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瑞
“乐”是象形宇。《说文解字》说:“象鼓鼙木架之形”。可见,“乐”字的本意是“音乐”,而“快乐”是晚出意。“乐”字集音乐与快乐两意于一身,说明我国的先民认为音乐与快乐有天然联系。可以想象,远古村寨中围绕篝火载歌载舞定是一种快乐的宣泄。
到了春秋战园时期,音乐被赋予更深奥的含义。儒家音乐理论认为音乐是古圣先王为教化臣民而作。所以尽善尽美的音乐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既不过分快乐,也不过分悲伤。
然而,在中国古代音乐史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以悲音为美的审美取向却有更深远的影响。《韩非子》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卫灵公出访晋国,途经濮水,听到一段从未听过的美妙琴音。到达晋国后。就让乐师把这支新曲弹奏给晋平公听。晋国的乐师师旷听出这支曲子是亡国之君商纣王当年听的清商曲。喜爱音乐的晋平公听完乐曲意犹未尽,问师旷“清商固最悲乎”?师旷说:“不如清徵”。晋平公就命师旷演奏更悲伤的清徵曲。一曲终了,晋平公和在座的大臣都深为陶醉。晋平公听之未足,又命师旷演鸯最悲伤,只有品德高尚的圣王才可以听的“清角”曲。乐曲响起,感动天地,顿时风云突变,飞沙走石,晋平公也吓得大病一场。这个故事最有趣的是,晋平公两次问“清商固最悲乎”,“清徵固最悲乎”?师旷回答“不如清徵”,“不如清角”。可见这三首美妙的曲子都是悲曲,从晋平公的问法也能看出,他已经把悲伤与否作为评价乐曲好坏的标准了。
到汉魏六朝时期,以悲为美,蔚然成风。王褒《洞箫赋》有“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者怪而伟之”的话。钱钟书对此评论说:“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观王赋此数语可见也。”还有两个佐证,可以见出当时以悲音为蒸故风尚。其一,魏晋时流行的乐曲《薤露》和《蒿里》都是丧歌,曲调悲伤,可是却常在宴拿上龋{耀受人们喜爱。其二,东汉郑玄注六:经;把“悲”、“哀”与“和”、“好”、“妙”互文通训。
那时候文学作品中提到的音乐,也都是响遏行云的悲音。如《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唱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东城高且长》:“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又如曹丕《燕歌行》:“援琴呜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王粲《公宴诗》:“管弦发徵音,曲度清且悲。”枚乘《七发》中描述的至妙之曲也是至悲之音。
魏晋时期为何形成了以悲为美的风尚,最经典的解释出自刘勰《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时序》篇说建安时期“世积乱离,风衰俗怨”,造成了建安文学慷慨悲歌、梗概多气的风格。就是说以悲为美的风尚是整个时代的悲剧氛围造就的。然而这解释尤有未尽之处。创作悲伤的音乐或梗慨多气的诗歌,或许非得有真情实感,穷而后能工;作为欣赏者;却不一定婆同病相怜才能共鸣。听悲伤的音乐而感动地唏嘘流涕的人,本身未必有悲伤的经历。如阮籍《乐论》记载汉顺帝过樊阳“闻鸣鸟而悲,泣下横沉,曰:‘善哉鸟鸣,使左右吟之,曰:‘使声若是,岂不乐哉?”马融在旅舍听人吹笛,作《长笛赋》说:“暂闻,甚悲而乐之广这两个例子,乍看令人不解,一面“泣下横沉”,一面又说“岂不乐哉”;既说:“甚悲”,又说:“乐之”。既悲又乐,其实是悲伤的音乐反而引起了审美的快感。这种审美现象中外都有,钱钟书《管锥编》曾引雪莱来的话:“最谐美之音乐必有忧郁与偕”(the melan- Choly which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sweetest melody),就是悲伤的艺术有功人的魅力。儒家的乐论把过分悲伤的音乐斥为靡靡之音,认为是风俗败坏的表现,可仍挡不住人们趋之若鹜,可见摇曳多姿的悲音比那些雅正的音乐更有动人心弦的感染力三阮籍不明白这种审美心理,认为“以悲为乐”是悖论,还说“诚以悲为乐,则天下何乐之有”呢。
以悲为美是中国审美的一太特征;在音乐上袭现得最明显。我有一个猜测,这或许也与中国传统乐器有一定关系。嵇康《琴赋》说;“(琴)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古琴、古筝等乐器特别擅长演奏悲伤的乐曲,这恐怕也为中国音乐。以悲为美的审美取向推波助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