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荣
干部病房坐落在医院僻静的角落里,午休时间的病房显得很安静。可是,病房阳台上传来的声还是把秦正纲吵醒了。秦正纲不敢像正常人那样睁眼看东西,他因为嘴馋,吃了过量的没有炒熟的野生菌,严重中毒。抢救后,止住了上吐下泻,却遗下了个睁开眼就会看见小人的幻觉怪病。开初,他眼前幻出的翻滚、跳跃、腾挪的小人足有一个排的人多,医生精心治疗后,他眼中见到的嬉闹、顽皮小人减少到一个班,最近几天,骚扰他眼睛的调皮小人只剩一两个了。
秦正纲小心翼翼地虚开眼皮,隐约见阳台有一个小人的影子,但这个小人儿个头大,且斯文,不似往回那般闹腾雀跃。他把眼皮再睁大一点,笑了,在阳台上来回转悠的不是幻影人儿,是旁边病床的病友,美术教授裘兢平。
不对,裘教授干吗要站到靠阳台栏杆的小凳上,栏杆只有胸脯高,这里是七楼,不小心翻下去很危险的。半躺半睡的秦正纲警惕地把身子转为侧睡,睁大眼睛盯着教授。见他把身子倾向栏杆外面,颤抖的左手吃力撑起身体,要寻短见呀!“慢”,秦正纲喊着,同时滚身下床,两步纵到阳台,双手钳子般地箍住他的腰,轻轻说:“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响动声打破了病区的宁静。秦正纲笑咪咪地对匆匆赶来的护士说:“没事,没事,教授头晕摔了一跤。”
护士见没什么问题,叮嘱几句关门走了。秦正纲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小瓶法国葡萄酒,扶起裘兢平,拿着酒瓶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然后双手轻抚他那激烈起伏的胸膛。
过了一阵,裘兢平脸上泛起些红晕。蠕动干裂的嘴唇,说:“谢谢”。
“谢我?”秦正纲拍拍裘兢平瘫痪的右手,说:“该谢你这只不能动弹的跛手,你要是双手都使力一撑,那早下去了……”
“我,我刚才头昏,把对面楼窗户上的窗帘和花盆看成几只漂亮的花公鸡,就想去逮……”裘兢平想用浪漫的‘行为艺术来掩饰自己刚才的愚蠢举动。秦正纲同情地说,他前久幻觉症严重时,也曾经产生过要跳跃上天花板抓小人的冲动。想不到幻觉菌的毒性比艾滋病还厉害,会通过空气传染……
秦正纲的几句调侃,把悲怆欲绝的裘兢平逗得讪讪笑了:“我荒唐、荒诞。不过,要是快乐也会传染就好了。把你的快乐传染点给我。”
秦正纲哈哈大笑:“你——大教授,大画家,老婆死了,就不想活啦?”
“唉……”裘兢平一声长叹。
秦正纲也经历过丧妻之痛。他老婆是个药罐子,长年病秧秧的。去年老婆的病突然恶化,求名医、住大医院、访仙方都不管用,折腾一个月就过世了。面对四室两厅空落落的大房子,秦正纲懒心无常,饱一顿饿一顿熬日子。好在两个在外地工作安家的儿子孝顺懂事,二人商议后便主动婉劝父亲再续一个合适的老伴。秦正纲虽说已近耳顺之年,但身体强健不显老态。儿子远在他乡,刚装修好的房子一大套。更吸引人们眼球的是:他的二线工资同现任老总差不多,还不算一年十来万的奖金,再加上公司配给他一人专用于调研、钓鱼的银灰色的吉普车……秦正纲一时间成了这座城市熠熠闪光的钻石王老五。
人缘不错的秦正纲欲觅女友的消息传出后,他的家霍然门庭若市了。热心的同事朋友们争相向他介绍、推荐与他条件地位相称的女友。会晤的头一位女士是个孀居多年的女总工程师,她厌恶客厅里浓烈的烟酒味,更不屑客厅粗俗的装修,但还是不厌其烦地设想这套高档房子重新装修方案……接着,中年丧夫的女检察官,面容姣好,穿着制服来的,热心的话题却是五十九岁犯罪的可怕性……再接着是原歌舞团团长,团长风韵犹存、热情开朗建议他以后每个星期跳两天的国标舞,游两天的泳,另外三天开车带着她的小孙囡去野外呼吸新鲜空气……最后见的那个矜持泼辣的报纸女主编是个老姑娘,可是议论起社会,谈起性,放肆得秦正纲脸发臊,而且烟瘾比他的还大……
会晤了形形色色的女朋友后,秦正纲蓦然发现自己不是秃齿老马,而是一匹毛泽仍然光鲜、筋骨仍旧强健可以驰骋千里的壮马。况且是一匹驮着票子、房子、车子的富马。谁来驾驭他?他不想没有瘿袋找个瓢挂,寻个强悍女骑士跨在背上烦自己。找个什么样的老伴他心里没谱,更没有梦中情人。他厌倦了尴尬无聊的相亲游戏,回绝了亲朋不断推荐的女朋友,他就信马游缰地开着车去调研,钓鱼,游山玩水。不过,他依旧本分,只会约几个男性朋友去茶馆品茶,湖畔钓鱼,到山庄打双抠牌喝酒,深夜一个人无聊地躲着看看黄碟片……
晚年丧妻,对秦正纲是解放,是因祸得福。对裘兢平则是灾难,是祸不单行!老伴骤然西去,一个幸福美满和睦的大家庭也就乱套了。
裘兢平一直后悔当初自己没阻止老伴参加那个香格里拉旅游团,大雨中的山头上旅游中巴车的转向臂脱落,中巴车箭头般冲出公路,翻滚落下三百米深的山谷,全车人无一幸免。老伴丧事办完后,裘兢平强忍悲戚,决心继承老伴遗志把可爱的大家庭继续维持下去。
当了多年甩手掌柜的裘兢平遇到的头一桩家庭账务就糊涂了,已经成家在外居住的儿子、女儿来报销他们各家上月的电费电话费,数额不小。几年来他们都是逐月来向母亲报销的,再看老伴的家庭明细账,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一跳。裘兢平本不想说故人的不是,可他还是脱口叹道:“老伴,你好糊涂!怎能如此溺爱孩子,纵有金山、银山也填不完这个窟窿的……”
几年来,儿子裘迪、女儿裘桃两家人每天晚上都是一起回家吃晚饭,老伴懒得煮饭,就一大家人上饭馆解决,理由是增强家庭凝聚力。家里出资给儿子办了个从未盈利的广告公司,给女儿开了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服装精品店。他们几年的巨额亏空概由老伴私下三万五万地填补。细看账本,就连孙儿孙女的衣物零花钱也全部由家中包干……简直比国营企业的大锅饭还要荒唐。儿女都是好手好脚的,年轻时不勤奋创家,就只靠自己卖画养活他们,万一哪天自己也去了……他们怎么办?
裘兢平大概算了一下,他卖了十多年的画,除去家中正常开销,应该还有三百来万的积蓄,可是老伴遗下存折上只有二十来万。这个家必须改革,否则迟早要崩溃的。于是,裘兢平放下画笔,走出画室,召开家庭会议,苦口婆心地先向儿女回忆了过去的苦日子,自己的奋斗史。自力更生的重要性、家庭经济改革的必要性……最后,他宣布了家庭改革措施:停止两家人水电电话费报销,停止儿子公司和女儿服装店的亏损补贴……
对父亲的改革方案儿子和女儿笑嘻嘻地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只是第二天,孙儿孙女进家就说爷爷是财迷,是小气鬼。接着冲进他的画室乱闹,他们的父母视而不见。第三天清早裘迪裘桃兄妹满脸委屈地对父亲说:母亲刚走一个月,你老人家就嫌我们烦了,急着想给我们找个新妈妈?你的心情我们做儿女的理解,这个家迟早也是要“改制”的,不过,国有企业改制还给下岗工人买断工龄,我们成全你组合新家,自愿下岗离家,自谋生路……不过,给我点离家下岗补助费,不多,一家一百万……
目瞪口呆的裘兢平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儿女是这样理解他的苦心,这样诋毁他的改革,污衅他的人格,狮子大张口的贪婪……他取下眼镜反复擦抹,他察觉在家庭纠纷中,他不是儿子孙子们的对手,这个家积重难返了,他回天无力,过一天算一天吧。于是他宣布家庭经济改革暂缓,还是按他们母亲的旧例运行。
裘兢平画鸡画得好,前几年绘画行情最好的时候,他的一幅二尺大的彩墨大公鸡价可购一笼活鸡,而且是昂贵的土鸡价;尺寸再大一些,几只活蹦乱跳的公鸡母鸡再带上一群小鸡,就可换回一卡车土鸡了;要是挂厅堂的大幅百鸡图,那就是一个养鸡场加上一套房子的价了。同行戏称裘兢平是画鸡专业户,他说还应加上养鸡、玩鸡两个头衔。他养鸡观赏鸡画鸡的历史得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三年困难,粮食紧张,裘兢平家在学校偏僻的围墙边的两间平房里,他就依围墙隔了个篱笆小院子,院中央种了棵桃树,墙边垒了三个鸡圈,饲养了一大群鸡,这群鸡和它们下的蛋不仅解决了他家的油水问题,还解决了他的精神问题和学术问题。因为他学国画,画鸟兽无法画出合乎时代精神的作品,他又很想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他下课后回到院子就抬着速写本,专心致志观察描画小院中那些或跑或跳或斗的白落克、澳洲黑、九斤黄鸡。画累了,领着孩子拎着菜叶同鸡们追逐嬉闹,在游戏中观察鸡的动态。他算把鸡的生理运动规律、音容笑貌、喜怒哀乐烂记于胸了。据说,有回他跟人打赌,在沙滩上,他闭着眼,用脚尖三分钟就勾勒出两只打斗的鸡。
秦正纲钓鱼途中要路过一家餐馆,名叫“阿佤饭庄”。他喜欢在此停车,点上几盘民族菜,配上加工后自己钓的鱼,就着两盅白酒,晚饭也就乐陶陶地解决了。这里的服务员黝黑的皮肤,不高的个头,棕黄的牙齿,地道的佤山人。抽水烟筒的老板是个中年佤族汉子,他说:“都是寨子里人跟我来淘生活的。”“那个怕不是吧?”秦正纲偏头瞄瞄在酒柜台前那个苗条、皮肤白皙正忙着算账的女人。“是的。”老板继续埋头抽烟,他知道秦正纲问的是谁,低声说:“她的大名叫肖知青,我们喊她青青。是我寨子小学老师的养女,那年农场知青把她丢在寨子门前的大榕树底下,可怜,才出生两天……”
“青青是个苦命女人,从小就站在榕树底下等大城市的父母来接她回城,等到现在也不见来……那年差点就被人贩子卖到泰国。后来嫁了个挖矿老板,老板是个虐待狂,只会整她打她。幸亏去年发大水把老板淹死在矿洞里,她才来这里打工的……”
“叫青青过来陪你喝几杯,别人她不肯,陪你这样的正经老板,她会来的。”老板说。
“谢谢,我该走了。”秦正纲伤感地站起来。
秦正纲不想早早回家,无目的开着车在郊区空旷的马路上闲逛,眼前老是浮现着那个年轻女人孤立无助的影子。
于是秦正纲情不自禁地迷恋上了青青。开初,他的车天天都到湖畔钓鱼,中饭、晚饭都在阿佤饭庄开伙,尔后拉着青青四处兜风,后来带青青逛商场购衣服,参观他宽敞的大房子。最后促成秦正纲认识青青两个月就结婚的原因很简单:他好心邀约无聊的退休总会计师老许去钓鱼,吃饭时老许见到了青青,又看见青青出入秦正纲家,碎嘴的老许就四处说:“秦总是送上门的牡丹玫瑰瞧不上,要去采路边的野花。还想老马啃嫩草……”
流言传到秦正纲耳里,他怒不可遏:嫩草愿意,我啃了又怎样!第二天他约青青到办事处打了结婚证,在阿佤饭庄热闹一番后,收收青青简单的行李,就夫妻双双把家还。傍晚,两位新人收拾打扮好,手勾手,挺胸抬头相亲相爱地招摇在小区花园和马路上,遇上熟人就主动介绍:“这是新夫人。”见到老许迎上去说:“青青喊许师,许师是热心人。”
第二天秦正纲挽着青青,一上班就到公司,一个处室一个处室的介绍:“这是你们的新嫂子,以后多关照。”最后来到总经理室:“马总经理,二婚就免请客了。你小嫂子没个正式工作,也没文凭,干营业还可以,哪个门市缺人,可否安排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马总惊诧地望着原来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老经理,怎么一年间竟然蜕变为轻松活泼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了。
公司年轻职工们则对老经理的艳遇是既惊奇又艳羡,他们兴奋地鼓掌,齐声轰笑以示对他的祝贺。
苏婉儿是裘兢平的关门女弟子。师母仙逝,作为弟子苏婉儿抚慰恩师,本是平常事。但遇裘家改革内乱,竟引来裘家兄妹无端猜疑,以为父亲和苏婉儿有暧昧师生恋。
这天苏婉儿刚教完课,就见学校操场停着辆装潢得怪模怪样的越野车,裘迪站在车旁招呼她,拿着张印刷画,说是记不得这幅名画作者的名字,特来请教苏婉儿。名画叫《不相称的婚姻》,那悲剧场面苏婉儿很熟悉:东正教教堂里背对观众的老主教捏着结婚戒指在为新人祝福,披婚纱的新娘是个哀婉的妙龄女孩,新郎却是个秃齿,满脸得意的耄耋贵族,背后是新娘伤心的父亲和愤懑的青年……
“可憎的公爵,可怜的贫家女。”裘迪指着画说:“上世纪的婚姻悲剧,而今,只要有钱,瞎子跛子,甚至尿都撒不动的老者都有人争着嫁,悲剧变喜剧了。我们家讨厌这种不相称的婚姻,或什么时髦师生恋……你肯定也是蔑视这种时尚的……”
苏婉儿事后在宿舍里哭了一场。裘迪此行目的达到,苏婉儿不再去老师家,也不接老师的电话了。
裘兢平一直认为自己画画是艺术追求,是一种事业、一种宣泄、一种消遣。自从他的画可以变成钞票,变成多多的钞票后,他还是清高地自诩:钱,不过是对他的艺术造诣认可而已。当他的画换钱成平常事后,儿子说父亲不是画画是在画钞票,现在儿子又与时俱进地要求他画存折,画信用卡了。裘兢平心潮起伏,笔尖落在宣纸上竟没有迅速移动,一点浓墨洇在纸面上很快扩散成一团墨猪,纸废了,他把纸揉成一团丢一边,又取一张宣纸努力宁神静气,可涂抹的不像鸡,倒像大张小张的长方形的银行存折、信用卡……画不下去了。他苦笑一声,把毛笔抛到洗笔池里,想把几团废稿丢在墙角那个盛废纸废稿的纸箱里,突然他发现废纸箱浅了许多,有翻动过的痕迹。他多年的作画习惯是微有败笔,或稍有瑕疵的画稿一律弃之于废纸箱,攒满一箱子便付之一炬。
废纸箱里原装了他这个月的废稿。有几张很令人惋惜的画稿,仅是几根羽毛画得软塌,或画面边角漏了两点米粒大的污迹。他把纸箱反扑过来,逐团纸查看,这几张微有瑕疵的废稿显然被人捡走,再盖上他的印章,冒充他的正品画骗钱去了,难怪有人背后嘀咕他的画近来有些马虎。干这种毁他声誉勾当只可能是他的亲生儿女……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裘兢平愤怒地把废稿和桌上的纸乱撕一地,又乒乒乓乓地摔了笔筒,砸了调色杯盘,最后不解气地又踩上沙发,扯下墙上那几幅自己的精品画,正要撕画时,一直躲在门后的裘迪兄妹冲进画室,死死扯住父亲的手,长时间地跪在父亲面前忏悔……
“磨墨!”裘兢平的怒火平息些后,请出家法。他体罚犯错误子女的家法就是让孩子磨墨,在一个小脸盆大的砚台上,双手紧握住一截手电筒粗的墨碇,像拉磨毛驴那样用力反复旋转。小孩一般旋转几分钟,手臂就酸疼了,对已成年的裘迪裘桃,他罚各人磨一个钟头。直到兄妹磨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手上脸上、衣服前襟上溅满墨迹,裘兢平看砚里的墨汁已磨得粘稠闪亮才叫停。
“铺纸。”裘兢平选了只大斗笔,运气宁神,饱蘸砚中浓墨,龙飞凤舞闪电般悲愤狂书出两幅遒劲苍凉的“示儿”条幅。给儿子的字是“勿学纨绔”;给女儿的是“金钱如粪土”。
二人捧着父亲赠与的墨宝走到门口,裘桃揉着自己的胳膊悄悄对裘迪说:“辛苦一个钟头还是值的,老爷子的字也有人要,这大的条幅,不能少于三百……”
咕咚,从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摔倒声,兄妹赶进去,见父亲扑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呕吐着,右手在激烈地颤抖……
秦正纲夫妇蜜月刚过,公司保卫科就把他们的户口本送来了,在户主秦正纲的下一栏内,电脑赫然打印着:“妻,肖知青”。青青捧着户口本潸然泪下,她双手搂着秦正纲的脖子,“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可能是秦正纲夫妻太美满了,老天爷要给他们提下醒,捉弄他们一下。那天,他们把车随意开到一个有松林溪水的幽静山谷,两人在草地上吃了野餐,便到松林里拾野生菌,这里人迹不多,雨后的松林根下,拨开枯黄松针便能捡到一窝一窝的奶白、棕红、胭脂色各种鲜美的菌子。他们贪婪地拾了很多,晚上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动手炒吃了。哪知,这一吃竟让秦正纲吃进了医院。照医生说让秦正纲瞧见小人儿算轻了,如果他再多吃点,眼睛肯定要瞎的。
裘兢平住进了医院。开初的日子还是温暖的,儿子女儿两家人,一日三餐端汤送饭,夜里轮流守护,着实让裘兢平感动不已,以为他的家训成功了,主动提出不必为他的病影响儿女的正常生活,找个护工护理他就行了。
裘迪把他公司一个小工派来充护理,这个莽撞好动的小伙子不是撞倒输液架,就是带翻针水瓶,只好辞了。裘桃找来了个刚进城的懵懂打工妹,更是只会啼笑皆非地帮倒忙,好在人也单纯,凑合着用了。裘兢平发现自己麻烦大了:那只画画的右手从颤抖到麻木又到僵硬,最近已发展到没有感觉的程度了。医生说这是脑瘤作怪,而且即使脑瘤顺利摘出,右手也很难复原。裘兢平很伤心,右手报废意味自己不能画画了,他更寒心的是儿女对他的关心程度同病情恶化发展不成正比:刚住院无比关心到适可关照,又到随便敷衍,最后两家人都很少来医院了。
医院通知裘兢平要预交八千手术费,他用手机联系裘迪:“迪儿,要预交八千的手术费,你来医院替我交了,以后学院同医院结账还你。”
“爸,我现在去丽江的半路上,来不了,这点小事就叫裘桃办吧,哟,要进交费站了。回来再来看你,拜拜。”
裘兢平的心凉了一半,再拨裘桃的电话,拨了半天才通。嘈杂的麻将碰撞声中,裘桃烦躁地问是谁?
“桃桃,是我。医院要叫预交八千元手术费,裘迪在丽江,你来替我交了,以后医院结算后还你,我再给五成的利息。”
“爸,啥利息,别逗我。只是刚给玲玲交了两万的学费,手头有点紧,这样吧,等裘迪回来,我俩一人摊一半……”
手机从裘兢平手上滑落到了被子上,他欲哭无泪。上个月他们兄妹刚各人拿走了九万,现在让他们代交八千就不干了……我养了什么孽子哟!他想起画商老孙,老孙长年卖他的画赚了不少钱的,听听他又怎么说。
“裘教授,住院了,出差广东刚回来没来得及探望你,真不好意思。什么?八千手术费,你还缺这点小钱,开玩笑了。算预支,可以,先预支五万吧。不过,现在生意难做,把你家那幅傅抱石的灵溪山居图放我这里吧……”
裘兢平愤怒地把手机关了,孙画商几年来在他面前不过是条摇尾乞怜阿谀奉承的狗,显然是听说他的右手残废画不成画了,马上翻脸不认人。家里的傅抱石山水是他家的镇家之宝,曾有人出到二十万,他也不动心,现在乘人之危打劫来了……奸商,无耻卑鄙。
裘兢平突然想起老伴生前,有一天在打扫画室卫生时,曾说过书柜底层的那本精装《万历十五年》书里夹着本存折,是家里的保命钱。于是裘兢平连忙打的士赶回家,很顺利地找到了存折,却发现珍藏宝画已被换成一幅拙劣的膺品,四幅得意之作也不见了。半个月不在家,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掠夺一空,窃贼就是两个有家门钥匙的儿女。他的头在疼,胃也骤然激烈的痉挛起来……
裘兢平在阳台上的举动,使秦正纲对他实在不放心。他再三询问,得知他后天要动手术,两个儿女根本联系不上,心里一急,就想绝了。在秦正纲的劝说下,裘兢平想到苏婉儿,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婉儿好久没来他家了。不管怎样眼下可以信赖的人只有她了。于是,他用左手别扭地写了一封信,请秦正纲面交苏婉儿。
苏婉儿含泪看了老师凄凉的信,又听秦正纲讲了老师在医院的困境,当即坐上秦正纲的车赶到了医院。看到恩师病成这个样子,苏婉儿一阵心酸。她握握老师冰凉的手,说:“我出去一下。”
一会,苏婉儿左手拎着一大塑料袋东西,右手拎着一个刚买的食品保温瓶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理发师傅。她说:“先趁热吃你喜欢的马家牛肉面,然后理发。我已向学校请假来照顾你。”
手术后的第三天,裘迪拎着一包食品进病房,“爸,我送预交款来了,路上塌方耽搁了几天。”裘兢平没理儿子,把脸扭朝一边。在跟裘兢平剪手指甲的苏婉儿冷冷地说:“我在做‘不相称的事,少爷不会介意吧?”“婉儿,老同学莫记仇。我太忙了,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裘迪嬉皮笑脸地说。
“家里傅抱石的山水画怎么变膺品了?还有客厅墙上我那四张画哪去了?”裘兢平厉声问。
“傅抱石的画……是我的朋友借去临摹,过久会还来的,那四张画是裘桃干的,拿走做什么我不知道……”裘迪扯白料谎地说。
“滚,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裘兢平气得浑身发颤。
裘兢平问苏婉儿她说的“不相称”是什么意思,苏婉儿讲裘迪到学校警告她师生恋的事。裘兢平气愤地说:“卑鄙!孽种,委屈你了。难怪你好久没来看我。我现在右手跛了不能再为他们画画赚钱,他们不怕不相称的婚姻了。不相称还能减少他们的麻烦。”
看到老师针灸治疗按摩都不管用的麻痹的右手,苏婉儿叹息了,她知道画画是老师的生命支柱,不能再画画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
那天,几个人在病房里闲聊,秦正纲说:“他们公司的总工老李能左右开弓,左手能画大幅油画,右手能写漂亮的毛笔字。”青青灵机一动说:“教授,你的右手跛了,何不试试用左手画?”
有道理,苏婉儿说干就干,立即拿出画本和铅笔,把裘兢平扶坐起来,说:“来试试。”
写画惯了五十多年的右手,一下子要换成陌生的左手,显然是艰难别扭的,苏婉儿干脆把着裘兢平僵硬而又哆嗦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画线绕圈找感觉。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当涂抹完八刀纸后(一百张纸约为一刀),裘兢平已经能熟练地悬臂画出一些鸡儿、鸟儿了。这天,他在病房里画了一只雄纠纠、色亮亮的大公鸡,苏婉儿觉得这鸡有些模样了,接过笔在鸡脚下画了几叠峭石,又衬上一株开花古梅。裘兢平抢过笔,兴奋地题款:古树新花展翅重歌。
在一边观看的秦正纲拍拍青青,低声说:“这对师生默契配合,乐在画中,有意思……”
一家画廊老板居然很满意这幅另有新意的裘氏公鸡,但不相信是裘兢平的左手真迹,专门来到医院看裘兢平现场涂抹,照了几张像,抛下二千元。
秦正纲说:“教授你很不像话,婉儿是你的学生,不是你老婆孩子,可这些天人家大姑娘像你老婆样的伺候你,算回什么事?”
“婉儿这样照顾我,又鼓励我用左手画画,我终生不忘。以后我会把我的存款和画赠送给她的……”
“屁话,别害婉儿。你赠送,你们是什么关系?法律不承认,你那宝贝儿女也饶不了她。”
“那怎么办?”
“结婚,只有同婉儿结婚才能保护你和婉儿。我看婉儿不稀奇你的财产,是佩服你的画技本事和人品。你俩是臭味相投,画起画来不分老小。只有结了婚,婉儿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你们才可以志同道合在一齐画画,更重要的是可以摆脱儿女对你的依赖。”
“能这样最好,只是婉儿不嫌弃我这个半残废人?”
“迂腐,嫌弃你,人家会不顾世俗偏见地帮你洗澡,做饭?”
“我还能结婚吗?”
“当然能,你除了右手不行,身体的其它部件都像我一样行的。”秦正纲朝裘兢平挤挤眼,“想好了,我和青青做你们的大媒人。”
裘兢平红着脸,点头默许了。
裘桃听说父亲又能画画了,开初她还不相信,裘迪证实在画廊见到了父亲新作后,二人相约来向父亲谢罪。裘迪说傅抱石山水画现已索回,裘桃说那四幅画是她担心家中无人被盗,取回她家代为保管,父亲回家立即完璧归赵。接着又邀请父亲出院后到她家居住,她好照顾父亲专心画画。听到妹妹要把父亲接走,裘迪急了,争着也要把父亲接到他家。同时谢谢婉儿对父亲的照顾。
裘兢平惶恐地听着儿女的扯谎和争吵,等儿女走后,裘兢平认为儿子和女儿很可能哪天会来医院强行将他接走,那以后的日子不堪设想,于是他抬起那只能动的左手拉着苏婉儿说:“婉儿,你救救我……”
秦正纲知趣地离开病房,他知道现在情况紧迫,得让婉儿和教授单独商量。不到十分钟,婉儿请他进病房。婉儿开门见山地说:“秦大哥,只能请你鼎力帮助了。如果你能在两天内帮助我和裘兢平办完结婚手续;如果你能在一周帮助我们到一个远离这座城市、他的子女找不到的地方去安静生活,那么,我现在就同意嫁给裘兢平。”
秦正纲询问般地望着裘兢平,裘兢平恳求道:“老秦,这个忙你得帮,我无路可逃了。”
“我尽全力争取十天内帮助你们逃离这个地方。”秦正纲转过头说:“婉儿,怎么样??
“同意。”苏婉儿干脆地回答。
“婉儿同意教授的求婚了,但这事重大,不可反悔。你们想好就同我击掌为定。”秦正纲慎重地说。
“决不反悔!”裘兢平和苏婉儿伸出手掌,异口同声地回答。
当天晚上,秦正纲就打开手机不停地找人,第二天清早,秦正纲开车拉着裘兢平二人直奔办事处,在朋友的帮助下,总算在太阳西下时拿到了结婚证。精疲力竭的裘兢平说:“回医院吧。”秦正纲说:“回什么医院?喝喜酒,进洞房去!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蓝杉饭店,定了两桌饭,请了几个有面子的朋友吃你们的喜酒。以后你画几张画送人家就行了。喜酒后,你俩直接上电梯进十八层楼总统套房休息,闹洞房以后再补。”
客人们象征性沾沾喜酒就客气地结束了喜宴,裘兢平夫妻在等候电梯的时候,青青送给婉儿一个精致的小盒,里边是一枚闪着紫光的钻戒。秦正纲也掏出一个外文说明的小药盒递给裘兢平,裘兢平不解地说:“我没有心脏病。”秦正纲凑着他的耳朵说:“是伟哥。”
第二天早上,在病房里。秦正纲不怀好意地问裘兢平二次进洞房的感觉如何,裘兢平实话实说“没感觉,累得要死,进去就各睡各的了。”“以后再这样,新娘子罚你跪床头的。”秦正纲像教唆青少年犯罪那样,绘声绘色地启蒙裘教授如何再尝禁果。
青青和婉儿回来,见两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青青猜出他们在讲什么不正经的话,就说:“教授,莫胡思乱想了,你家女儿正上二楼呢。”
裘兢平潮红的脸一下变得寡白,唰地一下钻进被子,用被子蒙住头作病痛状。裘桃是来动员父亲尽快搬到他们家住的,说画室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不一会儿子匆匆赶来,也是讲父亲搬他家住的种种好处。为争夺父亲以后的归属权,兄妹二人争吵起来,相互揭短:裘桃揭发哥哥开车撞伤人,为了一次性了结撞伤人的车祸,早把傅抱石的画低价卖了,可伤者现在还不罢休。裘迪也揭露妹妹股市大亏,把父亲的画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去填仓,还欠几万的赌债……
裘兢平在被子里听得心惊肉跳。等两兄妹走后,他钻出被子,摇着头说:“原来我还想把学校分的宿舍留给他们算了,看来留给他们兄妹,他们也会争出人命来的。我决定:请秦总用最快速度帮我把学校分的宿舍在我走前卖了,彻底切断与这座城市的一切旧关系!”
裘兢平夫妇的胜利大逃亡很成功。
在秦正纲的鼎力帮助下,裘兢平夫妻在完婚后第八天的那个月圆夜,离开了这座城市。裘兢平除了随身行李,就带了一大把毛笔刷子,一包国画专用颜料和一捆宣纸就上机场了。那天晚上,航空港只有两个航班,一架飞乌鲁木齐,一架飞香港。在卫生间里,裘兢平把藏在内衣里的全家福照片取出,含泪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取下墨镜揩眼泪时,被一个好事的记者认出。记者好奇地问教授病好了,上哪里旅行?裘兢平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胡乱指指登机电子告示牌,这个记者自作聪明地猜道:“上新疆采风。”裘兢平连忙点点头,单手推着行李赶进登机检查通道。
第二天,裘桃看报,发现报上登出消息:裘兢平教授病愈出院,于昨晚乘飞机赴新疆采风。她马上告诉裘迪,二人赶到医院,发现病房已换病人了。护士长说教授昨早办完出院手续离开医院,秦总是下午出的院。更让裘迪兄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当他们赶到父亲家时,发现房门已被换成一扇灰蓝色的防盗门,好像有人在里面。按门铃后,出来个五大三粗的魁梧中年人,问他们找谁?裘迪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们的家。那人笑笑说:“那是过去的事,两天前房主人已把房子家具一齐卖给我了,二十万成交的。”说完就把门关上。不可能!不可能!兄妹死命地捶门。门开了一条缝,那人说已报110了。一会警察来了,查看了那人全套规范的购房手续后,对裘氏兄妹说你们家内部事内部解决,人家是合法居住,莫来捣乱。
裘迪裘桃二人瘫坐在门外,欲哭无泪。新房主又把房门打开,说,你们姓裘吧,房主老先生有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们。大号信封里装有一张裘兢平和苏婉儿的结婚复印件,还有两大张示儿横幅字,内容还是那两句老话“金钱如粪土”,“勿学纨绔”,落款是父亲绝笔,左手书。
裘兢平夫妻那晚登机后就神秘失踪了。有人在新疆的报纸上见到裘迪兄妹言词动人的寻父启事,于是有关著名画家裘教授的家事、病事、婚事和蒸发般消失的怪事,一时间成了这座城市新闻媒体和街谈巷议的最佳话题。
只有秦正纲知道,裘兢平夫妇艰难地熬过半年后,在澳洲成功地举办了两个画展,当地华人和各界人士接受了这位名叫“澳洲客”的大陆左手画家。他那泼辣又细腻的线条块画,生动地勾勒出的火鸡、驼鸟、树袋熊既有中国画的神韵又有西画的色彩光影效果,所以大受欢迎。展览未结束,大部分画就被定购一空了。
秦正纲最近收到的那封越洋特快专递里有张彩照很有意思:照片背景是蓝天、绿洲、桉树,一幢古朴的乡间灰黄色二层小屋门口的台阶上,脱胎换骨了的裘兢平带着蓝色网球帽,银髯飘忽,棉茄克上衣下面套着一条细瘦牛仔裤。穿酡红色无袖旗袍的婉儿自然恬淡地靠着丈夫。两人手上拿着画夹子。几只麻灰色的肥硕的火鸡簇拥在他们周围……
青青看着照片颇为羡慕,她说她讨厌城市的嘈杂纷乱紧张污染了,想念青山田野溪水。秦正纲说我也早厌倦乱麻麻的城市生活了,何不到乡下找块地盖几间土基房子,种几棵果树,挖个鱼塘养鱼,养鸡养鸭,还养白鹅,星期天约朋友们来玩……青青拍手叫好,说这是农家乐。第二天,他俩就开车到附近农村寻访具体地点,最后选中一个稍加改建就可用的小农场,这里同他们想象的差不多,有山有草有溪水不断的水塘,还有电和电话。他们签下十年合同后就电话告诉了裘兢平,几天后,秦正纲收到裘兢平五万美元的汇款,汇款注明,此款是他和婉儿对小农庄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