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娜吾爱

2004-04-29 00:44钟肇政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2期
关键词:吾爱沃尔夫罗马

一进房间,克丽丝汀娜就像一只兽般往我身上扑过来。

我有点意外,不过事情不容我有任何犹疑,也不容我有任何思索,因为她全身的重量已靠缠住我脖颈的双臂,以及夹住我腰身的双腿,整个地挂在我身上。

有一丝丝沉甸甸的感觉,但不用说那不是我承受不起的重量。不,不,我必须使自己在她的全部体重的悬挂下屹立不摇,而事实上我也分毫未动,就在这一瞬间里,她的双唇已经那么自然地凑在我嘴上。

想不起曾经接过这样的吻,那么自然地,并且仿佛双方都带着某种磁吸作用般,四片唇就那样密合在一起了。

喀……

又一个:喀……

那是牙齿与牙齿轻轻碰触的微响,那么轻快地传入脑海深处。

就在这时,她的舌尖从两人的唇缝间伸过来,几乎同时,我的舌尖也被她紧紧吸住一般地钻过双方的唇缝伸进去。

深深地伸进去。

噢,克丽丝汀娜吾爱,你一定想不到,在这一刻,你呼出的气,从你的鼻子直接吹进我的鼻腔里---就说是被我吸进鼻腔里也是完全正确的。我惟恐有一丝半毫的你的呼气会被我遗漏,那是多大的损失啊!而它,你的呼气,是多么馥郁芬芳哟!我拚命地吸着吸着,直到快窒息,肺部快炸裂,不得已才迅速呼出全部的气,再从头吸入你那令我迷醉的呼气。

无尽的美妙,无尽的陶醉……

而在这美感与陶醉感里,我感受到我体腔里某个地方开始燃烧了,燃烧了,熊熊烈火在那里疯狂地燃烧起来。

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在驱动我,使我慢慢地移步。我唯一的知觉是我的嗅觉,我依然舍不得遗漏她呼气的一丝一毫。然后我放下她,在那张床上。我的手仍然不听指使地,不,似乎是它,我的手从我的身子,从我的意识游离了,它自顾地像探索什么似地匍匐而去。它接着抓到了什么。圆圆的,鼓鼓的。

哎呀,是她的乳房。它在我的手掌里清楚地颤动,蠕动,变硬,它分明也从她的身子、意识游离了。噢,克丽丝汀娜吾爱,它是活的,活生生的,是活生生的乳房啊……

我忍不住了。哎哎,我只有一个头一张脸一个鼻子一张嘴,我只有暂时割爱那芬芳,把面孔移到她胸前那只活生生的肉块。我轻轻地衔住了那只乳头。在我的舌尖上,那小小的乳头居然也活起来了。

手把乳房让给嘴以后,得其所哉地又朝新的目标开始搜索。

天啊!克丽丝汀娜吾爱,"你"竟然和嘴唇、乳房、乳头一样,濡润着,丰盈着,满溢着,分明是另一个生物般地活着,并且无声地呼唤着,期待着,呼唤着我,期待着我。我即将体会的佳美、曼妙、陶醉,甚至生与死,死与生,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善了,只待我去撷取。

噢克丽丝汀娜吾爱,"你"在泛滥哩。那不只是满溢啊。噢噢,那是上帝应许的迦南之地的蜜啊。

你的呼吸在急促着,微微地让全身颤抖着。

让我尽情地接受你的蜜吧。也是不能遗漏一丝一毫的。

然后,我让自己缓缓地进去。

你仍在泛滥,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我好像成了激流中的一叶扁舟,任由奔流冲去。我在狂放、奔腾、冲撞……

"噢噢,克丽丝汀娜吾爱……"不知是谁这么说着,但嗓音分明发自我的喉咙---是从那喉咙最深最深处发出来的。

"我……我会死吗?沃尔夫刚……"她也喃喃地。

"不会,克丽丝汀娜吾爱;你不会死,谁也不会死。正好相反,我们活得这么美,无上的美,无比的美。"

她死命地抱住我,我也用力地抱住她。在我双臂环抱里,她那样地颤抖着,激喘着。

我们就那样成为一体,在激流里载浮载沉。

突地,我看到她微闭的双眼,各渗出了一滴泪水倏地往左右两颊流下,接着,又来了一滴……

噢噢,克丽丝汀娜吾爱,我也几乎想哭了呢。我的双眼起了一阵阵刺热……

罗马悲歌(之一)

---歌德钟肇政译

噢石头,石之都,如果汝有知

请汝出来,给予我一言吧。

不灭的石之心啊,永恒的

罗马啊,为何汝无言?

喏,告诉我,予我慰藉予我鼓励的

佳人在哪一个窗?

无分日与夜,寻寻觅觅

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犹如迷宫

可怜我活似遍历寺庙和

古迹的巡礼者。

然而且慢,我终将在一所恋之寺

顶礼膜拜并休息此身吧。

徒拥盛名的罗马之世界

若无恋爱,算什么世界!算什么罗马!

罗马悲歌(之三)

委身于我的汝,请毋悲叹

切莫以为身子被污啦。

恋爱之箭功效多歧,有的有毒

伤及汝胸怀,

有的刺穿汝骨髓

昂扬汝生气活络汝血潮。

男神女神爱恋的往昔

见面即欲起,欲起即满足之。

当维那斯在伊达森林见到

安其塞斯时,她何曾多作思虑?

倘使路娜未吻男子

那么奥洛拉必过来摇醒他吧。

祭典之夜,雷安达看到赫罗

纵身跃入夜之海

神攫住为汲第北之水

而下来的塞尔维雅公主

其后诞生的孪生子

喝狼之奶水而长大而成罗马。

罗马悲歌(之五)

在古老的罗马作客

体会古老生活的乐趣。

白天里,为披读古书

而浑然忘却进食

夜里整个晚上谈恋爱

而不记得就寝

凭我这双肉眼看那乳房

抚摸细腰也是一种学习。

如此方始知悉大理石的神秘,

指上有眼。眼里有心。

黑漆一团的夜之窗

白银的脸把暗夜照亮。

随深吻而学会的异国的话

梦里也不会忘去。

裹在夜的阑静与手腕里

朦胧中写下的诸多诗篇

用指头压着脊骨推敲诗韵

呼出的气息自然成为灵气

爱的神把灯芯弄了弄,

一如古诗神所为那样。

终于从意大利回来了!

总共一年又十个月。噢,好遥远的旅程啊。

前年九月,第一次赴罗马。

去年,从拿波里、西契利亚,再到拿波里,

然后是第二次的罗马之行。

噢,这一年,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意大利呢!尤其维斯威大山以及庞贝古迹,接着是西西里岛。海上航程里的卡达尼亚、梅西那而再次到拿波里。那是无比快适的海上之旅。

---

人们之所以旅行,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旅行。

---歌德

---

然后是今年---啊,我三十九岁了!

三十九岁。三十九岁是什么呢?

它不是三十八岁,也不是四十岁。

四月,我离开了罗马,经翡冷翠、米兰,过科摩湖畔,历时近两个月而回到威玛。

这是主公特许的一趟罗马之旅。以《罗马悲歌》为首的数百诗篇,我以诚心诚意献给主公卡尔奥古斯都公爵。

继之,回来才不过一个月,七月,我与克丽丝汀娜邂逅了!

"我不知道'爱'是这样的。沃尔夫刚,好像……我不会说,我说不出来!"

"不过,我知道我是这么高兴,就像八岁或九岁的时候,也许更小,得到第一只娃娃时那样……"

"沃尔夫刚,你就是那第一个……不是娃娃,是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还知道,我们在'爱'的时候,我成了另一个人,我不会说……我不会说……沃尔夫刚,我成了另一个人……你懂吗?你一定懂,是不是?"

噢,克丽丝汀娜吾爱,你从来也没有向我说过这么多的话,吾爱,吾爱,可是你想说什么呢?我不懂啊。

"你知道吗?窝尔夫刚,我成了另一个人,我是说,我不再是我了,我是妈妈啦。"

我吓了一跳。克丽丝汀娜吾爱,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妈妈呢?

"那时候,沃尔夫刚,你在那样爱我的时候,我知道,我会做妈妈啦。你知道了吗?沃尔夫刚?"

我是不知道,克丽丝汀娜吾爱,我知道的是你在深深沉入的满足感里,也许那是一种解放感,整个人都不再有自己了,完全空虚了,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仿佛躺在深海海底。而我,我这个你生命中第一个,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正是造成让你那样相信,那样感觉的人。一个男人,还能更像一个男人吗?还能更是一个男人吗?

我就是如此值得自豪自傲的男子,是这样吗?

然而,我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因而也无法回她一言半句。我只有默默地用力搂抱住她,她也同样地,把我紧紧地搂抱住。

过了好些日子,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晚上克丽丝汀娜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成了个鲁钝的人,一个愚不可及的人。

其实,她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是我就是不懂。说起来,这真是奇异的事,甚至也是神秘的,说不定那是只有神才知道的事呢!

她,怀孕了!哦,克丽丝汀娜吾爱,是这样吗?

而我,也成了爸爸了?克丽丝汀娜吾爱,是不是这样?

在我真正明白了她的意思的时候,突地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我。就像电击般,使我全身一下子凝固了,瘫痪了,一下子又放松了,但觉得一股燃烧般的力量在我体腔内升起,它使我全身激烈地震颤起来。

噢,那是我熟悉的。在这一瞬里,我发现到我比其他任何时候更需要克丽丝汀娜。

"噢,克丽丝汀娜吾爱……"我的嗓声沙哑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我扑向她。我攫住了她。

"沃尔夫刚,你……"

我不知她想说什么,"你不能……"吗?你想拒绝我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从不曾拒绝过我,不是吗,克丽丝汀娜吾爱?

这回是我成了一头兽啦。我轻易地剥下了她的衣着,于是她也一如往常,柔顺地摆出了迎接我的样子。

我的血潮在咚咚地敲击着我,我却听到了她的话语再次在我耳膜的咚咚声里响着:

"……我不再是我了,我是妈妈啦……"

噢,那是我,我和克丽丝汀娜的孩子,他就在那里。

我能看到他呢!克丽丝汀娜吾爱,我看得见他呢!

在咚咚声里,我还听到另一个不成声的话:不错,那是你的孩子,他就在那里……

我被这不成声的话引导着,把她的身子翻过来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是因为我与克丽丝汀娜的孩子就在那里的缘故吗?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

我这么自我奇异着,纳闷着,但那也只是短短的瞬间而已。就在那瞬间之后,我整个地愣住了。

是眼前这奇异的光景,使我突如其来地傻住了。

那是两片白白的、椭圆形的肉。那白里还微微泛红着,显得那么柔软、柔滑、柔顺……还有,柔媚啊……

那是克丽丝汀娜吾爱,我的妻,我还未见面孩子的母亲,是不折不扣的母亲呢!噢,克丽丝汀娜吾爱,那是你吗?

我在看。我在细细地端详。一点也不错,那是你,克丽丝汀娜吾爱。我让那燃烧的继续燃烧,更猛更烈了。我几乎就要成为一个火团了!

而在火光里,那两片白肉渐渐变大了,变大了,大到把我整个视线都遮住了。而在继续端详凝视的我的眼光里,两大片白白肉墙的中间部分,那么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

噢噢,它---其实就是你啊,克丽丝汀娜吾爱,它在濡润着,在满溢着,它也在期待着,在等待着。然后,我知道它,会泛滥着,奔腾着,翻转着,飞翔着,末了是沉入深渊,就在那深海海底般的恬静里憩息,一如往常那样地,是不是,克丽丝汀娜吾爱?

其实,我错了。我的想像只能依循过往所感觉到、体会到的。那委实还不算回事呢?当我真正进入她里头时,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体会到的,是完全的……我几乎说不出来,我只是懂得了,领略到了而已,就说那是一种自由吧。那种肉体与精神双双在一起获得解放的美妙境地,谁曾用语言来表达过呢?对啦,双双,这是双双一起同时地,共同地抵达的、获得的一种感觉,所有美妙都在这一片刻之间完整地降临到这世间了!

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窝尔夫刚,我们……我们在哪里?……"她喃喃地让这几个字吐露出来了。

"克丽丝汀娜吾爱,你在这里,我也在的,我们都在这里啊。"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呢。"

"没关系。我说我们在这里,就是我们在这里,知道了吗?"

我们已面对面互抱在一块。她的一边脸搁在我身上。听了我的话后,她的头微微地点了一下。

噢噢,克丽丝汀娜吾爱,你,我,加上我们刚刚完成的一件事,这整个是这么美,美得就像美丽的灵魂……

美得就像美丽的灵魂!

美丽的灵魂,是怎么个美法,你知道吗?克丽丝汀娜吾爱?

不,不,我不能这样问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我只知道曾经感觉到的那种美,那是在杜林根森林里的一所小山丘上。那时,我还只三十一岁,对对,七年前了呢。

九月秋色已浓。我偶然路过那个山顶---位于伊尔美$南方的吉凯汉山山顶,时当黄昏时分,夕阳把大地染成一片嫣红。噢,世上如果真有美,那么此时此刻,这里的景色就是了!

在那里的一幢猎人小屋的木板墙上,我即兴式地题上了一首小诗,还是用铅笔写上去的。

---

诸峰

都有憩息

吹过树梢的

微风

不留痕迹

小鸟在森林里静下来了

且慢片刻

汝亦将憩息

---

或许,是因为秋日的黄昏,夜来得那么快,几乎是迅速地,日头落去,夕照在顷刻间就褪色,暗夜就要领有这美丽的天地吧,所以才在这首小诗里咏唱了"憩息",不论是诸峰、微风以及那歌唱不息的小鸟,此刻也都默默地让一切归于$静吧。

然而,鹄立在山头的旅人却一心想下山,奔向那他所热爱也热爱他的史坦因夫人的怀抱里……

不,那不行,面对这美得像美丽的灵魂的此时此地,你必须"且慢",而在这里,万物在落入憩息之际,你自然也不能、不应例外地"汝亦将憩息"啊……

噢,克丽丝汀娜吾爱,那是我年轻时偶然感受到的美,在过了这些年之后,我又一次体会到了。

但是,我刚刚还想起在山顶上,一心想奔腾而下去会面的,是史坦因夫人呢。我到如今依然感念她所给予我的愉悦,加上那些知识与智慧。可是,克丽丝汀娜吾爱,这样曾经的爱与被爱的人,对你我的爱竟然表示了不谅解与谴责。克丽丝汀娜吾爱,这哪像是曾经那么互相挚爱过的人呢?

不错,我已下定决心,从此不再与她来往---我大概会有一封信给她,表示绝决。

这一来,克丽丝汀娜吾爱,你我的爱便可以更巩固更久远以致永恒了……

次年(一七八九年),四十岁,儿子诞生,命名为:奥古斯都。

我下定决心,要娶克丽丝汀娜为妻---这个决心,要到十八年后我五十七岁时才实现。至于为什么拖了那么久,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然与夫妇无异,也就不会想到要加一个世俗的手续---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而这一年,也正是《浮士德---第一部》完成的一年。

又过了十年,我已六十有七,克丽丝汀娜不幸得病辞世。

然而,我八十一岁那年,吾儿奥古斯都在罗马旅次因病而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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