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
夏·三十七度二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升西土莫升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井蒂莲。
——明·冯小青
六百年前,孤山的古梅花又开了。
爱梅的冯小青却已一病不起。
孤灯下,她呆呆地望着挂在床边的一幅画像。画中的她斜倚在梅树旁,呼之欲出。画外的她,病入膏肓,憔悴不堪,形单影只。
老仆妇已经无数次端进新熬的药,但都被冯小青拒绝了。老仆妇当然不明白,她拒绝服药,是已觉此生再无甜味,怎么还愿意喝下这一碗又一碗凄苦,
往事如梦。
十岁。广陵太守府中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尼,见了太守府惟一的宝贝女儿—秀丽端雅、聪颖伶俐的冯小青,转身对太守夫人不青之母说:“此女早慧命薄,愿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舍,万勿让她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三千年的阳寿!”
十六岁。朝政喋血,冯家成了新帝的刀下鬼,株连全族。冯小青恰随一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幸免于难,随杨夫人逃到了杭州,寄居在曾与冯父有过一回交往的经营丝绸生意的冯员外家中。
十七岁。嫁与冯员外之子冯通为妾,只过了短短一个月甜蜜的日子,就陷入无尽的孤苦之中。
梦是什么?,是生与死之间的必经之路吗,生命的最后,这个孤独的灵魂一直游荡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闭上眼,一幕幕不堪的,日戏就自动重演。
……白梅开了。在广陵,日宅的闺阁前,她和侍女们一起,从梅花枝上扫下晶莹的积雪,烧梅雪茶,猜谜语,对诗……欢声笑语晾落了片片香雪。
……白梅开了。在杭州的冯家小院里,他i门相遇了。那天,杭城下了第一场春雪,到处银装素裹,冯家屋外的几树白梅,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满小院。漂泊异乡的冯小青又见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忧郁的心空闪出了一片晴朗。于是,她找了一个瓷盆走出房间,从梅花瓣上收集晶莹的积雪,准备用来烧梅雪茶。这时,他——冯家少爷冯通从院门外走进来,走进了那个芬芳的午后,也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他们相爱了,却如同雪与梅的缘分,注定了美丽,也注定了短暂。
冯通是有妇之夫。为了爱情,冯小青作为名门千金,嫁他为妾,毫无怨言。
那是一千多么温暖的春天啊!他们朝夕相伴,天地间再没有了任何苦难和酸楚,只写满了一个字——爱,爱,爱。冯小青以为劫难已过,否极泰来,在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然而,短短的一个月后,劫难又来临了。迫于原配夫人崔氏的泼辣横蛮,冯小青被赶出家门,住在孤山别墅,只有一位老仆妇相伴,与心上人咫尺天涯。一开始,他还来看看她,但每次都来去匆匆,被大太太派来的人催逼回去,渐渐的,他的踪影越来越少了。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夏天啊!葱茏的孤山在她眼里如沙漠一样荒凉。每一片绿阴、每一阵清风、每一声蝉鸣,带给她的不是清凉,而是直逼肺腑的阴冷。
那又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啊!每一个漫长的日子,都是一团烈火,烹煎着一个字——等,等,等。
孤山的第一朵花醒来之前,她已经醒了。孤山的最后一颗星落了,她还没有合眼。空寂的孤山,让冯小青如此厌恶。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令她想多看一眼,让她留恋片刻,就是那两朵刚刚盛开的并蒂莲了。
两朵花,生死相依,一样的幸福,写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
……白梅又开了。孤山的梅花看尽人间盛衰,却无语安慰伤心的小青。无声的花瓣雨,和着小青两行无声的泪,化成一束悲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小青知道,人世间,有很多和她一样孤独的女子,从这个角度看,她并不孤独。然而,孤独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分担另一个人的孤独。即使同样孤独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孤独仍然在各自的心里,永远在。
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盼担自己吧,像泪,流到嘴里,又咽回肚里。
于是,小青重金请画师为自己画了一幅依梅而立的画像,挂在床边,每天呆呆地望着画中的自己,与她作心与心的交流:
“新妆竞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秋天又来了,画中人光鲜依,日,画外人却已茶饭不思,缠绵病榻,日渐衰弱。看看画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她掩面步出了房门。
多久没有出来看看孤山了?其实,一直默默承受自己所有爱恨悲欢的,是孤山。给她抚慰的,也是这自己时刻想逃离的孤山啊。
乍然相见,秋光里的孤山,叶落了,荷枯了,草凋了,竟像洗去了一身凡尘,突然变得那么开阔、澄明、安详。
那一刻,冯小青什么都明白了,也把什么者啦下了。
从此,她拒绷臣药,直到死。
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如今,才刚刚读大学,刚刚开始风光旖旎的梦幻。而在孤山的时间深处,小青却已尝尽世态炎凉,再也不愿意继续一天比一天更凄惨的梦境,决绝地关上了自己的心门。
冯通,那个喝西湖水长大的暧昧男人,在听到不青的死讯后,才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她的遗体大放悲声:“我负卿!我负卿!”还是这个冯通,不但任她孤独地活着,任她孤独地死去,最后还将她安葬在孤山,让她一个人永远孤独地睡在那儿。
如果小青地下有知,她会怨恨他吗,短暂的一生里,她受了那么多苦,有谁比她更有理由去怨恨这个世界呢,可是她没有。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升西土莫升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
爱情是一座炼狱,一念之差可以使人变成天使,也可以变成魔鬼。冯小青——这位世俗眼里的怨妇,爱情对她如此不公,她却在爱情的炼狱里超脱了恨与怨,将爱情升华成一种更为博大的爱,写下了如此动人的诗句。她看到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痛苦,而是人世间夫妇很少幸福美满的事实,因此,她不求死后升天删山人,而是愿化作菩萨净瓶中的一滴甘露,洒向人间,保佑天下伉亢俪情深。
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胸怀?
是孤山吗?
六百年后,我和朱、许、李坐在孤山对岸的上岛咖啡馆。
朱说,以前,冯小青的墓还没有被平掉。小时候,玩得很疯,有一天天黑了,亲眼看到她的坟莹边燃烧着一种蓝色的火焰。还记得当时和一删、伙伴打赌说,那蓝荧荧的鬼火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我说,结果呢?
他想了想,说,忘了。
我说,三十七度二。
他说,三十七度二?
我说,有一部电影叫《三十七度二》,是法国著名导演雅克·贝内克斯1986年的作品。医学上说,三十七度二是人正常体温的极限,是心脏硼跳的温度,激情燃烧的温度。
也是夏天的温度。
爱情的温度。
四一个和秋天有关的各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
——清·秋瑾
她来到孤山的时候,是躺着的。
她已经躺在灵柩中长睡不醒。但睡着的她来到孤山,却仿佛唤醒了孤山,令它阴柔宁和的眉眼间陡然增添了一股英气。
曾经是一位养在深闺的纯真少女,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璇卿”。
她喜欢春天。柳树刚开始发芽,她便穿上凤头鞋和绣罗裙,和女伴一起去福州郊外踏青,听—听黄鹂的啼鸣,走一走芳草萎萋的河堤,望一望清清的流水,感怀水中飘逝的点点落红。她的内心无比明快,春天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寒梅报道春风至,莺啼翠帘,蝶穿锦幔,杨柳依依绿似烟。”
她也歌唱夏天:
“夏昼初长,纨扇轻携纳晚凉,浴罢兰泉,斜插素馨映罩钿。”
即使是萧索的秋天,在她眼里也别有情趣:
“夜深小凭栏干语,阶前促织声凄凄。”
冬天更是喝酒、赏梅的好时节:
“炉火艳,酒杯干,金貂笑倚栏。疏蕊放,暗香来,窗前早梅开。”
也曾经是一位满腔柔情的少妇、满怀爱意的母亲。
十八岁,父亲将她嫁给湘潭的富绅王家之子王延钩为妻。新婚燕尔,鱼水和谐,三年中生下一子一女。后因丈夫纳资谋到了一个部郎的官职,便随他来到了北京。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原可以做个本分的官太太,相夫教子,过完平淡而舒适的一生。
然而,她不是别人,她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秋瑾。
国家都快完了,民族都快亡了,男人们却还在醉生梦死,她的心里燃烧起侠烈和悲悯两团烈火,把从前的秋瑾烧死了,一个叫竞雄的秋瑾诞生了。
秋瑾离开已形同陌路的丈夫,抛下一双儿女东渡日本寻找革命同志。出发前,她改穿男装留影,将照片赠给来送她远行的挚友。
她说,女子不弱,国势才不会弱。
她说,女子要有学问。
她说,女子一定要自立,不应事事仰仗男人。
她洗去脂粉,并不是不要做女人。生不逢时,她只能像男人一样去拼搏,争一片真正属于女人的天空,让她们堂堂正正地活在自由、平等、尊严的空气里。
于是,她像男人一样,辗转东洋、上海、绍兴。像男人一样主持光复会在绍兴的训练基地,起义,失败,被捕。像男人一样经受酷吏的严刑拷打。像男人一样穿着破旧的白衫,游街示众,被蒙昧的人i门唾骂“女匪”。最后,在那个血色黎明,在绍兴的古轩亭口,像男人一样被砍头,结束了她秋天般惨烈而绚丽的一生。
死时,她还不满三十三岁,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死后,她被抛尸街头数日。她的生前好友冒着杀头的危险,历经艰险,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的尸骨收葬在杭州西泠桥畔孤山西麓。然而,她仍不得安宁,被平墓,棺木几经周折,送到夫家,又被拒留。直到民国建立后,由秋社发起,迁葬西泠,才得以安息。
物换星移,又是一个春天。
孤山的杜鹃花开了。人们冒着绵绵细雨,来到她的塑像前,献花,敬礼,朗诵,祭献花圈。
撑着伞,站在她的塑像前,我J隍惑。
这分明是一位外表柔弱秀丽的江南女子,目光凌厉,却分明透着一丝温柔。那么,在她日夜奔波的年月里,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会突然想念远方的亲人吗?
她也会觉得累吗?
她会哭吗?
她,也需要爱与呵护吗?
生前,她便嘱托好友,死后将她葬在西泠桥畔。为什么?仅仅因为仰慕岳飞,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或是,生前,她无缘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又不甘做一个愚昧平庸的女人,因而,死后,她要重做一回无忧无虑徜徉山水之间的璇卿,
料峭的春寒渐渐带走我手指的温度。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突然,我特别想回家。回家,把手放进另一双手里,那双能时刻给我温暖的亲人的手。
离开孤山,走上西泠桥,我回过头,用目光与她作别。
她,一个人,站在风雨里,很单薄的样子。
我深深祝福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一双可以暖手的手。
五?
轻轻合上电脑,却合不上孤山的烟雨,满怀愁绪久久盘绕不去。恍惚间,印满字迹的纸,仍空冥洁白,若无一字。孤山孤山,也许,从来没有人真正读懂过你,我又如何说得清,你本孤独还是我本寂寞?
还是什么也不说了。
今夜,风月无边。就让我坐在你身旁,与你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