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漂柴

2004-04-29 00:44:03曹卫华
滇池 2004年10期
关键词:水漂枯树枝江中

曹卫华

太阳像个散淡的女人,懒洋洋地从山顶上滑落到金沙江大峡谷里,两岸光溜溜的山体像镀了一层薄金。

江边,江边村两个被太阳灼晒得油黑的十三岁少年——继标和憨狗,正圪蹴在江边一块大岩石下等着捞水漂柴。

江边村是金沙江上游大峡谷里一个小村庄,坐落在距江边不到一百公尺的山坡上,全村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江边村人守着诺大的一条江却缺水,守着江两岸巍峨的大山却没柴烧。江两岸的山体光溜溜的,像个没穿衣服裤子的山汉子,裸露着肌肉结实骨骼分明的肌体,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碎石黄沙和黑色的陡峭山岩,满目苍荒,不见一星半点的绿。

原本,江两岸青山绿水,流水淙淙,是不缺水喝不缺柴烧的。上千年的伐薪炼铜,砍光了大山的树木,泉水也断了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埋在地下的树根也被刨出来烧光了。

山里的住户能搬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这里几十户那里几十户地凑在一起,就在大山的深处形成了零零散散不少的村落。

江边村原本是个很大的铜厂,有几百户人家,随着铜厂的衰落,江边村也只剩下几十户人家,靠种地度日。

继标和憨狗耐心地等待着江面上偶尔漂下来的水漂柴。

等得无聊了,继标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绿石头凑到眼前看天上的太阳。

这是一块核桃大的品质极好的天然碧玉,绿茵茵的,晶莹剔透,是继标在江边的沙滩上捡到的,继标虽然不晓得它价值几许,却爱不释手。

太阳光十分强烈,继标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碧水一般柔和的光影,光影海浪般晃动着,金光四射。

“憨狗!太好看了!天是绿的,太阳也是绿的。”继标兴致勃勃地对身边的憨狗说。

“继标!给我看看!”

“不给!”继标故意逗憨狗。

“继标!给我看看嘛!”憨狗眼巴巴地望着继标,哀求他。

“好嘛!给你看看!”

继标把绿石头递给了憨狗。

憨狗透过绿石头看到了天空、太阳、山体、江水的另一番美丽景致,看得如痴如醉。

“给看够了?看够了快还给我!”继标催促憨狗。

“继标!给我了!”憨狗爱不释手地把绿石头握在手上。

“你想得到好!我不给!”继标从憨狗手中夺回了绿石头。

“不给算球!尖杂种!”憨狗生气地站起来,骂了继标一句。

继标也站起来,踢了憨狗一脚,“你敢骂我!”

憨狗赌气跑到一边蹲在地上。

憨狗和继标是同一年生的,憨狗比继标大几个月,两人在一个班读书,可继标事事要比憨狗强过一头,憨狗平时都听继标的。

继标站在江边的岩石上,他把目光投向了江面。江面上波光粼粼,混浊的江水静静地从眼前奔流而去,有少许的杂草漂浮在江面上,不一会就被激流中的漩涡卷入江底,不见了踪影。

突然,继标看见江面上有一棵枝枝杈杈有小腿粗的枯树枝从上边一二百米的江面上沉沉浮浮的漂下来。

捞水漂柴遇上这种机会不多,把枯树枝捞上来晒干了够烧十天八天了。

“憨狗!我下水了!”

继标陡地来了精神,他把牛皮条的一头系在腰上,飞身一跃,跃入江中,便斜刺里朝江心游去。

捞水漂柴的人都得带上一根长长的牛皮条,事先把牛皮条的一头拴在江边的苦刺棵或岩石上,有水漂柴下来,就得把另一头拴在人的腰上,人下到江中,游进江心,抓住顺流而下的水漂柴,再解下系在腰上的牛皮条拴住水漂柴,水漂柴被牛皮条拽着,就会随水流漂到岸边。

还在赌气的憨狗也瞧见了江水中漂下来的大树枝,忙擦干眼泪跑过来。

继标拖着牛皮条朝枯树枝游去。

继标像条小小的混江龙,水性极好,可以从水流湍急的江底凫个来回,可以在江面打着旋的水窝窝里笔直地窜上窜下,还可以在几公尺落差的跌水处打水氽。

眼看着枯树枝漂到了面前,继标伸手去抓,却被牛皮条拽住了。牛皮条太短,继标怎么也够不到枯树枝,枯树枝迅速从继标的眼前漂流而过。

继标不甘心这么大的一截枯树枝白白从自己眼前漂走,他毅然解开了系在腰间的牛皮条,甩开膀子,顺流而下地奋力游去,追赶正向下漂浮的柏树枝。

这是非常危险的,枝枝杈杈的枯树枝被湍急的江水推送着,把人划破了肚皮叉入江底的事已经不是一次地发生过。即便不出什么事,继标能游下去抓住枯树枝,湍急的江水中没了牛皮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要想把这般大的枯树枝拖到岸边几乎是不可能的。

“继标!危险!回来!回来!”憨狗急得在岸上大叫大喊。

继标像是没听见,他小小的头颅露在水面上,黑亮的身子在江水中一起一伏。他仍奋力在追赶着那截枯树枝。

憨狗晓得继标的脾气,他认准了要想得到的东西他绝不会撒手。憨狗灵机一动,急忙把漂在江水中的牛皮条解开拖上来,把绑柴禾用的绳子结在了牛皮条上。

憨狗拎着牛皮条歪偏歪偏地急急忙忙顺江边追着继标往下游跑。

继标已经抓住了枯树枝,湍急的水流中他无法把枯树枝拖到岸边,却被枯树枝拽着,身不由己地向下漂去。

下去几百米就有个大叠水叫百见愁,那地方水口狭窄,水下暗礁密布,江水流到那里,突然变得汹涌了许多,继标死死地拽着树枝不松手,如果到了百见愁继标还不松手,他纵有再好的水性,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憨狗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前面,在百见愁上边几十公尺处急急忙忙地把牛皮条拴在了一蓬苦刺棵上,还来不及把牛皮条系在腰间,就用手拽着,跃入江中,斜着向江心游去。

憨狗人老实些,没继标机灵,水性却也十分了得。

继标被树枝拽着漂流下来,憨狗奋力游上去,一把抓住了继标的手臂,接着也抓住了枯树枝。

继标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露在水面上的小脑袋冲憨狗笑了笑。

两人齐心协力地用牛皮条拴牢了枯树,这才松了手,向岸边游去。

粗粗大大的枯树枝被牛皮条拽着,不一会也在百见愁前边百十米处漂到了岸边。

继标和憨狗兴奋地一起把枯树枝拖上了岸。

头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早上起来,天气凉爽了许多,空气不再干热郁闷,显出了几分难得的清新,一阵阵山风吹过,凉丝丝的空气中有了一种溽热的气息。远远看去,四面雄峙的山体也像被洗染过,朝阳下透着一种耀眼的清亮。

因为下雨,四面光裸的山坡上和沟壑里雨水挟裹着泥沙倾泻下来,汇集到了金沙江里。江水上涨了许多,比平时浑浊了许多。这是捞水漂柴的大好时机,雨水会把山上的枯树朽木冲到江水中来,但这时节江水也比平时汹涌,暗藏着种种杀机。

早上起来,继标和憨狗都没去上学。但凡这种日子,继标和憨狗就不上学了,要趁机多捞些水漂柴上来备着。

吃过早饭后,继标把工具收拾好,就准备到憨狗家叫憨狗。临要出门,继标突然发现他的绿石头不见了,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着。

会不会被憨狗偷了?

一定是被憨狗偷了!

继标气冲冲地来到憨狗家。

憨狗的爹妈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就憨狗一个人在等继标。

“憨狗!给是你偷了我的绿石头?”继标没好气地问憨狗。

“我没偷!”

憨狗说话不硬气,继标发现憨狗的目光躲躲闪闪。

“你到底给偷了?”继标很生气地推搡了憨狗一下。

“我没偷!”

憨狗说话还是不硬气,说完他就低了头。

“好!你说你没偷,我就要搜!”

继标说着就要在憨狗身上搜。没等继标动手,憨狗就心虚地突然捂着口袋撒腿就跑。继标几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抱住憨狗,把憨狗按翻在地。

憨狗手上死死地捏着那块绿石头。

继标气冲冲地一个个瓣开了憨狗的手指,夺过了那块绿石头。

憨狗气鼓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眼巴巴地望着继标。

继标不轻不重地给了憨狗一拳:“小狗日的,你还敢偷我的东西!”

“我没偷!”憨狗委屈地扁着嘴,用手背揉着眼睛辩解:“是你抖衣服掉在地上,我捡着的!”

“你还说没偷!”继标又给了憨狗一拳。

憨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继标也不理会憨狗,自顾扛着捞水漂柴的东西就往江边走。

憨狗抽泣着,小尾巴样跟着继标。

风大,且下过雨,江水像个起了性子的妇人,一改往日的温柔平静,变得浊浪翻腾,汹涌的波涛哗哗地拍打着江岸,发出巨大的喧嚣。挟泥裹沙的江水中,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干枯的杂草,不时的还能看见溺水而死的家畜的尸体漂浮在江面上,被大马鱼撕咬着。

继标和憨狗一到江边就发现江面上漂浮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水漂柴。

往日守候水漂柴的那块岩石已经被江水淹没。

俩人很快选好地方,做好准备,继标就飞身一跳,跃入了滔滔的江水中。

继标在江水中捞柴禾,憨狗在岸上打帮手,只一会功夫便捞上来许多水漂柴。

憨狗把捞上来的水漂柴砍小,晾晒在山坡上。

继标有些累了,游回到江边,爬上岸来,像只撵山狗样的蹲在山坡上。

憨狗还在跟继标赌气,晾晒好柴禾,他仍不理继标,一个人委屈地嘟着嘴蹲在离继标几米远的地方。

江面上有一棵老树桩打着旋漂了下来,这种老树桩木质好,硬,经烧。

俩人都站了起来,朝拴皮条的地方跑去。

继标拿起牛皮条正往腰上系,被憨狗一把夺了去。

“我下!”憨狗仍气鼓鼓的。

憨狗把牛皮条系在腰上,跃入了江中。

憨狗小小的身子牵着牛皮条在滔滔的江水中一起一伏,他奋力地划着水,一点点地向渐渐漂下来的老树桩靠近。

继标看着江水中瘦小的憨狗,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打了他。

憨狗已经抓住老树桩,但老树桩太沉,又被江水推着,不像一般的水漂柴好对付。憨狗便像只蛤蟆样双手抱住了老树桩,一边随老树桩向下漂流,一边伸手去解腰上的牛皮条。

突然,继标发现有一棵二三十公分粗,两三米长的大圆木笔直地在江流中漂浮着,随汹涌的江水向憨狗的后背冲来。那是上游某个地方被盗伐后晾在山上的树木,被山水冲到了江水中来,新砍伐的大树水分重,沉甸甸的,但树杆笔直,在水中漂游的速度比老树桩快得多。

圆木要撞上了憨狗,憨狗就没命了。

憨狗并没有发觉背后的险情,仍在努力地与老树桩较着劲。

“憨狗!快躲开!憨狗!快躲开!”继标惊出了一声冷汗,急得在岸上大叫大喊。

江水的喧嚣把继标的呼喊淹没了。

憨狗一点没听见。

继标急得又跳又叫,不停地朝憨狗打手势。

憨狗没看见。

眼看着大圆木像被人推送着向憨狗冲去,再喊再叫已经无济于事,继标突然想到如果憨狗还没解下腰上的牛皮条,他就可以拽着牛皮条扯憨狗一把,让他避开来势凶猛的大圆木。继标上去,一把抓住了拴在苦刺棵上的牛皮条,双手使劲地往回一扯,牛皮条的另一头已经拴住了老树桩,继标只感觉牛皮条在手中绷紧了一下,就看见大圆木直冲冲地撞在了憨狗的背上。

憨狗的身子向后挺了一下,从老树桩上滑脱,瞬间便消失在江水中。

继标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不相信刚才还好好的憨狗就这么转眼就殁了。

“憨狗!憨狗!”

继标嘶声呐喊着,沿江边追着江水往下跑。

一个漩涡滴溜溜的在江面上旋着,顺水漂流,憨狗小小的身躯被漩涡推送到江面来。憨狗好像还活着,继标看见憨狗无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肩,像是要划水的样子。

继标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江去,挥起手臂劈波斩浪地朝憨狗游去。

憨狗的身体随江流而下,时沉时浮,继标看见憨狗浮上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摇动手臂。

再下去就是百见愁了,继标必须在百见愁的上边把憨狗救起来,到了百见愁要想救憨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继标越来越接近憨狗,憨狗的身子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在浩瀚的江水中随意地沉下去又不经意地漂上来。继标累了,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有些接不上气,可他没有松懈,他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劲猛挥手臂游了几把……

继标终于抓住了憨狗的手臂……

继标一只手紧紧抓住憨狗,一只手划着水奋力地往江岸边游。

继标终于把憨狗拖上岸……

憨狗的背上像青天白日旗样,青了圆圆的好大一块,鼻孔里、耳朵里塞了不少的泥沙,有殷红的血水流了出来;他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已经气若游丝。

“憨狗!憨狗!”继标吓得“哇”的一声哭了。他使劲摇晃着憨狗的身子嘶声呐喊:“憨狗!你醒醒!醒醒!”

憨狗的身子像被抽了筋,软耷耷的,一动不动。

“憨狗!憨狗!你醒醒!”

憨狗的身子突然抽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张开了一条缝,乌黑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

“继……标!我……没、偷……你的……绿石……头……真的……没……偷……”

像一个幼弱而遥远的声音从天籁传来,从大山的胸腹里传来……震撼得继标心灵发颤,继标心里好悔呵,没想到憨狗这时候还记挂着这事。

“憨狗!你没偷!你没偷!是我错怪你了!”继标哭泣着对憨狗说。

憨狗像是听见了继标的话,他轻微翕动着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突然,憨狗身子痛苦地扭动了一下,他一抬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憨狗!憨狗!”继标吓得大声地喊叫。

憨狗没一点反应。

继标手忙脚乱地把憨狗拖起来背在背上,小牛样呼哧呼哧地喘吁着,沿通往村子的山道跑去。

阳光把峡谷上方的一块天烧得火红,高耸入云的山尖也像被天火点燃,看上去金光灿烂,像是点燃了熊熊大火祭神的神坛。

金沙江江面上的阳光却已经褪去,不再像阳光照耀时波光粼粼,欢腾雀跃,却显得黯然失色,像个不堪重负的老妇,低吟浅唱,默默地向下流去。

那天,继标把憨狗背回家时,憨狗已经死了。

憨狗的父母大恸一场,把憨狗送到离村子不远的山坡上去掩埋。

憨狗的父亲给憨狗选好了下葬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用一块农膜将憨狗裹住就放到坑里了。

继标心里像梗着块骨梗,真不是滋味,他一直抽泣着,跟在憨狗父母的后面。

“等等!”

憨狗的父亲刚要往憨狗的身上掩土时,继标突然喊了一声,把憨狗的父亲叫住了。

继标看见憨狗苍白的小手从农膜下伸了出来,五指分开,像要抓住什么。

“继……标!我没……偷……你的……绿……石头……真……的……没……偷……”

憨狗临死前的表白又在继标的耳畔响起,反反复复;憨狗下水时嘟着嘴蹲在江边的样子又浮现在继标眼前,憨狗满腹委屈……

继标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跪在了憨狗的面前,握住了憨狗伸出来的那只手。憨狗的手是冰凉的,僵硬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沙。继标从口袋里掏出了憨狗也喜欢的那块绿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憨狗的手上,将憨狗的五个手指一一扳弯……说也奇怪,憨狗僵硬的手指竟弯曲了,紧紧地握住了那块碧绿碧绿的石头……

一阵风从金沙江上游的峡谷中吹来,吹乱了继标本来就七零八落的思绪。

继标和憨狗打打闹闹从小一起长大,殁了憨狗,继标就像是没了魂,十三岁的少年,突然间就像变成了糟老头,成天沉默寡言、不吃不喝,只是怀念每天和憨狗一起上学放学时闲散的日子。他常常把那块绿石头拿出来,凑在眼前冲着阳光强烈处看,继标眼前刹时绿茵茵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遮天闭日,枝枝叶叶青翠欲滴,森林间泉水环绕,百鸟啁啾……

旱象一过,连续下了十多天的大暴雨,天地之间大雨茫茫,一片浑沌。山坡上,沟壑里,雨水汇集在一起,像无数条无拘无束的小河,挟裹着泥沙、枯枝败草、死牛烂马,欢天喜地的一起倾泻到金沙江里去。

金沙江水猛涨。

天刚放晴,猛涨起来的江水仍居高不下,原来暴露在江面上的岩石被淹没了,狭窄陡峭的峡谷中浑浊的江水一泻千里地奔流着,发出巨大的轰响,淘去了两岸山体脚下的沙石,江面渐渐宽阔起来。

突然间,刚放学回来的继标就看见对面耸入云天的山体动摇起来,整个山体像是突然被抽了主心骨,从云端向江面哗哗地滑落,刹时间,黄色的沙石如飞瀑从山顶倾泻而下,失去了依托的巨大岩石如弹丸般在空中飞腾,雨点般劈哩叭啦砸入江中。

金沙江像烧开了的饺子锅,一片喧嚣,一片沸腾。

天没了,被扬起的沙尘遮没了。

刚从失去伙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继标,骇得瞪大眼睛望着垮塌的山体和喧嚣不止的江面,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体的垮塌从下午一直延续到黄昏,空中的尘埃渐渐散去,露出了血色洇染的天空。动荡的山体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刀削斧劈一般从山顶齐刷刷的形成了一个陡峭的沙石坡,像一匹好看柔滑的浅黄色绸缎由山顶自然地铺展到江边。

一直呆呆地张望着这一奇观发生的继标突然发现,塌下来的沙石在峡谷中形成了一个沙石大坝,截断了江流,大坝下的江面迅速地回落,上边的水流却在猛涨。

“金沙江断流了!金沙江断流了!”

像世纪末日来临,继标大喊大叫地往村子里跑去。

断流后的金沙江水的涨势越来越猛,离江边近的几间房子被淹没了,眼看着整个江边村都要保不住了。

村里人乱做一团,老人和小孩都撤离到高一些的山坡上去,壮实的男人和有劳力的妇女都一趟趟的忙着从家里往山坡上搬运粮食、被褥和其它有用的东西。

正当人们惊慌失措忙碌的时候,猛听得峡谷中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节节上涨的江水最终冲垮了沙坝,挟裹着泥沙一泻千里,向下奔涌而去。

金沙江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第二天,天仍晴朗,断流过后,江面上的水漂柴突然多了起来。吃过早饭,继标就收拾好捞柴的家什来到江边。

江水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般丰盈,江面比平时宽阔了许多,原来选好的捞水漂柴的地方被江水淹没了,江水断流时被淹没过的地方留下了厚厚的一层稀泥浆,江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漂柴随浑浊的江水淌过。

继标重新选好一个地方,把两根牛皮条结在一起,拴好在一棵苦刺棵上,就下水了。

憨狗死后,继标每次捞了水漂柴都要分做两份,一份自己家烧,一份给憨狗家送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继标已经捞上好大的一堆水漂柴了,他把捞上来的水漂柴晾晒在山坡上,这些水漂柴他一个人无论如何是背不回去的,他想等水漂柴晒干后喊大人来和自己一起背。

黄昏渐渐来临,太阳也显得有些疲惫地西斜到了天边。

继标坐在山坡上歇息。在水中扑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继标累得像被抽了筋,浑身软耷耷的,脸上身上被浑浊的江水浸泡过的皮肤经太阳一晒也紧绷绷的难受。

继标突然发现,一棵青枝绿叶的大树像条绿色的大船漂浮在江面上,缓缓地随浊流漂了下来。这是上游江岸边某处山体滑坡倒伏在江中的大树,捞上来是可以做成材派上大用场的。

继标像突然间被充了电,一下兴奋起来,他顾不得疲劳,站起来把牛皮条系好在腰间,像条小泥狗似的一下跃入了江中。

大树的树干有大人的大腿那么粗,根部较沉,坠在水中,整棵大树在江水中漂流得很慢,继标游到江中轻易地就抓住了树枝,攀到了树干,继标解下腰间的牛皮条,缠绕住树干,捆牢。

拖拽在江水中的牛皮条像一根大大的琴弦突然绷紧,大树在江水中划出一个弧,由牛皮条牵引着,向岸边缓缓地漂去。

继标满心喜悦地掉头向江岸边游去。

突然,继标感觉背后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推涌着江水在向自己靠近,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向自己游来——大马鱼!是大马鱼!这个念头刚一产生,继标的脑子便“嗡”的一下,短暂地一阵空白……继标惊吓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头也不敢回地使劲划动手臂,拼命向江边游去。

大马鱼是金沙江上游一种体型庞大、性情凶猛的野生鱼种,一般生存在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江段。大马鱼食性很杂,主要以江中的游鱼为食,却特别喜欢嘶咬江水中漂下来的死牛烂马,饿极了也会攻击在江水中捕鱼、捞水漂柴的人。大马鱼体型大力量大,嘴壳前面有一排锯齿样锋利的齿,常在江中活动的人,谁都不敢招惹大马鱼,有大马鱼出没的地方,江边的打鱼人也都不去。

果然是一条大马鱼盯上了继标,继标偶然回头,看见了大马鱼猪头样大小的脑袋露出了水面。

继标拼命扑腾着游到江边,慌慌张张地伸手抓住了一蓬苦刺就想往上爬。

大马鱼突然窜上来,一口咬住了继标的一只脚。

大马鱼使劲地摇摆着硕大的头颅,继标脚下一阵阵剧烈地疼痛。他使劲抓住苦刺棵的手被苦刺扎得血乎乎的,却不敢松手。

苦刺棵被拽得哗哗乱颤。

大马鱼咬住继标也不松口,硕大的头颅露出水面,又是一摆……又是一摆……

惊吓得乱了方寸的继标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看见自己插在石头缝里的砍刀就在苦刺棵旁边,他腾出一只手拔出砍刀,回转身奋力向大马鱼砍去。

大马鱼遭此一击,猛地咬了一口,将头一摆,掉头向江水中流去。

继标突然感觉浑身一阵痉挛,被大马鱼咬住的右脚一阵撕心裂肝的疼痛。

继标顾不得多想,急忙抓住苦刺棵爬上岸。

继标的右脚刚一点地就像烈焰烧灼似一阵钻心的痛,低头一看,脚掌没了,齐脚踝处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秃桩桩……

渐渐沉落下去的太阳把整个天宇烧得通红,浩瀚的金沙江大峡谷沐浴在晚霞中,已呈现出沉甸甸的暮色。

浑身水淋淋、脚踝血淋淋的继标披着晚霞雕像般呆立在暮色中……

“妈!……妈!……”

用整个生命中蕴藏的所有能量喊出的、苍狼般嚎叫的声音在金沙江大峡谷浑沌的天宇中回荡……

继标冥冥中感觉红彤彤的太阳突然变成了黑太阳,他还没来得及分辨,便一头栽倒在江岸边荒芜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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