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男
这是几年前的事。
乌鲁木齐市登山协会制定了攀登博格达峰计划,登山前的几个月协会所有活动都是围绕攀登博格达峰展开,每到周末,身穿花花绿绿登山服的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协会的办公室门口。杨家兄弟俩都在铁路上工作,他们的家与我们协会只隔着一条小巷,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哥哥叫杨立群,弟弟叫杨立志,哥俩都是登山迷。
按照登山计划,我率先选了六名先遣队员悄然离开了乌鲁木齐,从博格达峰南坡的三个岔沟向博格达峰登山大本营出发。先遣队的任务很重:要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建立好登山大本营——4300米的C1营地和4700米的C2营地。
时值7月下旬,雨过天晴,拔地而起的博格达主峰透过云雾呈现在我们面前,今天我们就要上山建立一号营地了。出发前我们没有照合影,据北京队员大熊说,在登山出发时忌讳照合影,他举了北京山友在阿尼马卿山遇难的例子,合影的三个队员只有一个回来了。
经过一天的攀登,大家体力消耗很大,大熊和小宋出现高山反应,小吴的体力也有些不支,C2营地的任务就落在我和杨立群的身上。7月25日我俩又运送了许多物资到C1营地。博格达峰的C1营地设在4300米处一块凸出的悬崖上,勉强能支一顶双人帐。晚上我静静地躺在帐篷里,看着在昏暗灯光下写日记的杨立群,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7月26日天蒙蒙亮我俩就出发了,计划打通C1营地到4700米C2营地的线路。C1营地以上是一个“V”型谷,谷的东侧是通向4800米的山脊,脊上布满了刀刃般的岩石,谷的右侧是通往主峰的山体。山体顶部基岩裸露,岩石壁立,中部则为冰雪覆盖,常年不化,谷底是冰川陡谷,地势险要,巨大的冰瀑区一直向上延伸到4700米的鞍部,冰瀑布上大小裂缝深不可测。从C1到C2的鞍部不足1000米,惟一可行的路线是沿着“V”型谷东侧的山坡向上斜切过去,斜切的坡度在50度左右。在7月底,冰上的积雪融化,坡面冰光闪闪十分难走,稍不留心就会滑进谷底或掉进冰缝。为了尽早建好C2营地,我俩每人背着一顶帐篷、所有个人装备、足够的食品和燃料,负重都很大。由于我们没有足够的绳索修路,只能用一根30米的结组绳,采取交替保护的方法攀登。我们也没有冰锥,开路的人只能用冰镐劈入冰中,将绳头系在冰镐上,再用自己的身体压在冰镐上。我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只需一个简单的“OK”手势……一根维系生命的绳索在我们之间穿过,把我们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极危险又不易保护的地段,被保护者往往提醒对方,打开结组,万一保护失败,宁肯自己滑下去,也不能把队友拖下去。中午,强烈的阳光晒得人透不过气来,冰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脚下的冰爪变成了一个大雪球,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清理爪上沾的积雪,随之带来的危险也越来越大。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登,我俩到达了4700多米的一处三角岩壁下,可以清楚地俯视200米外的C2营地。当时我俩已是精疲力竭,但都明白,我们能否按预定计划建好C2营地,将影响整个团队的登山活动进程。我们卸掉了所有装备,我让杨立群在原地等候接应,由我轻装过去探路。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原地接应的杨立群都快急疯了。在返回的途中杨立群目睹了我两次惊险的滑坠,当我疲惫不堪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眼里充满了泪花。
7月27日凌晨五点我俩亮着头灯出发了,历经六个多小时的攀登,终于在“大部队”到达的当天将两顶帐篷牢牢地扎在了4700米的C2营地。但由于几天来连续的攀登,你俩的体力消耗都很大,快返回到C1营地的时候,我在杨立群的保护下从一段很陡的冰壁艰难地攀了下来,但我预感到杨立群在这段路线有可能发生滑坠,因为当时他的装备实在太差了一双军用皮鞋,绑了一双没前齿的老式冰爪,用的是自制的冰镐和安全带,也没有上升器,用这样的装备要想通过这段冰壁是非常困难的。为此我牢牢地将结组绳的一端拴在了下方的岩石上。刚做完这些后,杨立群闪电般地从我眼前滑了下去,结组绳顷刻被绷紧,发出了琴弦般的响声,结组绳末端的结将抓结绳卡住,阻止了他的滑坠,但剧烈的;中击几乎使他失去了知觉。事后在他的登山日记中写到:“……由于坡度接近70度,下滑速度非常快,头向下滑坠使我无法制动,直向山下的巨石冲去,当时我闭上了眼睛……”几年来我们还常谈起这段经历,也常常问自己我们究竟靠什么力量来完成这艰难的生与死的攀登,靠登山者的信念,靠团队协作精神,还是靠彼此把生命托付给对方的一种信任,
“大部队”到达后,我和杨立群的建营任务也结束了。12名登山队员被分成三个组,唐杉带领第一组,我带领第二组,杨立群带领第三组。8月1日我带领的第二组赶到了C2营地,与前一天到达的第一组汇合。为了加强第一波的突击力量,8月2日天刚亮,我和第一组组长唐杉带领小宋和广东队员邹志强向主峰发起了第一波突击,计划当天登顶后返回C2营地。博格达峰从4700米的C2通往5080米台阶的路线平均坡度达65度,临近台阶有一段很长冰岩混合地带,局部坡度达80—90度,一旦失手便会坠入主峰南面的万丈深渊或跌入北坡1000米以下的冰瀑区。在这样险恶的地段攀登除非用大量的绳索修路或用交替保护的方法向上挪动。由于我们没有修路的绳索,没有足够的时间,所以只能靠胆略徒手向上攀登。短短的5叩米的路程竟花去了我们七个小时时间。下午两点我们翻过了5080米台阶,通过了博格达峰最险要的地段,这里随风飘来一团乌云,我们的眼前一片昏暗,顷刻狂风夹着雪花向我们席卷过来,大家谁也不说话拼命地向上攀登。对讲机一遍遍传来了大本营的声音:“天气不可能好转,请你们立即下撤。”还有200多米就到顶峰了,胜利就在眼前,对有的队员来说,下撤意味着登顶博格达梦想的破灭,因为他再也没有体力上来了。我关掉了对讲机,带领队伍继续向主峰攀登。一个小时后当我重新打开了对讲机时,听到了从大本营传来的张大姐和周岚医生一遍又一遍的带着哭腔的呼叫声。这时雪越下越大,积雪没过了队员的膝盖,湿透的裤子和手套都结成了冰,我们互相凝视着,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我们谁也不说话,但都哭了,因为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
8月2日晚上的一场大雪使C2营地的积雪足有50公分厚。早晨起来一看,云层仍然很低,尽管空中不时地飘落着雪花,但我还是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叫起了昨天在营地待命的杨立志和张东,想抓住大雪后的好天气突击主峰。我们吸取了第一次突击失败的教训,三人分别带上了帐篷、气罐、两天的食品,做好了在5080米台阶建突击营地的准备。直到十二点我们才接到大本营“天气要好转,可以突击”的命令。
出发不一会儿,杨立志与我和张东的距离越拉越大,他不时地将身子附在冰镐上休息,由于大雾弥漫,杨立志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为此我很着急,拼命地大声呼喊,他好像听不到似的,还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杨立志当过侦察兵,身体素质在我们这支队伍中也算好的,在高山运输过程中他背的东西最多。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的警觉,当我转身向他靠拢时,他大声地呼喊“老王,不要下来,等着我。”说完又低下头。我迅速地向他靠拢,他看到我下来就拼命地往上爬,在我们相距几米时,他又停了下来并低下了头,猛然间我看到了杨立志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冰壁。我们彼此什么也没说,但他的举动却使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气罐和气炉,望着他在云雾中下撤的背影,我又一次流泪了。
8月4日我和队友张东向顶峰发起最后的;中击,在离顶峰还有十几米时,对讲机中传来了大本营激动人心的欢呼:“我们看到你们了,加油呀!”我拿着对讲机,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我们大家都哭了。
事后许多场合,人们问我登顶博格达峰的感受时,我都坦诚地告诉他们:“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交口果非要说出点什么来,也许这些“眼泪”就是最好的答案,她饱含着战友之间情感、寄托不口我们共同的梦想。
杨立志当时胃粘膜大面积出血,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和患同样病的第一组长唐杉一道,为山上的队员修通了撤营的线路。大本营得知两人的病情后,队医生周岚和孔教师(女)连夜登到4300米一号营地实施救护。8月6日杨立群等六名队员成功登上了博格达顶峰。
返回乌鲁木齐没几天,三名香港队员在博格达峰失踪,我带领杨家兄弟和张东返回了博格达峰,在气候极端恶劣的条件下,攀登到了4900米的高度进行搜寻。1999年7月我和杨家兄弟来到了慕土塔格峰,这次杨立志和我将杨立群的心愿带上了7546米的顶峰。
就因为对山的热爱和追求,也改变了杨立群的生活,他辞去了铁路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山的怀抱。现在他成了新疆登山协会职业登山向导。杨立志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在身边多了一个新婚妻子,但当我告诉他,今年夏天我要去托木尔峰登山时,他的心又开始骚动了。我们这些人,除了登山探险之外,也没别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