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生
茂富老汉刚从地里收工回家,老婆就火急火燎地迎上来,说:“哎呀,出大事了!天保家的车出山去送货,在清水江上滚了砬子。司机摔死了,一车生晒人参全都顺水漂走了。天保命大,翻车时从车门给甩了出来,才没……唉,天保押上老本收了一车货,这下倒运,连车带货,几十万块扔了,这还不算死了的司机……”
茂富站在那儿,这消息实在把他打懵了!原来,天保年初买汽车时,找他凑了3000块钱,说好到年底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他。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那3000块明摆着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心痛哇!
好一阵他才定下神来,说:“现在掰扯些啥都没有用,我去看看他人咋样了?”
敲了好半天门,天保的老婆才来开门。她眼圈红红的,把门欠开一条缝,紧接着就把身子严严实实挡在那条缝中间,“哦,是茂富哥,你有事吗?”
茂富没料到她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一时间挺尴尬,硬着头皮说:“我、我来看看天保。”
“天保他受了点儿伤,虽说不重,可心里挺烦躁!茂富哥,今天你就别看他了,有啥事改日让他到你们那儿再叙谈吧。”
“也好,也好。”事到如今,茂富也不能再说啥,只好扭转身往回走。路上,遇上了本善、旺旺、老疙瘩他们几个,一起往这边来。茂富知道,天保买车时,也跟他们借了钱。一打听,果然是准备上天保家的。茂富把刚才在天保家门口吃“闭门羹”的事一五一十学了一遍,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下子傻了!本善忍不住先挑起话头:“以前天保跟咱借过多少回钱,到时候就本、利两清,从不食言呀!”
“唉,当初连个借据都没立,现在认倒霉吧!还有啥法子?”旺旺叹着气说。
第二天日头老高时,茂富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刚出村口,一辆吉普车停在他的跟前,车里坐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年轻的问他:“大爷,到尹天保家咋走?”茂富比比划划说完,冒冒失失问了句:“你们找他干啥呀?”
“我们是县保险公司的。尹天保的汽车上了保险,我们是来办理赔偿的……”
茂富晌午回去,老婆告诉他:“天保的两个儿子都从城里赶回来了,县保险公司也来了人。”
“晤,我知道了。有啥结果吗?”茂富问。
“保险公司赔了天保50000块车辆保险……”
茂富想,50000块确实不是小数目,他尹天保要是真讲信义的话,就该把借街坊邻居的钱先还上。
撂下碗筷,茂富没心思下地干活儿,就在村口倒背着双手闲转悠……远远看见天保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裹迎面走来。才一夜工夫,天保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再加上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样子很是吓人。
茂富招呼道:“你们这是到哪儿去呀?”嘴里问着话,两眼紧盯着他们肩上扛的、手里拎的东西,原来是行李、衣物。
“到秦村,上亲戚家串个门。”天保的老婆答道。一旁的天保看着茂富,勉强挤出一丝笑。
天保一家人出了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茂富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到秦村走亲戚?村里人谁不知道天保夫妻只有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在城里,到秦村走的哪门子亲戚?走亲戚咋还扛着行李、衣服……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这次出事,天保虽说倾家荡产,可保险公司终归赔了他几万块,他不急着还乡亲的钱,一大家子人扛着行李说是出去走亲戚,分踞是想远走高飞嘛。
想到这里,茂富懊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唉,今响儿知道保险公司给他赔了钱,咋不豁出老脸到他家把欠自己的钱要回来?现在倒好,人家收拾起现钞细软一走了之,自己哭都找不到门坎了!
茂富回到家,人像没魂了一样。老婆拾掇好晚饭,过来喊他。他~看桌上有盘炒鸡蛋,还烫了壶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吃!家底都让人掏空了,你还有心思花天酒地?”
“淌清鼻涕怨脚后跟啥事?你不吃,我吃!”老婆一屁股坐在桌边,那边茂富拽下被褥就要铺炕睡觉……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茂富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保夫妻俩和他们的儿子大宝、二宝。茂富纳闷,他们不是到秦村去走亲戚了吗?这么晚了,全家人到这儿来干啥?
“茂富老哥,这两天我心里有事,躲着没出来,让你们挂心了!今天正好两个孩子都回来了,一起过来看看。”天保说。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都挺忙的!”茂富见天保一家人都来到跟前,反倒不知说啥才好了。
“年初我买车,借了村里不少人的钱,现在虽说出事了,但也总得跟大伙儿有个交待。”天保拿过一个皮包,“上午保险公司来人,给了我车辆保险费50000块。下午我去了趟秦村,把钱、还有些行李衣物都给了那司机的父母——那老两口日子苦哇,豁上家底让独苗儿子考个驾驶执照,没想到毁在我手里……我让大宝、二宝认他们做父母,也好让那老两口到老来有个依靠……”
原来他一家人下响儿到秦村是为的这桩事、走的是这门亲戚,可自己却瞎寻思,真是鼠肚鸡肠!茂富脸上有些发烧。又一想:他把钱都给死去的司机家里人了,还拿啥还自己呢?
天保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纸条,说:“昨晚我一夜没睡,把跟你、还有本善、旺旺、老疙瘩他们借钱的事都过了遍电影,立下了字据……喏,这是你的——”
茂富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天保借他钱的时间、地点、数字一点儿都不差,还有一个鲜红的手印。茂富把纸条推回去,说:“天保,你这是干啥?人人心里一杆秤,你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何苦先为这事费心思?大伙儿心里有数就行了呗!”
“不,茂富哥,空口无凭,立据为证。我出事后,乡亲们没墙倒众人推,跟腚冲我要债、搬家当,已经叫我感激不尽了,我咋能不叫大伙儿心里托个底?人活这一辈子,活的是‘信义二字,要是自个儿拿自个儿的话当放屁,那谁还拿你当人看呀?”
“这……”茂富拿着手里的借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咦,我还忘了道手续,瞧这臭记性!”天保说着,一把抢下了茂富手中的借据,冲两个儿子喊:“大宝、二宝,你俩也过来,在这上摁个手印,这样手续就全了。”茂富一看,那借据的下方,爷三个鲜红的手印赫然在目,真是证据如山呀!
“天保,你这次亏了血本,再缓过神儿来不容易呀!”茂富打心眼儿里叹道。
“不就是再来一次白手起家嘛!人都是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啥时栽了、赔了,全当是重新投胎转世,再活一回就成。昨夜里我都寻思好了,等过两天身子骨好一些,还上山种人参去,和从前一样……退一步说,这钱就是我还不上,两个儿子也不会让他们的爹失信的,你们说是吧?”他把目光转向大宝、二宝。
“爹起早贪黑、苦扒苦作,都是为了我们哥俩能有出息。现在我们都大学毕业了,单位效益也很好,还上爹欠的钱不成问题。”
茂富手里捏着借据,看着眼前这爷仨,只觉着身子倚靠在一座坚实的大山上……
责编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