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2004-04-29 00:44
西湖 2004年10期
关键词:花街青青冠军

李冠军从故乡回来,不仅带来了母校巨变的消息,还带来了我们昔日共同的班主任樊一生老师离婚的消息。他向我描述了母校的变化,说现在去了我一定不敢相信,那就是十年前我们所学习生活的地方。除了校门前的那条经久不息地流淌的石安运河没变外,所有的陈迹早已荡然无存,我们读书的教室,爬窗户进去打乒乓球的会堂,中午吃饭的食堂,还有逃课去睡觉和玩耍的小树林,都在我们离开后的若干年里逐一消失,代之而起的高大敞亮的教学楼,先进的教学设备和从校门开始延伸的宽阔笔直的水泥路,两边站着绿荫如盖的悬铃木。美啊,李冠军说,谁能想到我们的母校有朝一日会如此漂亮?当然,他又说,谁又会想到樊老师,我们的老班,会在十年之后的好日子里离婚呢?

关于樊老师离婚的原因,李冠军认为责任在我们的前师母顾红梅,据说她在三十六岁的本命年里没有任何先兆地就有了外遇,竟然被樊老师堵在了床上。李冠军拜访樊老师的时候,顾红梅老师已经离开那个家半年了,他看到樊老师满脸胡子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目光呆滞,看到多年以前的弟子毫无兴奋之感,而是指着另一张沙发说,你来啦?坐。樊老师的精神没有问题,因为他对李冠军凄惨地笑一下,说对女人哪你得想开点,既然红杏能出墙,红梅就也能出墙。可我为什么就想不开呢?樊老师的颓废状态让李冠军很难过,他坚持不懈地劝说樊老师,让他节哀,就像当初樊老师教导我们的那样,世界是巨大的,生活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呢。顾老师的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至少预示了我们的班主任可以梅开二度,情感生活一下子从单一变得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这可不是一般男人想要就能轻易得到的。李冠军希望樊老师能尽快从离婚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因此真诚地邀请他到淮城来散散心。为了安慰樊老师,李冠军甚至不惜批评我们的英语老师顾红梅,认为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伤筋动骨不值得。

李冠军把他对顾老师的愤怒带到了我这里,似乎我们的英语老师天生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这话我不能苟同,他们离婚的原因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升级到了床上?再说,李冠军和我一样,当年都是最喜欢上英语课的,我们把课外时间统统花在外语上,以便上课时能够从容地欣赏我们漂亮的老师,尽管我当时的功课差得一塌糊涂。李冠军用鼻子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指责我的肚量,他认为我之所以维护顾红梅而不顾樊老师,甚至不乏幸灾乐祸,是因为我十年来一直在记恨樊老师间接地把我赶出校门的那段历史。

1992年,得益于父亲的打点,我顺利地升入了海陵中学的高一(3)班。班主任樊一生。报到那天,我和父亲来到樊老师的办公桌前,樊老师看了一眼我和父亲,不屑地说,终于进来了,然后在名单的倒数第三个名字上打了个勾,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出了办公室父亲对我说,看看吧儿子,你再不好好学,我们全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当时我是咬牙切齿地下决心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但是却总也静不下心来。坐不住,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怎么都坚持不下来,中间要么伏在课桌上睡一会儿,要么在课桌底下看课外书。那时候喜欢看郑渊洁童话和武侠小说,恰好桌面上有个细长的洞,小说用手在抽屉里托着移动,一次可以看三行,这样一节课下来也能看几十页,就是苦了两只眼。我的近视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除了顾红梅,所有老师都收过我的课外书。樊一生常常在早读课上出其不意地来到我身后,一声不吭地把书没收掉,他担心我会把别的同学拉下水,因为他们的课外书几乎都是从我这里传播出去的。

除此之外,我的劣迹就是逃课。我们的教室离学校东边的小树林最近,我主动要求坐在最后排(即使我不要求樊一生也会打发我到最后一排,那一排只有我一个人),趁老师转身板书时我偷偷溜出教室,一个人来到小树林里,拿一两本课外书作枕头在树阴底下睡觉。刚开学的时候,樊一生似乎还不愿放弃我,亲自到小树林抓过我两次,让我公开在全班检讨,以儆效尤。他把小树林命名为“快活林”,告诫同学们不要学习我的腐化堕落。后来他渐渐失望了,大概觉得我朽木难雕,就随我去了,前提是不影响其他同学。若是从自由这个角度讲,高一的那段时光和初中三年一样都是好日子,我简直把学校当成了旅店,来去自由。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没上过课。英语课我一节都没落过,李冠军可以做证。在英语课上他和我一样认真,全神贯注地盯着顾红梅看。顾红梅刚从初中部调过来,面对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男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第一节课一直红着脸讲课,抬头的时候也只敢看天花板。我们私下里猜测她的年龄,也就二十三四岁吧。后来听说正在和我们的老班樊一生谈恋爱,原来如此,我们恍然大悟,人家是因为到了婆家才羞红了脸的。樊一生有一次开班会提到了顾红梅,十分自豪地说,年轻人一定要有健康的心灵和体魄,看看你们的顾老师,二十六岁了看起来至多二十四,健康啊。说实话,顾红梅的确比较漂亮,娃娃脸,小巧玲珑的身材和手。我们男生喜欢看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念头,都是些十五岁左右的小东西,我们能知道些什么?那时候我压根就不明白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天然具有亲和力,现在想来,也许她体现了一些母性的光辉吧。当然也有一些年龄偏大一点的男生,因为早熟,他们把顾老师当作年轻的异性来看待的。比如李冠军,我开始对生理或者说性的敏感就启蒙于他的一声惊呼。

那已经是四月初的一天了。那几天气候反常,气温早早地上去了,除了年老体弱的,稍微能抗点风寒的人都换上了夏天的服装,满校园开满了蹩脚的花裙子。因此,顾红梅穿着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来到课堂丝毫不出乎我们的意料,她的一身白裙子把班上的那些没发育到位的小丫头毫不犹豫地比了下去。我记不得当时在想什么问题,突然听到坐在前排的李冠军站了起来,他说,哇。声音不是很大,但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前面不少男生已经站起,我也站了起来,追随李冠军的目光看去,天哪,我看到了什么!顾红梅正在弯腰摆弄地上的录音机,她要给我们播放听力磁带。我看到她的低垂的裙子领口脱离了身体,露出了胸罩包裹着的半个乳房。耀眼的洁白,我觉得心跳异常,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凳子碰倒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整个班级,顾红梅站直了身体的几秒钟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先是红得要沁出血,接着变得惨白,右手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然后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就是这件事导致了樊一生对我的偏见。之前他只认为我是个成绩稀烂而调皮捣蛋十分在行的差生,现在他有理由把我划入坏学生的队伍里。因为所有人都听到声响来自我的位置,所有曾经在我之前站起来的男生都能理直气壮地证明这一点。顾红梅离开后十分钟,樊一生板着脸冲进教室。他在讲台前环视教室两分钟,然后直奔我的座位而来,根本就不管我正在揉的屁股是否还疼,揪住我的衬衫把我拎了起来。

流氓,樊一生说,等着挨处分吧!猛地一撒手,把我扔回到凳子上,该死的凳子又倒了,我重新坐到了地上。

我和李冠军的争论没有任何结果,我们相互认为对方意气用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不过我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希望我们的班主任能够尽快过上快乐幸福的新生活。他不应该再这么颓废下去,据李冠军打听来的消息,樊老师状态已经开始让学校担心了,他在课堂上竟然不自觉地自言自语起来。学生听得摸不着头脑,接下来就有点害怕了,不知道谁把这事报告给了校长,校长果断地放了樊老师的假,让他在家好好调节一下,头脑清醒了再进课堂。我们希望他清醒、放松,为了表达做学生的迫切心情,在李冠军离开我的住处前,我们共同给樊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建议他来淮城,师徒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寂寞地蜗在家里要好。樊老师答应了,他说的确应该出去看看了,否则会郁闷而死的。然后感叹我和李冠军的孝心,在所有学生里,就我俩还对他存着一份心。

当年的同学都四散而去,很多人自从分开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在淮城生活的,只有我和李冠军两个人。李冠军算是樊老师的得意弟子,高中三年樊老师都对他青眼有加,而我只做过他不足一年的学生,还不讨他喜欢。但我和李冠军一样感激他,没有当年樊老师的刺激,我高中能否顺利毕业恐怕都是问题。三年之后我和李冠军考入同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工作。因为是老同学,我们显得格外亲热,交往也多。在很多方面我们都能达成共识,但在樊老师的问题上却分歧很大。他总是不相信我会感激樊老师,认为我所有感激樊老师的言行都是出于讽刺和报复,并且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怀有戒心。其实不仅是他对我存有偏见,就是樊老师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每次回家乡去看望他,他都显而易见地拘谨和紧张,好像我送过去的不是礼物而是一包炸弹。他忘不掉多年前我和卫青青的那件事。

所以他来到淮城没有先找我,而是直接到了李冠军的单位。李冠军当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樊老师来了,住他的集体宿舍不方便,想住到我这边。我说那太好了,冠军你也一块过来算了,反正我的房间大得很,我们在一起聊聊天更有益于帮助樊老师摆脱可怕的精神状态。樊老师和李冠军就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住了下来。刚来到我的住处樊老师还是放不下,很客气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说樊老师您就太见外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我真诚地希望樊老师能够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一来让我能够尽学生的谢意,二来可以从容地调整好眼下的生活状态。

樊老师在我这里住得很不错,我和李冠军下班之后都守在他身边,陪他散步或聊天。开始的时候聊得比较多,我们一起回忆了高一(3)的很多同学,也只能聊高一(3)班,因为我的记忆到此为止了。此后的事我只有竖着两耳旁听的份。聊过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可聊的人越来越少,也就意味着我们越来越逼近有关我和卫青青的话题。我们都感觉到了,谁都不愿提起那件事,但它分明触目惊心地摆在那里。我们小心翼翼,那是樊老师十年来怎么也丢不掉的包袱。于是我建议出去游玩,现在正是春游季节,淮城的很多公园还是值得一游的。

因为工作比较忙,我和李冠军都有两三年没去过清晏园了,听说前不久刚刚整修过,因此决定先去清晏园。这里曾是清朝某个官吏的后花园,修建得极其精致,一般的园林中具备的景观这里都有,加上沾了一点前清的古味,整个园子看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游人不多,天气也不错,我们在曲曲折折的回廊和小路上慢悠悠地晃荡,樊老师心情渐渐开阔了,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我和李冠军都很高兴,一边伴随樊老师左右一边商量接下来的游玩景点。我们来到园中最大的一块草坪上,草色嫩绿,像地毯似的铺满了操场那么大的地方。草坪上坐了不少人,多是一家三口,舒展随意地嬉笑成一团。草坪前面是一丛丛的迎春花,和其他一些在这个时候就已盛开的花草。樊老师显然被眼前浓郁的春意感染,不停地点头,樊老师说,美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我没有受到学校处分。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没弄明白,我想大约与樊一生和顾红梅两人即将到来的婚礼有关。他不愿意把事情闹大。那天樊一生气冲冲地出了教室,我开始担心了。其实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那些我不害怕,不就是成绩差一点嘛,总得有个人垫底吧,说到底这是能力的事。这回不同了,我一时也没了主张,我想我会被学校开除的,我竟然看了老师的半个乳房。最主要的是,那时我把与身体有关的东西都视为肮脏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一下子沉默了,每天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不敢吭声,上课时认真地设想即将到来的惩罚。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和卫青青开始有了接触。

卫青青是走读生,她的家离医院不远。当时我住在医院的职工家属区里,是父亲托人给我弄到的一间空闲的小屋。本来打算住校的,樊一生说我因为成绩太差,所有床位都安排给了前三十名的学生。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在医院食堂或在学校食堂填饱肚子。我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卫青青,我们要沿同一条路去学校。经过一个斜坡,上了运河大堤,然后过桥就到了。那时我很少和女生说话,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即使她慢腾腾地走在我前面,只要时间足够,我是不会超过她的。

尽管我从不和她说话,但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喜欢她的,因为她长得好看。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喜欢她。她是学校的短跑运动员,鼻子有点翘,下午一放学她就在教练的指挥下脱掉长裤,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两条挺拔白嫩的长腿把高年级男生的眼都晃花了。据李冠军他们说,那个满脸疙瘩的教练对她特别关照,仰卧起坐时总是亲自为她抓住双脚,以便在训练的过程中寻找借口不断向上移动,抚摩卫青青的大腿。她和我一样都被樊一生列入了不愿看见的学生的名单里。卫青青的成绩也不好,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也不好,谁能相信一到下午就露出诱人的大腿的女生是个好学生,而且她让我们班早熟的男生心里烧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火苗。

我们的接触始于一个晚自修的路上。她走在我前面,开始速度还正常,在斜坡拐弯时看见我后就慢了下来。她慢我也慢,反正离上课还早。她越来越慢,我也越来越慢。她终于意识到只要她还有位移,我就会永远落在她后头,于是干脆坐到了路边上,盯着我看。这我就没办法了,没有什么能够帮助我一直向前走而不超过她。眼看越来越接近上课时间,我因为担心不久将至的审判而不敢再迟到了,可卫青青就是原地不动。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谢天谢地,她没让我先开口,而是站起来红着脸问我,我是老虎吗?会吃人哪。我尴尬地笑笑。不是,我说,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天卫青青让我十分感动,在所有男生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的时候,她为我主持了正义。她说那节课她看得很清楚,除了几个呆子无动于衷之外,其他男生都站起来了,既然人人都看到了,为什么单单要处理我一个人?她不服气,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差生。差生怎么了?差生就该是那个遭打的鸟么?卫青青又把男生批了一通,说他们是一群毫无正义感的缩头乌龟,不值得做朋友。卫青青的一席话说得我热血澎湃,觉得自己突然间成了一个勇赴国难的英雄。卫青青才配做我的朋友,我激动得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都想说一声“同志”了,但是性别意识横在我们中间,她的脸红啦,我笨拙地缩回手,一句话不说就进了教室。

多亏了卫青青,那段日子我才从恐惧压抑的环境里挺了下来。樊一生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更没有对我说上一句话。这对我来说更可怕,我等待着,哪怕他向我宣布开除我的决定也比这样折磨我要痛快些。但是他就不表示,好像这件事就没发生过,他连偶尔批评我的兴致也没有了。我像个等死而又不甘的人一样煎熬,只有出了校门我才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从那天之后,卫青青一直坚持和我一起走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从学校到医院,或者从医院到学校的那段路,是我高一生活中最快乐的路。在路上我和卫青青说笑个不停,把那件事丢到了脑后。

几年前我曾经过母校,特意重走了那条路,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被柏油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在陌生的柏油路上,我发现我无比地怀念它的过去,那些一辆卡车过去就卷起漫天尘土的日子。我怀念那些已经陈旧的、男孩和女孩都十五岁的欢声笑语。我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希望能够遇到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多年以后我承认,我喜欢她。

但是不久以后一切都变了,也就是在樊一生所谓的“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我最终没有迎来学校的处分,而是遭遇了始于樊老师的舆论压力,不得不离开海陵中学。与我同此遭遇的是卫青青。

事情因我而起。我的心情逐渐好起来,除了大部分时间和卫青青在一起外,偶尔也会和其他男生一块玩。我从李冠军那里得知,班上住校的男生中正流传一本名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黄色小说,大家热火朝天地传阅。我很好奇,但是他们对我讳莫如深,这越发激起了我的兴趣,之前我从没看过这类东西。看过的同学对我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似乎只有读过了此书才算是男人。我们那时可笑地崇尚“男人”这个词。后来我终于从一个姓张的男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他是我们学校教导处主任的儿子。他要我为他保密,要是被他爸知道非打死他不可,同时让我小心阅读,别折了边边角角,那可是他花了三个半夜打手电誊抄出来的。拿到以后我很兴奋,小心翼翼地装在随身背的书包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话不由自主就多了。卫青青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男人?她扑哧笑了,说见鬼吧你,没看出来。我拍拍书包说,那现在至少也该算半个男人吧?她又笑了,捶我的胳膊说我是神经病。卫青青显然不懂,她还以为我拍书包是炫耀身体好呢。

晚饭前我没来得及读,一直在医院的食堂里等陶师傅把馒头蒸好。吃过晚饭也到了去学校的时间了,卫青青还在斜坡那儿等我呢。天阴下来了,没想到半路就下起了雨。我和卫青青的笑话说到一半只好停下,紧跑慢跑进了校门。卫青青说这样吧,我们现在不去教室,把笑话讲完再去,她还有两个要讲给我听。我们就在学校里寻找避雨的地方,是卫青青突发奇想要去桥底下的。那座桥在我们教室不远处,修建它纯粹是个摆设,一个弯弯的石拱像模像样地伏在永远也不会流水的地方,但是若用来躲雨,实在是个好去处。我们坐在桥洞里的石头上继续讲笑话,丝毫没注意雨什么时候停了,连上课的铃声都没听见。然后我和卫青青就被樊一生堵在了桥洞里。

樊一生去教室考勤的时候发现我和卫青青不在,就问我们到哪里去了。我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令人感动地把我放在心上。他更加确信他得到的消息,我们在早恋。事实上很多同学也这么猜测,因为高一(3)班的男女生里,只有我和卫青青整天在一起玩。后来某个同学说,他好像在经过拱桥时听到我和卫青青的笑声,但他不敢肯定,因为笑声是从桥底下发出的,有点奇怪。樊一生十分珍视这个消息,亲自带了班长和团支部书记来到桥下。如他所愿,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我等待已久的批判终于开始了。樊一生没有提起顾红梅春光乍泄的事,而是揪住我和卫青青的桥下事件,他定性为早恋。更要命的事,他突发奇想翻起了我的书包,理由是我从不背书包,背了书包一定没好事。他喜气洋洋地向我晃动着手抄本《少女之心》。看过没有?他问我和卫青青。没有,我们说。他显然不相信,没有?没有读过会在高一就谈恋爱?春暖花开了,万物复苏了,你们两个人不可避免地泡在一块了,是不是?说,你们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发展到什么程度”是什么意思。我们一再声明没有早恋,没人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他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手抄本的,我说从我表哥那里。我哪有什么表哥。我看到了躲在教室角落里的张姓同学,他在哆嗦,我不愿看着一个男人在我面前面如土色满头大汗。

事情在那个晚自修上远远没有结束。第二天全校都在风传我和卫青青的早恋,所有的细节都长出了翅膀,越飞越高。他们把手抄本小说传诵为房事大全,把我们桥下的互讲笑话改编成一次激动人心的越轨行为,尤其是高年纪的同学,他们什么都懂,因此什么都说,他们说,我和卫青青被抓住的时候,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他们几乎都认识卫青青,想象和编造关于她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完全称得上是高考之前的枯燥生活的最大兴奋点。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我只是从教导处主任的儿子那里得知,樊一生在他的报告里闪烁地暗示了我们可能已经越轨了,他提到我的种种劣迹,和卫青青出没于全校男生眼中的大腿,表示了他的猜测,即我们甚至不仅仅是初级的早恋关系。

最初几天卫青青还能挺得住,我们相互鼓励,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后来她就不行了,走在校园里像做贼,身后的指指点点让她不敢抬头。她开始躲着我,在路上遇到了就跑开,实在跑不掉就在我面前哭,狠狠地打我的肩膀,恨我为什么要带那个该死的手抄本。我不再说话,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她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女孩,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痛恨自己,我讨厌自己。然后与她一起接受樊一生和学校的提审。那几天卫青青流的眼泪比我喝的水还要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学会了沉思和咬牙切齿。这在我离开海陵中学以后的日子里帮了我大忙,我在沉思中把很多问题想明白了,然后咬牙切齿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某个中午我正趴在课桌上睡午觉,一个女生大喊着冲进教室。你还睡,她说,急得都快哭了,卫青青跳河自杀了!在我当时的思考范围内,自杀还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但是我能理解自杀的人所承受的压力。我一路狂奔来到校门前的运河边上,看到离校门很远的地方聚着一堆人,越来越多的人向那里跑。我看到了卫青青,闭着眼躺在岸边的沙滩上,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校医在给她做检查,听旁边的人说,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是的,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我蹲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我看到她流出了眼泪。很多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他们说着我的名字。

后来我了解到卫青青自杀的一些情况。她是在上学的路上最终决定自杀的。因此她从校门口经过,直接来到了被我们称为“虎跳崖”的大石头上,那里的水最深。也许是她在跳下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因为留恋这个世界而制造出了动静;或者是命不该绝,钓鱼的老头听到巨大的落水声从另一个拐角处寻到这里看个究竟,把她救了起来。他招呼了几个从河对岸经过的学生,然后找来了校医,那个时候她早已脱险。

卫青青没死,也没有再来学校。我在斜坡那儿等过她很多次,都没有遇上。我没有找到她家,我没有那个胆量。事实上,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能见过她。读大二那年,曾向一个同学打听她的消息。同学告诉我,她只知道卫青青随一个亲戚去了南方,详细情况她就不得而知了。几天后的班会课上,樊一生向我们宣布了卫青青退学的消息。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向大家历数他的推断,而是将火力对准了我,直言不讳地称我为害群之马,他说,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导致卫青青的自杀。他说这件事学校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为之付出代价。

在学校做出决定之前,父亲帮我转了学,到了离家更远的一所镇上的中学。正如樊一生在我走后说的那样,我在海陵中学实在混不下去了。出乎父亲意料的是,我在那所名叫青湖中学的一个慢班里成绩扶摇直上,到了高二就已名列前茅。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学了多少东西,整天阴沉着脸,很少和同学们说话。除了看书学习,我就回想在海陵中学的那些荒诞的日子,反复回想。两年后我考上了淮城大学,是慢班里仅有的考取本科的两个学生之一。

樊老师到来一个星期之后,我被上面派往北京参加一个会议。我无法再陪樊老师了,我对李冠军说,很遗憾我们没能让樊老师彻底从低靡的状态里走出来。该玩的地方都玩过了,樊老师逐渐能够接受我们的建议:放松,再放松,彻底放松。但他只在游玩的时候放松一下,安静下来又恢复故态。李冠军悄悄地对我说,樊老师一定是忘不掉顾老师,让男人忘掉一个女人的最好方法是——他不说了,留了半截子话给我。我明白了,你是说……他制止了我,说这也正常,樊老师已经离婚半年多了,他是一个健康的精力充沛的男人嘛。我们要让他无所顾忌地都宣泄出来,放旷之后他就会知道生活其实还是很美好的。我觉得李冠军说得有点道理,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不知樊老师是否愿意。那就是李冠军的事了。

我们都知道“五月花”夜总会是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声色场所,我通过朋友联系上了老板,请他帮个忙,若是我老师去了,请关照一下,给他找个上点档次的。联系过以后,我丢给李冠军一千块钱就动身去北京了。

在北京期间,因为事务烦琐,就没和李冠军联系,我想他们也许过得很滋润吧。八天后我回到淮城,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好像有人拿我的东西撒气似的,家具和小摆设被扔得一地,地板上积满了烟头。看那架势,至少三四天没人住了。我立刻给李冠军打电话,问他出了什么事,樊老师到哪里去了。李冠军在电话里对我喊起来,质问我为什么如此小肚鸡肠,直到现在还不放过樊老师。我给搞懵了,让他说明白点。他说还要怎么明白?自己做的事不比谁都清楚?我更不懂了,克制住情绪约他晚上见面,最好把樊老师带上。樊老师?他说,他失踪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晚上李冠军来到我住处,我正收拾房间。李冠军说,这些东西是他砸的,烟头是樊老师留下的。他太气愤了,想揍我一顿又找不到人,只好对家具什么的开刀。他们去了“五月花”。他花了一天的时间说服樊老师,他说既然顾老师如此绝情,沉溺在回忆中没有任何意义,女人是什么,你越拿她当回事她就越觉得自己是回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男人嘛,放得开日子才好过。樊老师在他夸张的游说下,渐渐地觉得万事皆空,虚无之后无畏和放荡就并肩来到了。他们在老板的特别照顾下各找了一个小姐,说好了两个小时后在大厅里会合的。两个小时后李冠军软绵绵地来到大厅,没见到樊老师,他想也许是樊老师难得一次放松,再等一会儿。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樊老师还没出来,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就直接敲响了十二号包间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开门的时候还在用纸巾擦眼,像刚哭过的样子。

李冠军问她,客人走了没有?

小姐说,你说的是樊一生?

李冠军愣住了,她怎么知道樊老师的名字?小姐冷冷地说,他是我老师,我怎么能不认识?李冠军瞪大了眼睛,他终于认出来了,她是卫青青。

卫青青!我叫出了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说的是那个卫青青?

当然,李冠军说,当时我也突然不知所措,她把门砰地关上了。我没有再敲门,面对卫青青,我突然觉得自己肮脏透了,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和筋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连车都没打,拖着两条腿步行回到你的住处。我想樊老师大概受不了这个意外的打击。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脸部表情很绝望,有些衣冠不整。他收拾好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我拦住他,让他冷静一下再说,我说我都知道了。樊老师僵持了一会儿,行李放下后就哭了,骂自己猪狗不如。他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他背了十年的包袱,现在更累了。十年了,你们还是没有放过他。

我知道楚婆婆的儿子是钟阿繁是在元旦那天。元旦时学校里几个领导到外地出差,子弹头小车在高速公路上撞到了栏杆上,司机当场死亡,三个领导一个昏迷两个骨折,身上都流满了血。因为出事地点靠近本市,当天电台新闻里就报道了这起事故。我和朋友一块儿庆祝元旦,晚上回来进了门就看见楚婆婆坐在门前。楚婆婆见到我立刻站起来,因为起来太急差点摔倒在石子小路上。

他们怎么样了?楚婆婆抓着我的胳膊问。

吓了我一跳。什么怎么样了?婆婆你说什么怎么样了?

车祸。我听广播了,你们学校出车祸了,有阿繁吗?

阿繁?哪个阿繁?车上的都是学校领导。

楚婆婆心力衰竭似的闭上眼。吓死我了,她说,还抓着我的胳膊,眼泪流了出来。

我把她扶进房间,在椅子上坐好,才问她阿繁是谁。

楚婆婆迟疑一下才说,我儿子,钟阿繁,你们学校的。

你是说图书馆里的钟阿繁?

是阿繁,我知道他经常出差。吓死我了,真把我吓坏了。

楚婆婆的儿子竟是钟阿繁。我认识他,打过好多次交道,请他帮忙带几本图书馆没有的书。他负责图书采购,经常天南海北地出差到处跑。楚婆婆担心的就是这个。我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过他们娘儿俩提起过对方。楚婆婆没说过,钟阿繁也没说过。钟阿繁知道我在这里租了房子,我甚至告诉过他我的房东是楚婆婆,我不记得当时他有过什么表示。而且,我来花街两个多月了,在花街连钟阿繁的影子都没看见过。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母子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阿繁怎么不回来看看您?

他忙。楚婆婆擦掉眼泪,说,阿繁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总是出差,抽不出空回家。

回家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周末他不加班。

回来也没什么事,我这儿什么都挺好的。楚婆婆说,阿繁还有自己的事。噢,今天是元旦,我多烧了一点菜,还留在厨房,晚上饿了你自己去拿。我有点累,想睡了。

周二我有课,下了课就去了图书馆,采编室里的老师说,钟阿繁去市里的图书大厦了,下班前未必能回来。周三下了课我又去,总算把他堵在了办公室里。阿繁嘴上叼着烟,正埋头在一堆账目里。见到我招呼一声,说,你要的那本书我和出版社联系过了,还有,下次出差顺便给你带回来。站着干吗?坐呀,这两天忙死我了,凌晨三点才睡,这大概是第十支烟,一离嘴就瞌睡。他的两眼红红的,在烟雾里半眯着。

过两天还忙?我问他。

下午就差不多了,弄完了过几天松快日子。还要什么书?留个条子。

我把椅子向他面前移了移,有时间回家看看吗?

阿繁眼立刻睁大了,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低声说,出去说。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抬起头的又低下去。

我妈让你找我的?阿繁站在远离办公室门的走道里问我。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好长时间没回家看看了,你妈挺担心你的。

有什么可担心的?阿繁扔掉烟头,用脚来回碾着,我都这么大人了。

那你也得回家看看。

只要我妈同意搬走,我就回去。回去给她看个够。

搬家?往哪儿搬?

没什么,这事你就别问了。阿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甩了半天也没甩出一根,他把空烟盒揉成一团,刚要扔到地上,想了想又塞进口袋里。这时候一个同事在办公室叫他接电话。他说,我先回去了。转身就走了。

抽空回去一趟吧。我说。

再说吧。阿繁已经进了办公室。

我想能给楚婆婆一个惊喜,可是阿繁迟迟不来花街。一周之后我又去了图书馆,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转着手里的圆珠笔。书还没到,他垂着眼皮说,晚上出差,九点的车。

我听出了他的意思,不希望我多事。于是我也搪塞了一下,不急,我就是顺便过来看看。然后寒暄几句就离开了。我搞不明白阿繁为什么一再强调让楚婆婆搬家,花街的小院是个不错的地方,空间大,而且安静,在楼上生活久的人做梦都想有个这样的院子,阿繁竟然想让他妈搬走。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楚婆婆。

阿繁觉得这地方不好,花街么。

楚婆婆故意把花街两个字咬得重一点,我便明白了。但我还是觉得阿繁有点莫名其妙,住花街怎么了?这条街上的居民多的是,又不单是楚婆婆一个人,再说了,哪个地方也免不了出几个暗娼和嫖客,到底有多少真正干净的地方呢。

阿繁有洁癖吧?我说,他实在干净得过了头。

没什么,年轻人嘛,名誉什么的看得重一些。我不怪阿繁。

那婆婆您是否想过要换一个地方生活?

想过,可是人老了,搬不动了。楚婆婆把一个玉石小菩萨雕像放在手里转来转去,也舍不得走,四十五年了,我十七岁来到花街,四十五年没挪过窝,一辈子都留这儿了,还往哪儿走。

这倒也是,老年人都安土重迁。我说,我再劝劝阿繁,他应该理解婆婆的心情。婆婆十七岁来到这里,我说呢,第一次听婆婆说话觉得口音和这里不一样。

哦,是吗?我没在意这事。楚婆婆把小菩萨放下,你跟阿繁说,我这里挺好的,让他不用挂念。还有,我给阿繁织了件毛衣,你抽空帮我带给他,阿繁从小就喜欢我给他织的毛衣。她从床头拿出一件叠好了的咖啡色毛衣递给我,打了个哈欠对我说,天冷了,早点回去歇着,你明天不是一大早还有课么。

最终我也没能说服阿繁来一趟花街。开始他坚持说,只要楚婆婆不同意搬出花街他就不回去,后来连这个理由也不说了,只是找借口推,一会儿说没空,一会儿说要出差,一会儿又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要去相亲。总之是遥遥无期地推下去。

我和介绍我到花街的同事聊起这件事,表示对阿繁的极大不解。同事笑了笑,说,谁都无法真正走入另一个人的内心,谁能真正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大概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知道那是什么呢。没办法的事。同事劝我还是不要过多地介入别人的家庭事务,我只是一个房客,一个寄居者,如此而已。同事的劝告让我心灰意懒,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杞人忧天,正如她所说,这些年他们不是也过得很不错吗。接下来是春节,我回家痛痛快快地过了个年,重新回到花街已经是第二年的大年十三了。

走之前我告诉楚婆婆,大概过了初十我就回来。但我回到了花街,却在大门上看到了一张粘得很牢、字迹陈旧的纸条,上面写着:楚婆婆在医院里,有事请找隔壁林家。我到院子和厨房里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好多天没人气的样子。

林家是个裁缝店,生意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红火,因为大家都到市场上买成品的服装,只有那些信不过批量生产的老人才会经常自己买来布匹,请裁缝店里的林婆婆做。尽管如此,林家的裁缝店依然继续开下去,像楚婆婆说的,老林家也丢不下花街和干了一辈子的行当。我收拾了一下就敲开了裁缝店的门,出来的是林婆婆。她戴着老花镜问我,你是阿繁家的房客吧?

我说是,林婆婆您好。在花街住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和她打过招呼。婆婆您知道楚婆婆在哪家医院?得的是什么病?

你看到那张字条了?阿繁他妈在医院里让我写的,担心你来了找不到她人。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头晕。老毛病,这两年加重了,突然晕倒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让她一定住院,医生说挺严重的,我也不明白。对了,阿繁呢,你不是阿繁同事吗,怎么不让阿繁到医院看看他妈?他妈春节都是在医院里过的,二院,第二人民医院,阿繁还没去过哪。

我没去找阿繁,而是直接去了医院。我在病房里找到楚婆婆时,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她一个人,正扶着一张张病床慢慢走动。我站在门前叫了一声楚婆婆。

她转过身,一脸的倦容,感觉五官之间的距离都变大了。她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还在心思算计呢,这两天你该回来了。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另一张病床上,上前要扶着她,她推辞了。你看,她说,我走了半个钟头了头也没晕,我正打算跟医生说说,让我明天出院算了,我真是呆够了。她又走回来,这次连别人的病床也不扶了,谨慎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我在她病床前坐下来。

婆婆,阿繁呢?我问她。

阿繁有事。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想让他跑来跑去的。

春节阿繁来了没有?

他不知道我住院。楚婆婆看样子要流眼泪,忍一忍又没流下来。老毛病了,过去每年都会犯几次,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除夕晚上晕倒的,晕倒了就人事不知了。

我对阿繁又上了火,显然是太过分了。我说,阿繁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就这两年。楚婆婆躺下来,闭上眼睛,阿繁是个孝顺的孩子,就这两年,有些过去的事他知道了,就在心里装着。阿繁是个要面子的孩子,不能怨他。

就是天大的事你们还是母子嘛,过年了,生病了,总得来看望一下的。

算了,别难为阿繁了,我也不是他亲妈。楚婆婆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说这些。

没事,我早应该把真相告诉阿繁,这样他心里也会好受些。我不能生孩子,到了三十五岁才和他爸抱养了他。我们担心阿繁会有想法,就没告诉他,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下次他过来了,我会如实地告诉他,阿繁已经是大人了。

既然阿繁不明白这件事,那还有什么事让他不肯来花街?

都是些过去的事。楚婆婆叹息了一声就不再说了,脸侧向里面。我也不便再问,开始给她剥橘子。橘子刚剥完,查房的医生带着两个小护士进来了。见到我,戴眼镜的小护士很不高兴,不冷不热地说,你可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连亲妈都不要了呢。

我愣了一下,她是把我当成阿繁了,于是站起来赔了个笑脸,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工作太忙,让你们费心了,真是太感谢了。

楚婆婆只是笑了笑,欠起身子说,他太忙,这不是来了吗。

小护士对我伸了下舌头,你应该好好伺候好楚婆婆,她天天替你说好话。

医生问了楚婆婆这两天的情况,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差不多了,再修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楚婆婆说,医生,我明天就想出院。

医生不同意,说她的病情还没有彻底改善,很容易复发,应该留在医院里接受观察治疗。但是楚婆婆坚持要出院,她说现在感觉好多了,和正常时候没什么大区别,回家也一样调养。再说,后天就是元宵节了,过不上个大年总得好好过个小年吧。

那个小护士也为楚婆婆说情,看来她深解楚婆婆在医院里的寂寞之苦。医生想了想,说他再考虑一下,如果明天检查时情况还不错,可以考虑提前出院。第二天楚婆婆通过了检查,我把她接出了医院。临走时医生一再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能让我妈操劳,更不能受到强烈刺激,否则很可能功亏一篑。我和楚婆婆一个劲儿地点头。出了医院的大门,楚婆婆松了一口气,说,终于出来了。回去她要做一大锅元宵,阿繁从小就爱吃她做的元宵。

把楚婆婆接回家,安顿好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出了花街。那会儿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到了学校我看了一下手表,12点50。教工宿舍区路上的行人很少,所以朱婷婷走在28栋楼前就特别显眼。她是我班上一个女生的表姐,在学校斜对面的工商银行上班,因为她曾经陪着我的学生来我宿舍找我,想让我那个学生走读,和她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我经常到银行里取工资,就更熟悉了。我把自行车停在28栋楼前,她也到了楼梯口。

你怎么到这边了?我问她,银行搬家了?

送饭,喏,她把手里的保温饭盒向上提了提,给病人送吃的。

改行搞护理了?我锁上自行车,给谁送的?

你认识,钟阿繁。

阿繁?你们是?我把两个食指往一块儿碰了碰,这个关系?

人家介绍的,刚谈了两个月。朱婷婷是个开朗的姑娘,说起话来轻易不愿闭上嘴的那种,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没有及时把情况向徐老师汇报。

我摆摆手说,免了吧,阿繁怎么了?

左腿小腿骨折,骑摩托车摔的快一个月了。你不是搬出去了吗,回来视察工作?

不敢,到这边找个朋友,顺便看看阿繁。

不信,你有这个好心?

不信?现在我就跟你上去。

阿繁吊着左腿斜卧在电脑椅里,正在漫不经心地打游戏。听到门响脸都没转,烦躁地说,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快饿晕了。我叫了他一声他才转过脸,说我说呢,是不是午饭半路给你劫下来吃了?你又看中什么书了?

我瞅了一下他的电脑,小孩才玩的俄罗斯方块。你在智力启蒙?我碰了碰捆着夹板的伤腿,我到学校有点事,顺便看看你,现在好点了?

能有多大事?别听婷婷虚乎,再两个礼拜就该能下地了。

美的你。朱婷婷把午饭端到电脑旁边的折叠桌上,两个礼拜能把夹板拿掉就不错了,你忍着点吧。

我和他们俩瞎聊了一会儿,原来想说的话现在全回避了。阿繁吃过饭,朱婷婷把碗筷和饭盒洗了,收拾完了她说得回去了,马上要上班了,让我陪阿繁说说话。我说下次再说吧,我也得回去了。和阿繁道过别,我和朱婷婷一块儿下了楼。下楼时我说,这下你可有的烦了,一天三顿往这送。

有什么办法呢,朱婷婷说,这段时间我也忙,本来我让阿繁叫他妈过来的,这样方便点,阿繁说他妈住得离学校太远,不想惊动她老人家,那他就只好凑合着吃我做的饭了。

那倒是,他妈住的地方离学校的确很远。我随口说,然后我和朱婷婷在楼下就分手了。

回到花街,楚婆婆问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去找阿繁了。我说是,阿繁骑摩托车左腿摔成骨折了。楚婆婆一听就紧张起来,正做着元宵的手都哆嗦了,米粉星星点点地从指缝里洒下来。是不是很严重?她问我,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事,我安慰她,我看过了,大概再大半个月就能正常走路了。

你看这孩子,就是不小心。楚婆婆抱着糯米面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竟然没感到一点不适。你说,阿繁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这伤着条腿,吃个饭都不方便。

婆婆您不要担心,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就跟没骨折前一个样。阿繁还谈了个女朋友,人长得很漂亮,也心疼阿繁,一天三顿给他送吃的,吃得比过去胖多了。他让我告诉您,别太惦记,腿好了他就回来看您。

楚婆婆这才安下心来,嘴里还嘀咕着说,这孩子,这孩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搓元宵,我在一边替她摆开来,摆满了整整一张桌面。搓好了元宵楚婆婆说,明天你有空没有?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阿繁,顺便给阿繁做一顿元宵吃,阿繁就爱吃元宵。

我劝她不要去,一来她身体承受不了,二来去了阿繁十有八九不会高兴。但是我只能用前一个理由劝她。楚婆婆不答应,一定要去,她说大年娘儿俩没能在一起过,小年总该呆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阿繁又有了女朋友,心里实在忍不住想看,她想看看未来的儿媳妇长的什么模样。更要紧的是阿繁腿伤了,她要亲眼看着没事了才放心。我劝不了她,母亲想和儿子吃顿团圆饭无论如何也不算过分,我还怎么劝?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楚婆婆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病情又有好转,但必须维持好目前这种良好的状态。从医院回来,楚婆婆把元宵用塑料袋装好,又带了一点阿繁平时比较喜欢吃的东西,我陪她打车来到学校。到了楼下楚婆婆迟迟不上去,她只是说,等一等,等一等,让她缓一缓劲。我扶着她在楼下的石凳子上坐下,天很冷,楚婆婆额头上却出现了汗迹。坐了大约五分钟,楚婆婆站起来,说,我们上去吧。

阿繁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意外,吊着腿半天才说,大冷的天你跑这来干什么?

过节嘛,我把楚婆婆扶进屋,送元宵给你吃,婆婆特地给你做的。

做什么元宵?妈你有劲儿没处使了是不是?阿繁一转身把电脑椅滑到电脑前,不耐烦地把键盘敲得砰砰响。现在哪个超市里买不到元宵?还花那力气去做。

自己做的不是更实在点吗,我都用你爱吃的馅包的。楚婆婆口气很轻,看来她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不和儿子吵架。腿怎么样了?医生说没事吧?

断了还能怎样?阿繁说了这句就不再说话了,劈劈啪啪地玩起了电脑。我想大概我在这里他们交流起来不方便,于是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我到原来的宿舍遛了一圈,室友正和女朋友热火朝天地商量如何过好他们恋爱以来的第一个元宵节,其实也就是争论到哪个馆子去吃一顿美味可口的元宵。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像样一点的饭店都告诉了他们,也尖着脑袋陪着他们一起挑选。商定好了他们也要出门了,我也只得离开。他们让我一块儿去,我谢绝了,因为我已经答应楚婆婆陪他们母子一起过小年了,楚婆婆担心饭桌上会尴尬。

回到阿繁宿舍已经中午12点了。阿繁一个人在打游戏,我问他楚婆婆在哪,他对着厨房努努嘴,说,非要煮什么元宵。我看了看厨房,门关着,毛玻璃上晃动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子。我坐在沙发前抓起一本书随便地翻着,刚看了两页纸,朱婷婷拎着保温饭盒进来了。见到我就说,你怎么又来了?我可没带你的午饭。

我说,什么好吃的,我看看总可以吧?

还是老样子,我快忙死了,哪有工夫做那些花里胡哨的饭菜。

今天可是元宵节,小姐。

元宵节?朱婷婷拍了一下脑门,我把这事都给忙忘了。咦,怎么有烧饭的香味?

阿繁盯着电脑屏幕说,我妈在做饭。

你妈?朱婷婷把饭盒放在电脑旁边,阿姨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她下意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把有些陈旧的羽绒服掸来掸去。阿繁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见阿姨?

你烦不烦?

第一次见阿姨嘛,当然不能随随便便了。朱婷婷说,徐老师,你看我这样还行吗?

我笑笑说没问题,掏出烟盒想抽一枝烟。阿繁却啪地摔了一下鼠标,你有完没完?

你发什么火,人家是第一次,当然紧张了。朱婷婷还是不放心,又拎着宽大的羽绒服下摆走到电脑前,阿繁,你觉得这样见阿姨可不可以?

可以!有什么好见的?阿繁说,紧接着他又嘀咕了一句。他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正打开打火机想把烟点上,然后听到朱婷婷惊奇的大嗓门,什么?妓女?你说什么妓女?

当时我和阿繁都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我们都低下了头,我隐隐猜测和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阿繁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了,阿繁说,婷婷你瞎说什么,妈在厨房给我们煮元宵哪,你进去给妈做个帮手。快去。

朱婷婷僵硬地点着头,嘴里嗯嗯地答应着,两只手古怪地在羽绒服上擦来擦去。

去呀,婷婷。

我去。朱婷婷看看我,向厨房走去,她推开门就尖声叫了起来。我立马跳起来跑过去,阿繁也用右脚蹬地,把电脑椅滑到厨房门前。我们看到楚婆婆静静地瘫倒在地上,电饭煲的盖子敞开着,浓郁的元宵香味跟随蒸汽源源不绝地飘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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