
在那些个日子里你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我的回答总是:“没什么,你想太多了。”就在你这样问的时候,她的男人也开始对她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譬如这样子:我越来越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你了……其实我也不是找不到别的女人,只是我很舍不得这段感情……说着说着就很是感伤地哭了。然后她或许沉默,或许陪着他哭。
她的男人其实和你一样也早就察觉到一些异常的气氛了吧?他会在她的房里发现到处布满了盖着我的藏书章或签名的书;发现许多我不会轻易示人的手稿或者更难得的我的公寓大门的刷卡。有一回他甚至从她的皮包里翻出一个印有宾馆名号的火柴盒,竟然还打趣地说:“这在连续剧里可以当作外遇的证据了!”啊,她的男人是否也接到了匿名善心人士的电话了呢?或者守门人满含恨意的描述?只是像他那样体面的人实在无法拿来开口质问?
那一阵子,其实到处都可以听得到许多悲伤的恋情故事。
你的朋友M总在深夜的电话里向你哭诉她身为第三者的恐惧:“他老婆好像知道我了,最近我常常半夜里接到莫名的无声电话,真的好怕走在路上会被他老婆堵到……”“我前几天看报纸说有富商的老婆买杀手干掉了她老公外遇的情妇,好害怕……”你一贯轻柔地安慰着她,然后向我转述时冷冷地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同情一下你和她呀?”
还有C,也在那个时候结束了很长的一段恋情。
记得被兵变后就经常显得忧郁的C有一回和我同坐在一辆车内,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已经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场景是迅速滑过一条高架道路,好晚好晚的夜,C面容憔悴,在死寂的城市上空我们沿途哀悼什么似的保持着沉默。忽地C冷冷开口打破了僵硬的气氛,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说他前几天在部队里和一个辅导长一起边吃饭边听电台广播时,听到了一个节目刚好在讨论性解放的问题。有一个前卫少女打进电台,大声地说她最喜欢自己的身体里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男人的精液的感觉:“真的是觉得好饱、好满足啊!”C讲到这里时突然转过脸来呵呵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在部队里听到这样的话,真的会令人喷饭!”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觉地渗出了汗,还是附和地随着呵呵笑着。然后C又把脸转回去,看着落在点点灯火后更显得漆黑一片的远方,许久许久后蓦然又喃喃自语地说着:“……我后来推想,那回我放假,她最后一次和我在宾馆见面做爱时,应该也才刚和哪个男人做过爱吧……”
我突然感觉车身的右半边蓦地就随着黑了下去,仿佛驶进了一条深邃冗长灯泡全都老旧坏灭的隧道内,四周阴暗潮湿,窸窸窣窣流窜着不知所来所终的水纹,C微微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幽灵般的山壁里晦暗地渗透出来似的。
于是想起有那么几次,她的男人突击似的来到她住的地方,她只好匆匆忙忙赶回去。那时候我们到底做过什么了没?还是刚吃完饭?像是傍晚时候的光景吧?她也许刚和我吃完晚餐,又急急冲回去陪她的男人再吃一次。好撑呐,想起来就觉得胀得想吐,可还是得拚命地塞下去……记得她似乎是这么说过:“没办法,他看起来好饿、好饿呐……”也是一个正在当兵的男人……
和C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不再联络了。
接着是我们之间开始搬演着肥皂般的剧情:争吵、质问、理直气壮地在半夜大哭大喊(曾经抗议过我房内音乐声太吵的隔邻们,突然间都沉默了,仿佛共同串通好了躲在自己的被窝里窃笑着),然后开始有自称善心的匿名人士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到底是如何又如何了(L发誓说除了喝醉那一次,其他的电话都不是他打的)。一贯的开头总是这样神秘兮兮的:“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先听我说,我要告诉你的事对你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接下来是充满同情安慰的口吻:“你好可怜,完全被蒙在鼓里……没关系,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我也想知道哪……)无休无止的谎言与流言漫天飞舞,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可以大方地介入我们之间,津津有味地公然评论,加以判决,陌生与亲密的界限被来去践踏跨越着。我们赤裸的血肉被不断层层掀翻检视,仿佛躺在手术台上无助地任由别人宰割:“啊,这里有一颗肿瘤呢!”蒙着脸的陌生医生兴奋地喊着,和同样蒙着脸的护士交换了一个雀跃的眼神,随即从我们身上取走了什么,留下空无一物的躯壳彼此无神凝视哀嚎着再也找不到亲密熟悉的器官。挺着向天剖空的肚皮,感觉白花的灯管一阵明一阵暗。
然后有一天夜里醒来,发现你满手的血,我突地崩溃了。
想起很多年前曾有这样一个女孩,喜欢画画跟拿美工刀割自己的身体玩,除了脸,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割。有一回她拿了一幅自画像给我看,八开尺寸,满是浓重的蓝灰色油彩,层层叠叠刷不完的发絮大概占去了三分之二,略偏右下角的脸,色调晦暗仿佛被海水过度侵蚀的海岸一般衰老着,嘴唇却是突兀抢眼地惨红。她偷偷地告诉我:“画上的口红,用的是我自己身上的血哦……用了不少呢,没办法,血色太轻淡了,必须一遍一遍涂上去,干了一层再涂一层才能配合油彩的浓度……”然后她伸出手臂,卷起袖子露出几道暗褐色血痕。问她为什么惟独对脸例外?她笑说那样就会被母亲或老师发现了呀,她可不想被当做一名问题少女:“和辅导室的老师聊天,简直像被训导主任训话般无趣呢!”
那是在一个非常封闭的校园、非常干渴的年纪所发生的非常苦涩的恋情。然后惟一想出来的近乎愚蠢而浪漫的制止方法是以血还血,每天检查她的身体,今天看到一痕,明天就在自己身上相同部位还她一刀,每天比狠,她终于才逐渐手软了。
但那是十八岁的事了哪,我说:“我现在已经离十八岁好远好远了哪。”
你突兀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从十八岁以后,心就死掉了。”
“不是这样子的,”我辩驳着,“我和她到二十四岁才分手。”
“哦?那好吧,你的爱情只活到二十四岁,以后就只剩下性欲还留下来啰?”
真的不是这样子的呀,我在心底喊着,然后想,二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呢?结束了一场前后长达七年的初恋,剥去了许多的知觉,留下了一团的困惑。啊,初恋总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但我想,确实还是会有些什么东西就那样随着永远遗落了吧?
这些对你而言也许都是很远、很难释怀的吧?你过去在这方面几乎纯是一片洁净空白,毫无包袱印记的背景像一片泛白迷濛的光圈把你层层包拢围裹起来。正面对着你的时候,我总看不清你,你像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我谈第一场恋爱的时候,你在哪里呢?而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你又在想些什么呢?还有我的第二场恋情、第二次失恋呢?这些都是你很难想像的吧?你的第一次全部沉没在这一场恋情中,因此总想像不到怎么会有第二次这种奇怪的东西吧?
那些日子你是怎么度过的呢?还没有遇见我时你的少女时代是如何度过的呢?谁陪你说笑?又有谁来与你争吵?你常常哭吗?或者总是笑得很开心?
你习惯将相簿藏在衣橱最底层。鹅黄色的是从小学到初中时代;白色的贴满女中与大学的生活纪事;紫黑框边的则杂乱塞满了被剪得支离破碎的我们之间过去的留影。在那些亮丽的影像里,即使是被剪去了我的身影的一帧,左手因此残缺的你的脸上也一贯地带着璀璨的笑貌。从这些相片里我看不到你过去的任何心事秘语,除了似乎是人缘很好、朋友很多,此外我还知道的是在事件发生之前,你从不失眠,因此也从不记得自己是否做过什么梦。(没有梦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呀?)而在事件之后,你很少睡得好,总吵着说你的世界已经像梦境一般破碎。你这样说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触动了某种恶意玩笑似的时光按键,在一瞬间,我们都迅速地衰老、死去。
常常我们在争吵后才发现原来彼此并不是那么了解对方,或者说并不是那么愿意去了解对方,因为那或许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犹如在黑暗中生存摸索惯了后,突然意外曝光,才看见一切和自己所想像的都不一样,发现经常睡在自己身旁的“另一半”其实是来自不同国度的人,总会让人尴尬得不知所措。就像在情人节被你丢掉的戒指,被死命地扭成一团,我后来隔了好久才在衣橱底下找到,我讶异于你的手劲超乎我的想像,看起来那么纤细的一双手,却像是隐藏着无比坚韧的力量似的,于是我才想起来你洗狗的时候、做家事的时候的手,其实都是很有气力的。
除了手以外,我能想起的你的过去就很少很少了。惟一印象深刻的是你谈到过童年时一个人去看病的往事。那年你还是个小学生吧,到学校上课后被老师发现正发着高烧,老师于是叫你请假回家让家长带你去看病。你离开学校后就一个人走到医院去,因为你就算回家去,家里也没有家长。走了好远,好累,疲惫地坐在诊疗室的小圆椅上。然后医生摸着你的额头,纳闷地问你:“小妹妹,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还自己一个人来?你爸妈呢?”突然你就在诊疗室里莫名地哭了起来。
记得你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始终红润着眼眶,然后拚命解释着你一点、一点也不怪你的爸妈。而我竟还很得意地对你分析说:就是这种不安的感觉让我们在一起的吧!因为像我们这样令你不安的恋情会让你重回童年现场;如果你在这场恋情中成功控制了一切,你就成功地克服了童年的困境。如今想来实在是愚蠢至极的分析癖哪,于是后来当你终于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你绝望地对我说:“你说的都对,我承认我失败了,好不好?”
(怎么会有失败这样的字眼出现在我们之间呢?)
那么我又该怎么样才算是成功了呢?其实我们始终都是隔着一面橱窗玻璃墙似的迷雾看着对方,反射的自己的镜影与墙后真实的对方总是交错凌乱,纷乱不清。纠缠再纠缠,还是不经意地绕回到了原点。
仿佛我二十四岁那年。
二十四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
二十四岁的清晨,我赶了一夜的报告后,兴奋地下山去找那个以血作画的女孩,她随我迁徙,在校区附近的一间小型综合医院里当一个小护士,住在小镇闹市区的一栋出租公寓三楼套房内。我打算悄悄摸进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里,等她再晚一些醒来准备去上班时会发现我,我猜想着也许她会惊喜地给我一个晨吻。
顶着灰蓝的晨光,我经过一楼的服饰店、二楼的发廊,遇到了住在四楼、刚起床准备去买早餐给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的房东太太。楼梯非常长而狭窄,从一楼直通三楼,没有任何转折,像个甬道似的,我和房东太太擦身而过时,必须彼此侧身,即使如此,我的书包还是撞到了她略显丰满的手腕。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想着小护士应该还在熟睡吧?房门开了三分之一,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奔过来挡住门,晨光从狭小镂花的窗玻璃透进来,幽微的光线底下我从她的肩后看到一个男孩正从床上迅速起身坐起。
门随后关上。
接着是长达十五分钟的僵持,现在想想,也不过才十五分钟而已吧,但二十四岁时,却觉得几乎有十五个钟头那么长。我拚命敲着门,然后与门后的她争论着是否该让那个男孩先离开,彼此再好好谈谈,至于要谈些什么我们也没想好。争论最后结束于她坚决的态度:“这是我的房间,应该由我决定谁该离开!”
一直很遗憾没能看清楚那个男孩的脸。晨光晦暗,只知道似乎是相当瘦弱的身形。嗯,相当瘦弱的一个男孩有些无措地靠墙坐着,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些许的惊惶与无奈。那时候的我也许可以一脚踹开门,然后轻易地一拳撂倒他吧?
那么许多年来,她的男人就应该可以轻易地一拳撂倒我,而C也就可以轻易地一拳撂倒那个先于他和他的女友做过爱的男人?一切似乎就变得那么清晰容易解决了。可惜这些都没有发生,真是可惜啊,原本一拳就可以解决的事呢!
你始终没来开过门。卡片、钥匙都有,可你始终没来开过门。虽然你也打电话来,也不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但你始终倔强地没来开过门。只有毗邻的房客曾来敲过门,抗议我房内的音乐在那些个春天的夜晚总是开得太大声,吵得他无法入眠。
因此曾经有过非常短暂的一段时日,她和我总错觉地以为我们是被遗弃的,不仅仅是被世人,而且被你和她的男人所遗弃。
我们像是被遗弃而裹在密实的茧里的蛹,看似非常完满具足地过着隐秘的日子,但其实只需要轻轻一揭就足以致命。真的只是需要轻轻的一揭而已。而我们始终就那样恍惚地、丧失知觉地经常在稠粘、潮湿的空气中以蠕动的姿态不安地居住着,胸腹贴着胸腹缓慢爬行着,尝试搜索情欲界线的边缘模样,叉开独立的双脚经常被遗忘掉而不再有任何意义。除非必要的讨论,否则我们很少说话,很少觉得必须了解对方什么。偶尔我们会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不知是黄昏抑或黎明的迷茫灰蓝的天色,叹息地互问着:“是不是该回家了?天黑了吗?”然而哀愁的音调幽微含混,意念模糊不清像迷途的风景又像是梦中呓语。只有随着汗渍蒸发而益形浓稠的体味,嘲弄着残存的理智。炽烈的思索变得多余,于是我们在灰调的空缺中再度互相对看一眼,低吟嘲弄地对答着:“就当作是一场假期吧!”立刻又恢复爬行的姿态持续地蠕动着。
这样假期结束于背德的情绪始终令人难以释怀,仿佛抽离了土地被泡在瓶水中的植物,虽然也还开着鲜艳诱人的花,却无可避免地烂了根。每个人关爱的眼神都变成了一面面哈哈镜,我们的形象在其中突兀滑稽地扭曲着。总觉得必须很用力地喘息,才能证实自己和这个世间还有一丝丝随时可能断裂的关连。
你则困惑于那样糅和着汗湿、忧伤的浓稠的气味始终挥之不去。床单一洗再洗,还是可以闻到焦炒栗子香,最后决定换掉;地板一擦再擦,麦芽的气息仿佛生了根,于是只好搬家。然而气味还是紧紧跟随着你不肯散去,我每日拚命刷洗着自己的身躯,你还是可以闻得到。“承认吧,我实在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一切都还在你自己的体内,怎么洗也洗不掉了!”最终你只好离去,在几度即将窒息而死之后。
离开前的你总反复纠结于清醒与疯狂的歇斯底里之中:“到底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啊,你怎能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样子……(难道你和其他人所要的只是我的后悔?)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变心了呢?”
(变心?)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吧,(听起来像是轻轻转动万花筒的旋扭,一切图案花色就轻易地瞬间转换重组了似的)可我还是原来的我,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以后也会是这样子的,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发现吗?
———我一直以为小护士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的呀,即使是在我二十四岁那年的清晨,我也知道她是始终如一的———
(她是否说了她后悔了呢?)
你离去后,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你养成的习惯:擦完地板后总还要用胶带仔细粘去藏匿在壁缝间的发丝;吹风机的黑色电线也总要一丝不苟地缠成蝴蝶结状……收拾你遗留下的东西并打包成箱时,发现自己一直在收拾的是自己的过去:这一箱是初恋的、那一箱的主人现在当了女教师吧……然而我竟没有留下一滴泪,只是长长的失眠之夜经常突袭我,让我不知所措。
连续失眠一个礼拜后,我终于沉沉地睡去,突然梦见了你。从前很少、很少梦见你的。
仿佛这样子的一个梦境:
很多很多年后,我垂老蹒跚地踩进一条灰暗长霉的巷子里,潮湿的墙面布满粘稠的苔霉与不知名的汁液。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声,你像个生病的小学童缓缓向我走来,拚命拭着掉不完的泪,喊着不怕、不怕、一点也不怕。我努力瞪大着被垂肿的眼袋拉得模糊的瞳孔,望着远方缩成一小点的你。太暗了,我什么也看不清,而你的身影却在隐约朦胧的幽暗光线里逐渐膨胀长大,走到我面前时,已长成年轻成熟的少妇。我的脸僵成块状,双唇喃喃掀动着说不出话来。你微笑地与我擦身而过后,忽地转身喊住了我,兴奋地说:“你不必再介意过去的事了,因为我一点都不在乎了哪,我现在过得很快乐,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唷!”
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灰暗的小巷也随着拉得好长、好长,倾斜上扬的角度仿佛正爬上三层楼的甬道般的楼梯似的。我蹒跚地向前走去,尽头是一扇门,门上挂着一幅灰蓝色调的自画像,血红的唇像是要把我吞噬了似的。我迟缓地掏出熟悉的钥匙开门进去,钻进小护士的身旁。房间里尽是充塞着混合了麦芽与焦炒栗子香的气味。我安心地躺下,不知不觉地睡去。一会儿,门突然剧烈地撼动起来,咚咚咚咚,有人亲昵地唤着小护士的小名。小护士迅速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后用身体挡住,我也跟着跳起来,随后又颓坐在墙边。
蜷曲如蛹。
晨光从小小的窗口照进来,仿佛有一个焦急的身影在窗边来回晃动着。咚咚咚咚,门急急敲个不停,我突然间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念头,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