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贵福

缪荣株

庄上出了件奇事：瘸腿残手罗锅腰的贵福和哑巴罗锅腰的女人收养了五岁孤儿阿喜。贵福自己还有两个儿子，生活在贫困线下。庄上轮着转过来，哪怕轮上三遍，也轮不到贵福收养孤儿。

双残人收养孤儿，引得政府和舆论部门着了忙。镇党委那个胖书记三天两头带人来参观取经或陪报社电视台的人来。胖书记每次来酒气熏天地向记者们介绍贵福。贵福到现在也记不清那么多记者哪个单位的姓甚名谁。也谁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机关炮似的那些大家伙，追着他的屁股转，就来了四五趟，从县台到省台，隔一段时间就换几副面孔来。贵福记着他的老母鸡、老母鸭、老母羊、老母猪，哪有那个好记性，记着那些操南腔北调的人？再说，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泡。他的老母鸡、老母鸭、老母羊、老母猪一刻也离不开他。离开他贵福，那些生灵像有了灵性，孩唤娘似的叫唤得贵福怪心疼的。

贵福记得第一次来拍电视时，他还抽空扫地抹桌子，以后来的次数多了，他就没那么多时间客气了。他不知道自己上了镜头儿，脸上有没有汗？身上有没有草？那满脸的皱纹上有没有粘上鸡毛鸭毛？电视观众闻到闻不到他身上鸡屎鸭屎味？实在对不起观众，我贵福就是忙。那个扛机关炮的说：“原汁原味儿，好极了！”贵福上了几十次镜头，忙得脸也没有擦。算了，这把年纪了，有什么打扮头，又不是去相亲。

胖书记一到，把他从猪圈鸭圈里叫出来，他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拍不去猪屎鸭屎臭，就急忙在电视镜头下一次次受审查似的，问一句，答一句，每回都问得他满身汗。贵福心里嘀咕：老是问，老是问，答什么呢？阿喜孤儿，可怜他，抱过来养，就这么简单。“有没有学雷锋？”“雷锋？听说过，没见过。”好不容易听扛机关炮的说声好，贵福就像大赦似的罗锅着腰，一瘸一跛地逃了。他的哑巴女人也罗锅着腰正在墙角里向他打手势，他明白，猪在拱圈了。他被圈在这儿拍电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不能不牵挂这些事，三个小家伙嘴通在这上头呢。那胖书记带记者来一磨就是半天，好像他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生下来就专门缠人闲拉呱儿似的。闲拉呱儿能当饭吃？听说胖书记因为自己这收养孤儿的事，老到县里市里省里介绍呢。人家拉呱儿能当饭吃，要不每次胖书记带的人来都酒气熏天呢。

庄上的人见到贵福在电视上那么风光就说：“贵福呀贵福，想不到庄上出了你这个贵人、福人，将来说不定怎么大贵大福呢。”贵福笑笑，他走路的速度比正常人跨度还大。

贵福有一点坚信，胖书记带那么多人来拍电视，村里、乡里、县里、省里、全国，甚至外国都知道了：中国有个贵福，夫妻俩双残，收养了孤儿，思想好，不简单，了不起，以后孤儿碰到什么大难题，用不着他这个残疾瘸着腿、罗锅着腰，四处求人穷操心了。想到这里，贵福虽然在机关炮口下不情愿地圈了多少回，耽误了他忙活儿，想想也值，下次再碰到有孤儿，他还要收养，积德行善呢。就图这，贵福耐着性儿陪胖书记闲拉呱儿，不敢怠慢。

电视台的人走后不到两个月，贵福还沉浸在喜气里。一天，阿喜背书包刚上学又哭回来了，说不上学了。贵福左哄右哄问他怎哭了？谁欺负了？怎不上学了？阿喜说校长不让他上，说完还是呜呜地哭。贵福的瘸腿和残手急得抖了起来，耐着性子问出了个究竟。哑巴女人在一旁也听出了名堂，急得满脸血泼，哇哩哇啦地说个不停。原来学校打防疫针，要交15元，贵福没按时交，校长就让孩子别上学了。

贵福如五雷轰顶，报纸电台宣传了年把，是捉弄人咋的？校长眼睛瞎了，耳朵塞了，就为这15元，一瓶洋河钱，就让孩子回来？他气不过，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他，信写到县委书记那儿。过了半年吧，贵福遇到胖书记时，胖书记依然一脸酒气，只是脸不像过去那样堆着笑，教训他说：“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别动不动写信，找我好了。”说完，胖书记的桑塔纳放着一长串黑屁没影儿了。

贵福卖了只老母鸡，含着泪，一瘸一跛将阿喜扶上他的罗锅腰。阿喜像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拿书包带当马鞭，拍打着罗锅腰，嘴里嘟噜着“得儿驾”，嬉笑着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