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猴:三江峡谷的精灵

2004-04-29 00:44:03查拉独几
滇池 2004年11期
关键词:金丝猴阿爸猴子

查拉独几

澜沧江、金沙江、怒江滚滚而来,奔流到香格里拉高原,三江骤然相见,并肩欢歌。巍巍雪山下,大峡谷奇峰刺天,江畔水声如雷。于是,“三江并流”这美丽神奇的独特世界奇观,便滔滔淌进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27届世界遗产大会通过的《世界遗产名录》。

我的故乡就在“三江并流”地区的腹地。

灵灵是一只小滇金丝猴的名字。滇金丝猴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开幕时,灵灵被选为世博会的吉祥物。

灵灵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

那里的雪山、森林、山川河流,那里黎明的炊烟,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头,那里的牛羊,那里的雀鸟百兽,自小就进入我的记忆。

第一次见金丝猴

小的时候,我经常到攀天阁去。出了村子,顺着那座神山往上爬,一路上有林荫遮挡着烈日,如果是春天,把松树的嫩尖采来含在嘴里,满口甘甜。夏天一路有吃不完的野果,各种草莓,羊奶果,刺尖儿。到秋天松籽就熟了,还有绽开的松球里,还可以抖出一种金色的粉末,像吃炒面一样拍在嘴里,味道说不出的清香,冬天的时候,松针上又结松糖了……

离攀天阁还有一半路,有个地方叫“落水洞”,从小盆地里流出来的溪水在这里聚成一个清亮清亮的小湖。落水洞入口和出口的风光都是极为秀丽的,古木参天,青藤缠树,又还有青色的石崖耸峙。

一天,我与几个相好的小伙伴去爬攀天阁,在太阳当顶时路过这个湖边。我们在湖边歇脚,尖声吼着弦子调、锅庄调,吼着我们听过的山歌小调,在湖边有锅庄石的地方烧了一大堆火,烤上了从家中带来的肉肠、米肠、排骨,用一只铜罗锅煮着饭。肉肠、米肠、排骨在火上烧得滋滋冒油,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我们搁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只听漫山遍野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大约有百十只猴子在对面的青石崖上奔跑着、跳跃着。它们大概是要到湖边来解渴或戏水的,见湖边有炊烟,有人,就龇牙咧嘴地乱呼乱叫,还不时有一两只猴子向我们丢石头和树枝。最后它们看清只是几个小孩,并且对它们没有什么敌意,便开始往湖边跑。

果然是一群渴坏的猴。他们喝水时喉咙里“咕咕咕咕”的声音,隔着湖也能听得到。

有几只大胆的猴子,竟然跑到我们的火塘边来了。我顺手丢了几片米肠出去,有一只小猴连伸了几次手,看我不动,突然跳起来,几下子把丢在那里的几片米肠全捡起来,跑回母猴的怀里躲起来了,又过片刻,它开始大嚼那些米肠。

正在这时,我的一位小伙伴又叫起来“细格薄细格薄……”

在藏语里,“细格薄”就是滇金丝猴。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滇金丝猴。为了看清楚些,我们顺湖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离它们有十来米远时,我们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我静静地看着它们。

这是一群美丽、高贵、典雅的大猴。和它们相比,喝水的那群猴子只是一群满山乱窜的老鼠。

太漂亮了!

滇金丝猴们开始惊了一下,见我们站住也就不动了。静静地坐着,大概有五六只,可惜那时我们还分不出公猴母猴。

但我相信那一群中一定有一个妈妈,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猴,慢慢梳理着它身上的毛,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只能说:“他妈的,猴子和猴子还真不一样。”

在我的感觉中,我们村里的那些姑娘,只有祖上是土司或家里出过活佛,才会有这样的灵秀。

我们正看得入神时,其中有一只大猴站起来叫了两声,其他的猴也跟着它跑了。一旦上了树,与其说它们在跳,还不如说它们在飞。

有一只小猴,在快从我们视线中消失时,一只手抓着树枝,用一只脚蹬着下面的另一根树枝,用空出的脚手向我们舞动了一阵,突然就消失了。

等我们回到火塘边,我们的饭被猴子掀翻了,我们的汤罐也被猴子打烂了,我们的东西也被地下那群癞皮猴吃的吃,丢的丢。

当然那是另外一些猴子,另外一种猴子。

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猴,但我们知道它们不是“细格薄”——不是滇金丝猴。

我们只好像几十岁的老人一样叹息了一声,然后说:“猴子和猴子太不一样了。”

然后就饿着肚子往攀天阁走。

第二次见滇金丝猴

第一次见滇金丝猴,离现在已经四十几年了。然而,那种美丽的精灵,见过一次就忘记不掉了,我和那几个见过“细格薄”的小伙伴,成了村里有特殊经历的人。

在冬日里暖烘烘的火塘边。

在夏日里阴凉的树荫下。

在田边地角,在学校,在走着马帮的山道上。

总是有人向我们问起那几只滇金丝猴的事。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人人都见过“细格薄”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在离村子这么近的地方见过他们。

“萨马阁是有的,但那要走好几天呢。”

“阿姆阁有时也会遇上的,但也要走两天呢……”

“最近的算丙丁(攀天阁的一个自然村),也要走一天多嘛。”

过了一段,有许多人对我们见过“细格薄”的事有疑心了。有人甚至极为不屑地说,你们也见得着么?

持这种态度最明确,疑心的话也最多的是那些每年夏天都要去萨马阁阿姆阁一带帮全村人看守牛羊的男子汉。

除了一两个当过农民自民军(属边纵),打过几个小仗,那时已都出去吃了公家饭的人外,这几个去过高山牧场守牛羊的人是我们村里人心目中的好汉,至于少数一两个每年都去,还在山上猎过猛兽的人,几乎就是我们村的英雄。那些男人,实际上真正的也是最出色的男人,其中有几位,同他们的一生在村里树立了威信,直到死去。人们走过他们的坟墓旁边都还会特别紧张。

这样的男人自然都是些能够像水牛喝水一样喝酒的人,而他们酒后总是喜欢讲些豪言壮语的,讲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在牧场上的故事。特别津津有味地讲那些猎杀猛兽的故事,然后斜着红通通的眼睛去看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其中总会有一两个被他们看得脸上飞起红云来。据年龄大一点的男人讲,那些脸上飞起红云的大姑娘小媳妇定是跟望他们的男人有点什么意思,有点什么故事的。

对于这种说法,我们小孩子是不理解的,我们只是一味地喜欢听那些男人讲杀熊杀豹的故事……

然而,这些善饮善吹的男人在许多时候见了我的舅爷爷就软了。

舅爷爷如果听他们吹得太过分是就会从鼻孔里哼一声:“球”。

虽然他们年年上牧场,杀过猛兽,比起曾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一驮又一驮的银子分给村里的人,还像拍苍蝇一样杀过人的舅爷爷,实在是算不了什么的。

于我而言,虽然对舅爷爷的传说也很神往,但毕竟他的传说相对遥远得多。加之我与他的血缘关系,无论他在别人前面何等威风,而我却是经常可以坐在他的膝头上揪他的山羊胡子玩的。

因此,许多人对他所怀的敬畏,我却不大有。何况阳光和暖的日子,他还会把我领到背静处,脱掉衣服,让我帮他捉虱子,每捉一个,我就交给他,他就把它夹在两个大拇指间轻轻一按,“叭”的一声响过后就很夸张很解气地说“叫你再吃我的血!嗯?”

这时,我见那个阳光下的老人身上的肋骨一根根就似要翘出来一样,胳膊上,腋下,肚皮上,到处是一叠一叠的耷拉皮。

这时节,他的形象实在只能是一幅衰老的标本。但只要他穿上衣服,站起来走到别的人面前,他的脚步又会轻捷矫健起来,眼里也射出两股寒森的光。

只要谁的所作所为不入他的眼不合他的意,照例从鼻子里哼一声“球!”

有一天舅爷爷又哼鼻子时,有一个高山牧场的英雄终于直直地瞪着他说话了:“哼什么呢哼,你见过细格薄吗?”

舅爷爷做出一副马上想大发雷霆的样子后,突然就垂下头去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是啊,我是没有见过细格薄啊,真是没有见过啊。”

好像就是从那天以后,舅爷爷就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了。

我们也很少有机会再听到他哼鼻子了。

于是,在村里一切最热门的话题中,细格薄的话题始终最火。

人们讲来讲去,我才慢慢知道,即便那些去过萨马阁牧场许多次的人,也有大部分没有见过细格薄。

一有机会,村中总有人问我们:“你们真的见过细格薄?在落水洞就见了。”

“它们的眼睛,它们的鼻子,它们的毛长怎么样的。”

有一次被问急了,恰恰提问题的又是一位刚从外村嫁过来的小媳妇,我的一位小伙伴就急恼地说:“那种猴子真的是很好看的,就像你一样好看。如果你的新姑爷见了‘细格薄,说不定就喜欢了它们,不要你了呢……”

说完我们就一哄而散。

我们正在又解气,又担心惹了大祸的时候,那新媳妇却已被村里的人们起了个绰号,就叫细格薄,她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很高兴。

在某一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救星,那是乡里的一位本地纳西族干部,叫和世贤,他在村里与人吹牛时,说起在落水洞见过滇金丝猴的事,同时还说了几个也在同一个地方见过滇金丝猴的人。

落水洞能见到滇金丝猴的事被证实了。

我们也被人相信。

我们村里原有一种过节时很出名的娱乐活动,俗称“耍孔雀”。这种民间艺术与傣族的孔雀舞不相同,它不是用形体舞蹈,而是用篾片编制出一只孔雀的模样来,然后饰金箔银纸,随牛皮鼓的节拍而跳动,还模仿些孔雀吃水,孔雀抓虱子,孔雀梳理羽毛之类的动作。

这一活动在文化生活较贫乏的年代,在很长时间里都是颇有名气,颇受人欢迎。每到我们村里耍孔雀的日子,四山八寨都会来看,热闹几天。

说是耍孔雀,实际上还有白鹤,马鹿,犏牛,都是用道具的表演形式,还有宗教面具舞,夜里一定会跳锅庄,跳弦子。自滇金丝猴的传说多起来以后,耍孔雀的活动中增加了一个种类:跳细格薄。

现在回忆起来,我们村耍孔雀时编制的细格薄其实只是某一个藏传佛教面具的模仿或翻版。直观上有点像善良的小羊羔。

谁也没有想到,几乎是同一群小伙伴,我们又在落水洞的出口处再次见到了滇金丝猴。

那一年,我们都有十四五岁了,已被生产队当成“半劳力”。跟着大人们做一天活,可以挣到七到八个工分。而十个工分在年终时可以分到六分钱。

我们已经是可以挣钱的人了。

我们村子虽说是藏族,因气候好,我们是吃谷子吃大米的,因而我们就需要一条水渠,来引水灌溉我们的谷田。

这条水渠就是从半山腰里堵住落水洞出口处的水,弯弯曲曲地穿过许多条箐沟,翻过好几座山梁引过来的。

那一年,我们的工程就在落水洞出口,任务是把洞前的一小堆塌方清理,再把约二华里的沟心清理干净。

当时,上山修水利是村中许多人都向往的。对社员而言,最重要的是去修水利可以拿高工分,每天还补助四两大米。

但队长说:“今年的工程量不大,叫老先生和些娃娃去得了。”

我们感到很风光,见人就说:“我要去修水利了,明天就走……”

老先生是个老好人,很和善,整天像弥勒佛一样笑。吊着个猪肚子,能吃一大锅包谷米、南瓜、野菜掺在一起的杂熬稀饭,干活时也有用不完的力气。他总是对我们说:“你们玩去吧,这点活,还不够我干呢。”然后又说:“喂,谁会下雀子?整几只山老鼠来也好,最好抓几只野鸡来。”

“那山上有野兔的。”他又说。

那是个艰苦的岁月,饥饿的岁月,我们的菜里很少有油星。因此我们总是在刚吃完这顿饭时就在想着什么时候再吃饭。到了吃下一顿时,又只能把要下锅的米或面量了又量,掂了又掂,不敢多煮。看着挂在树上一天又一天瘪下去的粮袋,心里在计算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领口粮。

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我们总是希望搞到一些野味来改善生活。

倘若跟村里别的男子汉出门,或多或少总是有希望吃到野味的。但这个老先生独独除了干活什么也不会,反而把希望寄托给我们。

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男孩突然就感到自己是大男子汉了。

三个女孩留在老先生身边干点轻活,我们就每天吃完饭漫山遍野乱窜。

我们打到过几只山老鼠,下扣子勒死几只小雀,但这几件猎物,总重量大约还没有两斤,又是分两三天吃的,简直不够塞牙缝。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土猪洞,从洞口的新鲜土来看,里面应该是刚有土猪进去了的,说不定有一窝呢。

我们很兴奋,找了一大堆枯枝青叶在洞口薰,土猪终于被我们薰出来了,但我们没有抓住它,它跑了,并且跑得飞快,我们连它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那天我们回到宿营的大树下时,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灰头灰脑的一群男孩个个筋疲力尽。

相比之下,女孩子总是比我们活得优雅。我们回到火塘边坐下,明明听得到留在家的那几个女孩子肚子咕咕咕地响,她们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的夕阳很绚丽,山林很美,女孩子们也很漂亮……

奇迹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卓玛惊叫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在抬头的时候,脱口而出:“细格薄”。

是的,是滇金丝猴,一只追着一只,有在地面上跳跃的,有在树梢树枝上一窜一跳的。

在夕阳的余辉中,一整片树林被它们晃动起来。偶尔有一两只停顿一下,往我们这边望望,但时间很短。

转眼间,都不见了,山林又归于寂静。

大约天色已晚,它们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吧。

我的童年、少年,就这样与滇金丝猴擦肩而过。自我懂事以来的几十年中,岂止是滇金丝猴这样的精灵,就是那些我们能在林间小道上随时遇到的各种大小动物也是越来越少了。这些年,大森林一直在震颤,一直在流血。我在大森林的腐尸上走过,在留在无数高山的无数个树桩上踮着脚走过,我感到双脚浸泡在大自然的血液中……那些动物,当年为什么能在我们附近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如今为什么踪影全无?

据说滇金丝猴的珍贵程度已超过大熊猫。

我的故乡如今叫香格里拉。

一只滇金丝猴的灾难

三十年前,我们村中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只猴子,是只大青猴。

这只猴子像人一样有个名字,它的名字叫洛杰,而且是藏名。

它的主人在别人面前说起它时总是说“我家洛杰”。

好像在说他们的孩子。

实际上,这个主人家并没有叫做洛杰的孩子,恰恰是主人的名字叫洛杰。

在洛杰(人洛杰和猴洛杰)都还活着的时候,村里的人说到“洛杰家”无须说明是猴子洛杰或主人洛杰,但旁人从他的口气中就可以听出说的是哪个洛杰。

譬如对一个小孩说:“去找洛杰玩去。”那则一定指的是猴子洛杰。

如果对某个急着办事的大人说:“去找洛杰嘛。”那则一定指的是主人洛杰。

主人洛杰是我们那一带的名人之一。

猴子洛杰则更是我们那一带惟一的名猴。

主人洛杰的知名度来自他的马锅头生涯,他赶马到过陆良,到过印度(但不知是印度的什么地方,他自己说不清楚,别人更想象不出来)。

而他最出名最露脸的是他在印度找过印度女人(花钱的),在陆良也找过女人(花钱的),而在去印度的途中和去陆良的途中也找过女人(有花钱的也有不花钱的)。

现在分析起来,在印度和陆良他花钱找过的女人肯定是妓女,因为据他自己讲,那两地的女人都是好几个站着,让他挑肥拣瘦地去选的。

而且他说那两处的女人床上工夫如何了得,偶尔失足的良家妇女大概不会有那种风情。

问题的实质不在于洛杰找过女人,那些跟他一起出去的马锅头或多或少都找过,要知道,陆良不是一天两天回得来的,印度一个来回更是需要半年以上。

那旅途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寂寞的男人会干什么呢?

关键在于只有洛杰去花钱找女人,另外的男人不是舍不得花钱便是没有那个胆量。

其他男人得到的女人几乎都是投怀送抱而来,用洛杰的话说:“哼,你们的鸟就没有吃过什么新鲜草。”

在村中说来,洛杰还是富人,地有好几十亩,山有好几大座,牛羊也有一大群。

但就这样一个家境宽余风流成性的洛杰,偏是父命难违,把他的哑巴表妹讨来作了媳妇。

哑巴表妹只是不会说话,人很漂亮,也很有灵性。走起路来,胸脯和屁股同样像别的女人一样肉颤颤的。跳起弦子,跳起锅庄来也一样鞋底搓得出火星。

她的眼睛也是骚亮骚亮的,她只是不会说话。

她的名字叫楚姆。

猴子洛杰被楚姆训练得会送柴块儿到灶边,会拿了棍子打狗,还会给主人洛杰又老又聋的祖母扒开灰白而稀疏的头发抓虱子。

每天早上,楚姆是全村起得最早的,东方刚露一点曙光,她的鹦鹉就“楚姆起床,楚姆起床”地叫个不停。

楚姆一起来,猴子洛杰也就起来了。有时帮助楚姆拿点什么,有时顺手捡到什么就往嘴里扔,大部分时间楚姆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惟一一只不用链子拴起来也不会走开的猴子。

到了一定的时间,猴子洛杰就要去放猪了,它骑在一只大猪的身上,叽叽喳喳乱叫着,把大猪的耳朵揪过来揪过去指挥方向,全村的放猪娃们于是就欢呼雀跃。无论肚子吃没吃饱,争先恐后地赶上自己的猪群跟着猴子洛杰跑。

那时节,我在落水洞第二次见到滇金丝猴时的饥饿时节还没有来临。

放猪娃们在家没有吃饱也不怕,他们带到山上去的午饭口袋里早被父母塞满了饭团、馍馍、肉肠、核桃、板栗等等。

最不济的也会背着一个大锅盔外带两大片煮过的肥肉。

到了山上,孩子们大部分好吃的东西都是送给猴子洛杰吃的,然后它就帮所有的孩子看猪,如果有一头猪想去它不该去的地方,猴子洛杰就会或用石头,或用棍子把它打回来,如果某一头猪特别的不听指挥,猴子洛杰会揪住它的耳朵,狠狠地煽它的耳光,直到把那头猪打得满地乱拱。

主人洛杰不喜欢猴子洛杰,风流成性的主人洛杰在某个时期由于历史的变迁而不能赶马出去了,他就变得烦躁易怒。

看到哑巴楚姆和猴子洛杰更是怒气冲天。

他要拿哑巴楚姆和猴子洛杰出气。

但他发现,这一猴一人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已结成了生死同盟。

他一对猴子有点动作,哑巴楚姆就会怒目而视,还会跑过来狠狠地撕扯他。

他一对楚姆有点动作,猴子洛杰就会哇哇乱叫,甚至对他又抓又挠。

终于有一天,主人洛杰暗藏了一把锋利的长刀,趁猴子不注意,一刀剁下了它扒在柱子上的三根手指。

猴子洛杰终于不敢反抗,只是哀号……

哑巴楚姆则是先满地打滚,然后见什么摔什么。

于是,村里许多人跑出来指责洛杰。

“真有本事,这样对付两个哑巴。”

“你还不如猴子……”

于是,主人洛杰手软了,头低下来了,他知道在信教的民族中,他这血腥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不知他的心里是否作过忏悔。

但他一直在试图与猴子洛杰改善关系。

机会来了。

那年夏天,去萨马阁牧场的一位牧人背回一只母猴——而且是滇金丝猴。

主人洛杰出高价把它买下来。

他竟要给猴子洛杰讨媳妇。

猴子洛杰是只公猴。但它似乎没有过与任何母猴相遇的机会。

它在发情时只会向某些女人做下流的动作。

面对村中大部分女人和哑巴楚姆面前,它是不做下流动作的,但它那活儿会抑制不住地翘起来,旁边的人装作看不见,它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不同种类的猴似乎是不肯通婚的。

那只母猴被拴在洛杰旁边好多天,但两猴一直没有稍稍亲近的迹象,反而还整天龇牙咧嘴,吵个不停。

终于有一天,那只滇金丝猴挣脱连锁,逃婚了。

过了几天,不知怎么它先被一只铁夹子夹碎了脚掌。

然后,又被一群人逮住。

那帮人逮住它后活活剥了皮,煮吃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只滇金丝猴被人杀了吃掉。

我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这些杀它吃它的人都是我的乡亲,有些人现在有的已经死去,有些人现在还活着。

他们为这件事受到了惩罚。

首先是被村里人吊在弯脖子柳树上打得皮开肉绽,然后还罚了东道,让他们拿出米和肉请全村人吃饭。

一群滇金丝猴的惨剧

“见明滑里底”是个傈僳语的地名。

这个地方就在我的故乡,在攀天阁的丙丁山上。

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

我第一次吃猴肉的那一天,阳光一如既往地和暖,因为我身体的虚弱,那一天的高原紫外线还显得特别的强烈,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就感到眼特别的花,头特别的晕,脚也特别的软。

这时候传来了我的伯父在门口的松毛堆上睡了三天活活饿死的消息。

但我没有力气哭他,也没有力气悲伤。

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大家都知道,他只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许多人不久就会跟着他去的。但是,尸体总要抬出去埋掉,暂时活着的人是要跟他告别的。

那天中午,公共食堂的生活改善了,是南瓜和洋芋以及洋芋和南瓜,数量也较平常的多,掌勺的炊事员还从正在熬核桃油的一口大锅里,给每份“饭”的头上浇了半勺油、水、渣混在一起的东西……

这样的午饭相当于今天的海鲜大筵了。

顿时,整个公共食堂的院里就只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

吃完,全村人就相约着往我大伯家去。

学校那天也放假了,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去。

村道上静悄悄的,尘土在人们穿着草鞋或赤着的脚底下懒洋洋地飞舞。村里没有狗叫,没有鸡鸣,也遇不到逛来逛去这里拱拱那里拱拱的那些猪。

村道上静悄悄的。

村里的猪鸡狗羊都被人们杀来吃了。

大伯的遗体还躺在松毛堆上。男人们有气无力地把他搬下来,他整个的躯体已萎缩了,看上去没有一点水分。

一切我们民族有关死亡的仪式已被取消,也没有能力去举行。

全村的男人都去了。谁也没有力气,扛着走几十步就要换人。大伯从头到脚被一床朱红色的棉毯裹起来。

我的心是空的,大脑是空的,中午吃下去的南瓜洋芋消化太快,肠胃也是空的……

从山上回来,我阿爸面带喜色,悄悄地拉我的衣角,让我赶快回家。

他的亲哥哥刚刚死去,他却面带喜色!

“丙丁来朋友了。”他说。

我跟阿爸回到家,就见到了被我称为“老庚爹”的山上来的傈僳人。

按他们的习惯,他照样背着他的弩弓箭包,我进家门时他正在卸下他的武器。

山里来的客人,气色比我们好得多,我甚至还在他张口说话时闻到了一点酒味。

奇迹!

他和阿爸不断的讲着傈僳话,很兴奋的样子。

他们交谈中不断提到一句话:“见明滑”。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后来,“老庚爹”就拿出几条乌黑的东西,看上去可以肯定是一种肉。

尔后的一切就变得像做贼一样了。阿爸不断叫我和阿妈到门前去望风。

几个时辰后,被阿爸炖在锅里的东西就开始冒出一种香味来了。

那种香味与我过去吃过的肉的香味都不一样,有点怪怪的腥膻。

快开饭时,“老庚爹”又从怀中掏出金黄色的包谷粑粑。

包谷粑粑也是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的东西了。

从小吃斋念佛的外婆也被阿爸请到火塘边来了,他一直在说服她,让她一定要吃锅里的东西。

我看着锅里的东西就冒口水了,但不是平常想吃东西时冒的那种口水,而是一种没有食欲的清口水。

外婆比我更甚,阿爸把一块肉夹到她碗里,她刚端起碗就干呕起来。她马上搁下碗,双手合十,念着六字真经,踉踉跄跄地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阿爸让我送一块包谷粑粑给她时,她正呆呆地望着房顶,脸色灰土土的,口中念念有词,那块粑粑被她拿在手里没有动。

剩下的人才开始吃那些肉和包谷粑粑,还喝土锅里的那些汤。

许是不习惯那个味道,也许是“虚不受补”,虽然很久不闻肉味了,但我吃得很慢。

阿爸于是就生气了:“快吃吧,这是难得一见的猴子肉,不饿肚子的年代吃不上的。”

我终于“哇”一下吐了出来。

阿妈也“哇”了。

阿爸说:“你们娘母真是没福气。”

那锅肉最终是“老庚爹”和阿爸在吃。“老庚爹”还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小竹筒,他一拔开塞子,就有酒香溢出来。

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喝着。

这一顿饭竟与一群滇金丝猴的惨剧有关。

那是我过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的。

知道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当时感到的震惊和痛苦仅仅是出于一种善良的天性,事过境迁的三十年后,知道了金丝猴的珍贵,那一幕惨剧的惨烈程度便在我的心中澎湃了。

“老庚爹”住在我们家的那个晚上,夜风带着暖气,还带着花香,月光下还断断续续地传来拉姆的笑声(她是公共食堂的炊事员属于那个年代我们村里不饿肚子的人之一)。我知道,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那晚上她一直在陪着大队党支部书记。她发明了一种用老瓜的外壳煮火腿和用羊肚子煮羊肉的技术,在不久前获得了“民兵技术能手”的称号。

因此,她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支部书记“谈心”或者说“汇报思想”。

在全村的男女除了撒尿以外,已经忘了自己的性器官时,这一对男女是有乐子可寻的。

不幸就在于公共食堂是占用我们家的一部分房子,我家被挤到原来自己房间的一角,与食堂仅隔着一堵板壁,他们的声音便能传过来。

“老庚爹”和阿爸高声谈笑的声音自然也能传过去。

夹在两种声音,两种场景之间的就是我。

那夜,双方自得其乐。

我的床刚好靠着食堂这边的板壁,那板壁上又还正好有一个木节疤掉了以后留下的洞,于是,我的左耳听着阿爸和“老庚爹”的酒话,右耳能听到支书和拉姆的讲话,而且还可以用一只眼凑在木节眼上看他们作什么。

支书和拉姆一直在讲傈僳话,事情就有那么巧,我的左耳听到的是一个傈僳族和藏家人的对话,右耳听到的也是一个傈僳族和藏家人的对话。

食堂里用挂着的铁架点着松明,我们家也用挂着的铁架点着松明。

支部书记志峰和炊事员拉姆开始坐在一起,渐渐地就靠拢了。

再渐渐地就抱在一起。你摸我,我摸你。摸来摸去就哼哼起来,两个人哼出的声音有点像喉咙里卡着一大砣干痰。

后来两个人就脱光了。

拉姆面对着我,她的大奶奶在松明火中一跳一跳的,就像一只剥了皮的野兔。

支书背对着我,全身黑得像火栗炭。

拉姆脱光的身子却白得像清水里泡的奶豆腐。

支部书记抱紧她,往火塘边矮床的草席上按了下去。

松明火灭了,一片黑暗。

他们的声音就粗起来、重起来,时而像在哭,时而像在唱,时而好像在吃糖,时而好像在挨打。折腾了很久以后,终于静下来了,接着,听到支书长长地叹息一声后说:“草席子蹬成两截,斑鸠水水不出来……”

拉姆说:“今晚煮的羊肉,可能放多花椒了。”

书记或许想起了自己神圣的身份,跨上他的七九步枪,鬼鬼祟祟离开了。

三十岁的拉姆开始在板壁的那一边打鼾。

我出来撒尿转回来经过火塘边的时候,我又领略到另一个人的机智:“你以为我只有这点酒吗,老庚。”

我的“老庚爹”一边这样说着,往腰上摸去。

我瞪着双眼,看到他从腰间解下了一条猪大肠,涨鼓鼓的,两头打着死结。

“一肠子都是酒,拿个盆子来,啊比(傈僳话儿子的意思)。”

我拿了一个盆来,老庚爹用弯把削箭刀在那根大肠上划了一下,酒就哗哗哗地淌到盆里,不说有五斤也有三斤。

我在炭火上烤灌过酒的猪大肠吃,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

因为吃不下猴子肉,我其实一直是饿着的。

阿爸和老庚爹喝的得意忘了形,他们不讲傈僳话了,他们也不讲藏话了。

他们讲汉语。

因此我才知道,虽然到处都一样的政策,密林深处的傈僳人却想出了许多办法,藏住了一些粮食,还用藏的粮食酿了酒。

他们藏的粮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却被猴子发现了。

开初他们敲着木梆子赶猴。后来怕被人发现就捕猴,杀猴,终无大效。

因为怕被工作队和外边的人发现,藏着的粮食不敢去取来吃,藏着的酒不敢去取来喝。

全村人开始饿肚子。

于是,动员了几个村寨的人捕杀滇金丝猴,一下子围住一百多只,鲜肉吃不完晒成干巴。

见明滑——猴子干巴。

见明滑里底——晒猴子干巴的地方。这个地名由此而产生,并永久保留下来。

这是人的惨剧呢,还是猴的惨剧?

……捕杀猴子的情景不断在我的想象中出现。几百个傈僳人占据了不同的山头,吼着,跳着,包围圈往预定的地点缩拢。

弩箭如飞蝗,喊声如潮涌。

一百多只滇金丝猴在不断逃跑的过程中,把一片片的树林摇得动荡不停,在追着声音和气味寻找自己同伴的过程中被围进了一块林间空地,它们已经气衰力竭。

没有力气爬树。

没有力气跳跃。

它们跪下来,它们坐下来,它们躺下来。

喘着粗气,吐着白沫,两眼汪着泪水,向周围的人们乞求,乞求……

但是,捕杀它们的人们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兴奋点。

疯狂了。

锋利的长刀在挥舞着,结实的棍棒横扫着。

猴们的鲜血在飞溅,猴们的脑袋在迸裂。

红的鲜血,白的脑袋,又充斥着我的梦。我分不清这其中的善与恶,我只是出于本能地咬紧牙关,出于本能地全身颤抖,出于本能地眼泪直流,出于本能地连连呕吐。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恶梦,梦中总有人请人吃人肉,在一口大锅里炖着,却总是不肯沉底,像一砣一砣的破棉絮,在面上浮着……那锅里的汤冒着滚滚的热气。

我阿爸和我的“老庚爹”,现在都已经死去了。阿爸的坟就在我的故事中曾提到的那条有二十九个回头弯,彻底割断了神山地脉的公路旁。

他躺在那里。

整天见到各式各样的汽车跑来跑去,晴天拖出一路尘灰,雨天甩出一路稀泥。

但他永远听不到滇金丝猴,见不到滇金丝猴,甚至也听不到狼嚎和鸟叫。

“老庚爹”——一个出色的傈僳族猎手,在经历了一个猎人可以经历的各种惊险和光荣,他也不知躺在什么地方长眠。

他能否还听到滇金丝猴的声音。

他留下的儿子因熟悉滇金丝猴的习惯而被称为“猴王”。

响古箐拍摄滇金猴的难忘经历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老百姓的自然保护意识已大大提高,大家都怀念起滇金丝猴来。

也许现在还存活着的滇金丝猴们,已经是我见过那些滇金丝猴的第二代第三代了。在德钦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当年一起打过猎的朋友陪我在山上露宿了好几夜,于人们告诉我有滇金丝猴出现的山林里守候和寻觅。

我想用自己的镜头亲自拍摄它们。

然而,却始终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

2003年6月,我来到塔城。塔城的海拔只有2000米左右,气候温和,秧苗碧绿。路两旁、箐两旁的核桃树、板栗树都已谢花结果。在镇里,我采访过许多人,这才知道,萨阁林区栖息着两个滇金丝猴种群,数量已达1000多只,在这里见过滇金丝猴的已有5000人次左右。目前还没有正式向游客开放。

一天晚上,从山上下来的人告诉我:“山上一直在下雨,护林员把猴子赶出来了,但我们只听得到他们的叫声,偶尔看见几个模糊跳跃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陪同我的护林员朋友便进了山。经历了千辛万苦,餐风露宿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被朋友叫醒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

整个山林从远处往我们这边一波一波地动荡起来了。

接着,就见到了从树梢上向着我们这边跳跃而来的猴群,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嚷着,一边摘食松萝、松果及杉树的嫩尖,爬满了我周围的大树,有的安静,有的调皮。不时有被他们折断的树枝和碰掉的松球往我头上掉下来。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镜头一直对着他们。

按快门,再按快门。

有时候,不防中就会踩空,一下子滑出去几丈远。经过一阵骚乱,十几只猴聚集在同一棵树上对着我叫起来了。

我听得十分清楚,它们吼叫的声音就是:“我家,我家。”

似乎在告诉我,这里是它们的家,不欢迎外来者贸然入侵。

顷刻间,林间各处“我家,我家”的声音相互呼应,此起彼伏的声音震响整个山谷。

几只带着小猴的猴妈妈没有加入这场骚动,静静地坐在树枝上,小猴们呆在另一边垂挂在树枝上荡秋千。

还有一只特别壮硕的公猴,在一只横长的粗壮的树枝上来回踱步,显得十分霸气和自信。

它大概就是这群猴的最高领导了。

很快,我带的八个胶卷已拍光了六个。

过了一阵,猴群者显得相对安静了。不时还有一只猴会突然跳起,抓住树枝荡几下,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

两只小猴从树上跳到地面,在竹丛中采起嫩竹笋来了。

有几只怀孕的母猴,显得特别疲惫,静静地在养神。

猴群分开后,就可以看出这个猴群是由若干个家庭组成的了,根据滇金丝猴一夫多妻的习惯,每只公猴都带着三只以上的母猴,这些家庭有的有一个孩子,有的有两个孩子。

护林员朋友说,这群猴子的数量起码在400只以上。据我的观察,大致也相差不多。

猴子们休息的时候,朋友用不同的声音呼唤它们,它们竟也与他呼应着。

一只小猴爬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棵树上,它的身体被树枝遮挡住了,我们看到的是它搁在树杈中间的小脑袋。

我拍完最后两个胶卷后,大家坐在一起休息。护林员朋友一再称赞我的运气好,福气好,他曾接待过许多上山拍滇金丝猴的人,但没有一个遇到这么好的气候,遇到这么多的猴群。

我说:我和它们有缘么!

话还没说完,天忽然变了!

大雨倾盆而至。正在歇息的猴群也被雨声惊醒,竖起了耳朵,护林员朋友一声唿哨,他们就翻过山梁,往北边的山林中呼啸而去了。

山林中,只剩下雨点敲打树叶的声音。

金丝猴,三江峡谷的精灵们,我又见到你们了!

猜你喜欢
金丝猴阿爸猴子
川金丝猴
绿色天府(2023年5期)2023-06-27 09:25:26
滇金丝猴(Rhinopithecus bieti)
梦中的老阿爸
好黑好黑的金丝猴
金丝猴
学生天地(2018年36期)2019-01-28 08:13:36
男猴子和女猴子
梅里雪山 我的老阿爸
民族音乐(2018年3期)2018-07-19 00:55:00
阿妈 阿爸 嘎洒坝
民族音乐(2018年3期)2018-07-19 00:54:58
淘气的猴子
猴子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