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宁老师

2004-04-29 00:44杨鸿雁
滇池 2004年3期
关键词:老师

杨鸿雁

像大厚、黄君那些人一样,文革的结束也是鲁宁人生稍息、立正,向前走的起点。在小姑娘红英的眼里他们这类老咀山矿的“残渣余孽”偏偏都是令人瞩目有些个特殊气质的人,他们不是右派就是历史交待不清者甚至是有特务嫌疑的里通外国者,除了大厚是个例外——他是一个神经错乱者。他们曾经经历的牢狱之灾、下放农村等等动乱生活是他们个体生命独自痛苦挣扎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一些可以飞的鸟类忽然扇不动翅膀,只好变成一个自由落体——从天空下坠、下坠!他们那时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是因为像他们那样煎熬着的人不少,他们有伴,周围没有谁比他们舒服到哪儿去。

突然间,“残渣余孽”们都扬眉吐气了。

这种解放首先在他们的衣饰上有了悄悄的变化。大厚典型的知识分子气质让人忘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老咀山矿每一年的寒冬,大厚一直在中山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脖颈处围一条赭石色的羊毛围巾。在红英的眼里那样围围巾的人是知识分子。厂里面的工人们第一舍不得买那样漂壳洋气的羊毛围巾;第二想买也买不着,大厚的羊毛围巾是回北京探亲时买的;第三老咀山矿人的围巾都是自家的女人们编织的,这样节省。工人师傅们围围巾可不是大厚那种围法,他们是把长长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然后打结系紧,反正不让一丝冷风灌进去。知识分子们就不同了,他们围巾的围法就是《红岩》里许云峰、江姐那样子的,前襟搭一截,甩朝肩后一截,搁现在来说这些细节上的差别本身就是一种特有的“族群符号”,是一个人依自己的心理定位做出的选择。红英还发现大厚鼻子上的白色有机玻璃镜框怎么跟红太阳广场宣传橱窗里陈景润戴的那副一模一样呢?

再看书法家黄君,竟然穿了一件有圆角摆的咖啡色灯芯绒西装,这可是老咀山矿第一件西装。是黄君在台湾的父亲给他的,黄君去了一趟香港见到了解放前逃到台湾的父亲。除了那件西装,黄君手腕上带着一块外形方方正正的电子表,液晶显示数字,那块电子表是老咀山矿第一块电子表。在工人俱乐部黄君竟然收了一些徒弟开始讲授书法课,当然是不收一分钱的。红英曾凭一时兴趣跟哥哥去听过黄君的几节书法课,黄君老师悬腕写字时,他那衣袖高绾青筋鼓冒的手腕上那块方形电子表老往下掉,黄老师就老去撸袖子捋表。黄君老师落笔之前总是朝后甩一下他那明显留得较长的头发然后深深吸一口气。黄老师文革期间和老婆李桂花离了婚,文革结束时跟矿办秘书王洁结婚,后来王秘书为调省城勾搭上别人跟他分手,又过了两年他娶了跛脚女人杨洁,脸子漂亮的跛女人为他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儿。后来电影《牧马人》一放,大家认为黄君的命运与那朱时茂演的男主角差不多,只是他那跛脚妻在老咀山矿人的眼里怎么也比不过丛姗演的女主角李秀芝。老咀山矿人私下议论,黄君那么有才华他再忍一忍便会找到老咀山矿最粉(漂亮)的姑娘的。改革开放了,有海外关系已经令老咀山矿人向往,起码有机会去见见大世面,黄君的跛脚妻太有福气了。红英的哥哥红强成了黄君书法班的忠实弟子,红强喜欢黄君老师的洒脱气质,便学了他甩头发的派头,红英认为哥哥偶尔一甩发的“将”劲(注:将=帅,如今形容一个人英俊洒脱说“帅”。当年红英他们就是说“将”,推敲起来有渊源,象棋中的将、帅是地位对等的),真是迷人。

那阵子老咀山矿的知识分子们一下子都被尊称为某老师某工(程师)了,某老师某工们听到那一声声尊称,都很自得。一个工人,即使他的技术级别是最高的八级,那他也永远只会被称为某师傅而不是某老师某工。某老师某工们的作派老咀山矿人纷纷效法。

1979年,红英读初中二年级了。老咀山矿子弟中学一直缺英语老师,那个代课的重庆女知青刚刚在崇尚知识分子的热潮中嫁给资本家出身的技术员杨纪元,杨纪元的表舅舅据说是某著名华裔科学家哩!重庆女知青跟着丈夫杨纪元现学了几句洋话就被聘来教英语。天哪!那是什么味道的英语?简直就是麻辣川味英语,她把Picture(图画)读成了川音的“披克切儿”,那最后的儿话音听起来就像她骂班上最捣蛋的学生“屁娃儿”一样,同学们听她的课常常轰堂大笑,笑得她的白净脸永远红霞不退。

红英很抵触重庆知青,她在班上学习很好,红英跟着爸爸悄悄收听过“美国之音”,英语的语调显然不是重庆籍女老师那种味道。红英的两个舅舅是省城大学的教授和讲师。他们写信来都是嘱咐红英的爸妈,孩子要有出息得读书读书再读书,考大学,英语学习很重要。

为什么学校不把重庆知青的丈夫杨纪元调来教英语呢?原来他另有重用,科学的春天来了,红英的爸爸说的,邓小平同志在1979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讲到,美国的人造侦察卫星厉害到了可以把一个坐在树下躲荫凉的中国人的胡子碴都拍得清清楚楚。老咀山矿把曾经扣着里通外国特务帽子的杨纪元提拔起来当了科技处的干部,人家是老大学生,老咀山矿正而八经学过英语的人除了他还真找不出人来了。矿教育科临时抱佛脚选了几个高考落榜生送到省城师范去学英语,他们得进修一年后才能回来教书。老咀山矿子弟中学的陆瑞校长急得团团转,天天去矿劳资科查档案。有一个退休的工程师解放前曾留学美国,可老人家已年过花甲,体力不支。有人给陆校长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挑选几个学过俄语的老大学生,叫他们跟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学“许国璋英语”,现学现卖。所有的人都一厢情愿地想毕竟人家是学过外语的,触类旁通嘛。

那是个馊主意,陆校长诚恳地敦请学过俄语的几个知识分子赶鸭子上架给红英他们代上英语课,可惜那种尝试是“松蜜油摘(音Di)活肉——生拉话扯”,实在是效果不好。

矿子弟中学的英语教学,真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这天,陆瑞校长磕头天应,劳资科的赵绍良提起一个叫鲁宁的人来。鲁宁刚刚平反从外地监狱释放回矿,他是资本家出生,解放前读的是教会学校,会拉小提琴会画画,学过英语。矿里面拿他不好办正准备把他分到矿工会工人俱乐部去干点写写画画的事,但是工人俱乐部又有个也会写写画画的黄君了,还不太好安排他的工作。

陆瑞校长如获至宝,请示上级领导批准,鲁宁成了老咀山矿子弟中学的英语老师。

红英他们这一级学生应该说是最幸运的,从初一开始他们学的就是全国统编教材,而红英她哥红强学的部分是省编教材部分是全国统编教材,很不正规。文革结束后开始实行高考制度,学更多的知识为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作贡献成为很多中国人的理想,英国人培根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激励着全国人民。

鲁宁老师的课安排得满满的,矿子弟中学初中到高中有英语课的班级他都兼了课,当时高考中英语成绩只算参考分,很多高年级学生学英语的兴趣并不高涨。

鲁宁老师到红英所在的初二(1)班上第一节课是陆瑞校长亲自领来的,学校对教学的重视最先体现在初二(1)班的师资搭配上,这是全校第一个重点班,教这个班各科的是全校最好的老师。

陆瑞校长走在前面,鲁宁老师在教室门口停下来。陆校长请他上讲台,他竟然“叭”地做了一个稍息立正的动作,然后昂首挺胸迈着正步从门口走上讲台,到了讲台上他突然立定,然后“唰”地一个九十度转身,面对全班学生。红英的同桌段小梅笑得完全眯缝了她的小月牙儿眼,扑在了桌子上。

“GOOD MORNING!”红英听见鲁宁老师的问候语,发音语调跟收音机里面的一样标准。红英盯着台上那个头发梳了个三七分,穿着发白的蓝卡基布中山装的鲁宁老师,有些个肃然起敬又有些个怪斯斯的感受。

红英的英语成绩是班上最好的,经常被鲁宁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鲁宁老师发现她的语感很好。这天红英站起来朗读“HARE AND TORTOISE”(兔子和乌龟),正读得展劲,某同学不雅地放了一个响屁。全班同学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不由自主地捂起嘴,大家全都看着那个想装佯而又没绷住、脸红到脖子根的同学怪笑。红英顿了一下继续大声朗读课文。忽然,鲁宁老师对着红英喊“STOP!”(停止)。

鲁宁老师神情严肃地走上讲台:“同学们,刚才是谁那么粗鲁呢?这是极不文雅的行为。我们不是不允许放屁嘛,放屁是人的正常生理行为,我现在规定一条:下次,谁要放屁可以先举手!然后到厕所去放,不能影响课堂纪律,污染教室的空气!”

鲁宁老师话还未落,全班同学“哗”地笑开了锅,忍俊不禁,红英也笑得身子乱闪摇动了前后两排桌椅。红英记得小学教她数学的蒋老师是个急性子人,她最恨谁做作业罗哩八嗦地写很多步骤,她经常挂在嘴边的歇后语是“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放屁何须脱裤子?”那时蒋老师一这样说大家就笑,是呀,一股气体看不见摸不着的,有必要脱下裤子再实施放屁的动作吗?鲁宁老师希望同学们放屁到厕所里去,也许还最好脱下裤子呢!但是,大笑过后,安静下来,初二女生红英认为鲁宁老师说的比蒋老师有道理,妈妈提起过,五十年代来帮助老咀山矿搞建设的苏联专家真的就是放屁到厕所里去的。

鲁宁老师关于放屁须举手然后到厕所里去解决的稀奇言论迅速传遍了全校,甚至全老咀山矿,同学们都有兄弟姊妹,红英把这事也跟她哥红强说了,红强一听很兴奋,他说“太好玩了!”后来有一天,红强得意地告诉妹妹:你说的真的不假!我今天吃了两个烧洋芋,使劲憋了个屁专等着在鲁宁的课上放,虽然没放响,却臭得全班个个同学拼命扇书,鲁宁气死了,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讲了一番,最仙气的是我的哑屁弄得周围的人个个脸红,一个都躲不脱统统被怀疑,哈哈!红英对可恶的哥哥翻了一个大白眼。

鲁宁老师进教室永远是教室门口立正,正步上讲台,九十度转身,天天如此,大家也就见惯不怪了。路上见着目不斜视的鲁宁老师问声好,他会受宠若惊地退后半步站住然后一欠身对你说:你好!刚开始大家反倒被鲁宁老师的这些举止弄得一愣一愣的。同学们背后议论鲁宁老师是老咀山矿最仙呵呵的“雀神怪鸟”。

来了个行为怪怪的英语老师,红英回家跟爸爸说起这事来。爸爸很熟悉鲁宁老师的个人情况,他说,红英,这鲁老师你可不能小看他了,他学的是飞机制造专业,家庭出身不好才分来老咀山矿的。还没反右,他就被抓进了监狱,那是1954的事。那年我中专毕业刚分来老咀山几个月。鲁宁当时是矿办公室搞宣传的,他的专业本来可以委以重任去搞技术,可是矿里面却没有一个能写写画画的人,他就成了矿办搞宣传的,黑板报他一个人编排,有个紧急通知什么的也是他写。可是,人的命运难以预料啊!鲁宁在黑板上写“斯大林同志逝世”的消息时犯了大错误,他没有把头几天写上去的另一则“好消息”的粉笔字迹擦干净,便匆匆忙忙地把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写在“好消息”那三个痕迹模糊的字下面。偏生就有人在黑板报上读出了“好消息斯大林逝世”来,那还了得!当天鲁宁就被保卫科的人扭了双手关起来,后来竟然判他犯现行反革命罪,因此挨了十多年的徒刑。

红英的爸爸叹口气继续说:红英,你不晓得,当年中国跟苏联好得穿连档裤,斯大林逝世中国降半旗至哀,我们矿还开了追悼会的。当时老咀山矿有一两百号苏联专家在帮我们搞建设。后来鲁老师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提前刑满释放回来,矿里当时念他有些特长,重新接纳他为临时工,这期间他跟一个出身地主的女人结了婚。1968年搞武斗,鲁宁忽然成了香饽饽,针锋相对的各派都欲拉他进自己的阵营,因为鲁宁能写会画。笔杆子变成“刀枪”杀伤力太大了!当时竟然有人捧鲁宁为我们矿的“鲁迅”!不幸的是鲁宁站错了队伍,武斗结束,老咀山矿革命委员会成立,鲁宁归属的那伙人栽了,鲁宁竟然第二次进了监狱,那时他老婆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儿子。鲁宁这一关又差不多有十年……

经过这么多折腾,鲁老师脾性不怪才怪了哩!红英可怜鲁宁老师。

初二那年的冬季,下了好大的雪,雪深及膝,学校里没停课。那天第一二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红英他们照常上课,而别班的老师干脆放野马地纵容学生打雪仗玩。同学们憋不住了,可是班主任杨老师说重点班的学生以后是要考大学的,要自觉自律。三四节课是鲁宁老师的英语课,班上的同学一商量,决定集体逃鲁宁老师的课,鲁宁没课上总要给大家补课的,鲁老师行为怪诞,脾气性格是最软弱的。于是全班同学一个约着一个一窝蜂地跑光了。红英当然也很想玩,可她是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全班同学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包上滑雪坡打雪仗,红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等老师。她想,鲁宁老师来了没法上课,那时她再跑就没事了。

鲁宁老师来了,他在教室门口立定时呆住了。教室里寒气袭人,只有红英同学一个人在坐位上。

红英大着胆子站起来跟老师解释:“他们去打雪仗了!”

红英多么希望鲁老师一挥手让她也去玩啊!

就在这当口红英看见了鲁宁老师眼里的泪花。鲁宁老师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立正,正步走上讲台、一个决不马虎的九十度转身。

“早上好!红英同学,只有你一个,我也要开课!红英同学,你是好样的!红英同学,我们国家现在落后外国多少年呀?我们不迎头赶上,我们对得起牺牲的先烈,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周总理吗?今后二十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样子能实现吗?LETS BEGIN!”鲁宁老师情绪激动,他既为那些贪玩的学生羞耻又为全班惟一一个坐在教室里等他上课的学生激动,既失望又高兴,百感交集间,他竟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潮湿的眼眶。

红英吓着了,乖乖地浑身不自在地独自上了鲁宁老师的英语课。照常,红英被叫起来阅读课文,回答老师的提问。

上第四节课时,空荡荡的教室里没有了几十个人的热气相互取暖,红英冻得嘴皮发乌,打抖。鲁宁老师也冻得直流清鼻涕。老师看见学生哆嗦得厉害,便停下来。鲁宁老师说,来,红英同学,我教你做套暖身操。鲁宁在台上爪手爪脚地搓手转身,红英站起来依葫芦画瓢地胡乱比划,红英感觉鲁宁老师的所谓暖身操一定是现编自创的,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拘束,完全打不开手脚,很不抻展,样子滑稽极了。

陆续有逃课的同学悄悄从后门梭进教室来,他们奇怪地看着鲁宁老师不讲课却在比划一些怪动作,便都窃笑。

出乎同学们的预料,鲁宁老师没有去跟班主任说集体逃课的事。红英在独自上了鲁宁老师的课后,更得鲁宁老师的宠爱了。可是班上其他同学跟红英之间开始有点疙疙瘩瘩的。红英为此不舒服,所以她想要是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她也要跟着大家逃课。她并不感激鲁宁老师,可是住在红英家附近的鲁宁老师一见到红英的爸妈就表扬她,说她学习勤奋能成大器,爸妈很高兴,回家又当着哥哥红强的面夸红英,红强对着妹妹撇嘴翻白眼,这更加弄得红英很不自在很别扭,不晓得出于什么心理,红英开始尽量躲着鲁宁老师。

回避鲁宁老师,在那件事后达到极致。红英看见鲁宁老师被他老婆狠狠地扇了耳光,被他儿子恶毒地推了两掌。红英是再也不愿意见到鲁宁老师了,并暗自希望鲁宁老师再也不要教她。她接受不了鲁宁老师在学校里昂扬着头对人彬彬有礼的样子而在自己的家里却被老婆儿子作贱欺负。

红英家住的楼房与鲁宁老师家住的那幢楼之间虽然隔着一幢平房,但是红英家住的四楼与鲁宁老师家三楼的窗子斜对着,对面有个什么动静这边看得一清二楚。红英曾站在自家的厨房窗子前看见鲁宁老师站在窗边拉小提琴的样子。鲁宁老师拉些什么曲子,红英自然都不认得,但是那乐音悠悠地传过来是蛮悦耳的。鲁宁老师如痴如醉的姿态曾让少女红英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偷偷地浸染过一抹忧伤的情绪,让她隐隐地闪过一丝长大要从事与艺术有关的工作或者与一个有艺术才华的男人相好的念头。

也是在那个窗口,红英看见了那令人难受的一幕,是寒假里发生的事。

那天天上飘着雪霰子,地上冻起一层冰凌壳,这种天气比下大雪还冷十分。云南东北部的高寒山区最难捱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冬季了。老咀山矿人取暖、烧水煮饭炒菜全赖一炉炭火,这炭火是用上面可以架锅煮饭下面的炉门里可以烧烤食物的“贵阳炉子”烧的。要烧旺这种炉子火得有一点技术,炉火烧着了,抬进屋,一家人才从寒冷里获得温暖获得一天生活所必须的保证。寒假里红英和红强兄妹俩常常围着火炉子烧洋芋、蚕豆、苞谷饵块、粉条、牛干巴吃。直到今天红英年少时最温暖的记忆是:吃饭的时候一家子团团围着那炉火,上置一口铁锅放半锅水加进乳腐汁挑一小砣金贵的猪油,汤水滚涨时烫白菜、粉丝、豆腐吃,那冬天的白菜被霜冻过,吃起来好甜!天黑后一家子围着炉火讲闲话烧水洗脸灌热水袋,完了,睡觉之前必须用水把炉火浇熄,所谓的拆火,不然的话就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老咀山矿的严冬几乎年年都会发生煤气中毒事件。一到冬天老咀山矿人便只想天天赖在炉火旁。懒得烧炉子偷点电炉的人家被查出来处罚是很严重的,严重到有可能被开除公职,一幢楼房住二三十户人家,谁家点电炉,常会造成负荷过重跳闸停电的事件,胆敢偷电者随时有被人揭发的危险,隔壁邻居的群众眼睛雪亮。

因而,冬天的早晨老咀山矿人家家户户一起床就忙这升炉子火的营生了。

假期里烧火的事已落在红强红英的身上,先在空的炉堂里架好木柴,然后点燃富含油脂的松明子或者油毛毡引火,此刻炉门要迎着风,迅速地把铁皮焊的烟囱架在炉子头上,木柴燃旺后马上把焦炭架在木柴上,要是木柴的火还不太旺,焦炭盖上去火被闷熄就得从头再来,要是木柴燃烧过了头,盖上去的焦炭迟迟烧不红也是白搭。老咀山矿像红强红英兄妹俩这样父母是双职工的孩子一般从六七岁起就有烧炉子的训练了,烧火技术不成问题。红英她爸爸没有经验,经常在烧炉子这事上被她妈妈骂,说他一个大人还不如一个小孩,有时勉强烧着,那火力却死气洋洋的,红英她妈把这种火叫屁腾火,这屁腾火燃烧不完全最易引起一氧化碳中毒。

这天,鲁宁老师的老婆中午下班回到家,他的火炉子还没烧着,又冷又饥的女人鬼火绿破口便骂,越骂越起劲:

“……跟着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你坐大牢我和儿子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你晓得不?遭人白眼不说了,在水笼头那里洗着洗着菜人家来涮屎尿罐;在澡堂子里洗澡人家霸着笼头不让你冲水;骂你儿子‘没爹的野种骂我‘九种人;我又上班又要管儿子,儿子病了发烧屁眼里爬出蛔虫,他扯出来拿在手里玩;没人排队买肉,排了也轮不上我买,肉票全作废,害得儿子吃不着油水,十来岁了还僵瓜一个长不抻展;别人家的男人排队买肉打家具拉焦炭搬煤捏炭粑(注:炭粑是把细碎的煤炭粉和粘土、淘米水,用手捏成砣块粑粑状,晒干,烧火用,节省,淘米水换成米汤效果更好),你会干什么?拉个琴画个画就可以不肿脖子(注:肿脖子=吃饭,骂人的俗语)了?一上午的时间没球本事把炉子火烧着,喝你妈的西北风去!呸!窝囊废!……”

鲁宁老师的老婆扯开嗓子骂起街来,引得周围团转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鲁宁表现很萎尿(SHUl),缩进屋子里,他老婆边生火边骂,骂了半天不解恨拎着火钳子追进里屋找鲁宁老师寡吵,鲁宁老师忍无可忍回了句什么话,他老婆跳起来就扇了鲁宁老师一巴掌,鲁宁捂着脸朝后坐下去,后面似乎是他儿子的床,他坐下去时他儿子从他身后蹦跳出来,那小子睡懒觉,从被窝里钻出来朝着父亲就是恶狠狠的两拳。

鲁宁老师的儿子比红英低两个年级。他就那么一个孩子,鲁宁第二次进监狱时,他儿子还怀在老婆的肚子里。

红英越来越怕见鲁宁老师,鲁宁老师碰见她时似乎也有一种难堪。

在老咀山矿有一句话很著名——“怕是不怕你,出是不出来!”据说这句话起源于鲁宁老师。传说有一次鲁宁老师被他老婆和儿子撵着打,他一急钻进了大床底下,他老婆用扫帚把去掸他,他缩在旮旯里憋急了便说出那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来。红英长大后离开老咀山矿,去了好多地方,说到“妻管严”男人,人们几乎都抖出“怕是不怕你,出是不出来!”的段子来强调那些男人的窝囊劲,可见这到处流传的“名言”不一定起源于鲁宁老师,可是红英的记忆中就是抹不去鲁宁老师被他老婆和儿子打的情形,一听到那句话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鲁宁老师,这种遥远记忆中的联想链接让红英一想起来心就酸,很酸。

鲁宁老师被老婆扇耳光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获得了人生的自由和解放,而且正越来越受到别人的尊重。

起码是二十多年后,红英看电视上杨澜采访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女士,气质儒雅的老太太说起一个细节来,说她曾好多年关在一个只有五六平方米的房间里,锻炼身体都不能伸展手臂,做个扩胸运动都缩手缩脚的。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获得自由后锻炼身体还是那样,动作舒展不开,空间的压迫最终导致了心理空间的逼仄。红英便回忆起那次她一个人听鲁宁老师的课,鲁宁老师教她做的那套暖身的怪体操。

不过,鲁宁老师在老咀山矿是风光过几年的,红太阳广场的巨幅壁画“老咀山矿‘四化蓝图”是他画的;老咀山矿第一个到艺术学院学唱歌的女孩子是他力荐给时任校长的老同学才去成的。

有一段时间,人们秘密传说鲁宁老师在给老咀山矿的姑娘“选美”,只要他认为长得美的姑娘他就悄悄地对她说想给她画幅油画。老咀山矿所有有虚荣的女孩子都渴望被他点将。

红英的同桌段小梅是个漂亮姑娘,有一天她悄悄地对红英说,红英,你能不能让你妈妈帮我弄一截新的压力布(一种白帆布,冶炼车间用来防止酸碱腐蚀)来,不多,最多要个两尺。红英问,你要压力布做什么?段小梅先是不想说,后来才咬着红英的耳朵说:我对你讲,你莫跟别人说,鲁老师要给我画个半身像。一个下午就可以画好,画送给我保存。鲁老师说没有压力布,去买一块生白布也行,可是我不敢向我妈要钱去买布,我妈晓得这件事绝对会骂我,她会说我把脸子对着一个老男人怎么怎么……鲁老师领我去他办公室看了他给别人画的画,马艳、梅玲玲还有李钢他姐姐李琼都画了。

红英听了有点妒忌段小梅,因为马艳、梅玲玲是高年级的漂亮妞,男同学李钢他姐姐李琼已经参加工作了,她们都是生得很粉的老咀山矿数得上的美人。

段小梅犹豫地问,红英,你说我让不让他画?——红英,我有时候也有点犹豫,我怎么觉得鲁老师有点那个、那个……

红英盯着段小梅的眼睛问,那个什么?

段小梅吱吱唔唔地说,我觉得他,他有点那个、那个、那个骚……

红英吃惊地看着段小梅。段小梅吐了下舌头。

前年冬天,鲁宁老师孤单单地死在医院里,死于肺气肿。他退休后独自一人从老咀山矿来到昆明,据说他在昆明有一处祖上传下来的私房,私房后来拆迁换成一套郊区的公寓房,他死后房子归他儿子名下。那母子俩一直呆在老咀山矿,并不来住。别人羡慕地对他老婆说,鲁老师在昆明留下的房子怎么也值个二十来万钱的,他老婆嘴一撇,骂:呸! 那老鬼欠我们的能拿房子来抵么?

段小梅后来曾当红英的面后悔地说:唉!那时候真是憨,为什么不让鲁老师画呢?马艳、梅玲玲、李钢他姐姐李琼都让他画了的,想想当年红太阳广场主席台上伟大领袖的大画像都是他画的,画得那么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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