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格里拉:爱是一种痛

2004-04-29 00:44颜如雪
旅游纵览 2004年2期
关键词:香格里拉眼睛

颜如雪

春天,我来到云南丽江古城,好像走进一片虚芜缥缈的梦里,朝思暮想的香格里拉就在眼前。我一个人圤在古城弯弯曲曲的青石街上,后面跟着那个长发如草的画家。

他和我同车从昆明过来,巧的是我们同座,他告诉我他叫天缺,多年来背着一只画夹在大地上流浪,像一匹忧伤的马。他缓缓地跟我说起他走过的地方——新疆、青海、西藏、云南,在他扳起指头数落时,我的心变得苍凉起来,有一种温柔触摸着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我眼睛并不看他,移向窗外,车窗外一闪而过青葱的山川草木,异样的感觉像潮水漫过。我当然没有流浪过,但我认同画家喜爱流浪。在心里,我一直想象着有一夫能走遍万水千山,就跟着一个长发披肩个性不羁的画家。

我们在一处叫“和家”的旅馆里住下来,原木的楼梯、扶栏,用手抚摸让人心生欢喜推开木格窗户,蓝得像复写纸一样的天空白云舒卷,目光越过古城仄仄斜斜的老房子屋顶,玉龙雪山神祗一样端坐在天空下。我久久注视着它白云缭绕的山顶,仿佛有一缕圣乐自远空传来,萦绕在心,我以为是自已的幻觉,注意一听,竟又没有。天缺就站在身后含笑看着我,零乱的长发掩蔽着黑红的饱经沧桑的面孔,牛仔衬衫解开来,让人看到他毛发密布的肌肤。他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美男子,眼神像极了毕加索,我能从他不服贴的额发、眼角的皱纹、紧抿的有些倔的嘴角上感受到一个艺术家的大美。

我暗恋着他,但我不会说,这是在旅途中,一切都好像隔着毛玻璃,看不真切。

晚上,香格里拉到处仙乐隐隐,我彻夜无眠,开着灯坐在床上看一册画报,半掩的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是一位帅哥,他叫阳。事后我才知道他中午一入住这家旅馆就注意到我,他说他喜欢我穿一件碎花短裙在青石街疾走的模样。不过,现在他不会跟我说这些,他站在门口说:“对不起,你是不是来自上海?我好像见过你。”

我有点想笑,这个借口编得太拙劣,我只能含笑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满脸通红,但并没有走开,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孩子式的顽劣与天真,我以为那是人性中最可贵的东西。第二天早上,他跟着他们那一大帮旅友早早出了门。中午,我在一家小小的乐器店里买葫芦丝,他叫住了我。阳光下,他穿一件天蓝色印着卷草如意图案的短袖衬衫,扣子全解开,让人看到他缎子似的略呈古铜色的胸肌,他的眼睛明亮嘴唇红润,外加两条硕长性感的大腿,漂亮得令人炫目,让每一个看到他的女孩子有点神情迷乱。

阳说:“我问一下可以吗,你哪天离开香格里拉?”

这是作为旅人的他不该蔫然问的,他自我感觉太好了,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他。我小小地打击一下帅哥一向良好的自尊心:“这个有必要告诉你吗?”

他笑起来,一张年轻男孩的脸像花一样开在香格里拉明媚阳光下,他腼腆地说我的旅队今天就回返,你要是有兴趣,我想留下来,我们结伴再游西双版纳。

我笑着,那是一个让他猜不透的微笑,在心里,我觉得他很养眼,这是人们对美的正常反映。他一直跟着我,帮我挑选了一条白棉布裙子,他的眼睛把他心里秘密全泄露了出来,我装作视而不见,内心有点恐慌,只能用含笑不语来掩饰。回到旅馆的那天下午我就穿上那条白裙子,天缺正好从外面回来,他大呼一声:“OK”。然后就在原木楼梯旁,拿着笔三笔两笔在上面勾勒出一幅变形的贺兰山崖画片断,效果特棒,我喜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叫,他见我兴奋的模样,拿着画笔抱着我跳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就穿着那条独出心裁的裙子跟着天缺出门喝咖啡,四方街有不少咖啡馆,到处人满为患,这也让我对它的未来隐隐有一点担忧,我希望这里永远是自然的清静的超然物外的,事实上这样可能永远也办不到。最后我们选择了一家地处偏僻的露天咖啡座,这样可能更好一点,既可以欣赏到古城宁静优美的夜色,又可以眺望蓝天吹吹凉风。我们坐下来时,天缺突然一阵惊呼“你看,那是神。”

我抬头朝玉龙雪山上眺望,天空是一片无垠的碧蓝,只有隐隐的雪山山顶反映着一点落日余晖,金碧辉煌的山顶在夜色里像用金子装饰的一样。按常理太阳早落山了,它的余晖却反射到雪山顶上,是给雪山戴一顶黄金皇冠吧,我久久地注视它。天缺慢慢握住我的手,我近距离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深隧的眼睛像大海一样不平静,隐含着风暴与潮汐。

天缺就在这个夜晚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那是一个美被发现被毁灭的故事。

他出生在南方一刊、城,自小就爱上邻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叫小萱。他第一次看到小萱头戴荷叶的清纯模样,就有一种绘画的;中动,后来他果然就画了一幅名为《小荷》的作品,参加了全国美展,引起轰动。小萱当然也爱上了他,那时候她做小学老师,他在文联画院当画家,他们没有要孩子,只是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对方,从肉体到心灵。但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不能满足于思想单纯主题突出的作品,他对人本身、对自然、对宇宙理解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开放,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我要走了,否则我会闷死。”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她看着他是那么陌生,他看她也是如此。那时候她通过关系调到区团委,从副书记做起,她也通过关系要提拔他当文联副主席,他立马拒绝。他像风一样在大地上疾走的那几年,她做了副区长,文联在报上发出通报,要他回来否则要除名,他回来了,在那个四壁尘土的家中见了面,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路人,在那一刻他只感觉到时光的无情,硬是把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变成陌路。她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们什厶时候到民政局办手续?”

天缺说:“明天吧,我顺便到文联一起办了。”

她听他这样一说,杏眼怒目圆睁:“你已不小了,你怎么如此天真,你把什么都丢了,老了你怎么办,这就是眼前的事,不管怎么说,作为过去的夫妻,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回来,回家。”天缺靠在长椅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我早已回家,我的家在我的内心,就在草木青葱的大自然,而你,才离家越来越远。”

我看着天缺,此刻他是那么美,他的“回家说”打动了我,我眼含热泪,这一刻跟他在一起我无限安慰。

惹隐惹现的音乐却越来越响,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悠悠喊道:“八圭卜—八——卦—”随后,一锤响锣,笙箫磬钹齐鸣,纳西古乐把我们引入一处老房子,美妙的旋律在回环往复,我沉浸在这远古的音乐中,心中涌起一阵阵颤栗,天缺伸手揽住我的腰肢。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乐队,年龄最大的九十三岁,最小的也有七十岁,他们弹拨的乐器都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五十弦瑟、十三弦筝、七弦琴、大型琵琶,曲目则更古老:唐朝李后主的《浪淘沙》、张养浩的《山坡羊》、李隆基的《紫微八卦舞曲》。古老的音乐仿佛带着我来到了天堂,我不禁抬头往上仰望,一颗又一颗星星大而明亮,仿佛铜钉一样钉住夜的黑袍,一个很老的纳西族老妇人穿着一种叫“披星戴月”的服饰在拄杖聆听,她那安详迷醉的神态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纯真与童稚。我久久注视着她,注视着这片净土上诗意的灵魂,天缺沉默不语,回到旅馆里我们没有开灯,音乐鬼魂一样追过来,他的眼里慢慢流下两颗沉重的泪水。他走过来张开手臂抱住我,我们忍不住热吻起来,他说:“要是你愿意,我想就在这里定居,这里是人间天堂,一个长满青草的天堂,到处草木青葱野花盛开,在这里,我永远会有最美妙的灵感,我走遍千山万水,只有在这里,才会有家的感觉。”

我把天缺的话当作诗人的呓语,他的灵魂感动了我,我也需要这样的唯美与诗意。但我明白,爱情凭它是不够的,也维持不长久,爱情最终是要在人间烟火里持续。

天缺看着我,他的眼睛先是眯起来最后放射出一种光,活脱脱就是毕加索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那目光像火苗一样在我脸上烧灼,我把脸低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我面前站着一双脚,那是天缺那双宽大的走过无数山水的脚,我抬起脸,他把我抱在怀里。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享受着这片刻爱的激情。

第二天黄昏,在松赞林寺幽暗肃穆的殿堂里,活佛给我戴上佛珠的时候,我像受洗的婴儿一样,湿了眼眶。我突然看到阳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神情忧伤。在他的背后,就是那个终年积雪的玉龙雪山,在这里,任何时候从何任角度,你都能看到香格里拉山顶的经幡在风中日夜翻飞,倾诉着人对大自然的顶礼膜拜,冰清玉洁的雪山耸入云天,山下杜鹃花铺天盖地一望无际。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广阔、那么鲜艳的杜鹃花,那是大自然献给神的花环。在花丛中我慢慢地走近阳,阳那么高大俊美,他手里捧着一束红杜鹃。他看着我走近,悒郁的面孔霹出欣慰的笑容,把花递给我。我虽然把花接过来,但我并不是很喜欢,我总以为自己经历过太多的沧桑,像阳这样的俊男,从内心里我可能有一种抵触,他的美是一种浅薄,打动你的是眼睛而不是心灵,他与天缺的美是完全不同的,阳缺乏一种深度,一种沧桑感,一种直逼人心的力量。

我说:“你还没走啊,哪天游西双版纳?”

他说:“我在等一个伴侣,这里是天国,如果不能遭遇爱情,那是最大的遗憾。他眼睛看着我,最后补充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答非所问,说:“在香格里拉发生的,注定是一个梦,遗憾或许更美一些。”

他说:“不遗憾不是更完美一些9在如此美丽的地方,不发生一些美丽的故事,那是人生不幸。”

我望着无言的远山,说:“该发生的早已发生,不发生就让它永不发生。”

我们默默相视许久,风吹动我的裙裾,吹动阳的额发和草地上无数野花,从他那明亮有神的眼睛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大地上的花环和碧蓝的天空。后来,我们离开那片草地,沿着一条街巷走,两边老房子一律用红漆漆着木门木壁,收拾得纤尘不染。家家门前流水潺潺,用石板搭一横桥,无数垂柳沿溪而植,令人疑为水乡江南。石板小街上有纳西人挑着小葱、芹、香菜叫卖,那是玉龙雪山上的雪水浇灌的菜,令人垂涎三尺。小城安静极了,偶尔有背篓的老人和穿紫红袈裟的喇嘛无声走过。一些树上常常有硕大无比的蛛网,网上沾着浓重的露水。

阳站在一座流水潺潺的青石桥上,拉着我的手说:我真想和你在这里住一辈子。我慢慢抽回手,轻轻摇头,我把杜鹃花拆开来,一支一支地投入到流水里。

他呆望着落花。我说:“昨天已有人跟我这样说了。”

“是那个画家?”他问。

我说:“是的,他是画家,也是诗人。”

他说:“也许到了香格里拉,所有人都会成为儿童和诗人。”

阳心照不宣地又在香格里拉住了三天,我们相安无事享受着那份宁静的大美。我走的那天下着雨,阳隔着一片雨帘注视着我,他是中午的飞机。天缺没有送我,他已租好房子布置好了他的画店,我把那条白裙子脱下来挂在他的店里,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天缺:我一辈子就在这儿,你寂寞时疼痛时就到丽江来找我吧。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阵疼痛,爱就是一种疼痛。巴,我还会再来这里,治愈我忧伤而又疼痛的心灵,美丽而又哀愁的香格里拉就是我的止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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