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村纪事

2004-04-29 00:44:03马旷源
滇池 2004年11期

马旷源

小序

我的故乡元吉村,全称是腾冲县城关公杜满邑大队元吉村生产队。我于一岁至十三岁时,生活在这里。人生初步,由这里迈出;生命本初,在这里奠定。小村紧傍城墙,旧为郊区,今已成为繁华闹市。返乡寻梦,乡无,树无,竹无,草无,乡情无,幻梦无,小村无。有的,是城市,是高楼,是喧哗,是废气,是商家,是霓虹,是交易……时代发展了,回来找不到家了,久久地惆怅。

后园

幼时租住马姓屋。前院住我家、二爹家,后院住老姨公家。花园共享。花园又分两进,第一进与住房相连。有茶花一株,碗口粗,开时千朵万朵,如锦云一片。白玉兰一株,也有茶盅粗大,开时银花灿烂。花片可泡茶,清凉解暑。紫玉兰一株,海棠一棵,周围围于刺竹,竹上缠绕素馨花。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色不缺,四季花开,四季香飘。但三家入住时,已呈颓败相,鸡鹅满地,禽屎遍野。土墙之上,有细腰蜂做巢,嵌入土坯缝中,竟达数十,常被我信手掏出。蜂巢落地,游蜂成阵,逐人报复,只好抱头鼠窜。

侧边一进,有桃树数株,水井靠墙,略显荒芜。幼时,曾与三姐、姨姐以及人称“小二黑”的姨兄,在这里排“剧”。悠悠忽忽,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个划船的动作。在水中,在云上,总也划不够,总也划不到。这片园林,后来由生产队划给了刚从缅甸回来的沙家,建盖新屋。年初返乡,原地高楼林立,沙家似又搬迁。山茶、玉兰并一切种种,均已不见。惟余水井一口尚存,紧靠墙角,加盖封存。主人谓我:只剩这一口井了。

后院住老姨公。老姨公赶马出身,见多识广,识字不多,一肚子故事。童年,每当晚饭吃后,我即抬一小凳,端坐于老姨公床前——那是一间前后均被厨房夹住,由过道改成的小黑屋——听他款古。什么公治长识鸟语啦,孔夫子见鬼啦,等等,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三年困难时期,大米不多,日日以红薯充饥,吃后废气颇多,轰嗡声不绝。某晚,我端正小凳,正待坐下,老姨公满脸肃然,突然宣布:故事讲完了。没有了。“都让屁给冲走了。”从此结束了我的这段文史启蒙。老姨公此时已不赶马,天天在自留地中劳作。蔬菜之外,也种一点烟叶,自种自抽。关于他的怪,一个是本人所说:某夜驮马走失,老姨公往林中寻找。月明如昼,见一凉亭之上,有数人赌博,大呼小叫,热闹异常。老姨公技痒,即刻加入战阵。一夜豪赌,怀中累累。对方输急,齐来与老姨公争夺,不料触动怀中铜马铃,一阵“叮咚”响过,夜色寂寂,不见人,不见赌资,惟冥票一把在怀。老姨公满头虚汗,急急夺路而逃,以为见鬼。一次即发生在六十年代末,前院某妇中邪,被小鬼缠身不去,絮絮叨叨,如述家常。老姨公后院听说,即持清水一杯,白米一把,奔入前院。附身鬼物,如见阎王,大呼:“乖乖不得了!老恶人来了。我要去了!”终被老姨公捉住,手上放血。从此怪绝。

小院,后来易作生产队碾房。再如今,旧屋已拆,高楼耸立,桃花鬼影,均已绝踪。

清真寺

俗称东门清真寺,似是咸丰年间遗留物。当时,回民起义失败,龙江回族投降,被分散遣往十八练。回民聚居区,仅余元吉村,当时便有此寺。

文革初起,寺中尚教经文。晚饭后,一群小儿相约入寺,由马姓阿訇教经。我去过几天,会念几句入门经文,但不知道意思。意思要待二十年之后,细读马坚译《古兰经》才知道。寺里教长,名祝三。祝三先生是经史方面的通才,教义之外,写有清末回民起义史料多篇,流芳后世。

寺前数株大香樟树,遮天蔽日,香气萦绕。香樟树叶,绿中泛黑,油亮亮,透出活力。香果,成熟时,红艳艳,如多情的红豆子。香果榨油,工业用途我不知道,乡间用于点灯。困难时,也食用,炒菜,微苦,苦中带凉。文革期间,两种用途,我均有实践。香樟在腾冲,遍地皆是,多百年大树,少见幼木。元吉村中,前帮办衙门围墙内,一溜,全是香樟树。微风吹时,香气满村,清脑醒目。清真寺有桃树、香橼树。我与祝三老人的孙子永光是好朋友,近水楼台,桃熟时去讨。讨而不够,隔院属满邑,一道破竹篱笆,逾墙而入。熟与不熟,先摘一包。主人追来,跳墙而回,楚河汉界,洋洋得意。口中还念念有词:“园边果,路边花,好吃吃两个,不好吃倒骂主人家。”主人愤极,跳脚大骂。我辈嘻嘻,吃得少,丢得多。生桃吃多,拉稀不止,然偷桃亦不止。寺中又有香橼。香橼个大,不好偷。熟时,永光以探望老人为名,两人配合,一人将主家缠住,一人入园摘果。得手之后,急忙撤离。果在书包中,鼓鼓囊囊。再由我返家,偷出祖父秘藏的蜂蜜。至此,大功告成,两人跑到城壕沟里,找一片麦地掩护,大嚼不已。销赃之后,洗手,揩干净嘴边果屑,施施然,上学去。

今年返乡,带儿子往清真寺探访。古寺依然,香樟树仅余一株,周围熙熙,闹中取静。一条巷道直入,儿时情景不再。

东方医院

医院在村中。张德辉先生所建,延续至今。张为留日学生,夫人是日本人。医术高明。抗战时期,充任地下特工,建功甚伟。文革中被迫害至死。

院分新、旧两部,旧者即老宅,如住家。进门有小石桥,桥两边是荷塘,后来辟作菜园。园边有井,井上建房,有木轱辘拉曳,也算机械设备。一进、二进设诊所、住院部,第三进住家。

院有老仆,男性,嗜酒。文革期间,无处买酒,老仆偷食药用酒精,兑水。不慎,因酒精浓度过高,中毒而死。那是一位健壮老者,种菜园,打扫卫生,日日不辍。如无意外,当可活至高龄。

我生在东方医院。生时,脐带未扎紧,流血不止,几乎丧命。晚,张夫人查房,始发现。重新扎过,挽回我一条小命,留在世上,饱尝人间苦辛。

二弟也在东方医院出生。时,我五岁,已有朦胧记忆。家里抬一张藤篾躺椅去,摆在病房里。母亲睡床,祖母睡躺椅。数日后,二弟出生。我去,是想讨一杯羹,分点产妇的营养品吃。

院里有数株火把花,腾冲人称作“呵脐脐树”。一棵大树,只要用一小指轻轻抓搔,全树即摆动不止,花枝乱颤,如人呵痒,故有是称。开时,满树繁花,如火如荼。花期长,很是可观。院后有竹林,多金竹,摇曳生姿,荫凉遍地,可做摇篮。

张氏夫妇,以妇科见长。百年腾越,由张氏夫妇接生者不少。这里是生命的发源地。

牌坊脚

牌坊,金家牌坊,文革中被毁。木石造,巍巍然高哉,为县中牌坊之最。可避雨,可游玩,小吃摊甚多。印象中最好的,是定姨妈家卖的汤圆,热,糯,加炒面末一裹,香甜可口。街头有李家豆粉店,是腾城一绝。凉拌,水煮,最妙的是将豆粉切一大块,抹上盐巴、辣子油,不再另加佐料。舌头一卷,入口,味道美绝,是儿时常购的佳品。李家隔壁,是马家,马家也卖稀豆粉。民间传闻:1958年,马老八卖稀豆粉,深夜至红学门口。有一仅露半面之人来请,说大殿里正开群众大会,让马老八进去卖。马老八进殿,见汽灯高烧,人头拥动。一手收钱,一手端豆粉,忙得不亦乐乎。清晨,白雾迷蒙,雄鸡高唱。一刹间,人也没了,灯也没了。晨光熹微,马老八睁眼细看,豆粉落在地上,一摊一摊又一摊。再看钱钞,尽皆冥币。老八至此,满腔喜悦尽失,一声大叫,豆粉担也不要了,鼠窜而去。

牌坊脚上坡,是石场炕,坑边有林业局。儿时游踪,去采猛果,采黄花,挖鸡头。猛果、鸡头即吃。黄花采回,与糯米一起蒸熟,舂成粑粑,烤熟之后,金黄串花,香气扑鼻,是乡间极品。但时令性强,过此季节,则不可得。石场坑附近,今已成为通衢,而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夜间尚闻狼筋狗叫,凄厉异常,声声不绝。

石场坑往上,是气象台。气象台与村民的关系是:每日制做测试气球后,放出一点碱水。村民抬瓦罐前往,用小勺舀回洗衣。盖当时供应困难,买肥皂不易,或根本无钱买肥皂。一点碱水,于村民生活,不无小补。

气象台后,建有爆竹厂。七十年代中期,爆竹厂大爆炸。小学同学蔡某被炸死,收尸时,仅找到一条大腿。

爆竹厂之后,是华严寺,解放后辟作第四完全小学。村中少年,在饮马水河读完初小,多进入该校续读。文革期间,我曾随大队前往,去破四旧。将残余佛像,统统拉倒。尘埃突起,一片迷蒙。如走人生长途,无佛,有心,步步艰难。

棕包桥

棕包桥,在大盈江上游,属元吉村管辖。往上,渐成小溪与沼泽;往下,经饮马水河,跃入大瀑布,汇成大江。实是大盈江的源头。棕包桥边无棕包。桥无特色,由数条石板搭成。河水无污染,清水扬波。儿时常往河边垂钓,久等鱼儿不至,无耐心,即脱光裤头下河,去摸。或循岸边水草丛搜索而上,或在桥下石洞中掏摸,每有斩获。一次,携一黄姓小兄弟前往,离开时忘记了小兄弟的外套,回家不敢说,害小兄弟挨了一顿饱打。我曾在棕包桥下游饮马水河落水,捉蜻蜓失足,幸被旁边洗衣妇拉住,未饱灌河水。

棕包桥两岸,皆平田肥土,属元吉村所有。村中田畴,又有阎家塘边数十亩,砖瓦窑边(屠宰厂旁)数十亩,造纸厂后面城墙边数十亩。阎家塘边出产海粪(草煤)。每年秋收后,掘地三尺,用铲刀切出,如土坯状,晒干,分向各家,做一年燃料。造纸厂后面,阴暗潮湿,常有白鹭翩翩,或立姿,作绅士状;或飞翔,白鹭经天,如游丝一缕。田里长茨菇、荸荠。陷人甚深,可至大腿根。我曾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栽秧,收割,春种秋实。

棕包桥往下三四百公尺,县造纸厂排出污水,六十年代初已呈毒死鱼状,不知今日清澈否?

石场坑

采石后形成深坑,积水,称为石场坑。村中甚多。靠田有四。一养鱼,水仅齐膝。某日,张姓妇人与婆婆争吵,一头扎入水中,以手捧水泼面,频呼:“我要死了!”引来村人围观,皆窃笑。此坑每年可捞鱼百斤,年终分配,改善伙食,深为我辈小子欢喜。某年,抓得老黄鳝一条,小臂粗细,头角峥嵘,传为奇谈。

田边三坑。最远一坑,水质清洌,似有甘泉流出。可垂钓,但更多村妇洗涤。衣物用箩筐挑来,日落时晒干挑回。有太阳味,有干草香味。近村两坑,水浑黄,周边如狼牙,成为小儿乐园。夏日,如下饺子,此上彼下。我曾于一坑落水。对岸有人招手,我涉水过去,不意正中有一深坑,即刻灭顶。被一少年救回,吐了不少黄汤,回家还不敢说。

靠山石场,尚在采集之中,每日锤打斧凿,“叮当”声不绝于耳。城市贫民生活无着者,多以采石、拉石为生。如大舅父,拉板车一张,日日奔波于村、街道上。见我,则要求帮推一段。我也帮推一段,然后回家。靠山石场无水,有黄花、猛果可采。雨季,还可找到鸡。

近时返乡,石场坑已经填平。山坑,建成通衢大道;田边,新房林立,人烟幅集。野趣尽失。

城墙与城壕

以城墙为界,外边,属元吉村;里边,归五街管。城墙已废,芳草凄迷。有两个大口,是抗战时重炮轰开的,被村人辟作进城小道。我到中心小学上学,每天必走此路。

墙头荒废,文革中,中心小学曾在此开荒。墙下城壕,开作旱地,种麦子,种豌豆。越壕而过,是民居,周边有金竹林、苦竹林,迎风婆娑。甘家园、李家园中,有大梨树。偷梨不敢,往梨树下捡取“酒梨”,是村里儿童的“专利”。酒梨色黑,腐而不败,吃时酒气冲鼻。今人不取,儿时却情有独钟,捡到一个,便欢喜雀跃。

“东方医院”后门紧靠城壕。张家女婿,在中心小学教书,高大挺拔,人称“唐老幺”。当时排演《南方来信》,唐扮美国顾问,大获成功,成为名角。张家后门悬一铁铃,外置拉线,为唐老幺专设。儿时顽皮,一干小友,每于无人时上去拉线,铃响之后,即刻躲入竹林。

城墙上常有“血战”。太阳西沉,夜色温柔。城墙上出现了一支队伍,由二街石龙头的男孩组成。壕沟这边,竹子林中,是元吉村的孩子。一声喊过,弹弓泥丸横飞。激战酣时,有人放火,墙头茅草,一片烈焰,愈加增添“战斗氛围”。这种“战斗”,一般都须先下战书,约定时日,有古战场风。今日不胜,明日再来。常有人受伤,头破血流,乐此不疲。村中“亡命徒”,首推咪弟。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也因此而伤痕累累。我素体弱、胆小,不敢亲临“战场”,只为他们供应“弹药”——做胶泥子。

南岳庙越过城墙,有南岳庙。庙建成于六十年代中期。记得文革爆发时,门前两尊哼哈神将,尚未着彩。墙边有竹,苦竹,无主。我曾去采伐,做钓鱼杆用。庙前两行紫竹,如灌木,长不高,紫微微发出光亮。偷一根在手,“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甚威风。所以常遭我辈“毒手”。

南岳寺主持,人称“林传师”。民间传说:他与许世友是师兄弟,同出少林寺。不过,武艺不及许世友。许是由山门口打出来的,而林是从狗洞里钻出来的。据说:尽管如此,如果林传师动起手来,一二十个小伙子还是近不了他的身。林出殡时我刚好碰见,一座宝塔似的佛龛,装了死去的和尚。烈焰升起,即告烟灭,好像也没有什么神异。

文革“扫四旧”,南岳庙在劫难逃。佛像被毁,经书被焚,然尼姑仍在。某晚,我往学校值夜。过南岳庙,闻神香阵阵,不由大怒,以为迷信复燃。遂以“革命”的名义,邀约永光等“部下”,怀揣炮仗,往南岳庙放炮。前门三响,后门两响,侧门又三响。被老尼姑逮住,邀我进庙检查。前院后院,惟闻神香,不见佛像。下不了台,学阿Q耍赖:你们就是搞迷信!老尼姑理直气壮,斥我胡说,拉扯至学校评理。工宣队长出来,偏袒自己部下,将老尼姑训走。但也告诫“少年革命者”们:遇事要慎重。

时,庙中女尼,有还俗者。一人且至学校食堂做了伙夫,后嫁人。也有坚守不去者。有一老尼,年近六旬,弱智,受五保户待遇,养有两猫。供应粮食,自己不吃,先供猫们吃饱。当月粮食吃超,她守住粮店不去。一天,两天……直至买到下月口粮。口粮买回,依旧喂猫,直到死去。

四弟佚事

四弟,从小演剧。三岁时扮小老头,参加“九大”游行,人称“矮老倌”。稍大,送回元吉村,与一干小人打伙,怪事迭起。

保山时,观单位工作人员挖防空洞。他不从台阶下,从洞壁下,一个跟头,摔断左手,吊在脖颈良久。平时无坐性,手触之处,就是破坏。父母往五七干校,我一人带弟妹。忙时,用一根麻索,将其捆绑在藤篾躺椅上。先大嚎,嚎累后入睡,心态极好。忙完,再解放他。

在小村,四弟大有“用武之地”。要吃鸡蛋,他到鸡窝旁边坐守。一等不下,二等不下,终于不耐,一手抓鸡,一手伸入鸡屁股中,连未下鸡蛋带肠肚,一齐掏出。欣喜不过三分钟,被祖母一顿毛竹狠打,鬼哭狼嚎。

文革期间,食油供应困难,小村住民,每养鹅以自给。鹅长大后,圈养,每日以饭团塞之。一月后,鹅油裹身。此时杀死,盐腌,备一年食用。一只鹅(有时两只,但很少听说养三只者,食料有限),就是一家人全年的食油储备。话说某年某家刚杀一鹅,炼就一钵鹅油。其三岁小儿以为奇货,但鹅油高悬,取之不得,遂找四弟“报告”。四弟呼朋结党,带四五小子,均不过五六岁者,人迭人上,将鹅油取下。拌以冷饭,风卷残云,全部打扫干净。其母归时,一声惊呼,跌坐于地上,欲哭无泪。盖其家甚贫,一钵鹅油之外,已无力再添置。而一干小鬼,虽欣然大嚼,归来无不拉稀。鹅油白吃,还倒贴止泻的医药费。

四弟长成,初中毕业即自谋生路,吃苦不少。提其幼年事,后辈皆大笑,以为顽劣不及也。

坟三冢

坟三冢,在粑粑厂对面大菜园中。园中种包白菜,种洋芋,种包谷。正中一块台地,芳草凄凄,有坟三冢。

坟三冢,无碑,乱石垒成,但受到村人自觉保护。幼时询问:谁之墓?无人回答。

八十年代初,回乡调查。二爹找我,说是拟筹款修此三坟。再问所埋者谁?二爹云:清末回民起义将士。于是,我才细查史料。

结果大出意料:是起义将士,但不是英雄,是降将,为守城将领大司空李国纶所杀。

杜文秀起义失败,大理沦陷。杜元帅吃孔雀胆之后,赴清营请死。死后两年,大理政权辖下的腾冲,仍在义军手中。守将即大司空李国纶。“杨屠夫”进腾冲,首攻马家村。经月血战,马家村投降。降将马太连、苗阶喜、马文华三人,奉“杨屠夫”命,入城劝降。国纶大义凛然:“大丈夫,死即死耳,决不投降!”为坚定军心,杀三人示众。园中所埋,即三人尸,但恐无头。数日后,腾城被攻陷。国纶等一应将领,先杀妻儿,杀前拥头大哭:“谁教汝嫁好男儿!”集精锐,鼓勇而出,转战云峰山、龙江练。后为其干儿子出卖,光荣牺牲。为这场遥奉太平天国的革命,留下一段悲壮尾声。

马太连们,为革命政权战,有功;晚节不忠,有过。过也有分说,为腾冲回族留一点“油香种子”,遂有今日腾冲回族之蔓延,也算有功。坟在村中被无言保护,便是后功的具体表象。近年回乡,未往园中探视,不知此三冢坟尚在否?

公家单位

元吉近城,一条白晃晃沙石大道,从村中通过。右有总站、客运站、拖拉机修配厂;左有小铁厂、马车站。

总站,客运站占用村地。协议:站里杂务,一应归村人包干。并时有合同工、正式工名额,划给小村。先,后院土地仍归村中种植,后来均划给了总站。但杂活村包,五十年如一日,至今延续。幼时与总站的联系,是周末电影。日落时到大门口守候,有时放人,有时不放人,有时电影演到一半时再放人,凭守大门者的好恶而定。望断秋水,站酸脚跟,那等待的况味,至今留在心底。又曾到总站宿舍区割马草卖,不小心,削去了左手半个无名指,至今残缺。

拖拉机修配厂,今改果品厂。厂址为前帮办衙门。厂区,香樟大树林立,郁郁葱葱。村里也有人在厂里做工,如“黑老耶”等。小学同学赵海龙自保山归来,也在这个厂做工。海龙,皮肤黝黑,幼时有童谣嘲之:“爹也黑,妈也黑,生个海龙像砣墨。”小学毕业即参加工作,到保山商业部门守仓库。我在保山一中挨斗,常逃到他那里避难。返乡后,也曾多次找他,借当时尚属稀罕的自行车,下乡访友。

小铁厂,集体所有。有铁工、木工、碾米磨面工。与村人发生关系多的,是后者。二姨兄在厂里打铁。小铁厂倒出来的垃圾,是我童年“收入”的大项。三天两头,到垃圾堆上翻捡。捡得破铜烂铁出售,三分、两分不等,亦甚欢喜。

马车站,养马数十匹。赶车人俗称“吊脚司机”。马车站的存在,为我辈的马草,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货源。放马人是三叔,闲置马匹数十,日日由他赶上山去。身后一群挑担小儿,其中有我。紧随马群之后,见马尾翘起,即一拥而上,争先用粪箕接住刚屙出的马屎。盘恒一天,满载而归。每担马粪,可挣一、二分工分。

元吉村得此地利,率先走向小康。远在八十年代,就已家家有车,户户建房。

书事

小村在一街与满京邑之间,文化发达,出产大学生不少。幼时所读书,多取自村中。

尔德,藏书最多,以连环画为主。我向他借《西游记》,限我两天看完。文革无电,无煤油,点明子火,夜以继日,终于如期交还。一对鼻孔,黑如烧炭者。我还以捡到的放大镜,与尔德交换过一本《红旗飘飘》。尔德后从军,死于军营。他的弟弟名“燕姑”,男孩当女孩养,扎两条小辫,系以红头绳,印象很深。

甘某,有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为村中孤本。常以“三国”中人自许,莫测高深。甘某十分宝爱这套连环画,深藏之,秘锁之。我诱之许久,大约借出过两、三册,全豹难见。

梁源,外来户,家赤贫,有小说十数册。二叔,后为矿工,也有小说十数册。二姨兄的藏书,多革命史、回忆录。其余,永光、咪弟皆有书籍数册,统统被我借阅过。

祖父牧鹅,山间捡得一本《哪咤》连环画,携归,成为我幼年“藏书”中的精品。

一日晚饭后,村人在路边乘凉。有一中学生蹬车而过,车架上一本书,用报纸包住,若隐若现。三哥眼锐,看出《红楼……》二字,即与村人挤眼,故意走进路心,与骑车人相撞。车倒,书包散开,果然半部《红楼梦》!三哥拉住骑车人鬼扯,要他赔医药费。二三青年,上前一起起轰,转眼间,将《红楼梦》藏过。中学生大急,答应赔钱。苦苦哀求,将借来的书还他。村人不许。中学生只好哭泣而去。从此,村里多了半部《红楼梦》。

三姐为我借来过《唐三藏取经诗话》,姨姐借来过孤本《红楼后梦》(不见于北大出版的续书系列),海约表叔找来过木刻本《说岳全传》……我的杂学,少年时代已在小村奠定。

张家大院

张家大院在牌坊脚,与元吉村比邻。大院主人,印象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内院,租给几家驾驶员。五六十年代,入驻腾冲的单位,很少盖宿舍,职员皆分租老百姓屋。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元吉村出租大户,张家之外,又有马家和杨家。杨家仍以驾驶员为主,马家多各局委干部。

张家住户,有肖姓。肖师傅老成,每到交通管理站打牌,他常自动与我打对,百战百胜。肖家大儿子,是我心目中的秀才,借过我许多书,也以杨朔的《北线》换过我一本茅盾的《虹》。《虹》偷自母亲藏书。当时看不懂,宁肯换“打仗的”《北线》。

姬姓。姬姓是周朝皇族,千百年后已没落。姬家大女儿,与我同学,日日一同上学、放学,情谊甚笃。姬师傅是河南人,支边来滇。他的癖好,是拼命生儿子,决不搞计划生育。儿女生至老八、老九,仍不思罢手。卫生单位与之谈话,被他粗暴轰出。罚款他也认,付时嘻嘻,以生命的保卫者自居。姬师傅的逻辑:生儿子是生命力的显示,不生就完了。子女多,生活困难,儿女多早早参加工作,所受教育有限。

姚姓。儿子与我同学,少小即参加工作,后来不知所终。其父卖票,戴眼镜,平日不说话。某日,姚大婶吃饭时唠叨不止,姚师傅默默将饭吃完,剩一空大碗,狠狠扣到姚婶头上。脸色铁青,离家出走。姚、姬两家,战火不断,均发生在妇人间,男方决不插手。

张家房屋的大部,租给了新成立的交通管理站。我与站中会计黄伯伯,私交甚好。祖父常去管理站,看报。我也常去管理站,打牌。小小年纪,做古正经,也将扑克打得有板有眼。万姓,丈夫在管理站,夫人在养路段。事忙,子女无处交待,大女儿交祖母管理,早上送来,晚上接回。家贫,为补家用,祖母默默承受。女无大号,小字“黄毛”。俗语:“黄毛多作怪。”屡次将我脸面抓破,深如犁沟,大类“牛虻”。三十年后,与其妹在来凤山相遇,我指脸告之:“脸上伤疤,皆你姐所为。害我找不着媳妇。”

牌坊拆除后,张家大门口是惟一可避风雨的宽敞地,又有路灯照耀,成为我们晚间活动的乐园。弹钢珠,打扑克,吹大牛。某男,初中生,以雄辩著称。这一日宣布:中国军事家有两个半。一个毛泽东,一个刘伯承,半个蒋介石。蒋介石也称“半个”,振聋发聩,留下深刻印象。

人物琐记

马姓姑太,村妇女委员,以作忆苦思甜报告著称。村中无地主。腾冲地主,多为华侨,资金从东南亚挣来。和顺一乡,地主多,富农少,贫雇农尤少,阶级斗争搞不起来。文革起,村里造反派批斗白家,称为“逃亡地主”,将其一家,逐回西练。走时一辆马车装载,凄凄惶惶,欲哭无泪。此景,我曾写入短篇小说《恶梦》中。姑太所忆者何,我不知道。但忆苦之后吃的老菜根煮包谷糊,却至今记忆犹新。姑太之夫,姑公,专长挖造坟茔。回族家中,每有死者,必定去请。姑公所造坟茔,我曾下坑看过。时,祖父逝世,我以孝子贤孙身份引领下洞。明洞直下,旁转暗洞,如苍穹然,中空。靠墙挖作床榻,榻前有置鞋处,床上有泥制枕头,类陕北窑洞,很是美观大方。尸体入洞之后,再在明洞入口处,直立竖一块大青石板,将暗洞封死。然后加土填平,垒高。

老有,张家老二。张家不知自何处搬来,其父在木具厂工作,在牌坊脚右侧空地上,用乱石垒一小屋。老有自幼不读书,喜做乞丐。每次由家人找回,绳捆,房屋加锁。不数日,便即逃走。街头相遇,披一麻片,手提烂铁筒,欣欣然,面有得色。丐帮有后,腾冲自老有始。

老朝,鸡大王。村边方圆数里,哪里有鸡窝,他都知道。掐定时日,鸡长时,坐守其旁,从不落空。

周奶,孤老太婆,守定一园桃树。地属生产队,树属老周奶。桃花开时,满园灿烂,周奶即开始巡视她的领地,直到桃子成熟。家有恶狗,令我辈偷桃者不敢轻举妄动,宁肯走远路,去外村偷。桃熟,周奶请人摘下,一担担挑出售卖,有时也主动赠送村人。

杨会计,干瘦,戴眼镜,时近六旬。全村无门牌号码,所有来往信函,均由他收理,然后分送各户。我家生活费,每月由父亲从保山寄来,故需每月往杨会计家一次。老人和蔼,给人温暖。

李大,中学生,身体羸弱,常受村人欺负,几乎无还手之力。某夜,我跟祖母往队房开会。大人开会,小人在院中玩耍,口角之后,引起斗殴。十八岁的李大,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对六七岁的我痛下杀手。平时有祖父保护,这天无人做主,为面子计,又不敢喊。头破血流,至今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