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玲
我养了一只斑点狗叫淑女,属电影史上大大有名的101忠狗狗种。说我那只忠狗会保护主人是言过其实,相反的,倒是常常需要我这个做主人的保护它,或鼓励她勇敢地站起来。其实说来真叫人汗颜,她不是小宠物狗,而是中大型犬,照理说应该因为体型大而比较勇敢,但面对其他小动物她却非常胆怯。然而虽然她不懂得保护主人,却能誓死保护领土,英勇事迹历历可数,值得流传青史。
我们先来见识一下淑女的糗事。在她约两岁的青春时期,我带她与两个在国小念书的侄儿钟明、钟羽同去逛澄清湖,我们在湖边的树林中散步,淑女跟前跟后跑步,好不快活。忽然林中正前方约十米处有一只瘦削的黄花猫走过。它一眼就看见淑女,却没有依照脚本逃跑,大概是只经验老到,的流浪猫,眨眼间就看得出淑女这条狗是新手。黄花猫弓起背对淑女龇牙裂嘴挑战,淑女吓得倒退到我身边。姑侄三人见我们的狗比敌方体型足足大十倍,这种情况只有狗追猫,哪有狗吓到撤退?姑念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与猫对峙,我们三个没有责骂她,反而乘机进行教育,给她鼓励打气:
[Lady,不要怕!追它!]
[勇敢起来!进攻!]
淑女得到我们的声援,下决心一战地往前冲,黄花猫见势头不对,它吓不倒对手,只好撒腿就跑,于是故事依脚本进行,在这密林中,狗穷追猫。但是接下去又不照脚本演出了:一追一跑绕了几棵树以后,猫一下子爬上树,淑女却没有追到树根处,按脚本念她的台词,朝树上大吠。她在林间东张西望,一脸困惑:[何以敌人,会突然失踪?]
我们对她口头指示,辅以手势:[在上面!在上面!]淑女完全领会不出来,还是前后左右跑着找猫。我想狗的视力不好,她没看见猫爬树。但是她嗅觉很灵,为什么闻不到猫在那棵树上呢?难道她的世界只有平面,而不是立体的?
还有一件更糗的事发生在余光中老师的家。那次我们约好去游垦丁公园,我带着淑女到余家集合。余家新养了一只小鹦鹉,淑女进了余家门后,与挂在客厅鸟笼里的鹦鹉面对面。大概小鹦鹉得余家上下之宠爱,恃宠而骄到谁也不怕,就对淑女大叫了两声,宣誓领土,淑女不但惊得直往后退,还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件事以后余光中老师常挂在嘴上,嘲笑钟玲养了一只胆小到怕小鸟的大狗。
但是淑女的护土事迹一样精彩,她面对凶险,勇敢绝伦,值得大书特书。一九九五年一月家母往生的那一天,为了怕父亲受不了丧偶之痛、受不了孤单,当晚就搬进老家住,淑女也跟着搬了进去。这个老家是一九五六年我们就住了进去的,在高雄市奉山脚下的内惟海军眷村,非常宽敞,室内五十多坪,前院后院又另加三十坪。但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老旧眷村屋舍大、人口稀,常常闹小偷。
以下这段是模拟七十九岁,家父钟汉波老将军的陈述。那天像往常一样,女儿一早就去中山大学上班上课,我又有一天的清静和寂寞。贞妹走了,最不习惯的是,我已惯于照顾她,拥有她的依赖和关爱;女儿住进来说是陪我,其实根本常不见她的踪影,她当系主任,白天当然忙,有时晚上也有应酬,现在陪我的反倒是一条狗。那天像往常一样吃完午餐睡我的午觉。我生性谨慎,我们出入都用厨房通前院的门,午睡前我把铝门关上锁好才去厨房旁的卧室睡觉,卧室通厨房的门还是打开的。睡梦中依稀听见淑女在吠。我甜睡的时候最讨厌别人吵我,翻了身继续睡,但是淑女不断地叫,叫了好久,我终于醒来,我说:[Lady,,你叫什么?]因为膝盖痛,起床,走路都慢,等到走进厨房淑女已经不叫了,淑女正盯着厨房通院子的门,回头看我一眼,又继续盯住那门。那门方才我还锁好,现在怎么大开呢?门旁边的窗子,纱窗外的扭麻花铝栏,居然断了一条。还有一个异常现象,扫帚本来立放在窗子另一边的墙角,现在却横躺在门前的水磨石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是遭小偷了?
现在我试着建构淑女在此事件中的心路历程。爷爷去了他卧室睡觉,我也在客厅我的床上半睡半醒地休息,其实我的耳朵正四面八方地收集声音。我最用心听的是驶过这个巷子的汽车声,因为其中有,一部汽车会把主人载回家。当然按照往例,还要五六个钟头她才会回来。忽然,我听见“朴、朴”不平常的声音,好像有人重力踏进了前面院子,我低吠了一声,站起来注意前院的动静,接着在厨房方向我听到怪异的“咔嚓”一声,还有厨房纱窗移动的声音,我一面吠一面冲向厨房。果然我看见入侵者,是一只手由门旁边的窗子,穿过剪断的扭麻花铝栏,穿过卸下纱窗的窗口,伸了进来,一只大手向门闩伸去,连肩膀都伸了进来,手指把门闩拉开了。我大吠大叫,“爷爷,醒来!快醒来!”接下来是门很快地被打开,闪进一个男人,个子不高,却两眼发出野狗那种眼光。我站定对他宣战,对这个胆敢入侵我家的人宣战,我大叫:“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咬你……”他犹豫了一下,向左移动;伸手取来扫把,向我重重击下来,我一闪躲过第一道攻击,一面大声叫,叫得更凶,我不怕你,打死我也不让:“你敢!咬死你!”他又高举扫把,正在此时听见爷爷在卧室呼唤:“Lady,你叫什么?”那个贼愣了一下,把扫把一扔,回头夺门就跑,我一直叫到他的脚步“朴、朴”两声落在墙外,然后走远才止声。他的入侵感觉上有一小时那么长,其实只有几分钟罢了!忽然我虚脱了,觉得好累。
那天我下班回家,不见她在纱门内蹦蹦跳跳地—迎接我。父亲告诉我小偷进门、淑女护土的事迹,哦赶忙到客厅她的床前去慰问她。她见我来仍然没有起身,甚至双眼望别处,故意不看我,是否怪我出事的时候没有跟她并肩退敌呢?她眼中流露疲惫和恐惧。我想,像人一样,战斗的时候会奋不顾身忘了害怕,过后想起当时情境心中发毛,而且那时透支了体力,必然身心俱疲。我抚摸她的头好久,用许多话称赞她,她仍然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在电话中与身在新竹的弟弟钟坚陈述淑女的英勇事迹,弟弟说她保护爷爷有功、保护老家有功,要颁发勋章给她,下次来带一包牛肉干犒赏她。当然爷爷与我也做牛肉饭大餐犒赏她。
我们人类认为狗很会看家,当然是指狗会看守主人的家。但是在狗的,廿目中,他们尽力守卫的却必然是他们自己的领土。四足兽的领土观念特别重,不容侵犯。对淑女而言,她跟主人居住的房子和院子就是属于她管辖的领土。我发现她另外还拥有两个重要的领土。其一是我的汽车车厢,因为她常随我在车中出游,又在车厢里睡过觉。每次开车去新竹看父亲,一程四五小时,她会在后座蜷身入睡。我们的车子是不能给人碰的。只要有人或其它东西敢碰车,她一定誓死护土。
每次过高速公路收费店,她一定会对收费员狂吠。收费员居然敢伸手拿她领土的东西——即回数票或钱——怎么可以不宣战!所以每次都会吓到收费小姐。我的狗总不能这么没有家教,我终于想出办法来了,就是奖惩并用。在快驶到收费站减速之时,我就对后座的她耳提面命,口中直说:“no WO WO”,译成中文即是:“不要汪汪。”要知道我是外文系的教授,淑女当然懂一些英文。如果开车窗缴回数票过程中,只要她有一声低吠,离开收费站我就一面加速一面骂她:“Bad dog!Bad dog!”即“坏狗!坏狗!”但是如果她真的听话不去吠收费员,得马上奖励,于是我就表演特技,一面开车加速左手把方向盘,一面右手直摩她伸到前座来的头,口中还说“good dog dog。”“好狗狗。”她在后座得意得摇头摇尾,表示自我克制功在党国。
至于到加油站加油,淑女对站里的小弟、小妹可威风凛凛,大吠特吠,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会碰车子——碰油箱。有些小弟小妹会被吓到,有些却不以为意地对淑女笑,因为他们喜欢看漂亮的狗。每次机器洗车,淑女则会陷入苦战。如果洗车流程是五分钟,她就由头到尾狂吠五分钟。想想看,在机器箱中自动滑行时,喷在车上的水柱、模糊视线的肥皂泡沫,滂滂沛沛,比刮台风还要狂暴;还有更可怕的是四根灰色的、旋转的蚕丝布柱,贴身肉搏攻击车子的每一寸领土,还发出拼碰沙沙的巨大声响。淑女手忙脚乱地四面八方应战,向左吠完向右吠,向前吠完向后吠。我想对她而言,敌人四面八方攻打的感觉再真实不过,她当然不像人类,知道只是洗车而已。当我们人类经历台风、地震这些灾害时,心力憔悴地奋斗,会不会在更高层次心灵的视野之中,这些灾害只不过是像洗车一样的例行工作,像洗车一样的清除净化呢?
她最后的一块领土就是床。她从小我就把我用过的大浴巾给她做床,把浴巾叠成两层,铺在工作间或后阳台的地上。夏天用薄一点的浴巾,冬天用厚浴巾。她一岁半、以前,人狗都住香港,香港冬天最冷的时候,浴巾下面我为她再垫毛毯。她的床是活动的,淑女会用口把床衔到喜欢的位置,再用四足重新铺床。这片领上连我也不能碰。每三天我替她换洗一次床,都要趁她不在的时候偷换,否则她会跟你抢床。先是站在自己床上护土,不管你扯多少她的领土,她的四足能守一寸就一寸。扯到后来,浴巾被拖动,她立于其上也随之移动,橡坐雪橇一样,我倒,成了哈士奇雪橇狗了。如果我终于成功由.她足下扯走她的领土,她会一口咬住领土的边缘,于是你就得跟她拔河,领土遂变成一人一狗各拉扯一端的绳子。相信你一定了解我为了省事,非偷换领土不可。淑女往生后火化的时候,陪葬品就是她的床,她常用的浴巾床,那是我几个月前特地为她买的,上面印了黄色的帆船,行走在蓝色的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