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走在雪地里

2004-04-29 00:44蒋金乐
西湖 2004年11期
关键词:炮仗克朗女画家

蒋金乐

美丽的女画家阿历克斯小姐,应邀去一幢山间别墅给人画像。女保姆转告她,主人今天不想画,阿历克斯就独自一人走进了漫山遍野白皑皑的森林。森林里静极了,阿历克斯的皮鞋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里。正是这种又脆又爽的响声,使我的注意力走了神。这种从2000年1月23日下午的电视荧屏里传出的又脆又爽的声音,唤醒了1983年冬天我咔嚓咔嚓走在雪地里的那种遥远的声音。

与我一起走在雪地里的,是一位姑娘。准确的说法,是女朋友。我们从四季坞的一所中学里出来,走向二十里地以外的富春江北边的县城。因为大雪,不能骑自行车,公路上也没有任何车辆。这样的天气在一对恋爱着的青年男女眼里,绝对没有雪上加霜的感觉。恰恰相反,大雪营造了一个洁白浪漫的世界。更何况,我们去县城要办的是一件正在改变着我们生活的好事,她要从小镇调往县城工作,今天必须盖好最重要的几颗公章。爱情的力量再加上向往的动力,我们理所当然地变本加厉地青春焕发地把厚厚的雪地走得咔嚓咔嚓响。我们就在这种节奏中顺利地听到了公章盖下去时同样美妙的声音。走在返回的雪地里,不知不觉到了四季坞口。这里有一片很大的毛竹林,通往学校的路就穿梭在这片充满诗意的竹林里。然而,今天的大雪太热情了,压弯了两旁的毛竹。满头白发的毛竹把一条近一里地的路编织得彻彻底底不像一条路。我们只好猫着腰钻来钻去。这个时候,倒是感到了些许疲劳和麻烦。我们已在雪地里走了五十来里地了。此时意识到雪地里走路是很吃力的。我喘着气说,以后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想当年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生长环境,我和你妈曾经……

此时,门响了。孩子回来了。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有向她诉说过这段雪地里“曾经”的故事。她边问看什么边坐在我身边,一起看电视里的故事。

美丽的女画家阿历克斯小姐仍旧独自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里。突然她踩断了路边的一根枯枝,滚下了陡峭的雪坡。惊魂未定,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要我帮你吗?阿历克斯看到了一张病态的丑陋的脸,她惊恐地张大眼睛。树上的雪纷纷飘下来,紧张也纷纷地落下来……

同样紧张的雪纷纷地飘落在1976年冬天的四季坞。那场雪几乎封锁了一切。学校只好停课,学生放假。但“揭批查运动”不能停下来,有几位老师属于与四人帮的爪牙有牵连的分子,正在隔离审查。刚念高一的我,和其他五六位同学被挑选出来分别“看管”这几个被审查的“分子”。我们必须夜以继日地轮流值班,两人一组“看管”一个。我本来胆子就不大,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真是有些紧张。尤其是晚上,空旷的校园里,静得几乎听得见雪上的声音。我的脚虽然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里,但听到的是心跳的扑通扑通。让一个十四岁的尚未见过什么世面的胆子不大的学生来承担这种任务,的确是太“光荣和艰巨”了。幸好,我借到了一本《水浒》。梁山好汉的英雄壮举或多或少地给了我鼓舞和力量。想起自己的胆小,我时不时也会像梁山好汉们失手时所表现的那样,“在心里暗暗地道一声:惭愧!”任务虽然仅仅执行了一个星期,在我的记忆里,却是整整一个冬天。因此,这场雪是我的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不过,我总算咔嚓咔嚓地走过来了。

美丽的女画家阿历克斯小姐也终于从雪地里爬起来了。等她回到别墅,才发觉,那位长着一张病态的丑陋的脸的男人,正是请她画像的主人克朗普顿。于是故事开始展开了新的一面,一条半路生出的感情线开始在阿历克斯和克朗普顿之间隐隐约约地躲躲闪闪地无可逆转在茫茫雪地里咔嚓咔嚓地伸展开来。那天,他俩正开心地在森林的雪地里奔跑,一位十岁左右的男孩突然闯进画面,跑着与他俩擦肩而过。那是一张无忧无虑的充满幻想的脸,他正对着我兴高采烈地跑来。

十多个与这位男孩子年纪相仿的山里男孩,此刻正奔跑在70年代初的某天的雪地里。他们奔跑在一个名叫东坞的深深的山坳里。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大包废旧书本和纸张。我的体力不错,跑在队伍的前头。这是让人犯疑的一支奇怪的队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这大的雪天,他们抱着废旧纸张往深山里跑什么?嘿,你们大人不懂,山的那头,有一个炮仗厂。纸张,是可以换炮仗的。过年了,我们希望放自己挣来的炮仗。再说,你们也没钱给我们买炮仗。翻过支岭,来回足足有三十多里路。而平时支岭就不走人,更何况这样的大雪天。但是,根据我们事前反复的侦察,这是通往炮仗厂最近的一条路。想想吧,这些废旧纸张竟然能换来象征着喜庆和开心的炮仗,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更何况,是我们自己翻山越岭咔嚓咔嚓走着雪地换来的,还有比这更值得我们自豪和骄傲的吗?大雪,不仅封不住我们的脚步,更增添了我们的豪情和乐趣。我们走走跑跑,跑跑走走,有的不慎滑倒在雪地里,有的索性翻滚在雪坡上。炮仗,你真该替我们欢呼。

丑陋的克朗普顿正在向美丽的阿历克斯深情地吹呼。在阿历克斯向他倾诉“我慢慢地接受了你和你的病,同样也接受了爱你的事实”之后,他终于勇敢地说,“看到你画出来的那一刻,我爱上了你。”其实,克朗普顿更是在为自己欢呼,因为他一直被自己那张病态的丑陋的脸所产生的自卑沉重地压抑着。正如他为自己解释当初不愿意看这副画时的心情:“我以为它会吓走别人,其实吓走了自己。”

是的,想想我在观看这部名字叫做《美》的译制片的过程中情不自禁地闪回的咔嚓咔嚓走在雪地里的三个片断,我清晰地看到人生就是不断地丢失自己,同时也不断在获得自己。同样是咔嚓咔嚓走在雪地里,童年时仅仅是为了几声响在半空中的开心;少年时就被掺杂了几分那个年纪所难以理解的紧张;青年时虽然不乏浪漫,说穿了无非是为了改善生存环境。

生命里难免会遇上几场大雪,我们都能咔嚓咔嚓地走出又脆又爽的美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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