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11期
关键词:姑爹豹子院子

何 穷

三三和小涣姐姐

早上,母亲才打开房门去倒尿盆,小涣姐姐就跨进门来。三三懵懵懂懂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小涣姐姐正冲他笑。原来是小涣姐姐捏住他的鼻子,把他弄醒了。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小涣姐姐已经提着他的手膀子给他穿衣服了。三三打着哈欠,极不情愿地被小涣姐姐颠过来倒过去地穿好了衣服,从暖水瓶里倒了点水,三把两把给他洗了脸,背起三三就出了门。母亲在后面叮嘱:“不能玩水,不要给他生东西吃,小心跌跤……”小涣姐姐早背着三三出了院子大门,转过残破的城墙缺口到了城外的田埂路上了。三三长得白白胖胖,很逗邻居们喜欢,尤其小涣姐姐,过不了两天就要来背着三三去野外疯玩一气。

早上的阳光明媚地照着田野。正是三月天,田里刚长出嫩绿的秧苗,像一层绒绒的毯子铺展到山脚下。各种各样的蝴蝶和蜻蜓飞来飞去。三三最喜欢红蜻蜓,吵着要小涣姐姐去捉。小涣姐姐背起三三爬上南边的小山,在松树上寻找一种叫“嗤”的寄生植物,把“嗤”的果实采来,放到嘴里嚼,然后把嚼得很粘的粘液吐在树枝上,用来粘蜻蜓,一粘,蜻蜓就跑不掉了。小涣姐姐粘住一只红蜻蜓,三三喜欢得嘎嘎笑,迈着藕节一样的短腿跑过来,一跤跌到秧田水沟里。小涣姐姐慌得丢了蜻蜓和树枝,连忙把他拉起来。早春三月的天气还有几分凉意,三三冷得直打哆嗦,小涣姐姐把他的衣服全脱了,在田沟里搓干净,晾在田埂边的清香树枝上,然后把三三的小肉身子裹在自己的衣服里。三三已经不冷了,他偎在小涣姐姐的怀里,小手东摸西摸,摸到了小涣姐姐刚刚发胀起来的小奶头,小涣姐姐痒得不行,伸手在三三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三三你坏!不许乱摸!”三三平时和小涣姐姐顽皮惯了,把小涣姐姐的话当耳旁风,叫着:“吃奶奶!吃奶奶!”真的就去含小涣姐姐的小奶头。小涣姐姐连忙把他紧紧地抱住了,不让他的双手乱动。正在这时,城墙下宋珏叔叔的叫喊声远远地传过来了,小涣姐姐注意听,原来是三三的母亲要她把三三背回去,家里有事。

三三的姑妈托人带信来,要母亲赶快去六姑寨,姑妈家出事了。

小红表姐和她的豹子

母亲带着三三雇了一辆马车,晌午时候赶到了六姑寨。还没进寨子,远远地就听见了姑妈尖利的哭声……

六姑寨离城二十多里地。

姑妈家门前有一条清亮亮的小河,矮墙围着的小院里种着香椽树、石榴树、柿花树,还有柚子树。定柱表哥在厨房门前的那棵石榴树上用草绳编了一个“太师椅”,是三三专用的,别人不准坐。“太师椅”前面的石榴,三三不准人摘。定柱表哥把三三抱到“太师椅”上坐着,鲜红的石榴挂在眼前,三三高兴得嘎嘎笑。直到那几个石榴熟透了炸裂开,里面露出宝石样的石榴籽来,三三才准摘下来。

姑爹是六姑寨数一数二的种田好手,也是打猎的一把好手。那年春天,姑爹撵一只狗獾,连翻了好几个山头,意外地发现了两只还没睁眼的小豹子,老豹子大概外出觅食,不在窝里。小豹子像小猫一样逗人喜爱,姑爹想都没想,就把两只小豹子抱到背箩里,背回了家。

谁知这下子惹下大祸。当天晚上,两只老豹子顺着姑爹的脚印和小豹子的气味,找到了姑爹家。老豹子的吼叫惊醒了全寨子的人,大伙敲铜盆打鼓,点起火把放声吼叫,男人们端着铜炮枪守在自家院门里,胆小的女人吓得钻到床底下,抱着孩子瑟瑟打抖。姑妈家低矮的院墙根本不能阻止成年豹子强健的身躯,老豹子的利爪抓得姑妈家厚重的红椿木房门千疮百孔,门外堆了一大堆被抓下的木屑。直折腾到天亮,老豹子咬死了姑妈养着过年的两头猪,还把隔壁七婶家的一头大黄牛咬死了。

面对着全寨人的指责和咒骂,姑爹闷着头,“咕噜噜——咕噜噜——”抱着水烟筒死命地吸。当晚,姑爹悄悄地提着他的铜炮枪上了山。

几天后,他一身褴褛地回来了,母豹子被他打死并剥了皮,公豹子被他打断一条腿,追得掉下一堵悬崖。姑爹把弟弟家里的一头水牛抵了隔壁七婶家的黄牛,母豹子皮裹回来的豹子肉,请全寨子的人吃了一顿,算是赔乡亲们的情。

两只小豹子还闭着眼睛到处摸索着找奶吃。姑爹酒喝得醉醺醺的,揪起一只,恶狠狠地摔死在猪圈旁。姑爹又伸手要抓另一只小豹子,小红表姐死死地护着小豹子,不让她爹摔死这只可怜的小东西。

小红表姐从姑爹手里把这只小豹子救了下来。

还没睁眼睛的小豹子一身灰灰的毛色,小红表姐叫小豹子“灰灰”。小豹子也特别依恋她,别人喂它饭,它带理不睬地不大肯吃,只有小红表姐喂它饭,它蹭过来蹭过去地用身体去亲热小红表姐,尾巴竖得高高的,活脱脱一只小乖猫样。小红表姐用她自己曾经用过的小木碗给小豹子喂食,小豹子伸出带刺的粉红色的舌头舔她的手,小红表姐痒痒得咯咯笑。她像养小猫一样地把小豹子抱在怀里,小豹子朝她的怀里直拱,小红表姐高兴得手舞足蹈。

渐渐地,小豹子长出了一身带斑点的灰色皮毛,牙齿也长得特别锋利;丢块骨头给它,它几下就啃碎吞下肚里。

姑妈发现一个令她非常高兴的事,自从养了小豹子,家里的老鼠几乎绝迹了,家里过去常常为储藏谷子伤脑筋,老鼠把麻袋咬破,还到处屙屎撒尿,弄得好好的谷子到处是老鼠屎。小豹子关在院子里,老鼠听到小豹子的沉闷吼声,早就吓得搬家逃命去了。连寨子里那些常跟人们上山打猎的狗,闻见小豹子的气味,尤其是听到小豹子的吼叫,全都吓得四肢打颤。

这一天,小红堂姐的孩子满周岁,亲家母打发堂哥一大早就来接小红一家去十多里外的堂姐家做客。小红头天发高烧,姑妈煮了一碗臭灵丹水给她喝下去,仍是不见好。一大早,又熬了一碗红糖姜汤,小红喝下去,出了一身汗,浑身感到轻松了,却又感觉肚子饿,姑妈忙炒了一碗鸡蛋饭,小红自己吃了一半,给小豹子吃了一半。姑妈怕小红到堂姐家做客,吹吹风又要发烧。小红说:“有灰灰和我做伴,你们去吧,不会有事的。”姑爹想,小豹子最听小红的话,大概不会有什么,也就放心地去了。

晚上,姑爹被堂姐的老公公拖着拼酒,喝得有点醉了,姑妈惦着小红一个人在家,硬是拖着脚步有点踉跄的姑爹急匆匆往回赶。亲家母不放心,叫堂哥打着火把送出七八里路才回去。姑爹姑妈回到家,院门虚掩着。姑妈一边嘴里唠叨着:“瞧这丫头,院子门都不晓得关,也不怕老野猫来把你叼去做媳妇。”院子里黑咕隆咚,姑妈踢倒了一只小凳,叫姑爹拿火把照了照,小红学绣花的花绷绷掉在地上,绣花针还插在花绷绷上。姑妈慌了神,站到门外叫小红。姑爹酒早就醒了,他用火把照了照小豹子,小豹子趴在栓着铁链的香椿树下,眦着眼睛懒懒地看了看姑爹,又把眼睛闭上了。姑妈到处找不见小红,姑爹突然意识到什么,举着火把又去照小豹子。他抬脚蹋了踢小豹子,让它起来,小豹子极不情愿地往一边挪了挪,姑爹发现它趴着的地方土很泡,土里似乎有点什么。姑爹一脚把小豹子踢得撑起上身,姑爹发现泡土里露出一缕花布,突然间,姑爹像是明白了什么,怪叫一声,冲进房里,提了他的铜炮枪和大砍刀,照小豹子没头没脑地一阵乱砍,姑妈也明白过来,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声划破了山寨寂静的夜空……

小红表姐死了,小红表姐被她精心喂养的小豹子咬死了,只剩下了一堆零落的碎骨,连个全尸都没有。小红表姐的惨死把姑妈彻底击垮了,姑妈不吃不喝,整天抱着小红留下的那个花绷绷揪心揪肝地伤心哭泣。在矿山背矿砂的定柱表哥也赶回来了,姑爹怕姑妈有个三长两短,连忙叫定柱表哥来叫三三的母亲。

姐妹俩一见面,便抱头哭成一堆,三三也裂着小嘴大哭起来,定柱表哥连忙抱起三三往外走,小红姐姐的一个最要好的小姐妹把三三抱到她们家。

宋三老爹和宋三奶

春风吹得窗户纸呜呜地响,三三撵着宋珏叔往院子后门跑,宋珏叔又要去放风筝了。宋珏叔有一只十子风筝,用篾扎成一个弥勒佛,佛身上爬着十个胖嘟嘟的孩子。还有一只大八角风筝,一只寿星风筝。宋珏叔还有风筝哨,绑在风筝上放上天,风筝哨就会发出“呜——呜——”的悦耳声音,十分优美动听。

顺着城墙的破口爬到城墙上,那棵大大的老鸦果树旁边,宋珏叔让三三拉着风筝放出去一段线,然后迎着风一丢,风筝就逆风而起,摇摇摆摆地飞向天空。宋珏叔放线,风筝越飞越高,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悠扬的哨音远远地传来,风筝在蔚蓝的天空中漫游,在雪白的云彩里穿行,三三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风筝,看着飘飞的白云,觉得自己也飘在空中,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飘飞。

三三跟宋珏叔回来时,一伙人叫叫嚷嚷地往外走,四个戴红袖套、打绑腿,穿对襟衣的汉子用一根麻绳拴着宋三老爹,宋三老爹恹瘪瘪地睁着茫然的眼睛,像没睡醒。宋三奶哭得嗓子沙哑,抬着一碗饭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哀求:“给他再吃一碗饭吧,他今天没有吃饱饭!求求你们,再给他吃一碗饭吧,他今天没有吃几颗饭……”宋珏叔看着他爹被人家拴着,嘴张了张想说什么。院子里大家都在议论,原来是乡下的贫农团来拴宋三老爹去斗争。宋三老爹的爹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据说,出了南门外,一眼看得到的地方,都曾经是他们家的田地。宋三老爹抽鸦片烟,把祖上留下来的几百亩田地败得只剩下十来亩。他家卖剩下来的十来亩田都在离城很远的地方,租给乡下的农民种着。

宋三老爹从年轻时候就抽大烟,不得大烟抽,他就像害病一样,病恹恹的,大弯虾一样,大热天也要穿他的那件已经破旧得筋筋缕缕的羊皮大衣,歪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晒太阳。宋三老爹一见三三就要来摸摸他的小手,有时候还要拿胡子在三三的腮帮子上擦一下。他的手阴潮阴潮的,三三有点怕碰。三三还怕他嘴里的那股烟臭味,一见他腊黄寡瘦的刀条脸,那胡子拉碴,糊着鼻涕口水的脸就害怕得直往母亲的身后躲。那一回,三三出痧子,半夜里发烧,烧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吓得母亲连忙披衣起床去敲宋三老爹家的门。宋三老爹半夜抽大烟,瞌睡少。一听三三出痧子,二话不说,穿了长衫就出门去叫正街上开药铺的“赵阎王”。“赵阎王”来了,一看,说,要不是宋三老爹叫的及时,三三说不定就烧成废人了。

就在前些天,有人悄悄告诉宋三奶,说,乡下到处在斗地主。宋三奶拐着一双镰刀脚,约着母亲给她做伴,拿着棉纸书写的地契和房契,到正街上的街道办事处去送地送房。人家不收她递上去的地契和房契,一位讲北方话的军人态度严肃地对她讲,要她回家好好改造思想,准备接受贫农团的斗争。划成份的时候,宋三老爹还是被划成了破落地主。有几个晚上,三三被什么声音吵醒了。母亲不开灯,压低了声音在和谁说话,又听见宋三奶小声和母亲说话。母亲把什么东西藏到了床底下的一口大樟木箱里。原来是宋三奶怕将来一家人生活无着落,悄悄地把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一点细软和私房钱,趁半夜无人,送来让母亲替她藏着,怕突然被人家来抄了去,连吃饭都成问题。

大概过了三四天,有两个穿对襟衣、戴红袖套的贫农团的人把黄皮寡瘦的宋三老爹送回来了。宋三老爹一回家,就趴在阴沟边干呕,鼻涕眼泪一起下,显得特别可怜巴巴的。院子里的人都来看他。三三听母亲和小涣姐姐的妈妈说,贫农团的人斗宋三老爹,有人给他塞狗屎。

三三听见毛大爹和母亲在说悄悄话。毛大爹说,宋三奶才真的是命苦,娘家穷,偏又生得俏模俏样的。原来指望着嫁个有点家底的人家,谁知道嫁了个大烟鬼。一个家,要服侍小的,又要服侍老的。宋三老倌烟瘾大,别看他平时只吃几颗“猫食”,偏又要吃点香的、脆的。去年十冬腊月,宋三老倌病得差点死了,好容易活过来,你说说,他想吃哪样?想吃油炸谷雀!宋三奶带着宋珏,拐着一双小脚,到处去问人家卖柴的,哪里有小谷雀卖?你说说,造孽不造孽。这回倒好了,地主的福没有享着,还要跟着遭罪。

过了几天,忽然,来了一群戴红袖章、抬梭标的,把宋三老爹家翻了个底朝天,好一点的东西都拿走了,瓦缸里的米也全都拿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乡下也闹得差不多了,母亲偷偷把宋三奶藏在自己家中的一点私房钱,几样金银首饰,趁着夜半无人看见,送还宋三奶家。后来的一段日子,宋三奶家就靠这些偷偷藏下来的东西渡过了他们家最困难的那几年光阴。

邱奶奶和她的儿子

邱奶奶在军区医院帮人家带小孩子。邱奶奶是孤老人。邱奶奶和三三的母亲处得很好。休息天,邱奶奶没地方可去,就到三三家,和母亲头靠头睡,和母亲说一晚的话。邱奶奶说她领的巧巧如何乖巧,如何听话。巧巧爸爸是陕西人,每天用冷水洗脸。巧巧妈又如何刁狡,如何小气,连碗剩饭都舍不得给要饭的叫花子。她又如何不忍心,悄悄追出去,把头天吃剩下的包子塞了两大个给那位要饭的老女人,老女人又如何感激得老泪纵横,差点要跪下去……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衣服,邱奶奶坐在一边和母亲款古。三三和哥哥就在邱奶奶和母亲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中进入梦乡。

许多年后,三三才知道,邱奶奶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凄美的故事。

母亲不识字。邱奶奶识字。邱奶奶读书读到初中毕业。邱奶奶读初中时,被市府一位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书记官看中了,邱奶奶也喜欢那位书记官,当年的学生又提倡自由婚姻,于是就结了婚。结婚后没过多久,邱奶奶跟丈夫回到遥远边疆的丈夫的家乡。到了乡下,邱奶奶才知道,丈夫家中有一个大老婆,而且还生了两个随时拖着两条绿鼻涕的儿子。性格刚烈的邱奶奶根本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一气之下,她拖着怀孕七个月的身子跑出了那座庞大的庄园……

极度的悲伤,极度的惊吓,邱奶奶在颠颠簸簸的回乡的路上早产了,在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路边,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可怜她一个辗转路上的弱女子,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活她的不该出生的儿子呢。邱奶奶把儿子送给了一户看起来比较殷实的人家,她自己靠着变卖手上戴着的一对玉手镯,辛苦辗转回到了故乡。

美好憧憬的破灭带给邱奶奶的是怎样的打击呵!做小本生意的父母不能容忍她的任性和自作主张,他们不再认自己的这个女儿。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她的爹妈带着另外的儿女回了江苏老家,从此邱奶奶和自己的父母完全断绝了往来。邱奶奶是个性格倔犟的人,她从小在特别疼爱她的婆婆的指教下,非常刻苦地学习女红。邱奶奶的女红是远近闻名的。加上当年的她年轻漂亮,于是就有人介绍她去一些大户人家做针线活。过去,有钱有势力的人家,长年累月地在家中请着几个做针线活的人。这些人在雇主家,一住就是几年,有的一住就是十几年,和雇主家处得就像一家人一样。邱奶奶看着三三哥俩跑出跑进的身影,常常会和母亲讲起自己早就送人的儿子。她昏花的眼睛满含深意地注视着三三和哥哥,时不时会轻轻地叹息:“哎,如果当年我的儿子不送人,今年已经三十七八了,外孙都有了……”

母亲看着邱奶奶渐渐老了,头发也花白了。有一次,跟邱奶奶在一起帮人带孩子的刘嫂在菜市场碰到母亲,和母亲讲起,邱奶奶带的巧巧已经长大了,人家早就背着邱奶奶说了,等巧巧明年上小学一年级,就不再用邱奶奶了。邱奶奶这么大的年纪,别人也不敢再请她,怕沾上她,要给她送终。邱奶奶也很想有个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家。

母亲和院子里的刘锦官、毛大爹讲起邱奶奶的心事,刘锦官约着毛大爹到邱奶奶三十多年前在路边生孩子的村子打听邱奶奶儿子的下落,问来问去,两位老邻居还真找到了邱奶奶的儿子。刘锦官和毛大爹回来一说,院子里的邻居们都为邱奶奶高兴,三三全家也替邱奶奶高兴。

那天晚上,邱奶奶拿着毛大爹和刘锦官带回来的一张火柴盒大小的黑白照片看了又看,指点着照片上的人对母亲讲,儿子就像那个无义种,也是这样高高大大,英俊潇洒。外孙女有几分像她小时候,俏模俏样的,头发又黑又密。三三看了看那张小照片,实在看不出邱奶奶说的特征来。

邱奶奶的儿子要来了,邱奶奶拿着儿子写给她的信来给母亲看,母亲也为她高兴。邱奶奶在院子里一间堆放杂物的不到十个平方的小屋子收拾了一下,打算安个家,好迎接儿子和外孙女的到来。这是院子里过去的一个厕所,两个蹲坑由天荫叔帮忙挑土来填平了,满是蜘蛛网的屋顶用旧报纸裱糊了一遍,四面墙用石灰水刷白了,厕所的味道一些儿也没有了。外面一段过道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天荫叔帮邱奶奶搭了个天棚,这样一来,外面就可以支一张床,还有做饭和堆煤炭的地方。

邱奶奶的身世,院子里的老人们都清楚,大家都同情邱奶奶的遭遇。邱奶奶孤苦零丁一辈子,如今老了老了,也算有个养老送终的亲人了。大家都为邱奶奶高兴,于是,这家送一个锅,那家送几只碗,有的送张旧桌子,有的送来一床旧被子,邱奶奶黑瘦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邱奶奶的儿子长得高高大大,就像她给母亲描述过多次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木讷,见了邻居,只会一味谄媚地笑,一脸不知所措的窘样。他的背后有一个脸泛着紫红色的小姑娘,胆怯地露出半边脸,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窥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肯定是邱奶奶无数次地向母亲和三三描述过的她的外孙女了。

从此,院子里的这个角落里,常常看得见邱奶奶忙忙碌碌的身影,她那高大木讷的儿子也不时出现在院子里。她的外孙女小幸不再胆怯,她充满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院子里的小姑娘们唱着儿歌跳橡皮筋。后来,小幸也和院子里的小姑娘们一起玩“抓小胰子”、“弹酸角”、“跳海牌”。有一次,一个小姑娘不小心骂了她一声“乡巴佬”,小幸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过去,小姑娘脸上立刻现出五个红手指印,疼得跳脚舞手地号啕大哭。晚上,小姑娘的父亲领着小姑娘登门问罪,邱奶奶忙不迭地给人家赔礼道歉,拉过小幸来要她认个错,小幸却咬紧了嘴唇死不吭声,眼睛里闪现着仇恨的火花。

邱奶奶自从不再给人家带小孩子,每个月的月初要读四年级的三三帮她写困难补助的申请书。三三先还绞尽脑汁地写,后来发现,这些文字全都是一个模式,于是就留了个心眼,把写好的申请书抄了一份。以后,邱奶奶要他写困难申请,他便拿出底稿来抄一份,填上新的日期。邱奶奶每个月可以从居民委员会申请到八块钱的困难补助。长大后,三三简直不能想象,当年邱奶奶用这八块钱,怎么养活她自己,还有经常来她这儿的高大木讷的儿子和脸蛋红扑扑的外孙女小幸的?

一天晚上,三三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邱奶奶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来,瘦弱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悲痛欲绝的低哑抽泣,像一只伤痕累累的母狼在绝望地哀嚎……

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邱奶奶一个人的粮食定量,要喂饱邱奶奶自己和儿子,还有外孙女小幸,再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难以为继。况且,儿子媳妇还时不时地领着吃奶的另一个外孙子住到了邱奶奶的小屋里。邱奶奶三天两头找母亲借米,借包谷面,那时,哪一家都吃不饱,尤其是那些正吃“长饭”的半大孩子,整天在学校就感觉饿,放了学就跑到红莲乡,在农民已经收获过的地里找一些莲花白根,洋花菜根,顺着铁路走出去很长的路,看能不能撬点野菜回家。

母亲以为,邱奶奶的儿子在农村,似乎应该比城市里的日子好过一点。可是,农村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城里的粮食供应都没有。听邱奶奶说,她儿子的村子里,已经有人挖沙松根磨粉煮来吃,甚至有人因为饥饿难耐而吃观音土。三三听邱奶奶的儿子跟母亲说,观音土其实一点不难吃,滑滑的,吃下肚子也特别好过,就是屙屎难,要拿棍子去掏。母亲听了后,好几天都还在感叹,说无法想象,观音土咋个吃得下肚,吃了观音土,屙不出屎来,那种滋味咋个是人受的。

邱奶奶总是有那么多的伤心事。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晚上要来三三家找母亲哭诉。三三那年刚好读到鲁迅那篇写祥林嫂的课文,三三觉得邱奶奶活脱脱是一个真真实实的祥林嫂。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邱奶奶和儿子大吵了一场,平时显得木讷而且迟钝的儿子突然间变得凶神恶煞地又吼又叫,摔烂了几个碗后,和媳妇收拾了一包衣服愤然离去,小幸鄙夷地理也不理邱奶奶可怜巴巴的目光,不管不顾地各自走了。

邱奶奶失而复得的儿子最终还是和她分手了。邱奶奶是在文化大革命全国乱糟糟的那些日子里悄悄地死去的。一直到死,她的儿子再也没在院子里出现过,她简陋的丧事是母亲和三三哥俩,还有多年的老邻居们一起帮着料理的。

蔡琼华在肚皮上孵小鸡

全国都在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蔡琼华什么也不干。她住在前院和后院连接的二楼过道上,自己弄了点木板隔了隔,弄出一个小窝来。蔡琼华在家乡农村小学当过老师,后来听说被划成右派,被学校开除了。她有一手做纸花的手艺,先把纸用各种各样的颜色染过,再浸入熔化的腊液里,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再一瓣瓣粘起来,就做出一枝枝非常漂亮的纸花了。她就靠到电影院门口兜售纸花过日子。三三喜欢看她做纸花,她那开裂崩壳的手做起纸花来竟然那样灵巧,三三看得有点呆了。蔡琼华还会讲故事,她一边手里不停地做着纸花,一边嘴里不停地讲着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济公传》、《红楼梦》,还有许多野史正史,什么《七侠五义》、《封神演义》,三三都是从她嘴里听了故事,然后再找书来看的。

晚上,蔡琼华为了省点电,坐在堂屋正中的公灯下,那张破旧的藤椅上,手里一边做着纸花,嘴里一边不停地讲着故事。她讲的是《聊斋》里面的《画皮》,三三又想听,又害怕。她讲完了,纸花也粘得差不多了,回到她那狭小的阁楼上睡觉去了,三三却不敢上楼回家睡觉。三三的母亲被分到一个煤矿去支援煤炭生产,隔壁邻居也各自忙工作,经常不在家。三三一个人坐在堂屋门槛上,默默盼望着有个大人上楼,他好跟在大人的后面走过那黑黢黢的楼梯转角,好回家睡觉。

一天晚上,蔡琼华讲着鬼故事,手里还粘着纸花,两个警察进来把她铐起手带走了。就在那天中午,蔡琼华给三三看了她捂在肚子上的十一个鸡蛋。她告诉三三,孵小鸡,要孵单数的蛋,孵双数的鸡蛋孵不出小鸡来。她说,她的小鸡再过两天就要出壳了。

警察抓着她的手要给她戴手铐时,她伤心地大叫:“不要整着我的蛋!不要整着我的蛋!”警察当然不会管她肚子上的鸡蛋,惹得围观的邻居们一阵笑。在一拉一扯之间,她捂在肚子上的鸡蛋掉下来,裂开的蛋壳里,果然露出已经长了湿湿的羽毛的小鸡,有一只甚至还挣扎了几下,可怜巴巴地动了动。

三三后来和许多人争论过这件事,没人认为人可以代替母鸡来孵小鸡,无论三三如何说明是小时候亲眼所见,没有人相信三三说的是真事。

梁上君子张其斌

夏天的傍晚,一阵悠扬婉转的二胡声从后院传来。张其龙比三三大十多岁,在读大学,干净整洁的中山装上别着一枚红色的团徽。但是突然间被学校开除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夏天的傍晚,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二楼的走廊上,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拉二胡。三三听他拉二胡,就仿佛在听一个饱经忧患的人在诉说满腔的幽愤,哀婉幽怨……

张其龙的弟弟张其斌和三三的哥哥在一个班读书,三三哥哥门门功课都是100分,也有98分,97分。张其斌贪玩,成天上山描蛐蛐,捉蜻蜓,逮牛屎公公,抓水目鸯鸯,常常忘记了做作业,成绩自然不会好。张其龙把三三哥哥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地贴在他家的板壁上,指着鲜红的100分,把张其斌的头按到板壁上,指头点着上面的分数说:“吃鼻渣屎的!你只认得玩!你看看人家小庆,哪点像你这个鬼样子!”

三三在一边看着好笑。三三想不通,他为什么爱说“吃鼻渣屎的?”

张其斌跟他哥截然不同。张其斌喜欢叫着三三到处跑。有一次,三三跟着张其斌在足球场上疯跑了一下午,跑到盥洗台前洗手。学校正放暑假,一个人也没有,张其斌迅速地把铁丝上晒的两件衣服扯下来塞到怀里,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看门老头身边走过去了。三三反而像个做贼的,万分紧张地从老头面前走过,小腿害怕得直哆嗦。福照街转角处聚了一群人,有卖米的,卖衣服的,卖粮票的,卖香烟的,人人神情诡秘,街头一有穿制服的人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惊惶地四下里散去。过一会看看没事了,人群慢慢又汇聚起来。张其斌从学校里偷来的衣服卖了八块钱。他捏着钱,带三三到米线馆里,一人吃了两碗米线。

这是三三第一次看到有人偷东西,也是三三第一次看到黑市交易。

张其斌的父亲张伯伯解放前是一家茶叶进出口公司的账房先生,解放后,他父亲在火车北站干装卸活。这工作粮食定量高。那时的人,饿肚子饿怕了,好多都是冲着粮食定量去干装卸活的。干装卸活时间长了,张伯伯小腿肚子上爬满青色的蚯蚓似的血管。每个月,张伯伯把自己的四十二斤粮食买回来,每顿饭掺和一些白菜帮帮,不干不稀地煮一大锅。张伯伯怕老鼠咬坏米口袋,用一根牛皮条把米口袋吊在房间中间的房梁上。趁他爹上班,张其斌悄悄把他爹的米口袋放下来,舀出两碗米,再把米口袋吊回房梁上去,到福照街把米卖了。张伯伯从房梁下过,用牛皮条吊着的米口袋怎么会碰到了他的脑袋?他解下口袋来一看,一袋米已经所剩无几了。原来,张其斌手上力气小,米口袋拴不到位,被他父亲发现了。那一次,他父亲把他用麻绳吊在梁上,用扁担打了个半死。

富滇银行的老襄理

学校旁边有一条小巷,巷子细细长长,直通到巷底的一道大门,这就是三三他们居住的大院。巷口一棵朴树,怕有上百年的岁数,苍黑的树干两个人都抱不过来。

三三每天上学都要从巷口过。巷口靠墙脚放着一张条桌,桌前放着一条条凳,桌后坐一个枯朽老者,穿一件旧式的长衫,青黑色,胸前一把白胡须杂夹着饭粒和鼻涕,显得脏兮兮的。老者身后的旧石灰墙上敲了颗钉子,挂了一块陈旧的纸板,上书:“代写书信”几个大字,字写得很有气势。老者姓王,叫王超然,就住在三三他们院子里。三三听邱奶奶讲,王老先生过去可是一位大人物,曾经任过富滇银行的襄理,写得一手好颜体,只因好吃大烟,解放前就把一份家产耗尽了,却也因此而免去了被划为资本家的麻烦。也是因为抽大烟,老婆跟他离了婚,孩子也跟着老婆回了北方老家,只剩他只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一手好颜体又卖不了钱,只好在这里摆个写字摊摊,靠给人代写书信过日子。三三有一次走过他的摊前,老先生正闲得无聊,忽然张开黑洞洞的嘴,冲三三打个招呼。三三看过他给人家写信,老先生一定要现从条桌上的一只青花水盂里倒一点清水到一只端砚里,然后不紧不慢地研墨,直到用一支狼毫笔试了墨的浓淡,合适了,方才展纸写信。请他写信的多半是农村来的农妇,她们睁着无神的眼睛,像对丈夫说话一样开始述说家中的琐事和过日子的艰难。老先生把笔尖在端砚里掭一掭墨,枯槁的手运笔飞舞,笔下一行行龙飞凤舞的颜体便神奇般地涌现在纸上了。

王老先生有一件黑色的狐狸皮大衣,似乎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冬天,他蜷缩在黑狐狸皮大衣里,牙齿还冷得直打颤,三三正是“娃娃屁股上三把火”的年纪,一点也不感觉冷,看老先生冷得活不下去的样子,暗自好笑。老先生对三三特别好,他家就住在三三家楼下。有一次,三三从他门外走过,他叫住三三,从挂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竹篮里拿出一块饼来给三三,三三咬了一口,连忙跳出他家的房门,吐在阴沟里。他的饼已经放得发了霉。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先生突然间就疯了。有一天,他一把抱住了来检查卫生的居委会刘主委,坐在院子正中的天井里,嘴里不停地念道:“你要给我申冤!你要给我申冤!”刘主委吓得变脸变色的,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别人怎么劝,老先生都不放手,两只鹰爪一样的瘦手把刘主委勒得动弹不得。院子里围了很多人,连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但是任何人都无法让老先生松手。他不吃不喝,两眼紧闭,翘翘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嘴里就是这一句:“你要帮我申冤!你要帮我申冤!”三三回家吃饭,母亲在和邱奶奶小声说话。邱奶奶说:“没有的事,就不能乱反映。随便说说,人家是要当一回事来查的。王老倌旧社会就是当过富滇银行的襄理,你就是拿支枪给他,他也抬不动。这种人都要向上面告,说是老倌写反动标语,也太过份了。”三三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概王老先生被刘主委告了密,人家一来查,老先生又胆小,一下子就吓得疯了。

从此以后,院子里的大人娃娃,见了王老先生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每隔上十天半月,他老人家必定要发一回疯。过不了多久,王老先生就病死了。他死后,还是毛大爹和邻居们帮着料理的后事。

憨大头

三三和母亲看望毛大爹时,意外得知小涣姐姐的死讯。那天,母亲听说毛大爹从老家回来了,带着三三去看望毛大爹。毛大爹告诉母亲,小涣因为是地主出身,中学没毕业,托了好心人,介绍到一个边远的山区去教书,去了还不到一年,被人家清理回来,隔三岔五地被拿去批斗,受不了,喝敌敌畏死了。临死前几天,还和毛大爹说起三三,说她梦见了三三,梦见背着三三去田边玩,三三掉到河里了,不敢回家,要把三三的衣服晒干了才敢回去。毛大爹说,小涣的爹从十多岁起,就学会做豆腐,一辈子没有一天停过,天还不亮就爬起来做豆腐。从选料到推磨,当绣花活来做。因此,大家都爱吃她爹的豆腐。攒得几个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点钱就买点地。他们家是抗战时期从江西逃难来的,一辈子苦过来的人,穷怕了,也苦怕了,只想着有几亩地,今后不再受穷。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一辈子,省吃俭用,好容易积攒起一点血汗钱,买了几十亩地,谁知竟被划个地主成分。

小涣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是个“憨包”,用现在的医学术语来说,就是一个大脑先天发育缺损的痴呆儿。小涣姐姐一死,她的父母也相约着上吊自杀了。死前,小涣姐姐的母亲已经把一个绳套系在憨包儿的脖子上,憨包儿还以为是大人逗他玩,笑得咯咯咯的。做母亲的想想,实在不忍心,又把憨包儿脖子上的绳套取下来。结果,全家人只剩下了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憨包儿。因为他的脑袋特别大,—个院里的人都叫他憨大头。

由于有些事情要处理,母亲带着三三回了一趟老家。那天,三三跟母亲去看憨大头。小涣一家死后,她家原来住的院子已经住了两户三三不认识的人家,剩下她们家原来磨豆腐的一间又矮又阴暗的小屋子。憨大头一见三三,公然还认得出来。三三乍一从院子里进到他住的小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三三,我要吃瓜子,剥颗瓜子给我吃吃嘛!”声音苍劲而凄凉,却又满含着孩子气的单纯和天真。憨大头一个人坐在一堆破破烂烂的棉絮堆里,头歪在一边肩膀上,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脸上是很单纯的笑容,笑得有些怪诞,三三心里突然想起了小涣姐姐,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母亲眼泪下来了,她颤颤巍巍地摸了摸憨大头的脸,放下带来的一点吃食和一点钱,逃也似地拉着三三出了小黑屋。母亲自语说:“留着这样的一个人活在世上,简直是造孽哟!”话未说完,母亲早已泣不成声了……

张老六

大伙都说,张老六是天养着的。人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自从他爹那年去个旧背,矿洞里冒顶,被埋在里面。他亲妈耐不住寂寞,跟了一个跑生意的走了,剩下他一个人,东家给一碗米,西家添一碗饭,衣服破了也没人补补连连,满是破洞的衣服里露着黑瘦如麻杆的细腿,乱七八糟的头发下是一颗瘦猫一样的脏脸。他爹留下的两间破土基房一遇天阴下雨就漏,有时雨下得大了,他的那两间小破屋子就淹得破鞋子到处漂。院里的老人们一到下雨天就要为他担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真是造孽哟!”

不知什么时候,张老六已经长成个大伙子了,虽然仍旧瘦得可怜,但是骨头架子还是像他爹一样。一个早晨,人们发现他不见了,从此他有十多年不再在院子里露面,他家的两间破房子已腐朽不堪,从中院进到他家的小巷道长满了野草,周公公去看过,跟母亲说,张老六家的房子已经塌了一个角,住不成了,房子没锁,两个板凳搭起来的破床板下面长满了将军草,还被两只野猫做了窝。后来,周公公约了院子里的邻居,把张家的破房子重新修缮了一回,把他家的破床板收拾起来,地面重新打整了,又在四面墙上抹了石灰,花了点钱,毛大爹拿着算盘一家一家摊了几块钱。都说,张老六家要留住一脉香火,不能在他这一辈断了香火。

令大家都想不到的是,十多年后,张老六竟然光光鲜鲜地荣归故里了!那天,毛大爹在南门外买了一挑松毛,领了卖松毛的往家里挑,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体面先生站在院门外,伸头缩头地往门里窥探,毛大爹是最爱管闲事的,当即上前问找哪个?那人似乎面熟,突然叫声:“毛大爹!是您老人家!”毛大爹也看出来了,说:“你是……张家老六?”

果然是张老六!他一个人跑出去,走了他爹的老路,到个旧去背,积攒了点钱,与人合伙做起了挖矿的生意。也是该他的财,有一个洞子,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打不着矿。那人放着奸心,看张老六是个生手,不懂此中过节,便诱骗他买下了那个洞子。谁知张老六一接手,没有几天,竟然打出了一个品位极高的富矿,于是,一下子发了,接着他又买了几个洞,都打出了矿,整个矿山上,大家都说,是张老六被埋在地下的死鬼爹在助他一臂之力,还有人说,他那死鬼爹把别人洞里的矿都赶到了他的洞子里……总之,张老六带着一身的传奇故事回到了他童年居住的院子。看到破烂不堪的家被院子里的邻居们打整得好好的,张老六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在个旧盖了几大院房子,本来只想回来看看就要回去,而且,他还有很大的矿山要照管。但是,他实在不想离开这个把他拉扯大的院子。他口口声声说,他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没有大家的帮助,他张老六就是再有几条命,也活不到今天。

三三小时候,张老六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长年累月的开矿生涯,他强健的身体已经变得像一只大弯虾。由于病痛,长年累月地钻在地下开矿,一身筋骨要靠酒来温暖,老了老了,变成一个离了酒就无法活的人。张老六对邻居们永远怀着感激和热心帮助的热情,谁家有点困难,他知道了一定会鼎力相助。

晚年的张老六,着迷似的迷上了种竹子。毛大爹给母亲说,张老六从省外买回了许多竹种,雇了两个工人,每天跟在他身后,在城墙外,沿护城河一溜地种过去,一直种到了与邻县交界的南沙河边。如今,故乡已经发展成了一个老百姓人人都会的竹编工艺之乡了,故乡的竹根雕已经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全国各地的工艺品商店的柜台,竹雕笔筒、竹雕制品已成为远近闻名的产品了,而这一切却少有人知是始于为报答乡亲们的张老六。据毛大爹给三三说,张老六在十多岁时,孤身一人在外流浪,有一次病得要死了,连碗水也没地方讨,躺在一蓬竹丛中,靠吃嫩竹叶,喝竹叶上的露水珠才活下来,所以,他晚年一蓬一蓬地种竹子,只为了站在城墙上,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竹丛飘逸潇洒的样子。

由于长年累月地钻在地底下打矿洞,晚年的张老六弯虾一样地佝偻着身体。由于长年累月地劳作,他痨病一样地咳喘着,老远就听得见拉风箱一样的咳喘声。夕阳西下,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上,张老六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棵老鸦果树下,望着蜿蜒伸向天边的翠绿的竹丛,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一丝困倦的笑。

宝顺的婚事

三三还记得小城解放那天,一队军人呼喊着口号,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南门进入小城,顺着只有一条街的小城绕了一圈,从北城门出了城。过后几天,小城到处在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宝顺刚刚十八岁,马上就被年轻人欢快的潮流裹挟而去,整天不着家,回家也只是匆匆扒拉一大碗饭,抹抹嘴又跑得无影无踪。终于有一天,宝顺穿了一件新军装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只是跟爹妈说了一声,要去当兵,然后就跑得影子都不见了。几天以后,几位军人来院子里,在宝顺家薰得乌黑发亮的门楣上,贴了一张红纸:“光荣军属”。后来,宝顺到了朝鲜,在一个兵站当兵。1953年的一场大雪,把他困在一片冰雪的朝鲜大山上。人们像迎接英雄一样把志愿军迎回国时,宝顺也和许多志愿军一样回到故乡。三三和许多孩子一起挤在宝顺家的门外,看着一身军装、英俊潇洒的宝顺,心中满是羡慕与崇敬。有一天,三三悄悄跑去宝顺家门外,屋子里,宝顺一个人在洗脚,当他洗完左脚后,把右脚齐大腿根取下来,三三只见宝顺手里捧着的是一只石膏腿,套着一只黑皮鞋,三三一下子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跑回了家。

后来,三三听母亲和宋奶奶在一起轻声细语,好像是在说宝顺的婚事。前不久,经人介绍,宝顺认识了一个在邮局工作的姑娘,那姑娘长得白白净净,模样也富富态态的,宝顺很喜欢人家。那姑娘也喜欢宝顺,两人已经商量着准备办喜事了。有一天,姑娘和宝顺高高兴兴地逛街买绣花被面和罗纹帐,走得时间长了,宝顺的右腿假肢把他截肢剩下来的一段残肢磨得血糊淋啦的。他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一个小巷口坐下来休息。那姑娘看见宝顺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直往下滚,心疼得连忙掏出自己的花手绢给他擦汗,姑娘无意间看见宝顺裤腿上有一片血迹,忙捋起他的裤腿来察看,一捋开裤腿,看见一条冷冰冰的石膏假腿,吓得尖声大叫,刚叫出一声,连忙死死地咬住嘴唇……这以后,任媒人说死说活,她就是不敢再见宝顺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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