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祥麟
前言
不同时代的休闲有不同的时髦。我们那个年代泡茶馆大概就是今天年轻人“泡吧”的感觉吧?那时的茶馆是最适应学生消费的场所。
那个年代,昆明的大街小巷都布满大大小小的茶馆。不同的茶馆有不同的消费人群。如正义路的“大华茶室”多是小生意人相聚,光华街的“光华茶室”则是滇戏花灯艺人的窝子,马市口的“长城茶室”又以学生居多。
那时,我在郊区黑林铺昆明第十四中学高中读书。这是个完全高级中学,学生全部住校。我和李德仁、李伟才二同学相处融洽。因为我们都是“家庭出身”属于是被“打倒阶级”或“父母亲有问题”的另类子女。二李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的性情之人。假日里,我们经常相约到长城茶室喝茶,对许多疑惑的问题一起议论,说三道四。
长城茶室·“反右斗争”
长城茶室在马市口人民电影院的那条约六七米宽的小街叫五华坊。
这个茶室解放前就开张营业了。五华坊的人民电影院解放前叫长城电影院,故茶室名曰:长城茶室。因为解放,电影院的名字改了两字曰“人民”。这个茶室仍沿袭旧名。
茶室的铺面就在电影院斜对面,是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分前后两层,共摆着约40余张长方形或四方形的桌子,每条桌子配有四把靠背木椅。茶室前层临街,呈长方形约40余平方米,几堵玻璃窗子在左右两道门间,路过的人流正好和喝茶的茶客形成交流。面对街面的那堵石灰墙正中贴着一张人人家里都贴有的那张毛泽东的正面像,中间隔了个约30平方米大的院子,东西各是对称的大墙,院子里的走廊上放着几个两米高的两扇门的旧式土红色的柜子,里面整齐的摆着清一色盖碗茶具,以及盛有葵瓜子、南瓜子和五香花生米小瓷盘,一摞一摞地堆在一起。靠西边大墙下矗立着烧开水的两个大锅炉,时时都在“噗哧、噗哧”地冒着热气。后层呈正方形,约七八十平方米,靠走廊的都是木刻雕花的窗棂。三面是石灰刷的墙壁,四根木头柱子涂着土红色的漆。看去非常清爽。生意是冲着看电影观众的。
那个年代,电影仍然是昆明老百姓主要的娱乐形式。基本上都是前苏联的电影,如《攻克柏林》、《丹娘》、《幸福的生活》、《普通一兵》等。记得每场电影前后,这个茶馆都坐满客人,尤其是晚场电影前后几乎座无虚席。只有在每天早上8点开门到午饭和晚饭前后或下午电影场次较少的这段时间客人较少。每逢假日这个茶室总是座无虚席。
无论春夏和秋冬,下午和晚上的长城茶室总是热热闹闹的。走进茶室,举目一看,靠近街的铺面多是中年茶客,抽烟筒的、抬着鸟笼逗鸟的、打撮牌的都各专其心。后院茶室的茶客,多是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高中学生和大学生。有的埋头读书,有的在茶桌上做作业,有的在低声聊天……总之,这里的环境和前面相比,还是显得很安静。
那是个政治氛围很浓的年代,到处都根据不同政治气候张贴不同的政治口号的标语。1957年夏季,大街小巷的墙壁上都贴有用毛笔工整地在红、绿、黄纸裁成不同几何图形上,用心书写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以及“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决不许右派分子翻天”等口号。显然是那个年代对环境的政治要求,而这个茶室里除了一张毛主席的那幅随处可见的标准像外,没有口号标语,似乎和政治氛围没有多大关系。在那个时代形成了一种“世外桃源”的人文环境。
德仁同学善于观察,勤于思考。他认为长城茶室正是适合我们这些喜欢“说三道四”的学生无约束之地。
其实,打开我们这些思想“另类”学生思潮的闸门,是1957年暑假的“反右派斗争”的政治运动。
每年寒暑假时,各班老师都要在假期开始组织同学一次集体活动。这年的夏天,期末考才结束的第三天,就在一昼夜之间,学校那幢教学大楼从一楼二楼,不仅墙上贴满密密麻麻的“大字报”,而且大厅的空间纵横拉满铁丝,也密密麻麻的挂满了“大字报”,上面都是老师相互之间揭发的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平时非常静谧的会议室关得紧紧的,从里面传出老师们高昂而激动的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等等。学生们都不懂事而好奇的站在教学大楼下听那一阵阵的口号声,不知道老师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暑假的开始,学校是一片肃杀之气。对于我们这些未谙政治的中学生来说,无法理解这一昼夜的变化。同学们都在悄悄议论这悚然的变化:
20岁不到就有诗人桂冠的潇洒自如的聂索老师是学生崇拜的语文老师;
经常在《少年文艺》发表小说的张亢冗老师是学生佩服的语文老师:
家学深厚的清末袁嘉谷状元的女儿袁心如老师是学生尊重的语文老师。
……
就是如此的一些老师被一张张大字报围攻得顿时变色,他们战战兢兢不敢和谁接近,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在校园里碰到学生时,学生叫一声“老师”,他们都不敢应声,低着头绕道而行,仿佛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我们确实不理解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暑假没有老师来组织学生的活动了。学生们都各自回家了。其实,那时岂是我们学校如此。我们感到整个社会的空气都与1956年“向科学进军”的那种意气风发、热气腾腾的气氛不同。从郊区黑林铺回到城里的家,家长都交待说,不能乱说话。感觉到院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往日喧闹声,邻居之间也不串门了,出进大门见面相互点点头,微微一笑,尤其是晚上,各家各户的灯都熄得早。
我们的确不理解为什么一昼夜之间这些老师相互剑拔弩张,怒目相视,相互批斗。回到家里的这几天都在听说到处都在“斗争右派分子”?
就在这个暑假,隔上两三天,我和二李同学都相约在长城茶室围绕着“反右派斗争”的话题“畅所欲言”,探讨“右派老师”的所谓“反党”,今天看来,无非一是在教学上探索的不同意见;二是个人对政策和学校工作的一些不同看法和见解;三是对“领导”的意见;四是对社会现象的批评。说到“右派老师”的“阶级根源”,无非他们大多数都是“家庭出身”属于剥削阶级范畴。
长城茶室看来是宁静的。但是,每一张四四方方的茶桌围坐的茶客,尤其是学生们聚集的那几张茶桌,他们声音不大,他们的议论也掩盖不住激昂的神态。当时,我和二李同学感觉到茶室里学生们的“议论”和我们一样——离不开“反右斗争”的话题。
泡茶的老人·《茶馆小调》
我记忆最深的那位泡茶老人。至今,不知其尊姓大名。当年,我们这些喜欢泡茶馆的学生都叫他“大爹”。这位大爹的和蔼深受茶客的青睐。他喜欢和客人坐在一起聊天。一位约六十七八的老人提着一把铁皮茶壶里里外外应酬。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清瘦老头,一头花白头发,古铜色的瘦长面庞布满皱纹,那双眼睛使人感到充满洞察世态的犀利,他常年都是穿着一套那个年代人们几乎是统一的穿著的四个吊包的蓝色中山装,只不过外面套了一件破旧的帆布围腰,靠脖子的风纪扣总是敞开着,露出一件土白布的衣领。一口地道柔和的老昆明腔,他是道地的老昆明人,笑眯眯地迎来送往。长城茶馆的伙计并不多,就是这位大爹带着三四个小伙计照应茶馆的生意。客人多时,他也提着一把铁皮茶壶在前后茶厅周旋,吆喝着:“倒茶——”,那个“啰”字拖得特别长,显得洪亮、有力,且含有茶馆那种特有的韵味,比起那些小伙计的吆喝要吸引人。
我对大爹的印象倒并不是这“啰”的韵味,而是他对大学生唱“茶馆小调”的苦笑的样子和对学生茶客的关照。那时,一碗茶5分钱,可以从早到晚蹲在茶馆里。大爹对我们说:“你们学生自己带点茶来,只要3分钱泡碗茶,就可以省下2分钱了。”他并且告诉我们,你们上午来看书,中午回去吃饭时,把茶碗盖上,在碗盖上放一个小纸团。下午来时,还是这个座位,继续喝茶。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带茶叶来坐茶馆,那么只要3分钱就可以坐一天了。
50年代的高中学生和大学生多是属于“剥削阶级”阶层的子女,很少有“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子女。这类学生经历了“一个阶级打倒另一个阶级”的历史过程,他们家庭的变化使他们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要思考得多一些,尤其是对政治的敏感要显得强烈。他们已经意识到政治气氛是和自己的前途命运捆绑在一起。当然,政治气氛显得缓和的茶室自然是个思想得到释放的好去处。尤其是1957年的暑假,长城茶室后院里面从十七八岁到20余岁的学生特别多。
一天下午,一张茶桌围着七八个大学生,在谈论中忽然轻轻地哼起我们也非常熟悉的《茶馆小调》:“晚风吹来天气燥啊\东街的茶馆真热闹\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响呀\瓜子壳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地抛呵/有的谈天、有的吵\有的苦恼、有的笑\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此时,那位泡茶的老人正为这些大学生冲茶,他惊愕地把茶壶提在空中微微地把茶壶往上举了起来,小心谨慎地伸着脖子,低声而关切地说:“年轻人,今天可不能唱这个歌了!……”
这几个大学生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相视摇摇头……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又轻轻地哼了起来:“只有那茶馆的老板胆子小\走上前来细声细语说得妙\细声细语说得妙: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事的意见少发表\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来了麻烦你我都糟糕\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撤了你的差事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
泡茶的老人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地挂着一丝苦笑,提着茶壶佝偻着身子走开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两党的斗争日趋激烈,那时在被称作“国统区”的城市,流行着《茶馆小调》、《团结就是力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歌曲。当时“国统区”的茶馆都贴有“莫谈国事”,《茶馆小调》这支歌是以小调的风格诉说老百姓在茶馆喝茶聊天,发泄对现实不满的言论遭到禁止,激起义愤。反映老百姓对当年国民党政府的专制独裁,扼杀人民民主、言论自由的反抗。这支歌把老百姓压抑在心里的不忿,一吐而快的不满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唱起来轻松,听起来幽默,使人回味无穷。云南解放的50年代初期,昆明各单位和大中学校的文娱活动排演的节目,大多数反映抗日和“国统区”争取民主自由的戏剧与歌曲。这是人民获得解放,旧政权压抑的释放。解放欢欣的不久,“政治运动”此起彼伏,该打击的理所当然,可是打击面的不断扩大,“欢欣”也就淡漠了。那个年代,真是:细雨入秋梦,一脉相思情。万家灯火的窗户完整的家庭有几家?才知季节又伤深秋。他们的子女受到的精神和物资的压力是今天的年轻人体验不到,也是想象不到的。这样的家庭仅仅只敢背驮着一个希望:家人平安,阖家安康。对今天60岁左右,只要是出身于“另类”家庭的人来说,他们都有许多藏在心里没有讲完的故事,往往这样的故事总是不堪回首,真所谓:伤心事欲说还休,泪先流。
我想,在“反右派斗争”的政治气候下,那几个大学生的思维无非如此吧?那位泡茶的老人的担心也是在“反右派斗争”的政治气候下的担心吧?
雷漫天·“安全运动”和高考
从高中二年级到毕业,只要是休假的日子,我和二位李姓的同学几乎都从黑林铺步行到城里,在长城茶室泡过,哪怕是高考复习功课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茶馆里度过的。一是因为就是这几分钱的消费;二是我们喜欢茶馆的文化氛围;三是思想得到释放。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茶馆专心地系统地读“五四”以来作家的作品,我们往往为书中的人物命运焦虑而叹息;同时,也容易在现实社会中找那些人物的影子。
就在这段时间茶室里经常出现一个中等个子、不修边幅的老头——他总是穿着那套肮脏的蓝布中山装,蓬乱的头发下浮肿的面庞被寸长的胡子映衬得死气沉沉,用“落魄”两个字送给他是恰当不过的了。他腋下夹着一把小提琴和弓弦,一个穿着一套褪了色的蓝色姊妹装的、失去铅华的、憔悴的中年女子搀扶着他到茶馆拉琴。我印象最深的曲子,就是他拉得最多的马思聪的那首缠绵悱恻而凄凉的《思乡曲》和法国那首激昂奋进而悲壮的《马赛曲》。每拉完一支曲子,那个女子就顺着茶桌微微弯弯腰点点头乞讨,有的茶客递给她钱后,从来也没有听见这个女子说一声“谢谢”。她每次也总是微微弯弯腰点点头。每次大概就是讨得几角吧?有时我们口袋里有多余的几分钱也会毫不犹豫地拿给那个女子。这大概是出于对小提琴家的崇拜,甚至是对他们的同情与凄怜的一种感情的流露吧?
每次,他和那个女子都是先走进茶馆的后院拉琴卖艺。拉琴之前,他朝四周的茶客弯腰鞠躬……他习惯地把弓弦在琴弦上“嘣嘣嘣”的敲两声,又用右手的食指在琴弦上“嘣嘣嘣”的弹几下,全神贯注,闭目静思数秒之后,弓弦如流水行云在琴弦上上下游动……细腻的音符在茶室飘溢、跳跃,音符组成的曲子挑动着你的感情,茶室变得静悄悄的……当他拉完一曲之时,把琴弦和小提琴往左腋下一夹,微微地抬起头来,慢慢地睁开眼睛朝上凝视,给人一种情溢满,思无限的感受……茶室里不时地还响起茶客的掌声。
每次他总是拉完两支曲子后就不再拉了。那个女人帮他接过小提琴和琴弦,他默默地低着头到前院找个茶座坐下。泡茶的大爹就为他端过一杯盖碗茶放在他的面前,他微微起身朝大爹点点头,以示谢意……
卖艺是从古到今的一种社会现象,每一个卖艺的艺人都有一把辛酸的眼泪。那时,昆明市区的大街小巷都有大大小小的茶馆,卖艺的人出出进进茶馆也不少,除了使人感到同情外,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惟独在长城茶室拉小提琴的这个人引起我们的关注,因为除了他的琴声别有一番滋味外,他还给人以神秘感。
在他好多次“卖艺”之后,他说:“这个拉小提琴的好像是很有名的小提琴家雷漫天,我小时候听他拉过,还有点印象。”伟才同学对音乐在行,他对音乐有所感悟。
为了求证,有一天下午,我们三人相约在茶馆,专候拉小提琴的那个人。
他和那个女人来了。这天,当他拉完两支曲子后,那个女人顺着茶座讨钱走到我们的茶座时,德仁同学就问她:“请问那位拉小提琴的先生是不是姓雷?”
她抬起眼来朝我们一瞥,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雷漫天何许人?为什么他会是小提琴家?我们带着问题议论着,“他是不是右派分子?”
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人又相约长城茶室。大爹来为我们泡茶时,我问他:“大爹,每天来拉小提琴的那个人你对他很客气,你和他很熟?”
“雷漫天……他可是很有名的小提琴家啊!”他把茶壶放在茶桌上,竖起了大拇指摇了摇,随即又“唉”了一声,摇摇头,欲言又止。他讲了雷漫天的故事。
他顺便就坐了下来,用抹布抹抹茶桌,把双肘搁在茶桌上,又摇摇头:“可惜啊!他还不到60,可是看起来比我这个快70岁的老头还老。当年昆明城的四乡五坝谁不知道小提琴家他雷漫天啊?抗战前,龙主席(按,指龙云)主政时,选了昆明的两个才子,一个是画画的廖新学,一个是拉琴的雷漫天。龙主席送他们二人到法国留学,后来学画画的廖新学倒是学成归来了。听说雷漫天到了香港竟然参加了一个乐队。后来回昆明就浪迹社会。解放后,部队闻他的名气,把他请到文工团。可是旧社会带来的旧习气害了他。他受不了纪律的约束,又离开了文工团,他没有固定的收入,找一分用一分,四处流浪卖艺为生,至今一贫如洗,真所谓如旧社会所说,‘艺人无行害了他哦……”
他讲完故事时,又为雷漫天的“落魄”而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小青年要吸取教训呀!”
他把抹布从茶桌上往右肩上一甩,提起茶壶走开了。
我们三人默默相视……
不管雷漫天如何?凡是我们在长城茶馆遇见雷漫天来卖艺,我们也总是要掏出几分给他。这里总含着悲悯之情。
1957年的暑假过去了。我和德仁同学升入高中三年级了,在毕业前夕,“反右斗争”扩大到高中学生中,搞了一个所谓的“安全运动”,大抓高中学生的所谓“反动言论”。当全校学生在大礼堂听“安全运动”的动员报告时,我和德仁同学相邻而坐,德仁同学那双犀利的眼睛似乎感觉到“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将遭难了,他用眼睛朝我示意。我明白了,我们出了大礼堂就不再有来往了。这次“运动”由各班的班主任和团支部书记挂帅组织同学之间相互揭发“反动言论”,挑动学生斗学生。当时,我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笑脸相对、朝夕相处的同学之间突然翻脸不认,横眉相对;当然也有几个沉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同学置身“运动”之外。真是,忽如一夜寒风吹,昼夜之间,各班教室里、学校走廊上几乎没有了空间,忽啦啦铺满大字报,矛头当然对准另类学生。尽管我和德仁在校不再往来,但是,在班主任的导演下,我和德仁,以及“家庭出身”不好的不少同学的“反动言论”也经历了斗争的滋味。这段期间上午上课,下午和晚上从各班教室传出激烈的口号声和喝么声此起彼伏,浓浓的火药味胜过老师的“反右斗争”,伟才幽默地说:“因为学生比老师多啊!学生的力量大。”在另一班的伟才同学也未逃此劫。记得我们班的同学乐开信,学习成绩优秀,尤以物理皆为全班之冠,只不过属于“另类学生”,多说了几句班主任认为不该说的话,就在毕业前夕当作“典型”被开除了。我们许多同学在高中阶段就吃了不少亏,尤其是吃亏于那些在“阶级斗争”中隐藏杀机的我们的师长,戏弄我们这些中学生于股掌之中,染红他们的渺茫的前程。说不准这几位拿政治作赌本的老师,在那个繁忙的“政治运动”年代中又会输给哪个高手呢?如此风气,在8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发展到了史无前例的历史阶段。时代染上流行性重感冒的日子已经够长了!
这段时间没有光顾长城茶室,但是,雷漫天的影子始终在我们的印象中,直到“安全运动”结束,我们带着受伤的思维,准备参加1958年高考。那段时间,我们又相约到长城茶室复习功课时,倒是茶室的那位大爹见到我们颇有“士别三日”之感,他的人情味显得格外亲切,他小心地打听:“听说你们高中学生也搞了个什么‘运动?最近都不见你们学生到茶室来了……”
这天,他格外地招待了我们从来不敢在茶室嗑的一盘葵瓜子。
有时也偶尔碰见雷漫天和那个女人来卖艺,显然他的精神不如去年了,几乎是那个女人搀扶着他。一段时间不见雷漫天了。后来听大爹说,雷漫天病了。
几次到茶室,都没有碰见雷漫天。还是德仁同学关切地找大爹询问:“怎么不见雷先生了?”
“他不在了……”
“不在了?
“病死了。”
“哦!……那个女人呢?”
“听说是她处理了雷先生的后事。”
“哦!”
人生际遇,殊难预料。雷漫天死了!我们感到可惜。他毕竟是那个时代的小提琴家啊!那个女人大概是他风烛残年的老伴?她一直在照顾着这个落魄的小提琴家。我想,在那个以政治身份压倒一切的年代,这么一个女人也真是一件难为的事了。
今天,我们几个遭遇相同的老同学相聚,谈起那个年代的“高考”来,真是“深恶痛绝”。“阶级斗争”缓和之后的年代,我们才从萌发同情心的老师那里知道“内情”,懂得那个年代的高考是回什么事?高考对我们属于另类——“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来说,仅仅是个形式。实际上高中毕业考后,根据学生的“家庭出身”和父母是否有“关(劳改、劳动教养)、管(管制)、杀(判死刑)”,决定学生是否可以录取。这个“判决”就由班主任和团支部书记在学生的“政治鉴定”栏如此填写,如该生可录取重点院校、该生酌情考虑,不可录取重点院校可考虑专科录取、该生不可录取等等。你考得再好,“政治审查”不合格,也不录取,也就是说,高考的“政治审查”关过不了,科目考试成绩好坏也就不重要了。我和德仁同学充满理想的当然是名牌大学,我们满意的高考成绩是没有用的。哪里知道“政治审查”早已是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另类学生,属于“该生酌情考虑,不可录取重点院校可考虑专科”的另类,此类学生基本上集中在专科院校。即使有个别“另类学生”有幸录取重点大学,也只不过点缀“重在政治表现”而已。此时,德仁同学的家庭经济已经崩溃得实在难以维持起码的生活了,逼得“下乡教学”。只有伟才同学留在高中继续读书。接着就是“高举三面红旗”、“大跃进”的日子。我们三人都在不同的地方投身于日日夜夜“大炼钢铁”、兴修水利的疲惫劳动中,也难得经常见面了。当昆明马市口最有名的食品商店、传说当年供应慈禧太后糕点的“吉庆祥”的玻璃瓶里已没有糕点买,而是用铅笔和橡皮装满玻璃瓶点缀门面时,“三面红旗”已经缓缓飘荡,“大跃进”号角声不再高昂——这时已经是20世纪60年代初了。那时,全民劳动的场面基本结束了,粮食定量比50年代还要克斤扣两的供应,就是加上包谷面充饥,也难填饱肚子。此时,伟才同学也因为所谓“家庭问题”高考落榜,到工厂学徒外出培训。我和德仁同学假日偶尔也在长城茶室相约,往往以茶当饭,无非叙述不平的“待遇”,对处于另类的地位也明白无所谓“前途”,而“前途”不是奋斗出来的,而是先天的出身决定的。出身无法选择,生长在这个时代也是无法选择:
——通过我们目睹和经历的政治运动,开始懂得了这个道理。
青少年时代在长城茶室苦苦思索的许多问题,多少年之后才找到明白的答案。
“秋风昨夜过园林”,几十年之后,许多另类家庭和另类个人为这个社会付出了许多许多血泪的教训,善待“另类”的日子到来时,“春风又绿江南岸”时,“另类”或已含恨而逝、或失之桑榆……不一而足。
还是善待另类为好。再见的时候长夜不再冷。
后记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条条形青石板地的小街的人民电影院,几番改换门庭,仍然唤不回往日的喧哗;长城茶室早已被矗立的钢筋水泥大楼的一角占据;当年常来常往的茶客老年者亦乘鹤西归、少年者亦垂垂老矣。
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终归也会被流逝的岁月湮没……
如今,仅仅留下作为历史保护文物——清末的那盏石头雕刻的街灯陪伴着这条小街的历史……
今天,这条由凸凹水泥地代替了条形青石板地的小街的人文环境虽然面目全非,但是,每天仍然有匆匆走过的人群,又会留下人们在这个时代值得留下的许多许多记忆:或喜、或悲、或忧、或愁……
尽管如此,长城茶室那朦胧的形象留下的一段历史和那个历史阶段的故事和思绪,大概也会在一代人中留下一点传说吧?
这是说真话的故事,以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