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政府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11期
关键词:老车县长县委

段 平

一副对子撤掉了一个县的书记县长,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还不多见。

如今已不是文字狱的年代了,按说一副对子算不了什么,问题是对子贴的不是时候,早不贴晚不贴偏偏在中央民族慰问团抵达小县的当天,赫然出现在政府宾馆的大门上。

慰问团团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一字一句念完对子掉头对陪同的书记县长道,贵县人口不多,能人不少嘛,一副对子把三位首长都装进去了。

事情当天就传到了省委书记那里,书记大笔一挥,小县不小,问题不少。恐怕应该从一、二把手那里找找原因。

省委书记批示的当天,书记县长就被请进了省委党校。

小县是1984年从相邻的三个县划出来的。这三个县,一个是傣族自治县,一个是哈尼族自治县,最后一个是以汉族为主各民族杂居的县。划给小县的人口也就三分天下,各占其一。这一来,小县事情就难弄了,人口不到十万,各种矛盾却一直可以上溯到前清时期。领导一茬茬地换,谁来了也摆不平。因为是边疆,又是少数民族地区,许多事上上下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问题成堆,老百姓怨声载道,最后竟到了谁也不愿到县里主事的地步。

书记县长一起进了省委党校(通知上写着,免去现职,到省委党校学习),谁来接任,就成了两院(县委政府)最关心的问题。老百姓倒不着急,赵钱孙李谁来不是来,不见得赵来了就可以长两级工资,钱来了就把税收免了。两个大院猜了半天分不出公母,这时才有人想起了车政府老车。

老车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哈尼族,小县有名的笔杆子,县里所有重要的文件文告尤其是每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几乎都是出自他手,所以得一大号——车政府。两院戏称,小县可以百日无主,却不可一日没有老车。他这个政府办主任因此一干就整整干了十年,在他任上一共送走了五任县长。前一段曾有传闻,老车要去县委办干主任,县委办政府办表面上是平级,但县委办主任要进常委,他一过去就等于升了一级。但没等老车过去,连书记县长都被免了,老车一气之下住进了医院。

老车手下一帮伙计找到医院,要他说一说书记县长的人选。老车在人事问题上是有一些天才的,别说一个县长,就是州长都被他一语中的了。

老车果然语出惊人,本县就不用考虑了,捅了天大的漏子,谁还敢用县里的干部?外派嘛,也不大可能——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咱们县里的两大民族历来排外,非土生土长的本民族不受欢迎。再说了,谁又愿意到这鬼地方呢?

本县的不用,外派又不可能,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该来的急也没用。耐心等待吧,伙计们,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的,没准人已经在路上了。

到了晚里十一点,政府办的伙计又跑到了医院。他们是来报告车政府,县里出事了,出大事了。由县武装部出面,县里所有的赌馆和带有色情性质的夜总会通通被查封了。当场还抓了不少的人,这其中,有部委办局的头头,乡镇领导,公司经理和外省外地州的合资伙伴。

老车先是一脸紧张,听完后却长长地松了口气,躺回到床上说,我知道谁是新来的县委书记了。

谁?谁是新来的县委书记?

县武装部政委老罕。

老罕?他倒是本地傣族,可他基本上是在部队长大的哇,他爹1962年中缅勘界就死了。再说,也没听说他要转业呀。

转业不一定要听说,也可以根据需要嘛。老车说,你们听说伍绍祖转业了吗?当年人家还不是照样干了体委主任。再说,还得看事情的发端嘛。那副对子是谁最先发现的?是一位现役老将军,据我所知,这位老将军的话,到了哪儿都是一言九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罕干书记,我看这个县倒是有救了。

老车说这话是有来历的,老罕曾公开说过,他要在这个县主事,头一件事就是扫黄打非。那还是老罕从野战部队调回老家武装部当政委不久,武装部没房子,暂时把老罕安排在县政府宾馆。第二天一大早老罕就跑来政府办申明,他情愿住马棚也不住什么宾馆啦,一晚上八个电话,八个电话都是“先生你需要服务吗?”开初老罕心里还说,老家宾馆不错老家宾馆不错,服务到家,宾至如归啊。就说,好吧,那就来碗面条吧。那面一听面条,马上翻脸道,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这里只有小姐,没有你要的什么面条。县长当时也在场,笑着说,八个小姐都没打动你,看来还是解放军立场坚定,要不怎么说,撼山易撼解放军难呢?

旅游业是小县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县里百分之六十的财政收入靠旅游业缴纳的税收。这首先归功于小县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奇异的民族风情,但小县基础薄弱,旅游业的投入主要依靠的是外资。这里的“外资”又是广义的,不仅仅指境外的投资。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外资可以说凤毛麟角,主要还是先富起来的沿海一带的投资。但这些投资都是有条件的,比如建一座宾馆,他首先提出要附设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名堂就多了,洗浴桑拿赌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想把地方搞上去,明知不合法,你也得点头答应。当然,这不是小县一家的发明,别的地方也基本如此。请示上面,上面说,你别跟我说细节,说细节我肯定不批。参照兄弟县市执行吧。

老罕过去一直在野战部队,地方上的事不大清楚,这回调回老家干武装部政委,以为可以为家乡出点力了。头一次参加常委会就说,跟世界经济怎么接轨我不懂,但赌博卖淫在任何地方都是违法的,这个轨我看永远也接不上。但话没说完,马上就有人站出来说,卖淫赌博这些丑恶现象经济发展初期是在所难免的,初级阶段嘛,亚洲几小龙当初都有这个过程。等经济上去了,回头再来收拾也不迟。再说了,既然是改革开放,好的东西进来的同时,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关键还是要看主流,主流是什么?经济上去了就是主流。

老罕不甘心地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经济上去了就万事大吉罗?中央一再强调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怎么解释?你说那几小龙我看也不见得,据我所知,新加坡历来就严禁卖淫嫖娼。

县长这时伸出两只手说,中央自然是对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少一只不行,多一只也不行——多一只就成三只手了。但是,这里有个轻重缓急,有个先后秩序。没钱,拿什么盖图书馆电视台?不是纸上谈兵么?所以,说一千道一万,经济才是基础,没有物质文明在先,就像猿人饭都吃不上,哪里还顾得上穿裤子?

民委主任这时也说,我们是边疆,又是少数民族地区,稳定和团结才是大局,是重中之重。六十年代初怎么样?民风社风倒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结果一个寨子一个寨子都跑到人家那边去了。没饭吃嘛,哪怕你把社会主义说得天花乱坠,但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肚子,民以食为天嘛。

这下老罕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摔了帽子,别拿民族问题作挡箭牌好不好?据我所知,这个县没有一家赌馆妓院是少数民族开的。倒是那些赌馆妓院使我们不少民族兄弟道德沦丧,家破人亡。曼新的岩宝过去是远近有名的种田能手,自从沾上“百家乐”,输掉了所有家产不说,连老婆都跟人跑了。还有曼达的岩轰,卖田卖地,连刚刚开割的橡胶林都卖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吗?我倒要问一句,这里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但跟老罕持相同观点的毕竟是少数,连书记县长都不肯表态,老罕孤掌难鸣。从此老罕很少参加常委会,慢慢他也明白了,他这个常委很大程度上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一次州里组织各县市到小县开旅游现场会,一位副州长指着小县灯红酒绿的宾馆酒店道,不错不错,一个不到十万人的小县,居然有几十家星级酒店,值得好好的总结。

老罕转身对车政府说,总结个鸡巴,我要在这个县主事,头一件事就是封掉这些鸡巴酒楼。

老罕一个晚上封了二十家酒店,十八家夜总会,第二天州里就开来了五辆奥迪。

两院一看就知道,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但老罕自有老罕的办法,他告诉县委办,凡是找他个人的,他一律不见,由县委办出面接待。县委办接待不了的,交县委办主任处理。但县委办说,他们没有主任,主任半月前就调州委办了。那就把车政府找来,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了。

老车倒也没推脱,拔拔针头直接从医院到了县委办。

五辆奥迪拉来的自然不是小人物,但老车政府办主任一做做了十来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

来人中,数总工会主席老毛嗓门最大,小县三分之一的投资都是老毛拉来的。老毛进来就拍桌子打板凳大骂小县忘恩负义不是东西。当初你们是怎么求我的?只差没磕出脑浆子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就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不是?老车连忙沏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递过去说,毛主席毛主席,您老喝口茶歇口气接着再骂。老毛一把推开茶杯说,喝茶?喝鸡巴的茶!叫你们书记出来跟老子说话。老毛十多年前就是县委书记,资格比州长州委书记还老,平时说话连州长都要让他三分。但州长怕他,老车却不怕。老车嘻皮笑脸地说,您老是要找原先的书记还是现在的书记?老毛拍着桌子说,废话!原先的书记都进省委党校了,我找他干什么?老车一笑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求您的可是原来的书记,您要找人算账跟新来的书记有什么关系?老毛一愣,是啊,可不是吗,当初求他的可不是现在这个书记。见老毛一时哑了,老车话锋一转,再说了,新书记是中央军委派来的,一肩膀都是星星,不见得人家会怕您这个“毛主席”。老毛知道新书记是谁,但是不是中央军委派来的他就吃不准了。现在听老车一说,他倒真有点发毛,嗓门马上就小了。上亿的投资哇,你们说封就封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车趁机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说,您放心,毛主席,封的只是非法的赌场和妓院,合法的宾馆酒店谁也不会封。不说别的,我们还得替您这位总工会主席着想对不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封了,那么多下岗工人找您要饭吃,受得了吗?对对对,老毛马上愁容满面地道,不能再让人下岗了——我家客厅天天都是下岗工人,你们不知道,我是杨白劳过年,有家难回哇。

说完老毛,别人都不吭气了。老车这时反倒热情地,各位找罕书记还有事吗?几位平时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老车收收桌上的东西说,没事我要找罕书记汇报工作啦,各位请便吧。最后还是安全局办公室一位主任带头开了口,请问车主任,罕书记真是中央军委派来的吗?老车翻翻眼皮说,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老罕是军委一位副主席到了县里才当上的书记。昨晚查封赌场酒店也是由武装部和武装民兵出的面,连公安局长都抓了,事前县里一点不知道。看来是动真的了,完全避开了地方。安全局那位主任恍然大悟,难怪前几天通报要来一个伞兵团搞演习,演什么习?人家是来扫黄的。说完看着老车,车主任,你看我们那个度假村——我们是工作需要,是上面特批的哇。安全局那个度假村名声最臭,外号“红房子”,吃喝嫖赌五毒齐全。那里原先有个含硫温泉,过去人们爱去洗澡治疗皮肤病,现在有病都不敢去了——好人都能洗出一身病来。老车说,你那个“红房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你想想,留下“红房子”如何说服别人?再一个,别家都封了,光剩一个“红房子”,你那个工作还需要得了吗?

这时州文化局一个科长说,听说你们书记县长倒了大霉是因为一副对子?安全局那位主任说,我们也听说了,好像是什么——反腐倡廉未见行,改革开放理难清。文化局科长,对对对,横批是无官一身正。安全局主任,反标,妈的纯粹是反标,放在过去,非判他个无期不行。老车说,那你们还不赶快去查啊,你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嘛。安全局主任说,查什么?你现在就是公开在大街上写打倒某某某,也没人管。除非你是“法轮功”。

老毛说,反标不反标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反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好不好?老车,不是我老毛非要县委新领导好看,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老毛说,他介绍来的几个广东方面的老板一起找他声言不干了,要抽回投资。老车说,抽回投资不可能,合资协议上签的至少都是二十年——当初他们还巴不得签两百年——他们要敢抽回投资毁约,我就敢上法院告他们。老毛说,人家也可以告你嘛。告我什么?老车说,告我不让开赌馆妓院?好哇,我奉陪,告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我也敢奉陪。说到这里,老车突然心生一计——不过,我倒有个主意,他们要实在不愿干,我看也不必勉强,可以让旅游局把他们那些宾馆酒店包下来,由政府出面担保,以宾馆去年的实际收入为承包基数——赌场桑拿那些污七八糟的不算。您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老毛说,人昨晚上就被你们关起来了,你让我如何去问?老车笑了,您不是说他们一起找你不干了吗?老毛说,找是找了,但是广东方面的总老板打电话找的,他们都关在看守所,如何找我?老车这时说,这些人交一点罚款,我倒可以帮您保出来。不过只限于赌场方面的,卖淫嫖娼的我可不管。怎么样,先把他们保出来问问?安全局那位主任这时趁机说,“红房子”我们一位科长昨晚也被抓了,车主任你看能不能交点罚金把他也保出来算啦?不行,老车一口回绝,你那位科长我可知道,占着自己身份特殊,摆赌设局,卖淫嫖娼什么都敢干。光收容教唆妇女卖淫一条,就可以判他个无期。那位主任仍然不大死心地,车主任,这人可是我们局里的人才哪,去年还被省厅授予“侦察英雄”称号。但老车不吃这一套,说,你省厅的“侦察英雄”算什么?昨晚抓进去的公安局局长还是部里授予的“优秀警察”呢。前些年洛阳枪毙的那个缉私队长,也是公安部授予称号的“优秀警察”,优秀警察怎么啦?该枪毙还得枪毙。

老车嘴上说可以让旅游局把那些宾馆酒店包下来,但他只是一个口头任命的办公室主任,真正做起主来他也不敢。他拿“枪毙”唬住那帮人后,溜进了厕所,掏出手机找老罕拿主意。但老罕的手机一直占线,拨了半天也拨不进去。这时,老毛也进了厕所,老毛前列腺有毛病,一泡尿能撒十多分钟。老毛一来,老车电话也不好拨了。等老毛挤出最后一滴尿,转过身来才发现了老车,拉着拉链说,罢罢罢,就按你说的办吧。先把狗日的保出来,他们要同意就把协议签了。这样我跟广东方面也好有个交代。老车笑嘻嘻地说,可以可以,不过我要先跟旅游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尽快把承包基数拿出来。老毛“咕”地一声捂着嘴就笑了,老车啊老车,你白在官场上混那么多年了。广东人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死——当然也不光广东人怕死,有钱人反正都他妈惜命。你还算什么鸡巴基数?你就黑着心往死里宰吧。别说现在人还关着,就是不关,找两个背枪的往旁边一站,一分钱不要白送你他也愿意。老车也忍不住笑了,这可是您老说的,别将来又骂我们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老毛直着嗓子道,我说的又怎么样?人家伞兵团都开过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妈的,老子冒着枪林弹雨把人救出来就不错了。老车好容易才忍住笑说,是啊是啊,“毛主席”都亲自出面了,能办到这个程度,够给面子的了。

说完两人上了老毛的奥迪,老毛在车上又分别给几家宾馆酒店的财务打电话,让他们把钱送到看守所来。

几个老广一见老毛鼻涕眼泪就下来了,真把他当成了救星。老毛先把他们训了一顿,然后就把老车的意思说了。老广一听今天就可以出去,马上说,可以啦可以啦,就按车主任的意思办啦。反正当初也是两家合资,你们出土地,我们出资金。也不要提什么承包啦,就叫委托经营好啦。反正有钱大家赚,你们是人民政府,谁还信不过你们?

在看守所等钱的功夫,双方就把协议谈妥了。

一直到夜里十二点才总算跟老罕联系上了。听完汇报,老罕哈哈大笑着道,干得漂亮!到底不愧是车政府。接下来又压低了嗓门,老车,那副对子——

一听这话,老车手心就开始淌汗了。

这时,老罕又恢复了往常的语调说,你那本书,明天我亲自过来还你。

老车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毕业回来,照样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只是诗慢慢不写了。其实,诗、散文、小说,老车写的最好的还是诗。老同学们问老车,怎么不做诗了?激情,老车拿笔顶着脑门,像战败的将军拿枪顶着脑门一样,生活是激情的源泉同样生活也是淹没激情的海洋——

到目前为止,老车只出过一本书,自费出的一本《楹联大全》,老罕电话里说的书,指的就是这本《楹联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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