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石头记”

张竹筠

石头不仅是大自然傲岸的风骨，而且在整个人类发展史上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中孕育了别具一格、丰富多彩的石文化。

尽管每个民族的石文化存在着不少差异，但作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载体，石文化生成的主、客观条件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就形成了世界石文化的相通性。从认知主体来看，石文化产生的共同心理基础是石头崇拜，它最初源于先民对石头在生产生活中重要性的认识。石器是最早的实用、美观、神秘的人工创造物，而以石块作为工具往往会获得比徒手操作更多的收获，于是先民们以为石头上附有神灵，因而产生石头崇拜。从客观条件来看，人类生活在同一个星球，浸润于水土、山石、树木之间，感悟式地把握了自然物的一些基本特征，例如石头的坚固持久性，最终形成了共生的母题原型和相同的功用。具体来讲，石头在东西方石文化中的用途大体有如下几类：

一、生成石

生成石又分为化生石和生殖石两类。

1.化生石与水、土等物质一样，石头往往是东西方创世神话中的主角：石头有时是宇宙的本源；有时是化生人类的材料。

世界上不少民族认为宇宙万物起源于石头。我国壮族的开辟神话《布洛陀》认为，最初的天地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磐石，后被霹雳分开，就成了住雷公的天和地。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地区雅米人的《玛哈塔拉创世》讲道：最初瀛海中有一座金山和一座金刚石山，这两座山相撞生成了宇宙，随即出现了造物主玛哈塔拉。那时的宇宙分为上下两界，即天界和水下世界。一天，神在上界造一棵金刚石宇宙树。不料一对雌雄犀鸟落在树上争斗起来，最后双双毙命，宇宙树也随之破碎。宇宙树的石状碎片落到下界，就成了山川、景物。那两只鸟则变成了最初的一对男女。

石头，或石头的变体砂子，还是生成日月的材料。我国阿昌族的创世神话《遮帕麻与遮米麻》表明：在远古的时候没有天地，天公遮帕麻用雨水拌金砂造太阳，用雨水拌银砂造月亮，用各色石头造天。北美新墨西哥州的锡亚人认为：地球上最初的两个女人，用白贝壳、松绿石、红石和鲍鱼壳创造了太阳，用浅黑石头、各种黄石、松绿石和红石创造了月亮。

石头还被赋予化生人类的功能，是造人的材料。非洲富拉尼族的《创造歌》表明石头是神的创造物，也是造人的五种材料之一：“最初最初/世界上只有一滴特别大的牛奶/然后，道达里来了，创造了石头/然后，石头创造了铁/铁创造了水/水创造了空气/于是道达里第二次降临/他用五件东西/塑成了人的摸样。”在石头化生人类的故事中，最著名的应该是希腊大洪水神话中的第二次造人的故事：宙斯降下滔天洪水，除了先知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利翁和儿媳皮拉乘船脱险外，其余的人全部遇难。这对幸存的夫妻在洪水消退后上岸，响应正义女神忒弥斯的神谕：蒙住你们的头，捡起母亲的骨骼（即为大地上石头的隐喻）向后扔。丢卡利翁扔的石头变成了男人，皮拉扔的变成了女人，石头上泥质湿润的部分变成了肌肉，结实坚硬的部分变成了骨骼，纹理变成了筋脉。

同样，在我国鄂伦春族、满族的赫勒氏及彝族、台湾高山族中也有石生人的神话，尤其在高山族有较广的分布：泰雅人、布农人、排湾人、卑南人和阿美人等都有此类神话。它们虽然各有特点，但内容大同小异。例如，泰雅人汶水群石生神话：太古之时一地有一块巨石，石上有两孔，一孔生男子、一孔生女子。两人最初各居一边，单独生活。一日他们偶然相遇后同居，于是子孙繁衍不息，移居四方。卑南人认为始祖是巴那巴那扬一巨石崩裂生出的少女拉宁。楚雄彝族一个民间传说讲道：很古时天上掉下来一个大石蛋，在河滩上曝晒99天后炸开，生出三位兄弟，世上才有人类。在汉民族文化传统中也有类似言说，如从大禹之妻涂山氏的石头化身中诞生了启，孙悟空生于石，贾宝玉化于石，等等，不一而足。

在一些民族的神话传说中，神也诞生于岩石。如北欧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大母牛从岩石中舔食出了阿斯神族的祖先布里，而主神奥丁、雷神索尔等重要的神都是布里的嫡系子孙。在西亚赫梯和胡利安人神话《乌利库米之歌》中，记述了众神之父库玛尔比被儿子泰舒卜废黜后一直不甘心。为此，他与山崖相交合，生出岩石般坚硬的精灵乌利库米，乌利库米向泰舒卜挑战，最后被击败。另外，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密特拉生于岩石，瑶族传说汉、壮、瑶三个民族的始祖是因布洛西山与密洛陀山合拢而诞生的。

2.生殖石在东西方石文化中都出现过以石柱（或卵石）、石洞为男根（或睾丸）、女阴象征物的生殖崇拜，它可能起源于史前丰饶仪式。古往今来，在世界各地代表繁殖能力的求子石、乞子洞屡见不鲜。

例如，印度教的创造与毁灭之神湿婆是宇宙创造的本源，他的表征物为一硕大的圆石柱——“林伽”，一般置于女性生殖器象征“约尼”之上，这种造像可见于印度全境。据《林伽往世书》所述，印度教的另外两位大神大梵天与毗湿奴，曾争论谁是万物的创世者，这时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一勃起的硕大“林伽”。两神欲查看其究竟，于是毗湿奴化为野猪深入地下探寻其根部，大梵天化为鸿雁飞到天宇探寻其顶端，结果都徒劳而返。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湿婆是至高无上的创世者。

除了湿婆的“林伽”外，人们相信蕴含着强大魔力的著名生殖石还有古希腊的阳具凸显的神使赫尔墨斯石柱（它们通常被树立在道路旁）、能使妇女受孕的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 “热石”、澳大利亚土著的“婴儿石”、日本一些寺院的祭坛上并排放置的阴阳石、我国普米族崇拜的石祖巨石“久木鲁”、云南剑川县白族崇拜的女阴象征物“阿盎白”等，它们都具有相同的功用。甚至在西方一些地方还出现了对可以减轻孕妇分娩疼痛的生育石的崇拜。

二、标示石

因为石头稳定持久的特性，经常被用于所强调事物的永久标示。它可以作为石碑标志有意义的地点，如在《圣经·创世纪》中，雅各枕石而眠，梦见上帝，醒后立此石为记，用油烧祭，并命名该地为伯特利；也可以作为界石标志地界，如古希腊田间地头的赫尔墨斯石柱（堆）。不过最能反映早期人类空间观念的标示石是脐石。

先民由于活动范围的限制，影响了他们对宇宙空间的正确认识，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们常常以自己的居住地是大地的中心。于是就在他们所认定的地理中心位置立石为志，这就是脐石。此类石头在希腊的特尔菲、古罗马广场、耶路撒冷、巴格达、弗里吉亚国首都戈迪恩等都被发现过。

在希腊特尔菲的阿波罗神托所中有一块饰以网状织物的蜂窝状圣头—Omphalos，希腊语“肚脐”，即“世界中心”。它代表宇宙的中心，阴、阳、天三界在这一点上交汇，因此人们相信它可以感召那些传谕者，从这里发出的神谕灵验准确，如有关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命运的预言。特尔菲因此成为希腊人与神灵交往活动的中心。同样，在耶路撒冷至圣所的祭坛下面有一块石头——“沙提亚”，也被认为是万物诞生之所和理想的世界中心，并被用来镇封“特恩”的地府之水。根据犹太教的法典，当它被移开时地府之水就会喷涌而出。人们还认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洪水就是通过移开“沙提亚”后露出的空洞流入地下深处的。

标示中心功用的石头也经常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民俗信仰中出现。据傣族的《巴塔麻戛》记载：“在盖好房子宣布建寨那一天，用红石栽在寨子中央，周围插上木桩木柱，立为‘寨心，表示人类的‘定心柱”；哈尼族支系叶车人也在村头丛林中选一棵大树立一块石头，将之奉为村社保护神，称为“寨心神”。

三、法石

考古学发现，早在公元前六千年，人们普遍用巨石建造神圣的场所：如巨石坟墓、圆形巨石阵、大石排等。出于万物有灵的交感思维，人们以为石头是神灵存在之所，或神灵的化身，因此向石头祭酒，并在石头上涂抹油和血，因此石头就成了祭坛。即使看似平常的石堆也会有宗教象征性意义，如我国蒙古族的敖包、藏族的嘛呢堆，而古希腊神使和风神赫尔墨斯的名字的词源就是石堆，他是起源于石堆的精灵。通常一些或平常、或特殊的石头（如陨石）也起重要作用，有时用于惩罚，如犹太教、基督教把石头作为执行死刑的工具，主要针对亵渎上帝的人；有时用于阉割或割礼：克洛诺斯曾用燧石刀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直到今天还有些民族用石刀实施割礼；有时用于与宗教有关的仪式，如印第安人活人祭时常用石刀取出牺牲者的心脏；有时用于占卜、求乞、驱邪、验证等巫术法事。

1.占卜石

古希腊神使赫尔墨斯的占卜工具就是石子或卵石，据说他是向太阳神阿波罗的保姆忒利埃学会了用石头占卜未来的能力。他还可以把与自己作对的神和人变成石头。

在我国藏族人中间所能经常看到的占卜术是所谓的“黑白石子占卜”，也叫做“石卜”。占卜时把黑白石子各七个（或各十三个），混装在一杯状容器中摇晃片刻，占卜师诵念祈语，闭上眼睛把石子倒在桌子上，用手从石堆中选出五个石子另排成一行。根据排列石子的颜色从相应的占卜书中定出吉凶。

2.气候石

雷石非洲约鲁巴族的雷电之神香郭被称为善用石头作战的“投石手”、“神弹手”。在他的庙宇里可以看到石头，它们可能是古代的工具，但他的崇拜者认为这些石头是天上掉下来的雷石。此外在非洲埃维人、阿散蒂人的风暴神、雷神的祭礼中均奉有雷石。

西藏的天气咒师使用的最重要的法器也是雷石（陨石）。他们的防雹仪式的步骤如下；首先将几种动物的头骨进行处理后埋在山顶，然后在上面树立一块锥形的石块，称为“石垛”，有时还插上几个十字网纹的灵器来捕获雹鬼，而这座山正好坐落在冰雹云可能移过来的方位上。

雨石石头还常常被认为具有一种带来雨水的性质，倘若将它们浸在水中或洒上点水，或作其它合适的方式处理就可以带来雨水。在萨摩亚人的一个林子里，有一种石头被当作雨神的代表珍藏着，一旦旱灾出现，祭司们就带着这块石头列队来到一条小河边，将它浸在水中。

当中非的瓦孔德代莪部落的居民需要求雨时，就给住在雨水丰沛的山脚下的瓦旺巴人送礼，据说他们幸运地保存一块雨石。作为报答，瓦旺巴人洗净这块石头，擦上油，并将它放在一个盛满水的罐子里，这样就会下雨了。

3.监礼石

坚誓石在婆罗门教入教的仪式上，让入教的男孩用右脚踩在一块石头上并反复叨念：“踩在这块石头上，与石头一样坚定。”同样，婆罗门教姑娘结婚时，新娘也要履行与此相同的仪式，说同样的话语。在马达加斯加有一种抵制命运不安的办法，就是把一块石头埋在城中的房基下面。那种习以为常的向石头发誓的做法，多半是基于这样的信念：石头能够将其坚固性和力量赋予誓言。正如古代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告诉我们的：“古代人，当他们要选择一个国王时，它们通常是站在一块根植于地的石头上宣布他们的选举意见。这是为了用石头的坚定不移来预示这次选举结果的经久不变。”

试君石在古代爱尔兰塔拉城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块叫法尔的“学问之石”，传说它是英雄弗格斯的阳具，正直的国王一触摸它就会发出叫声。塔拉城还有另外两颗石头紧紧地挨着，普通人的手不能在它们之间的缝隙中穿过。但如果是未来的君主，两石主动让出一条道路，让他的马车经过。过车时两石又使劲地摩擦马车车轴，以便使每个人都能听到尖厉的叫声，以资证明。

4.护佑石

石头的护佑功能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比较突出，现在还经常能看到大门两侧威武的石狮。云南彝族门前的镇邪之物，通常是石虎、石猫。真正的石头门神竖立在纳西族人的家门口，一般是两块底部直径约20厘米、高约50厘米的石柱——左边的为“陆男神”、右边为“瑟女神”。按《东巴经》记载，他们是一对夫妻，被派到人间当门神，充当人与鬼神之间的媒介。

羌族、庙顶藏族等民族都把白石看为天神、家族的保护神，认为白色是圣洁与吉祥的象征，一般在房顶供奉白石，每逢年节大事都要虔诚祭祀。

云南路南彝族支系撒尼人的村寨常立一间小茅屋，内立一块石头，作为山神和村寨的保护神。有的人家还把它视为小儿的保护神，视为小儿的“干爹干娘”；景东彝族则在自家楼上建一个祭台，供上一块色彩斑斓的石头，称为“金米路”，意即保护神。彝族还盛行锅庄石崇拜，认为火塘上方的锅庄石代表着祖先神灵，左边一块代表男子，右边一块代表女子，他们都是祖先的后裔，祖先的神灵保佑子孙繁衍不息。

在漫长的石文化史册中叠加了人类发展的印记，通过以上很不完全的归纳分类，足以证明世界石文化的博大精深。需要指出，石文化包容的范围极广：大到山岳悬崖，小到石块沙砾；高至突兀的石柱、隆起的石堆，低至浅凹的石坑、深幽的岩洞；既有天然的陨石奇石，也有施以人工的石质创造；既有石精与山神，也有石头所承载的精神与审美品格等等。毫无疑问，对世界石文化的全面深入的研究足以成就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因而本文在此仅以东西方的石头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