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师范学院教书那会儿,学校里面房子紧张,两个青年教师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安置好了床铺和书桌之后,转一下屁股都成问题。已经够让人气喘的了,偏偏三天两头又挤进一个女孩,室友的女朋友。他刚上了一周的课,就和外文系的一个女教师谈起了恋爱。他们的爱情见风就长,一个月不到就以老夫老妻相称。女同事也不避讳,当着我的面就和男朋友腻腻歪歪。天气也反常,都十月份了还压不下火,我不得不到宿舍外边透透气。再回去时门已经拴上了,敲了两下,里面说,到操场上再转两圈。我是个光棍,这两圈常常转得我很辛苦,所以开始考虑到外面租房子的事。
系里一个热心的同事就给我参谋,说她认识两家房东,一个是西大街,一个在花街,都不错,价钱也合适,可以考虑。我想都没想就说,就花街吧。
同事就笑了,说,冲名字吧。
一点没错,就冲名字。花街,多好听的名字,让人想入非非,花街柳巷。我喜欢有想像力的地名。
同事又说,年轻人,小心点,花街可是有不少身份不明的女人的。
那最好,我说,找对地方了。
当时只是瞎说说,没当回事,我只想要一间不错的房子,过几天宽松平静的日子。事情就这么定了,周末同事陪我去了一趟花街。花街离学校不远,骑自行车十五分钟就到,过水门桥,在运河南岸,从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路进去,拐一个弯就是。还是一条青石板路,被多年的脚步磨得泛起幽亮的青光。正是黄昏时分,半边阳光落进巷子,明暗相间,阴影和光亮分别漫上两边古老的房子,觉得踩下去的每一脚都古色古香的。同事说,这条街是这座城市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古董,你看,青砖,灰瓦,瘦削的门楼,沉静的四方院子。的确如此,进去了就不能不喜欢这条巷子,房屋和院子临街建筑,店铺的门还是一块块木板拆拆合合排列而成的。走着走着就有点恍惚,像行进在陈旧的时光里。
女房东在敲门声响起之后打开了门,我看到了院子里的一株树荫繁盛的老槐树。待租的是靠北边的那间房子,碎石小路一直通到门前。一张光床,一张老式的梳头桌子,一把荆条灰黑的藤椅。尽管房间有些空,但收拾得很干净,从房东的打扮来看,她是个处处都要求清爽的老太太。
这间屋子一直有人住,女房东说,前些天刚搬走。
楚婆婆,同事的手势像在向我再次介绍房东,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就这里了,我说,以后请楚婆婆多关照啦。
家里就楚婆婆一个人,看样子她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早晚都要到运河边上走走,有时候也会在废弃的石码头边上坐一会儿,安静地摇着城市生活中早已不多见的蒲扇。我从学校上完课回来,常在石码头那里遇到她,然后一起往花街走。这段路上是我们交流时间比较集中的地方。她知道我是教书的,也多次说过,教书好啊,但好在哪里她没说。楚婆婆说,先前的房客也是教书的,中学教师,人和我一样厚道。我笑笑,推着自行车走在她身边,花街上的邻居见着她都远远地打招呼,她也向他们友好地摇着扇子。
回到院子里,各自的生活就相对独立了,我读书写作,楚婆婆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我们相互很少打扰。至少我很少打扰她。偶尔的聊天也是在她给我送东西的时候,她是一个和善的老太太,抽空就会送一点水果之类的东西给我,有时候也会在晚上给我留一碗饺子或者其他什么稀罕的吃物。说我一个年轻人,不懂得学会照顾自己,总是熬夜到深更半夜会伤身体的。我觉得过意不去,让她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每次她都答应着,但下次还是照样用那个雕花的白瓷托盘端过来。我让她坐,她也不坐,就站在我桌边问上一两句,都是关于学校的,比如学校有什么新鲜事,同事之间的关系还好吗,现在的学生是不是很难管教。
有天晚上楚婆婆又送了一块西瓜过来,那时候西瓜在市面已经是个稀罕物了,我正口渴,抱起来呼噜呼噜就吃开了。闷着脑袋一口气吃完了,看到楚婆婆还站在书桌边上,出神地看着我,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说,哈,楚婆婆,我吃相是不是很难看?
难什么看?年轻人都这样,我儿子吃西瓜也这样。
你儿子?我当时愣了一下,我从来没见过她家里的其他人,也没听她提起过。同事也没有向我透露过她的家庭情况。我一直以为她是孤寡老人。所以一直没敢随便打听。他干什么?
也是教书的,和你差不多大。楚婆婆说,刚说完她又说,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不耽误你看书了,拿起托盘和啃剩下的西瓜皮出了我的房间。
有几天我还在心里琢磨楚婆婆儿子的事,但过了也就忘了。我在花街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下了课一般都往回跑,与原来做室友和邻居的同事联系就少了,见到了,他们就拉住我一起喝酒聊天。喝酒时他们就笑话我,说我去了一个好地方,对这座城市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花街是个暗娼云集的地方。他们的说法让我吃惊,来来回回地出入花街,我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嫖和卖的迹象。我是个陌生人,说到底在花街只认识楚婆婆一个人,我没把别人当回事,别人照样也不把我当回事。花街在白天和其他任何一条巷子一样吵闹,到处弥漫着稍稍带点南方色彩的生活气息。尤其是黄昏时,所有的小卖铺一例敞开,热气腾腾的小吃和点心挤满了街头和巷尾,下了班的花街人穿着随意,在巷子里和运河边悠闲地晃荡。天黑下来,花街就收敛了热闹,早早地安静下来。夜晚我坐在藤椅里,常常觉得这是城市中的一个小村庄,而我的房间又从花街的世界里独立了出来。但是他们说,那是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如果有心,住久了就会发现那些嫖客是如何在夜晚出没于花街的。他们说,你以为花街的名字就是人们瞎叫的吗,它实际上就是一条历史悠久的花柳巷。
我做了一点了解,粗略地知道了花街的来历。若干年前,陆上的交通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的时候,水门桥下的那条运河还是南北水运的重要通道,来往的船只摩肩接踵。那个今天废弃的石码头是运河漫长的一段里规模可观的码头,行人和船只在这里上下货和歇脚,采买物资以备接下来枯燥的旅途之用。有了人就有了与人有关的一切职业,比如娼妓。这里的生意好做。那些来历不明的女人从各条船只上下来,在石码头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租房子住下,关上门就能开张。当然,也有一些本地女人。解放前,花街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名字,是心怀鬼胎的船夫和浪荡的男人们神往的地方。到花街去,他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都痒痒得难受。就这么叫下来了。解放后政府取缔了这一行业,妓女们要么收拾包裹走了,要么从良,花街的名字却不得不留了下来。
现在他们取笑我,意思很明显,我住在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花街上。他们说,晚上你出门转一转,数一数街上有多少小灯笼。
晚上十点,花街的夜晚已经很有秋天的味道了。我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顶,手插在口袋里,在闪烁着清凉的光芒的青石板上走着,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走在了清朝末年,落脚也不免谨慎起来。一个个相向的小院安静地低伏,整条街上声息全无,偶尔某个角落会响起一两声清醒的开门声。我看到了灯笼,很小的红灯笼,黯淡的一个小球,挂在某个小院的门楼底下。那就是标志,据说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来了客人就取下灯笼。但在白天我从没见到过。我在青石路上走了两个来回,第一遍看到四个,第二遍看到三个。回来时遇到一个小个子的男人,走路时两条腿矛盾重重,相互使绊子。他和我一样,衣服一直扣到下巴,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我没看清他的脸。
回到家看到楚婆婆站在她房间门前,灯光从身后一直铺到她面前,方块形的亮光中间是一条瘦影子。出去走走?她说。
有点凉。我答非所问,夸张地搓着手。
晚上少出门,年轻人别太好奇。楚婆婆说,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是,我说,刚才有点头疼,现在好多了。说完我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一会儿,楚婆婆的房门也关上了。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从那天晚上开始,楚婆婆上床的时间比过去推迟了不少。刚搬来时,她和我说,一个人的日子简单是简单,总还是要好好过的。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晚上九点上床,十点睡着,早上四点半准时醒来。现在常常十点左右还要敲我的门,送一瓶开水什么的。我记得第二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在运河边上遇到了她,她问起我女朋友的事。我说还不知道在哪儿呐,光棍一条。她说这样也好,可以专心工作,想谈朋友了就认真谈,不能瞎来。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知道楚婆婆的儿子是钟阿繁是在元旦那天。元旦时学校里几个领导到外地出差,子弹头小车在高速公路上撞到了栏杆上,司机当场死亡,三个领导一个昏迷两个骨折,身上都流满了血。因为出事地点靠近本市,当天电台新闻里就报道了这起事故。我和朋友一块儿庆祝元旦,晚上回来进了门就看见楚婆婆坐在门前。楚婆婆见到我立刻站起来,因为起来太急差点摔倒在石子小路上。
他们怎么样了?楚婆婆抓着我的胳膊问。
吓了我一跳。什么怎么样了?婆婆你说什么怎么样了?
车祸。我听广播了,你们学校出车祸了,有阿繁吗?
阿繁?哪个阿繁?车上的都是学校领导。
楚婆婆心力衰竭似的闭上眼。吓死我了,她说,还抓着我的胳膊,眼泪流了出来。
我把她扶进房间,在椅子上坐好,才问她阿繁是谁。
楚婆婆迟疑一下才说,我儿子,钟阿繁,你们学校的。
你是说图书馆里的钟阿繁?
是阿繁,我知道他经常出差。吓死我了,真把我吓坏了。
楚婆婆的儿子竟是钟阿繁。我认识他,打过好多次交道,请他帮忙带几本图书馆没有的书。他负责图书采购,经常天南海北地出差到处跑。楚婆婆担心的就是这个。我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过他们娘儿俩提起过对方。楚婆婆没说过,钟阿繁也没说过。钟阿繁知道我在这里租了房子,我甚至告诉过他我的房东是楚婆婆,我不记得当时他有过什么表示。而且,我来花街两个多月了,在花街连钟阿繁的影子都没看见过。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母子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阿繁怎么不回来看看您?
他忙。楚婆婆擦掉眼泪,说,阿繁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总是出差,抽不出空回家。
回家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周末他不加班。
回来也没什么事,我这儿什么都挺好的。楚婆婆说,阿繁还有自己的事。噢,今天是元旦,我多烧了一点菜,还留在厨房,晚上饿了你自己去拿。我有点累,想睡了。
周二我有课,下了课就去了图书馆,采编室里的老师说,钟阿繁去市里的图书大厦了,下班前未必能回来。周三下了课我又去,总算把他堵在了办公室里。阿繁嘴上叼着烟,正埋头在一堆账目里。见到我招呼一声,说,你要的那本书我和出版社联系过了,还有,下次出差顺便给你带回来。站着干吗?坐呀,这两天忙死我了,凌晨三点才睡,这大概是第十支烟,一离嘴就瞌睡。他的两眼红红的,在烟雾里半眯着。
过两天还忙?我问他。
下午就差不多了,弄完了过几天松快日子。还要什么书?留个条子。
我把椅子向他面前移了移,有时间回家看看吗?
阿繁眼立刻睁大了,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低声说,出去说。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抬起头的又低下去。
我妈让你找我的?阿繁站在远离办公室门的走道里问我。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好长时间没回家看看了,你妈挺担心你的。
有什么可担心的?阿繁扔掉烟头,用脚来回碾着,我都这么大人了。
那你也得回家看看。
只要我妈同意搬走,我就回去。回去给她看个够。
搬家?往哪儿搬?
没什么,这事你就别问了。阿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甩了半天也没甩出一根,他把空烟盒揉成一团,刚要扔到地上,想了想又塞进口袋里。这时候一个同事在办公室叫他接电话。他说,我先回去了。转身就走了。
抽空回去一趟吧。我说。
再说吧。阿繁已经进了办公室。
我想能给楚婆婆一个惊喜,可是阿繁迟迟不来花街。一周之后我又去了图书馆,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转着手里的圆珠笔。书还没到,他垂着眼皮说,晚上出差,九点的车。
我听出了他的意思,不希望我多事。于是我也搪塞了一下,不急,我就是顺便过来看看。然后寒暄几句就离开了。我搞不明白阿繁为什么一再强调让楚婆婆搬家,花街的小院是个不错的地方,空间大,而且安静,在楼上生活久的人做梦都想有个这样的院子,阿繁竟然想让他妈搬走。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楚婆婆。
阿繁觉得这地方不好,花街么。
楚婆婆故意把花街两个字咬得重一点,我便明白了。但我还是觉得阿繁有点莫名其妙,住花街怎么了?这条街上的居民多的是,又不单是楚婆婆一个人,再说了,哪个地方也免不了出几个暗娼和嫖客,到底有多少真正干净的地方呢。
阿繁有洁癖吧?我说,他实在干净得过了头。
没什么,年轻人嘛,名誉什么的看得重一些。我不怪阿繁。
那婆婆您是否想过要换一个地方生活?
想过,可是人老了,搬不动了。楚婆婆把一个玉石小菩萨雕像放在手里转来转去,也舍不得走,四十五年了,我十七岁来到花街,四十五年没挪过窝,一辈子都留这儿了,还往哪儿走。
这倒也是,老年人都安土重迁。我说,我再劝劝阿繁,他应该理解婆婆的心情。婆婆十七岁来到这里,我说呢,第一次听婆婆说话觉得口音和这里不一样。
哦,是吗?我没在意这事。楚婆婆把小菩萨放下,你跟阿繁说,我这里挺好的,让他不用挂念。还有,我给阿繁织了件毛衣,你抽空帮我带给他,阿繁从小就喜欢我给他织的毛衣。她从床头拿出一件叠好了的咖啡色毛衣递给我,打了个哈欠对我说,天冷了,早点回去歇着,你明天不是一大早还有课么。
最终我也没能说服阿繁来一趟花街。开始他坚持说,只要楚婆婆不同意搬出花街他就不回去,后来连这个理由也不说了,只是找借口推,一会儿说没空,一会儿说要出差,一会儿又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要去相亲。总之是遥遥无期地推下去。
我和介绍我到花街的同事聊起这件事,表示对阿繁的极大不解。同事笑了笑,说,谁都无法真正走入另一个人的内心,谁能真正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大概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知道那是什么呢。没办法的事。同事劝我还是不要过多地介入别人的家庭事务,我只是一个房客,一个寄居者,如此而已。同事的劝告让我心灰意懒,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杞人忧天,正如她所说,这些年他们不是也过得很不错吗。接下来是春节,我回家痛痛快快地过了个年,重新回到花街已经是第二年的大年十三了。
走之前我告诉楚婆婆,大概过了初十我就回来。但我回到了花街,却在大门上看到了一张粘得很牢、字迹陈旧的纸条,上面写着:楚婆婆在医院里,有事请找隔壁林家。我到院子和厨房里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好多天没人气的样子。
林家是个裁缝店,生意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红火,因为大家都到市场上买成品的服装,只有那些信不过批量生产的老人才会经常自己买来布匹,请裁缝店里的林婆婆做。尽管如此,林家的裁缝店依然继续开下去,像楚婆婆说的,老林家也丢不下花街和干了一辈子的行当。我收拾了一下就敲开了裁缝店的门,出来的是林婆婆。她戴着老花镜问我,你是阿繁家的房客吧?
我说是,林婆婆您好。在花街住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和她打过招呼。婆婆您知道楚婆婆在哪家医院?得的是什么病?
你看到那张字条了?阿繁他妈在医院里让我写的,担心你来了找不到她人。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头晕。老毛病,这两年加重了,突然晕倒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让她一定住院,医生说挺严重的,我也不明白。对了,阿繁呢,你不是阿繁同事吗,怎么不让阿繁到医院看看他妈?他妈春节都是在医院里过的,二院,第二人民医院,阿繁还没去过哪。
我没去找阿繁,而是直接去了医院。我在病房里找到楚婆婆时,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她一个人,正扶着一张张病床慢慢走动。我站在门前叫了一声楚婆婆。
她转过身,一脸的倦容,感觉五官之间的距离都变大了。她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还在心思算计呢,这两天你该回来了。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另一张病床上,上前要扶着她,她推辞了。你看,她说,我走了半个钟头了头也没晕,我正打算跟医生说说,让我明天出院算了,我真是呆够了。她又走回来,这次连别人的病床也不扶了,谨慎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我在她病床前坐下来。
婆婆,阿繁呢?我问她。
阿繁有事。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想让他跑来跑去的。
春节阿繁来了没有?
他不知道我住院。楚婆婆看样子要流眼泪,忍一忍又没流下来。老毛病了,过去每年都会犯几次,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除夕晚上晕倒的,晕倒了就人事不知了。
我对阿繁又上了火,显然是太过分了。我说,阿繁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就这两年。楚婆婆躺下来,闭上眼睛,阿繁是个孝顺的孩子,就这两年,有些过去的事他知道了,就在心里装着。阿繁是个要面子的孩子,不能怨他。
就是天大的事你们还是母子嘛,过年了,生病了,总得来看望一下的。
算了,别难为阿繁了,我也不是他亲妈。楚婆婆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说这些。
没事,我早应该把真相告诉阿繁,这样他心里也会好受些。我不能生孩子,到了三十五岁才和他爸抱养了他。我们担心阿繁会有想法,就没告诉他,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下次他过来了,我会如实地告诉他,阿繁已经是大人了。
既然阿繁不明白这件事,那还有什么事让他不肯来花街?
都是些过去的事。楚婆婆叹息了一声就不再说了,脸侧向里面。我也不便再问,开始给她剥橘子。橘子刚剥完,查房的医生带着两个小护士进来了。见到我,戴眼镜的小护士很不高兴,不冷不热地说,你可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连亲妈都不要了呢。
我愣了一下,她是把我当成阿繁了,于是站起来赔了个笑脸,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工作太忙,让你们费心了,真是太感谢了。
楚婆婆只是笑了笑,欠起身子说,他太忙,这不是来了吗。
小护士对我伸了下舌头,你应该好好伺候好楚婆婆,她天天替你说好话。
医生问了楚婆婆这两天的情况,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差不多了,再修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楚婆婆说,医生,我明天就想出院。
医生不同意,说她的病情还没有彻底改善,很容易复发,应该留在医院里接受观察治疗。但是楚婆婆坚持要出院,她说现在感觉好多了,和正常时候没什么大区别,回家也一样调养。再说,后天就是元宵节了,过不上个大年总得好好过个小年吧。
那个小护士也为楚婆婆说情,看来她深解楚婆婆在医院里的寂寞之苦。医生想了想,说他再考虑一下,如果明天检查时情况还不错,可以考虑提前出院。第二天楚婆婆通过了检查,我把她接出了医院。临走时医生一再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能让我妈操劳,更不能受到强烈刺激,否则很可能功亏一篑。我和楚婆婆一个劲儿地点头。出了医院的大门,楚婆婆松了一口气,说,终于出来了。回去她要做一大锅元宵,阿繁从小就爱吃她做的元宵。
把楚婆婆接回家,安顿好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出了花街。那会儿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到了学校我看了一下手表,12点50。教工宿舍区路上的行人很少,所以朱婷婷走在28栋楼前就特别显眼。她是我班上一个女生的表姐,在学校斜对面的工商银行上班,因为她曾经陪着我的学生来我宿舍找我,想让我那个学生走读,和她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我经常到银行里取工资,就更熟悉了。我把自行车停在28栋楼前,她也到了楼梯口。
你怎么到这边了?我问她,银行搬家了?
送饭,喏,她把手里的保温饭盒向上提了提,给病人送吃的。
改行搞护理了?我锁上自行车,给谁送的?
你认识,钟阿繁。
阿繁?你们是?我把两个食指往一块儿碰了碰,这个关系?
人家介绍的,刚谈了两个月。朱婷婷是个开朗的姑娘,说起话来轻易不愿闭上嘴的那种,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没有及时把情况向徐老师汇报。
我摆摆手说,免了吧,阿繁怎么了?
左腿小腿骨折,骑摩托车摔的快一个月了。你不是搬出去了吗,回来视察工作?
不敢,到这边找个朋友,顺便看看阿繁。
不信,你有这个好心?
不信?现在我就跟你上去。
阿繁吊着左腿斜卧在电脑椅里,正在漫不经心地打游戏。听到门响脸都没转,烦躁地说,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快饿晕了。我叫了他一声他才转过脸,说我说呢,是不是午饭半路给你劫下来吃了?你又看中什么书了?
我瞅了一下他的电脑,小孩才玩的俄罗斯方块。你在智力启蒙?我碰了碰捆着夹板的伤腿,我到学校有点事,顺便看看你,现在好点了?
能有多大事?别听婷婷虚乎,再两个礼拜就该能下地了。
美的你。朱婷婷把午饭端到电脑旁边的折叠桌上,两个礼拜能把夹板拿掉就不错了,你忍着点吧。
我和他们俩瞎聊了一会儿,原来想说的话现在全回避了。阿繁吃过饭,朱婷婷把碗筷和饭盒洗了,收拾完了她说得回去了,马上要上班了,让我陪阿繁说说话。我说下次再说吧,我也得回去了。和阿繁道过别,我和朱婷婷一块儿下了楼。下楼时我说,这下你可有的烦了,一天三顿往这送。
有什么办法呢,朱婷婷说,这段时间我也忙,本来我让阿繁叫他妈过来的,这样方便点,阿繁说他妈住得离学校太远,不想惊动她老人家,那他就只好凑合着吃我做的饭了。
那倒是,他妈住的地方离学校的确很远。我随口说,然后我和朱婷婷在楼下就分手了。
回到花街,楚婆婆问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去找阿繁了。我说是,阿繁骑摩托车左腿摔成骨折了。楚婆婆一听就紧张起来,正做着元宵的手都哆嗦了,米粉星星点点地从指缝里洒下来。是不是很严重?她问我,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事,我安慰她,我看过了,大概再大半个月就能正常走路了。
你看这孩子,就是不小心。楚婆婆抱着糯米面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竟然没感到一点不适。你说,阿繁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这伤着条腿,吃个饭都不方便。
婆婆您不要担心,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就跟没骨折前一个样。阿繁还谈了个女朋友,人长得很漂亮,也心疼阿繁,一天三顿给他送吃的,吃得比过去胖多了。他让我告诉您,别太惦记,腿好了他就回来看您。
楚婆婆这才安下心来,嘴里还嘀咕着说,这孩子,这孩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搓元宵,我在一边替她摆开来,摆满了整整一张桌面。搓好了元宵楚婆婆说,明天你有空没有?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阿繁,顺便给阿繁做一顿元宵吃,阿繁就爱吃元宵。
我劝她不要去,一来她身体承受不了,二来去了阿繁十有八九不会高兴。但是我只能用前一个理由劝她。楚婆婆不答应,一定要去,她说大年娘儿俩没能在一起过,小年总该呆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阿繁又有了女朋友,心里实在忍不住想看,她想看看未来的儿媳妇长的什么模样。更要紧的是阿繁腿伤了,她要亲眼看着没事了才放心。我劝不了她,母亲想和儿子吃顿团圆饭无论如何也不算过分,我还怎么劝?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楚婆婆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病情又有好转,但必须维持好目前这种良好的状态。从医院回来,楚婆婆把元宵用塑料袋装好,又带了一点阿繁平时比较喜欢吃的东西,我陪她打车来到学校。到了楼下楚婆婆迟迟不上去,她只是说,等一等,等一等,让她缓一缓劲。我扶着她在楼下的石凳子上坐下,天很冷,楚婆婆额头上却出现了汗迹。坐了大约五分钟,楚婆婆站起来,说,我们上去吧。
阿繁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意外,吊着腿半天才说,大冷的天你跑这来干什么?
过节嘛,我把楚婆婆扶进屋,送元宵给你吃,婆婆特地给你做的。
做什么元宵?妈你有劲儿没处使了是不是?阿繁一转身把电脑椅滑到电脑前,不耐烦地把键盘敲得砰砰响。现在哪个超市里买不到元宵?还花那力气去做。
自己做的不是更实在点吗,我都用你爱吃的馅包的。楚婆婆口气很轻,看来她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不和儿子吵架。腿怎么样了?医生说没事吧?
断了还能怎样?阿繁说了这句就不再说话了,劈劈啪啪地玩起了电脑。我想大概我在这里他们交流起来不方便,于是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我到原来的宿舍遛了一圈,室友正和女朋友热火朝天地商量如何过好他们恋爱以来的第一个元宵节,其实也就是争论到哪个馆子去吃一顿美味可口的元宵。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像样一点的饭店都告诉了他们,也尖着脑袋陪着他们一起挑选。商定好了他们也要出门了,我也只得离开。他们让我一块儿去,我谢绝了,因为我已经答应楚婆婆陪他们母子一起过小年了,楚婆婆担心饭桌上会尴尬。
回到阿繁宿舍已经中午12点了。阿繁一个人在打游戏,我问他楚婆婆在哪,他对着厨房努努嘴,说,非要煮什么元宵。我看了看厨房,门关着,毛玻璃上晃动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子。我坐在沙发前抓起一本书随便地翻着,刚看了两页纸,朱婷婷拎着保温饭盒进来了。见到我就说,你怎么又来了?我可没带你的午饭。
我说,什么好吃的,我看看总可以吧?
还是老样子,我快忙死了,哪有工夫做那些花里胡哨的饭菜。
今天可是元宵节,小姐。
元宵节?朱婷婷拍了一下脑门,我把这事都给忙忘了。咦,怎么有烧饭的香味?
阿繁盯着电脑屏幕说,我妈在做饭。
你妈?朱婷婷把饭盒放在电脑旁边,阿姨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她下意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把有些陈旧的羽绒服掸来掸去。阿繁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见阿姨?
你烦不烦?
第一次见阿姨嘛,当然不能随随便便了。朱婷婷说,徐老师,你看我这样还行吗?
我笑笑说没问题,掏出烟盒想抽一枝烟。阿繁却啪地摔了一下鼠标,你有完没完?
你发什么火,人家是第一次,当然紧张了。朱婷婷还是不放心,又拎着宽大的羽绒服下摆走到电脑前,阿繁,你觉得这样见阿姨可不可以?
可以!有什么好见的?阿繁说,紧接着他又嘀咕了一句。他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正打开打火机想把烟点上,然后听到朱婷婷惊奇的大嗓门,什么?妓女?你说什么妓女?
当时我和阿繁都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我们都低下了头,我隐隐猜测和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阿繁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了,阿繁说,婷婷你瞎说什么,妈在厨房给我们煮元宵哪,你进去给妈做个帮手。快去。
朱婷婷僵硬地点着头,嘴里嗯嗯地答应着,两只手古怪地在羽绒服上擦来擦去。
去呀,婷婷。
我去。朱婷婷看看我,向厨房走去,她推开门就尖声叫了起来。我立马跳起来跑过去,阿繁也用右脚蹬地,把电脑椅滑到厨房门前。我们看到楚婆婆静静地瘫倒在地上,电饭煲的盖子敞开着,浓郁的元宵香味跟随蒸汽源源不绝地飘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