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女史”漫忆

2004-04-29 00:44
黄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篆文

冯 池

上篇

这些年,离休在家赋闲,常想起往日一些友好相处、感情甚笃的战友,遂陆续写信,沟通了联系。我们还学青年人的样儿,每到年终,便互致贺卡或书信,以表关爱慰勉。这一来,虽远在天涯,关山阻隔的战友,亦能如往日朝夕相处,可随时谈心通气,似当年身在军营仿佛。这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些老军人晚年精神生活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罢。

时序到了2001年--新世纪之开元。元旦前夕,我正忙着接收战友们寄来的一封封贺卡。一天,忽然收到一包"特殊"的邮件。

要说这邮件特殊,初看封皮,倒不觉得新奇,反是一如既往,使我由衷地感到欣喜和温馨。因为,从那熟悉的、清秀娟丽地写着我姓名的字迹上,从那邮封的"特别"上,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老首长寄来的。

先说这邮封"特别"--这是一个曾经用过的16开旧信封,用白纸糊住原先写过的字迹,再次使用。像这样的信封,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那时我们国家还穷,许多革命干部便广为应用。这是一种节俭风尚。今天看来,似应视为传统美德。可如今已是小康初具,家国兴旺了,我这位老首长却依然数十年如一日,还在沿用这种"再生"信封。这在时下,恐怕要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我说老首长数十年如一日,并非只说她用"再生"信封。就说她对我们这些老部下的亲和与关爱吧,也常常表现出她独有的"特殊"来。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们离开首长都40余年了,可几十年来,每当逢年过节,总是她第一个给我们寄来"贺岁品"。早些年时兴挂历,便每年寄一份挂历来。这几年不时兴挂历了,便寄一份精致的小台历,外加一帧精美的贺卡。有时,还要夹寄一纸言简意深、慰勉有加的短信,让人读着心潮难以平静。由于首长有这种"特殊"表现,将我们这些老下级(如今也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惯得在首长面前,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这不,年头岁尾之际,老首长的"贺岁品"又如期寄到了。

我按常例,兴奋,欣喜,忙不迭地拆开邮封。谁知拆封一看,顿觉茫然,使我惶惑莫解了。这次老首长寄来的,不再是往常那熟悉的"贺岁品",也没有片言只字的信函,而是一叠剪报。我忙把剪报展开,浏览了一遍,这才明白:啊,原来此次老首长寄给我的,应该说不是信函的"信函",不是"贺岁品",却远比"贺岁品"还要价高百倍。这些剪报,全是首都各大报刊杂志对老首长近年来辛勤耕耘所获重大成就的文字介绍。居于此,更使我对老首长的敬佩崇仰倍增!然而,在崇敬之余,又使我感到十分窘迫,尴尬。因为,长期以来,在我心目中自以为很熟悉、很了解的老首长,如今竟陡然变得陌生了。

我的老首长名叫李文放。她早年毕业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延安女子大学,肄业于延安社会科学院。她曾以战地记者身份,驰骋在各个抗日战场。解放战争期间,她担任过《辽宁日报》、《通化日报》、《哈尔滨公报》主编,当过《沈阳日报》编辑部长。全国解放后,任军队高级干部。后转业到地方,在北京几家新闻单位担任过领导。我是1956年至1958年,在她担任《人民公路报》总编时,成为她的下级的。那时候,她给我们留下了一位好领导、好大姐的深刻难忘的印象。

现在的李文放同志,已经不再任职于新闻界。她有了以下这些"头衔":

著名古文字学家;

甲骨文书法家;

著名秦篆书法艺术大师;

古今秦篆研究第一人。

也有人誉称她为"万州女史","抢救国宝的女强人"。

这些个"头衔"、"桂冠",不是李文放自己戴上的,而是首都各大报刊对她的赞誉。详细阅读这些报刊的报道后,我深深感到,这完全是名副其实的。然而,我还是无法把现实的著名学者、专家,同过去我所熟悉的老首长的形象融合统一起来。我难以消解老首长这种变化的突兀与巨大差异。在潜意识中,就仿佛我熟悉了的生活环境:绿地,蓝天,鸟语,花香,忽然于山明水秀间,蓦地矗起一座巍然耸峙的壮丽殿堂!怎不叫人惊异、惶惑?而这殿堂,又不似那亦真亦幻,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它的光彩夺目,却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这存在,便是李文放同志倾尽毕生心血,皓首穷经,为传承祖国的民族文化所创建的不朽业绩!

1999年,是国庆50周年,也是学术界纪念中国甲骨文发现100周年的喜庆之时。据北京各报载,这年,在北京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令书法界为之轰动的"李文放甲骨文书法展"。

甲骨文能够举办书法个展,此前并无先例,何况展出的佳作有200幅之多。形式多样,书品书风高雅,雄奇峻逸,实属罕见。这一盛举,着实令书法界和广大书法爱好者为之惊叹。

李文放为何能够举办甲骨文书法展?《北京日报》京华周末版有这样的表述:

谁都知道被誉为"万州女史"的李文放,是我国著名秦篆书法家。由她书写的"居庸关"三个篆书大字,刊刻于长城居庸关城门上,熠熠生辉,令人翘首赞叹。那么李文放是怎么爱上甲骨文书法的呢?据她说,这是在考证秦碑、主编《中华篆文大字典》过程中引发出的一种爱好。

李文放在年届离休和离休后的20余年间,呕心沥血,完成了秦代七碑的集补重书,主编成卷帙浩繁的《中华篆文大字典》,被誉为"抢救国宝的女强人"。

关于李文放的历史功绩,还得从"秦代七碑"说起。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兼并天下后,为了视察民情,炫耀王朝权威,举行祭祀仪式,便巡游天下。所到之处都刻石立碑,为其歌功颂德。这些碑称为秦始皇刻石,共有七幢,即:《泰山刻石》、《绎山刻石》、《琅琊刻石》、《之罘刻石》、《东关刻石》、《碣石刻石》和《会稽刻石》。碑文都用当时全国通用的文字--秦篆刻写。传为李斯手书,后人称为秦篆或斯篆、小篆。

秦七碑对于研究秦代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有着极其珍贵的学术价值,而且被认为是书法和金石艺术之瑰宝,历来为书法界所重。然而,历经两千多年风雨剥蚀、人为毁坏,珍贵的秦七碑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仅存《泰山刻石》10个残字,以及《琅琊刻石》面目难辨的残字13行。其余全部湮没,荡然无存。为了抢救濒临绝迹的祖国文化遗产,1979年,文化部批准成立中国秦文研究组(中国秦文研究所的前身),特邀时任交通部要职的李文放,前来主持秦碑研究考证和集补临书工作。李文放的被邀,是由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镇提名的。

李文放热衷甲骨文、秦篆,早有历史渊源。她于14岁投身延安革命。此前,她是四川万县中学的学生。她有一个书香门第家庭,父亲雅好书法。家中饰有篆文匾额和甲骨文楹联多幅。始于童稚时期的教育、濡染,致使她后来对书法、篆书的喜好与日俱增。就是在戎马倥偬的岁月,她也从未间断过此种爱好、追求。

1947年,李文放在哈尔滨,担任《哈尔滨公报》主编时,一天,她在街上行走,发现一个旧书摊上卖《泰山刻石》拓片。她如获至宝,立即买了回来。后经辨识,才知它不是真迹,而是日本人临写炮制的假货。她极为愤慨,认为,如此珍贵的文化遗迹,岂能让外国人糟践扭曲!从此,她立下宏愿--要挖掘、整理、恢复秦篆这一文化真迹。

还在解放前,李文放就四处搜寻篆书碑铭拓片。在工作、战斗之余,每到一地,那里的图书馆、博物馆、旧书摊、碑林,便是她流连驻足之处。她从史料上得知,要研究篆书,莫过于关注秦七碑。因为秦七碑是秦代珍贵的历史资料记录,是秦始皇结束分裂、实现统一的历史见证,还是书法、金石艺术的瑰宝。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她就萌生了集补秦碑的构想。那些年,她虽身居要职,工作多变,但却从未改变初衷。她每天忙完工作,便把全部业余时间都耗费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之中,披沙拣金,扶微钩沉。

许多年过去了,眼看集补恢复秦七碑的工作即将告竣,秦七碑手稿将水到渠成,不料,1966年,一场民族大难降临。她因与丈夫把"文革"初期胳臂被打断的青海省长王昭收留在家,又因为自己解放初期,受党中央派遣赴香港宣传新中国的政策,而被造反派诬为"特嫌",备受严刑拷打。自己长期苦心搜集的1000余册篆文资料和秦七碑手稿,一并被诬为"腐朽没落的封建文化",全部撕成碎片!她也被关进"牛棚",当了"猪倌"。

所幸,这苦难的一页终于被翻了过去。

李文放被调到秦文所,委以重任后,她凭着记忆,凭着坚定的信念,又重新搜集起篆文资料来。

秦七碑的考证,首先从《泰山刻石》入手。为了校正那些石花模糊的字体,李文放率领专家同事们六次前往泰安岱庙。有一次,途中出了车祸,她右脚腕摔伤,粉碎性骨折,住进了医院。可从医院出来不久,她又拄着拐棍来到岱庙东御座,对着《泰山刻石》所余的那10个残字仔细观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揣摩辨认,细细体味着秦篆的演变风格。她还四处寻找出土文物的有关铭文,对照秦公钟、秦公、秦诏版、秦虎符等秦代实物和秦系文字,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论证。常常为一个字出头是多是少,拐弯是大是小,一次次去征询专家的意见。遇有争议,广泛进行讨论,择善而从。

就这样,历时700多个日日夜夜,大的修改有8次之多,终于使《泰山刻石》在她手中由10个字增补到53字、149字、152字、195字......223字。每个字的标准,力求做到与真实相符。最后,李文放以她苦练数十载形成的精湛娴熟的秦篆艺术,按笔意和大小尺寸重书,补齐了《泰山刻石》。经权威鉴定,重书的碑文神形兼备,符合秦代风韵。接着,她又历十载艰辛,率领专家们查找资料,考证历史,不厌其烦,将其它濒于泯灭的古碑1874字,全部集补重书完毕。有识之士称此为"中国书法艺术史上的壮举!"现在,秦七碑已全部集补重书完毕,并通过了论证。已有《碣石刻石》在河北秦皇岛东山公园"秦皇求仙入海处"原址复建。其它刻石,正在陆续复建之中。

在集补重书秦七碑的同时,经过艰苦复杂的考证,李文放涉猎了4000年汉字嬗变的历史,洞悉了中国篆文发展的源流。她认为,篆文在历史上首次成为中国统一的文字,是秦始皇"书同文"的结果。篆文之于实用,后衍为艺术,亦应始于秦。秦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起着十分关键的承上启下的作用。她十分明确,文字是一个民族存亡的根基,没有秦朝统一文字这一史实,就不会有历时两千年屡经天下板荡,至今仍完整统一的泱泱大中华;也不会有人类历史5000年来唯一从未间断的华夏文明和中国传统文化。

从历史上看,有一些文明古国,如古埃及、古巴比伦和玛雅的古代文字,早已湮灭了,今人已不能识读。有的,甚至两百年前的文字,今人也不识其意。这种历史教训,发人深省。它昭示今人:保护好我们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古汉字,便是保护我们民族源远流长的未来!应把它作为一项重要的历史任务去执行。为此,李文放又萌生了"集千年篆体为一书,汇珍贵铭文为一典",编一部《中华篆文大字典》的宏大构想。她认为,编纂《中华篆文大字典》,目的在于整理、保护我国的古文字,既能为今日的教科文等学术界服务,亦可流传后代子孙,并贡献于世界人民。

从此,她又不避寒暑,无冬无夏,无年无节,历七载艰辛,编纂成了《中华篆文大字典》。

李文放主编的《中华篆文大字典》,以秦篆为中心,上追其源,直至甲骨文前数千年的文字萌芽;下溯其流,止于清末。追源溯流,沟通古今。

洋洋大观始于"一"。大字典首篇的第一个字,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划,李文放却考察了30多处出土文物的铭文。单比甲骨文还要早1000多年的陶文"一",她就搜集了20多个。可在大字典的字面上,只录取了4个"一"字,以代表不同出处和典型。几乎每个入典的字,都是她从几十个乃至上百个,或一叠书中选取出来的。

李文放汇集一典的,不仅是甲骨文、青铜器铭文、石刻文字、简牍、帛书等定格的记载,她更注意筛选体现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化精华,侧重于珍贵的篆文资料。如:清光绪十二年立的中俄边界铜柱铭,上有"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可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可立不可移"的铜柱铭被沙俄军队移到了莫斯科,现存于伯力图书馆。八国联军入侵之后,清代书家吴大徵曾试图将铜柱铭拓片(剪裱)发表,清政府因怕得罪沙皇而不准。民国时,又有人准备发表铜柱铭拓片,仍未被批准。李文放查找发现后,第一次将吴大徵篆文拓片《中俄边界铜柱铭》编入了大字典,让其首次公诸于众。

战国时,西门豹治理邺县,破除迷信,修理堤防,人民安居乐业。邺县人民为纪念他而修庙宇,千年后的宋代为他立碑,篆额为"西门大夫庙祀",李文放把每个字都编入了典内。

孔子墓碑上的篆文,"包青天"包拯墓志盖上的篆文全部入典。大典还第一次将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颁发的统一度量衡的诏书、秦兵马俑身上的文字等也收入典内。收集入典的还有刘备托孤白帝城西碑林中的篆文资料,以及岳飞的官印、文天祥的名章、唐寅的官印名章、王冕自刻的号印、蒲松龄的名章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陶文第一次被收入这样的典籍。过去一般认为,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据专家考证确认,陶文比甲骨文还早1000年左右。李文放率古文字专家,从国内31处文化遗址收集到500多个陶文字,她将经专家考证确认与甲骨文有"血缘关系",是甲骨文前躯的20个陶文字,收入第一卷,按年代顺序,放在甲骨文前面。李文放说,陶文的篆文味不很浓,但它让读者看到了篆文之源,汉字之母。

《中华篆文大字典》所收的汉字,都采用原件拓本,尽可能保持原字大小,真实感强,富有韵味。每个字都注有出处,形音义俱全。全书收入字头12300个,超过了《新华字典》。整部大典共20卷,每卷10册,共计6000万字,为《康熙字典》的6倍。我国当代著名古文字学家张政教授,熟悉了解大典的编纂始末,他在文章中有如下评述:

李君文放有感于前人综辑之功已不符今日之盛,乃上空远古陶文,下及近世书艺,博采众籍,广求未曾著录之资料,凡篆文及早于秦篆之古汉字,巨细不遗--所录文字,皆悉心参验海内外诸家之考证,并择善从之,历时三十余载。李君焚膏继昝,寒暑不辍。就正方家,万里不辞。其愿宏志坚,感人至深。

1987年当《人民日报》海外版把《中华篆文大字典》一、二卷即将出版的喜讯公布之后,海内外人士都为之振奋。远在大洋彼岸的伍振权先生发来贺电,称它是"天下第一奇书",并题诗赞曰:

如痴如醉字行颠,

邋遢纯香碧翠烟。

完全丰富没千代,

重要珍奇汇百川。

1991年,《中华篆文大字典》全部编纂完成。中外著名专家组成了《大字典》校审委员会,终审结论认为:"该典体大思周,古朴恢宏,是一部严谨的有极高史料和学术价值的篆文大典。"新华社、《人民日报》、《大公报》、《文汇报》、《光明日报》等海内外媒体又一次发布消息,再次引起了海内外的强烈反响。不少人来电来信祝贺盛赞。

世界各国的图书馆和多所著名大学对这部汇集中华民族文化的大字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称这部大字典是"了解东方文明的工具书"。美国的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国会图书馆东方馆,英国的剑桥大学、伦敦大学当即拍板:"大字典就是卖到20万美元一套,我们也要!"

李文放同志历尽艰辛,卓尔不群,深钻苦研我国古代文字。为集补重修秦七碑创立了巨大功勋。为传承祖国民族文化,编纂《中华篆文大字典》这部国宝级鸿篇巨制。其间,她身体力行,发生了不少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故事。

自1979年9月文化部成立中国秦文研究所以来,李文放当了20余年所长。她是一个既没有工资,又没有事业经费的所长。秦文研究所开办时没有经费。为了筹措必需的经费,她想尽一切办法,如发动所里的同志给人装裱字画,替人代办收洗衣服业务等。所里大事小事,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又要复印资料,又要维修房子等等。有时急需用钱,筹措又来不及,她就自己掏腰包。其实,李文放自己掏钱干事业的事,早不自今日始。还在解放前夕,在她确立了集补重修秦七碑的宏愿之后,为了收集资料,她利用出差之便,到各地书摊收购古字画,有时一次就花掉几个月的工资。为了求人办事,有时她常常用"拿字换"的办法。李文放写得一手号称"中华一绝"的飞白篆书,崇拜者众。遇到困难,需要求人了,她就奉送一幅飞白篆书解决问题。但有些事是花点小钱、送张字幅也办不到的。

1980年,李文放主持的第一幢中华秦碑集补重书完毕,需要出版。一家出版社开价100万元。尽管内行人知道,对于印刷古籍来说,这并非漫天要价。然而李文放身无分文,奈何不得。后经人指点,她就带人去北京的公园里寻觅古砖。60多岁的老人,亲自下到尘封经年、蛛网密布的地下洞里刨古砖。待她上来时,已是满身污垢,从头到脚灰眉土脸。就这样,她们在挖出的50块古砖上,一钉一锤地镌刻出《泰山刻石》223字篆文,自己拓印装订,居然出了豪华本,为国家省了100万。

为了收集秦文资料,一度时期,她成了不记人、不记事、不记路的"三不记"人物。一次,她坐在图书馆里抄录资料,外面下起倾盆大雨。到了闭馆时间,管理员来催她,连催三次,她都充耳不闻。最后,管理员索性锁门而去。当她醒悟过来时,偌大的图书馆已空空如也,她就在图书馆里饥寒交迫,熬过了一夜。

在秦文所,谁都知道李文放有个"一把瓦刀"的故事。那是秦文研究所成立初期,它的办公室就设在前门东大街一座楼房的地下室。其实,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地下室,而是一片布满管线、灰土的楼座子。进驻之初,李文放带了几个人,挥镐弄锹,连铲带撮,又用拖把擦了无数遍,地面才平整了些。没有桌椅,她就从自己住家院借来一把瓦刀,自己学着砌水泥墩子。在水泥墩上搭木条,权当椅子,又搬来别人扔掉的半个乒乓球台当桌子。就这样土打土闹,秦文研究所才得以成立。从此,她带领一批学富五车的古文字学家,坐着地下室的水泥墩,伏在半个乒乓球台上,开始了他们对于中华早期文明的整理、研究、挖掘工作。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了,秦文所从地下室搬到了楼上。但它也只是一套普通居民的三居室,没有装修,设施极其简陋,几张旧写字台,几把没有座套的椅子。惟一一部电话机还经常出毛病。这里的暖壶、茶叶、茶杯,连烧水用的水壶都是她从家里拿来的。

李老早出晚归,中午饭就在研究所里凑合一顿。一次,有位记者采访她,可好赶上吃午饭,也就跟着她蹭了一顿。吃的是炸酱挂面:一碗炸酱,一瓶老陈醋和一小瓶香油。记者问:"就吃这个?"她答:"噢,还有--"说着又从自己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瓶油泼辣椒,欣然告诉记者:"我们四川人无论吃啥子饭,有辣椒就行。"......"在延安,我们也种辣椒,摘下来穿成串,晾干,捣碎......只要有辣椒,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李文放为了秦文事业,什么都豁出去了。她不讲吃,不论穿,不加修饰。老伴贾一平偶尔与她调侃:"我家有位邋遢婆,头发乱得像鸡窝。"虽说是玩笑,老人却顾不了这许多。其实,她家住部长楼,膝下儿孙满堂,论功劳、论资历、论才能,她什么利禄不可取,什么清福不能享?可她从来没有也不曾想过利用职权去为自己牟取一丝一毫的物质利益。相反,倒是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陆续填补到古文字研究事业上去了。为弘扬和发展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她始终苦心孤诣,埋头努力,无怨无悔地做着艰苦细致的工作。

黎明,晨曦微露,一位身材瘦小、两鬓霜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提着个沉甸甸的布手袋,总是第一个急匆匆地走出家门,步行去前门东大街工作单位上班--这就是海内外著名的秦文研究所所长、古文字学家李文放。就在这同一街道、同一时段,她不避寒暑冬夏,不顾雨雪风霜,走过数千个日日夜夜。她皓首穷经、严谨治学、顽强拼搏的精神,震撼着无数人的心灵。首都报纸对她有如下评论:"她的奉献不但来自真挚纯洁的心灵,九死不悔的情愿,更来自保护本国文化必要性的深刻认知、高度自觉与执着的信念!正是心灵上的宏观明慧与高尚的爱国主义精神,促使并激励着这位历经风雨坎坷的老人,长期不懈地埋头耕耘,甘苦备尝,痴心不改。"因此,有人引用《纪念白求恩》一文中的话赞扬她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李文放乐于以"延安人"自居。她公而忘私,艰苦奋斗,延安精神至今仍在她身上闪闪发光。

下篇

2002年5月,我因事赴京,和妻子一同去探望李老。

我按素常联系的地址及很早以前去过的记忆,找到了晨光街10号。然而地形似与记忆中的印象相左。为着准确起见,我上前去询问门卫:

"请问,李文放同志家住这里吗?"

"是。你找李文放,你认识她家的人吗?"我说:"认识--"话音刚落,只见门卫把手往我身后一指:"你看,那不是她家的人来啦!"

我回头一看,正见李老的老伴贾一平老人提着一篮菜走进院门来。贾老也是一位"老革命"。我忙上前向他问好。贾老也还认识我,说:"你们来啦,走,咱们家去。"便领我们朝他家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问:"李主任(我仍按原先她在部队的职务称呼)在家吗?"贾老说:"在。"说着就进了他们3单元1号的家门。贾老抬手向左前方一指:"她就在那屋里,你们进去吧。"我知道那是她家的小客厅。走过去,门正开着。只见李老侧坐在一张小方桌前,与她对面一位女青年在争辩着什么,桌上散放着一堆文稿。李老一脸怒容,屋里来人她也毫无察觉,仍继续和那女青年争辩。我有意提高嗓音,叫了一声:"李主任。"她仍纹丝不动,只把坐着的身子略向前倾,两眼从老花镜上方睨看我:"你来啦,请坐,稍候,我把这事处理一下。"

接着,她又和女青年争辩起来:"你看看这,还有这,你们怎么不按我的原稿印呢?上次送来校样,我也标得清清楚楚,你们也不按校样改,这怎么行呢?!"那女青年辩解说:"是按校样改的。""不对。绝对不是。你把我的校样拿出来!"女青年说:"没有带来。""那你回去再好好看看校样,对照原稿,一定要改过来。每一处都要改,不能马虎!"女青年被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她又指着文稿一处一处向女青年作交待。其间,大约有20余分钟。

我乘此空隙,打量李老,又环视这房间的陈设。李老自然是比我十几年前见到她时又老了许多。只见她满头乌丝已变得稀薄,白皙的面庞已成瘦弱萎黄(这还只是她侧坐着的影像)。至于这屋内陈设,我觉得和数十年前相差无几,只不过更显陈旧罢了。除了屋中央那张小方桌是平常用来吃饭,现在又供李老办公外,四周仅有几把油漆斑驳的木椅。稍像样些的家俱,只有我们坐着的这只双人小沙发,也已破旧。惟有东侧墙上,挂着海军副司令杨国宇送给她的一幅水墨写意画,画名《水牛赞》,是仿照郭沫若的诗意而作。此画形态逼真,寓意悠远。将它挂在李老这间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工作室",堪称珠联璧合。当你欣赏着这牛之力,牛之神,牛之吃苦耐劳,无私奉献,其深邃意蕴,难道还用解释吗?它不就是李老倾一生心血,孜孜不倦,为了传承祖国文化,无休无止,躬耕奋进的像征?

我正沉思品赏着画意,不觉,李老与女青年的"争辩"也已结束。女青年拿回文稿重新复印去了。

这时,李老调整了一下身姿,把侧坐着的姿势转向了我们,并将左手扶住桌边,缓慢地吃力地站立起来--我的天!我那往昔美丽俊俏、端庄娴静的首长倩影哪里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纯然是一位枯瘦衰弱的老妪。她比我从前的李总要矮下一尺,且已弯腰驼背,左腿弯曲,走步一瘸一拐。看到李老这样,我鼻穴发酸,两眶涌溢的热泪几乎奔涌而出。我强忍住泪水,哽噎着,问了一声:"李主任,您的身体,您的腰、腿怎么样了?"

"我身体不要紧,只是腰、腿有点问题。坐的时间长了,就这样儿。你怎么样?"

她倒反问起我来。我连忙说:"我比您年轻,但血压有点高,左膝也有关节炎。"

"哎,你来,我告诉你,这是前几天医生教给我的一种新的锻炼方法--"她说着,向后退了一步,用双手反转过去撑住桌边,然后将左腿提起上下摆动:"这方法简便易行,你回去试着练练。"

她还是一如既往,心中只关心别人,很少注意自己。这使我想起了过去的她--我们那时的好大姐、好领导。印象中的李总形象,一幕一幕就浮现出来。

1953年冬,在祖国北方,已是冰封雪冻,可在南方宝岛--海南岛,却依然温暖如春,草青,树绿,云淡,天高。

这时,我们中南军区工程部队,经过一年艰苦奋斗,在胜利完成海(口)榆(林)国防公路修筑后,全部撤回海口附近,休整待命,准备迎接新的任务。

我们部队,是一年前针对当时紧张情况,临时组建的。1952年抗美援朝战争正如火如荼,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扬言要先攻占海南岛,作为"桥头堡"以进攻大陆。这时中央决定,从参加荆江分洪的10万大军中抽调两个师,组成我们这支队伍(中南军区工程部队),并要求以战斗的姿态,迅速奔赴海南抢修海榆国防公路。记得,我们当时是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海南的。为了提高行军速度,部队轻装简从,大部分武器都上缴了。当时的国民党特务已侦察到我们的行踪,但却摸不清底细,向其主子禀告说:"共军正有一支徒手部队急速向南开进,不知何为?云云......"。

我部到达海南后,吃大苦,耐大劳,坚决执行中央指示。公路穿越原始森林,一路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跨越五指山高峰,战士们以镐锹为武器,向一座座崇山峻岭开战。铁锹使断了,镐头磨秃了,立即投入熔炉熔炼再造;人人双手打满了血泡,结出层层老茧,为了巩固国防,保卫祖国,流血流汗,在所不辞。甚至有的战士在放炮炸岩、推土垫道中,不幸牺牲了生命!经过一年奋斗牺牲,终于开通了全路,保障了国防的需要。

现在部队来海口休整,指战员们才平缓轻松下来。可我们文工团还在忙碌着。这在部队已成常规,每当部队在前线打仗(或执行任务),文工团要紧跟其后宣传鼓动;部队休整下来,我们则要赶排节目去慰问演出。此时,我们正在积极赶排新节目,准备下部队巡回慰问演出。

一天,我们团接到通知:全体集合去南方大学听报告。那时候,信息闭塞,哪有现在的媒体多样!指战员们要获取信息或知识,全仗听政治干部的形势报告。南方大学,是我们司、政机关的驻地。那时学校不知是停课还是放假,校舍正空着。在学校近旁,有大片开阔的草地。部队用草坯堆垒了一方大土台,既能演戏,又是听报告的讲台。

各部队陆续带入会场后,按预先划定的位置,入列坐下,便你呼我叫,争先恐后地拉起歌来。凡在这种场合,我们文工团是"众矢之的"。各部队相互配合,集中"火力"专攻文工团唱歌。我们唱罢一支又一支,正在欢腾喧闹达到高潮的时候,只见主持人--政治部大个子齐协理员走上讲台,来整理队伍了。他招呼大家安静:"各部队注意,安静啦!现在,请政治部新来的李文放主任给我们做报告。李主任刚刚到咱部队,她身体不大好(刚出院不久),一会儿做报告时,她将坐着给大家讲。大家要注意纪律,安静地听。"

协理员刚说完,只见一位女军人从幕后缓缓走向台前。

全场听报告的数千人几乎都凝神屏息,谁也想不到今天做报告的会是一位女首长!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专注到女首长身上--只见她娥眉秀目,脸似圆月,洁白如玉。一头乌黑的卷发拢向脑后,微笑时浅露皓齿洁牙。真可谓美丽俊俏,仪表端庄。主任穿一身长短合体的苹果绿棉军装,与我们所穿土黄色棉军装有明显的区别,从外表一眼就看出,她是从大陆兄弟部队调来的。主任年龄不大,看去至多二十五六岁,比我们文工团女团员们大不了几岁。她虽微露倦容,但却透出一股沉着干练、久经沙场的老战士气质。虽然年轻,但已身居军职高位,由此判断,主任当年肯定是小八路出身无疑。为此,全体指战员对她更加肃然起敬。

李主任在台前站定后,双手向前伸出,微微上举,向大家招呼:"同志们好!大家辛苦了!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适,要坐着给大家讲。"说完,她款款走向临时设置的讲桌坐定,便开始了报告。

李主任操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话音不高,但是声韵铿锵,吐字清楚。她条理清晰,给大家讲了国际形势,讲了朝鲜战场敌我双方的优劣对比。全场鸦雀无声,听得津津有味。这,一方面是报告内容的吸引;另一方面,则是头一次听女首长的报告而深感荣幸的缘故。直到现在,李主任当时报告的内容已经印象模糊了,可她做报告时的举止神态,大家都还印象深刻。

不久,我们部队便集体转业到交通部系统,师、团成了国内几个主要的公路工程局、处。我们文工团也成了交通部文工团。驻地,亦由海南迁广州,由广州迁武汉,由武汉便进了北京。部队转业,分散解体,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李文放主任的身影,更不了解她新的任职信息。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

人生充满了无穷奥秘,时而会发生神奇美妙的变化。我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工作变动,于偶然之间,竟使我与在海南有一面之缘的李文放主任工作到了一起。

那是1956年5月,因为交通部文工团下放到某省,我被留下,调到《人民公路报》社工作。当我去总编室报到时,万想不到,接待我的总编辑竟是李文放同志。李总两年前还是军队高级干部,现在的她,美丽俊俏依然,可绿军装换成了银灰列宁服。在她身上,似乎减少了几分解放军高干的威严,而增加了温文儒雅的气度。由于相见唐突,没有思想准备,我感到非常拘束。李总看出了我的紧张心态,便笑容可掬地招呼我坐下。然后亲切地说:

"冯池同志(从那时至今,她一直这样称呼我),我们把你调来报社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答:"没有什么想法,我服从组织分配。只是我从来没有干过新闻,不知道怎么干,也不知该干什么。"

她说:"那不要紧,只要你想干,有信心,可以边学边干,很快就学会了。"说着,她用右手从桌面一端推给了我一摞书:"--来,你把这摞书都拿去,把它都看完、读懂了,你就会干了。"接着,她又领我去大办公室(那时报社房子少,编辑部都在一个大办公室集体办公),指认给我的座位和写字台。

这就算李总给我安排了工作。像前线指挥官给下级交待任务似的,言简意明,但她给我的却是信任、鼓舞和力量。

我在办公室坐下后,把总编给的一摞书翻检了一遍,发现它们均是《人民日报通讯》、《中国青年报通讯》和《北京日报通讯》。原来,总编给我这些书是有针对性的。我按她的指示,把北京这几家大报的内刊全读了,果然获益匪浅。这些内刊登载的,多是辅导帮助通讯员提高写作技能,增强新闻素质的文章;也有记者交流写作心得,编辑切磋栏目设置、版面安排等文章。重实践,也有理论。我就这样边学边干,逐渐走入了新闻的大门。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个报社是从一家军报转来的,不少成员缺乏新闻业务系统知识,需要学习提高。好在我们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好领导。也是后来我才了解,我们的李总不但是一位军中高干,还是新闻界的老内行。在解放战争期间,她在东北办过许多报纸,对于办报、育人,有一套成功的经验。从后来的实践看,她对办好我们报纸,培养我们这些新人,使用了两种方法:一是"掺沙子",传帮带;二是教育培训,自学提高。为此,她四处奔波,八方求援。把当年跟郭沫若办过报的老报人请来;把《光明日报》的老编辑借调来;把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四川大学中文系的老大学生招来。用这些人作骨干,影响带动新手。还把二三十年代就搞公路运输的老专家请来当顾问。在教学方面,她向北京各大学求援,请来名教授给青年编辑们授课;订立了每周二、五的学习制度。每到学习日,李总自己首先搬来座椅,带上笔记本、钢笔,选定一距离老师讲课最近处(因为她的耳朵在战争中被炮声震坏了耳股膜)坐定,等待老师前来上课。老师授课时,她认真听,细心记,毫不矫饰造作。总编尚且如此,我辈更不敢懈怠。就这样用了两年时间,把我们这些青年新闻干部必备的业务素质补了起来。报纸的发展进步亦很快,从初创时的四开四版、周双刊小报,很快变成对开四版大报,周三刊。文稿质量亦有相当水平。我们报纸编发的新闻,多次被《人民日报》转载,被新华社采作新闻稿。有的文艺通讯,被《新观察》转载。

李总在工作上,从来是以身作则,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那时住房紧,我们报社没有专属的社址。编辑部在北京东四前炒面胡同,与公路总局一处办公;而住宿则在东单栖凤楼渤海旅馆。说旅馆,实际我们只在旅馆租用两间房,作为总编和编辑部主任的住所。其他人除部分家在北京者外,下余我们近20名单身,则是在旅馆对面一家房东为法国老太太的民房居住。由东单到东四,相隔四站地,大约六、七华里。若乘车上班,半小时足够。但要赶在上班高峰,排队挤车,时间就难说了。因那时公交车少,东单东四往返,仅有2、3路有轨电车和13路交通车。为了上班准时并免除挤车之苦,我们有几位青年就步行上班,我便是其中之一。

我那时正年轻力壮,步行上班一为保证时间,二可锻炼身体。所以我每天早早起来,简单洗漱后,便一溜小跑着去上班。然而,当我每次呼吸急促、满头汗水地跑到钱粮胡同附近(距东四约一站地),总能看到同一方向行进着一位女性。这女性,秋天穿一身浅灰列宁服,头上罩一方黑地间黄绿花色的纱头巾;冬天穿藏蓝色外罩丝棉袄,围一条古铜色长围巾。她左手提着个布手袋,右手则像男子似的大幅摆动,上肢前倾着大步流星地赶路。那步态,和当年征战沙场、行军打仗的战士相似。每次,当我跑过她的身影时,总要侧身点头,钦敬地向她致意。因为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总编李文放同志。李总那时虽还年轻,但她早已是军、地高干,司局级领导。像她这样浑身洒满征尘,又落下战争残疾的老同志,本应乘专车上下班。可在我们那个新成立的小单位,仅有两辆旧自行车,还是专供通信员取送大样和稿件用的。但是根据我们了解,即使当时有车,她也不会坐的。因为那时报社都给大家办了乘车月票,但她有月票也不坐。那时她考虑的是如何节省时间,又为大家做出榜样。所以,她每天都比我们更早地起床,然后坚持步行40多分钟去上班。这些年,在北京有不少赞颂她的文章,叙及她的步行上班。其实,那是她数十年一以贯之的老作风,早就不足为奇了。

记得,我刚学习校对那时,有一次,把一个四号仿宋眉题"交通部长"错成"交道部长"了。报纸印出来后,在全编辑部引起了轰动,几乎所有人都对我露出不满和埋怨的目光。我自己亦愧恨交加,难以承受这种压力,赶快去总编室做检讨,并且请求处分。李总听了我的检讨后,态度平和冷静,但却敛起了往日那和蔼的笑容。她说:"处分谈不上,但教训你必须汲取。校对的责任是重大的,所有的报刊都是要通过校对这一关才和读者见面。以后你一定要加强责任心。"她接着又安慰我:"其实,这次也不能全怪你,因为你刚来,校对没有经验,我们又没有仔细关照你。"然后,她给我讲了以后校对要如何注意象形字、同音异体、异义字,组合词组等。还给我讲了《人民日报》有个十三级的老校对,专门给毛主席校对著作的故事。她建议我抽时间可以去北京几个大报学学。后来我按她的指示,和另外两名青年去《北京日报》学习访问了几次,回来后校对质量大为改观,不仅减少了差错,而且还帮助其他责编、值班编辑发现与纠正了不少原稿、校样上的错误。总编多次口头表扬,而且还责成编辑部主任在内部建立"评报栏",要求每一期总校完毕,把发现的原稿与校样上的差错张榜公布,从而促进了全编辑部文字质量的显著提高。

每年,李总要拿出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跑基层。走前,她把日常工作交待给编辑部主任,又从宣传部请来一位高官(有时是部长)替她看终审稿。走时,不带一兵一卒,总是只身独往。下去后,既采访又做发行工作。而更主要的是去开辟基层通讯网,建立地方记者站。仅用一年多时间,我们报纸相继在华东、中南、西南、西北、东北一些主要省市建立了记者站。这项工作是总编亲自抓的。(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才知道,就是在那些下乡工作的时日里,她还为自己潜心研究的古文字搜集了不少资料。)

李总并非只是一个"工作迷",她的思想很活跃(用现在话来说,是开放入时的)。她在生活、情感上,是大家一位好大姐,与青年们相处很随和。50年代中期,我们报社的青年,虽然不少人才脱掉军装不久,但打扮却很时髦。男的大都是西装革履,打领带,戴鸭舌帽(亦名前进帽),或梳大背头;女的则穿各式衣裙,旗袍,布拉吉,高跟鞋,烫卷发。对于这些,有的年长者看不惯,颇有微词。总编听到后,总是一笑置之。她认为,青年人在干好工作的前提下,允许有个性爱好的自由。她自己虽然是从延安出来,服饰崇尚朴实素雅,但她穿着也颇讲究。夏天,她穿黑裙、白府绸短袖衫,也烫卷发,穿中跟鞋。所不同的是她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参与青年们那时所热衷的周末舞会。

报社成立不久,新调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这位记者的花容月貌,堪称我们报社一朵鲜花。这就难免要招蜂引蝶。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三、四青年编辑暗中使劲,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其献媚取宠。所幸这位女记者还能沉住气,在一片情感包围中,尚能处乱不惊,一切从容自如。但到后来还是出了事。

那是1957年12月,这时,在北京的一批专业报纸奉命停办,我们报纸亦在其中。报纸停办,报社人员由中宣部分至各省工作。这时,我们报社有一位原编委(组长),企图利用分配工作之机,要求与那位女记者分配到一处,并要求领导在宣布分配方案时,当众讲明:女记者之所以和他分配一处,是为照顾他的婚姻。李总当然不能应允,一再好言相劝,但他再三不听。最后惹得李总雷霆震怒,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你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有一点共产党员气味吗?我们共产党不搞封建包办婚姻,难道就能搞领导包办、官僚专制的婚姻?真正岂有此理!......"

那位编委被训斥得灰眉溜眼,只好偃旗息鼓。

许多人还从未见过李总这样大发脾气、正颜厉色地训斥人,因为这是在党内。至今有许多当时的非党同志(包括那位受到关爱的女记者),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在李总的关爱庇护下,使那位女记者得以排除干扰,终于在后来选择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如今,那位当年曾经风光艳丽,一度招蜂引蝶的女记者,也已是退休老人了。她的家庭很美满,两个孩子,一个在国内任要职,另一个已被选送到国外留学,即将成为国家栋梁。当她尽享数十年个人生活幸福、家庭美满的光景时,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后面,还隐藏着一位老共产党员赤诚的爱心。

使我永生难忘的是,就在我们报社解散前夕,李总还为我办了一桩婚事。

这时的李总,为善始善终,她成天忙碌着联系商酌,为的是把每一位同志分配到尽可能合适的地方。分配方案确定后,她又按报到时间先后,分批请大家去她家吃饭。像送别自家亲人--兄弟姐妹似的,使大家别情依依,难舍难离!

一天,总编把我叫到她家,对我说:"冯池同志,你不是在上海有个对象吗?赶快写信让她来,趁你还未离开,就在北京结了婚,然后一同去新单位,你工作就安心了。否则,你一个人到新单位,人地生疏,这个问题难解决。"--我听到这话,一时愕然不知所措。报社就要解散,工作重新分配,这时的我,脑子里考虑的只是如何到新单位去工作,至于个人的对象,婚姻,我连想都没有想。可是总编却周到地替我想到了。我还在惊愕之中,总编又催我:"还愣着干啥?快去写信呀,你只管写信约她来,来后,结婚的一些事我来替你办。"

我只得从命,回宿舍写信。

爱人收到信后,也很通情达理,如期来到了北京。

果然,就在我写信约爱人来这过程中,总编又为我的婚事忙起来。她叫来两位女编辑,替我缝制了两床新被子:一床粉红龙凤花缎被,一床蓝地红花棉布被。又在旅馆新租了一个房间作新房,叫几位男编辑帮忙替我打扫布置了一番。

我的婚礼现在看来虽说是简便,可在当时要算是很热闹的,因为它是由总编亲自替我操办。婚礼仪式也是在总编家举行。总编是主婚人,也是证婚人。她既代表婆家又代表娘家讲了一番热情洋溢的祝福和鼓励的话后,婚礼仪式就告完成。来宾都是我们报社的同事(除了先期报到走了的,其余都来了)。大家对我俩戏耍、调笑、逗乐了个够。然后,便去入坐两桌丰盛的婚宴。这两桌婚宴,也是总编拿钱为我置办的。几天前,她就托人买了足够的肉食、菜肴。结婚那天,又由她的老母亲亲手主厨,精心烹饪了以川味为主的两桌美味佳肴。什么走油肉、回锅肉、宫保鸡丁、红烧鲤鱼、鹅脖卷等,更为稀罕而又富有特色的一道菜,便是川人爱吃的"魔芋豆腐"(是她母亲从老家带来的)。那是一种灰色的形似豆腐却比豆腐吃着精软舒爽的美食。不仅四川人爱吃,大家吃着也很喜欢。品尝之后,至今犹印象深刻。

婚宴后,总编又拿出事先买好的一疋红绸,几位女同事巧手结了一个大红绣球。然后,几位男士在前簇拥着我,牵引着几位女士在后护送着我的爱人,穿过栖凤楼胡同,去渤海旅馆入洞房。一路之上嘻嘻哈哈,热闹的场面逗引得胡同里的居民都出来围观。

婚后,第二日起,总编又特准了我一周的婚假(延迟一周去新单位报到)。那时还没有"蜜月"这一说,谁结婚了,领导给几天假期,就算很幸福了。于是,新婚的我俩便利用这一周婚假,把北京的主要名胜景点:故宫、北海、景山、天坛、颐和园、香山等地游览了一遍。这些地方,我在北京工作期间,也曾来过,但今次再游,感觉自然又大异其趣:一是新婚燕尔,我与爱侣共同观赏;二是就要离别京华了,就像和老朋友晤面辞行似的,深感京地之一草一木难舍难离。我爱人的感情与我又有不同,她是第一次来北京,青春年少又逢新婚佳期,与丈夫相偕同览京华名胜,其兴奋、喜悦,自是难以言喻。

在那段幸福、甜蜜的日子里,我俩始终都处于激动之中。然而在喜悦、兴奋之余,想起领导的关怀,我内心真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每到夜深人静,我想起自己的身世,想到这次"特殊"的结婚,心潮便汹涌澎湃,激越难平。我是个半孤儿出身,从小失去母爱,又无兄弟姊妹,自参加革命部队以来,同志们待我亲如手足,领导又不断关怀培养,已经使我很幸福了。现在,总编又亲自为我操办婚姻,即使是至亲骨肉,也未必能如此啊!何况我自幼并未领略过母爱与手足亲情呢!想到这些,我禁不住热泪横溢。爱人最了解我的心情,当此时,她便良言相劝:不要太激动了,以后到新单位,很好地工作来回报吧!

事隔多年,有一次我去北京看望李总,谈起这事,我说:"主任,你那时对我们太好了!"没想到她却说:"嗨,我那些都是从延安学来的。"

接着,她就对我讲起了她的经历--

十一

李文放同志原名李德英。她出身在书香门第家庭。大哥李德新,是一位共产党地下党员。由于从小受大哥影响,又接受了抗日宣传,14岁(1938年),她便独自离开四川万县中学,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考取了办事处当时正在招收的护士班。之后,由重庆到西安,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派人护送到延安,便被编入抗日军政大学女生二队学习。

李德英那时是队里年龄最小、个头最低的小鬼。部队发给她棉衣,又大又长,穿在身上,袖子全笼了手,还空出一大节。下摆到了膝盖,像件小大衣。正因为她小,处处受到队里比她年长的女同志们的疼爱。特别是指导员彭克瑾(清华大学毕业),更是像大姐呵护小妹妹一样,替她把棉衣袖和下摆剪短,又细针密线地缝好,使她穿上舒适、服贴。每天晚上,指导员总要在深夜起来查铺,替同志们盖被子。特别要细心查看小德英,给她掖掖被头,压压被脚,生怕她着凉感冒。指导员还抽出时间给她补衣服,缝被子护里。就是革命部队这种春阳般温暖的深情、挚爱,净化了她的心灵,溶化在她血液之中。使她在后来身居领导岗位时,又把这种深情、挚爱播撒到我们身上。

李德英那时年龄虽小,革命意志却十分坚定,理想抱负亦很远大。究其原因,还是大哥的影响。她大哥那时做地下工作,分工在少数民族地区,很少回家。记得,她从小学到中学,大哥才回过几次家。但每次回家,都要给她讲许多革命道理和新鲜的故事,比如讲给少数民族作宣传的故事。大哥说,少数民族生活十分穷苦,他们又没有文化,因此,要对他们讲革命道理,就要用很通俗的语言。大哥给他们讲了"红汉人、白汉人"的故事。他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红汉人,一种是白汉人。红汉人就是共产党和红军,白汉人是地主老财。干人(穷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和红汉人一条心,支援红军打胜仗。打倒了白汉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小德英那时就问:"共产党最大的官是谁?"大哥说:"是马克思。他是德国人。马克思很伟大,他和他的好朋友恩格斯一起办《莱茵报》,在报上写文章,领导世界人民闹革命。"大哥这些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革命的种子。那时候她想,共产党多好呀,它能帮穷人办大事,让穷人过上好生活。自己长大后也要闹革命。为此,当她14岁毅然离家,到延安投身革命,在抗大报名时,便用"莱茵"二字取代了李德英真名。其含意不言自明,那就是无限崇仰马克思。(直到现在,她的抗大早期同学见了她还叫"莱茵",而不知李文放其人为谁。至于李文放又是何时改称的?那是解放战争后期的事了。)

莱茵那时懂得,要干好革命,就得勤奋努力学习。因此,她在延安时,勤奋好学是出了名的。毛主席都夸奖过她,称她是"刻苦学习的小鬼。"

在延安抗大、女大上课,听报告,都是在广场(操场)。莱茵年小,个子也小,每次都是坐在前排,离主讲人只有一两米距离。那时常来讲课、作报告的,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张闻天、林伯渠、邓颖超、陈云、王稼祥、李维汉(罗迈)等。首长们来讲课时,在广场前放一张条桌,条桌旁搁一只大白铁水壶。通讯员倒满一杯水,放在桌上后,就去干别的事了。首长在讲课中间,水喝光了,或凉了,小莱茵便常常离开座位,去给首长倒杯水。这样,一来二去,常来讲课的人都认得她。那时,毛主席见她写笔记很认真,一次还看过她的笔记。见她密密麻麻写满一页又一页,便随口说了那一句夸赞她的话。

抗大毕业后,本应上前方打仗。还是因为她小,个头不比一杆老式步枪高,便转入女大继续学习。在女大,她学了新闻专业。毕业后,去《新华日报》实习。在老记者邓友星的带领下,采写了不少新闻报道。还写过一篇题为《秋收》的散文,发表在《新华日报》副刊,并得了奖。1945年初,她离开延安,随部队一路转战,由西北到了东北。从此,她以笔为武器,驰骋在东北各个战场。既是战地记者,又当报社主编。她先后编过《辽宁日报》、《通化日报》、《哈尔滨公报》、《沈阳日报》等。直到1949年初,她随四野部队入关,在北京,又一次见到了毛主席。

在随四野入关途中,陶铸同志(时任四野政治部主任)曾对她说过,拟让她给四野办一份报。但到北京见到李维汉(时任中央统战部长)后,因为一项特殊任务需要,就把她临时调入统战部待命。1949年3月,统战部在北京召开会议。散会那天,毛主席来讲话,并看望大家,与大家合影留念。这时,李维汉看见她,就一把将她拉到毛主席身边,说:"主席,你看她是谁?"毛主席扭过头一看,操一口湖南口音道:"唉呦,是小鬼呀,长得个高啦!来来来,我们照张像。"说完便向左面靠了一步,腾出了自己已经站定的中间位置,让李文放填补进去。然后叫摄影师快照。现在,从照片上还能看出,李文放是在中间位置,毛主席则站在了侧位。

不久,李文放受中央派遣,去香港执行一项任务,即向逃离大陆的资本家宣讲新中国的政策。这项任务的完成,为国家和人民立了功。孰料,在文化大革命中竟成了她吃尽苦头的"罪过"。这是后话。这里还需补叙一笔,即"莱茵"其名,是何时更改为"李文放"的?

那是1945年,她随部队转战到东北不久,这时日寇节节败溃,抗日即将胜利,全国解放已为期未远了。此时,有一批老干部原先用化名掩护革命的,现已陆续改用了真名。她大哥李德新已改成了李文新。她闻讯后,也起了改名的念头。由于切望全国解放,便将"莱茵"别名改成了"李文放"。关键在一个"放"字,盼望祖国早日解放,以一"放"而铭其志!

十二

两年前,我去看她那次,谈话中,还向她提过几个问题。

其一,我问:"主任,我记得办《人民公路报》那阵,有一年,想请毛主席写个报头,为这事,您踌躇再三,想求当时的交通部党组朱理治书记帮忙,请他利用去中央汇报工作时,请毛主席题写。后来我才听说,您与毛主席早就熟识,为何那时不亲自去找毛主席?"

她答:"那怎么行?得按组织原则办事。我没有正经大事,不能随便去见主席。否则,主席认得的人多啦,都随便去见他,他还怎么办公?"

其二,我想起那次去同仁医院看她,巧遇舒绣文的趣事,向她提问。

那是1961年,我去北京,听说李总因病住了同仁医院,我去看她。正遇见著名电影演员舒绣文也在看她。当时,李总住的病房是套间,我去敲门时,李总在里间有事,是在外间的舒绣文给我开的门。舒见我行色匆匆,像是外地来客,便问:"找谁?从哪来?"我说:"我从山西来。李文放同志是住这屋吗?"舒连说:"是,是。"随即向里屋喊道:"文放,'有朋自远方来',你快来迎接。"李总忙从里屋走出,一见是我,招呼我进屋,然后把我介绍给舒绣文:"这是我以前的部下。"又指着舒绣文问我:"你认识她吗?"我答:"认识。"舒绣文脸上现出了疑云:"你认识我?在哪认识的?"我答:"在《一江春水向东流》电影上。"她一听哈哈大笑,李总也笑了。

想起这事,我问李总:"主任,您和舒绣文很要好吧?"她答:"舒绣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影艺界还有一些好朋友。"我半玩笑地对她说:"您很喜欢电影演员,当初您要是也做演员,用现在话来说,早就成明星大腕了。"

她莞尔一笑,道:"嗨,朋友归朋友,其实我连电影也很少去看,没有时间看。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各有志嘛!我这个人从小就是'不爱红装爱武装'。我14岁到延安,学习了几年,以后一直随部队拼杀在各个战场。到东北后,连着办了好几个报纸。那时报纸主要服务于战争。所以解放东北的各大战役我都参加过,什么'三下江南'、'四保临江'、'长春外围战'、'打锦州'、'黑山、大虎山战斗'、'塔山阻击战'等。不是一般地参加,而是跟部队冲杀到前沿。那时办报条件差,人员少,一人要顶几人用。我办那些报纸时,既当主编又是战地记者。你不随部队冲杀到前沿,哪里来的新闻真实性呢?我现在的耳病,就是当时参加那些战役,被隆隆的大炮声震破了耳鼓膜。那次我住同仁医院,其实主要是治疗耳病......"

我接着又问她一个话题:"按说,从部队到地方,您一直都做新闻工作,后来怎么又研习了书法,搞起古文字学研究来了呢?据说您老早就做起这方面的学术准备了,我们那时谁也不知道。"

她说:"离休前,我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做新闻工作(包括教学),也做过一些其他工作。那时练书法,研究古文字,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因为当初未想到能干成什么,所以不敢公开。直到1978年,我在交通部工作时,一次下乡搞调研,路过白帝城,我有感而发,用篆书题写了一首赠诗,诗文是我自己编的:

白帝古城入云端,

纵览兴衰千百年。

喜闻长江日夜颂,

旷代盛世数今天。

不久,这首诗被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关鹤童发现。他如获至宝,大加称赞:"哎呀,这是高手写的,大手笔,这是秦篆!"他把诗带回去,就向黄镇部长汇报。黄镇部长指示赶快查找写字人。后来查到是我,又指示马上与交通部协商借调。把我借调来后,立即成立秦篆研究组,由我负责。文化部为什么那样着急呢?原因是发现了日本人搞《秦篆法帖》,是伪造的。文化部便急了--秦篆是祖国的艺术瑰宝,自己不搞真品,岂能让别人伪造!--从此,我也就步入了秦篆研究、古文字发掘的殿堂,从集补重书秦七碑,到编纂《中华篆文大字典》,后来又研习、整理古文字(陶文、甲骨文)。现在,我正在思考,准备编修'秦史'。"听了李总这一席话,面对这位衰微病弱的老人,想想她辉煌壮丽的业绩,聆听到她掷地有声的决心,不由我心潮激荡翻滚!是呀,40年前,这位俊美过人的女性,她把青春与美丽奉献给了解放战争和党的新闻事业。而近40年,为了泱泱华夏的文化传承,她又义无返顾,投入了全部身心。如今,她的满头乌发已被霜雪浸染;她如花似玉的容颜,也已萎黄干枯;她窈窕轻盈的身姿,已成弯腰驼背。可对这一切,她丝毫不以为意。本来,作为离休干部,她可以凭借国家提供的优厚待遇,颐养天年。可以将自己保养得白皮细肉、鹤发童颜。可她摒弃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在这位老共产党员的"生活字典"里,只有劳动、创造,没有享乐、休息。她把自己节余的(有时甚至是全部)工资,都贴补了秦文研究事业。直到现在,年过八旬的她,依然像一列永不停歇的列车,一往无前地开进!

这时,我恳切地劝慰她:"主任,您现在已大功告成,可以停歇下来,保养保养了。"可她却说:"不行,我现在是箭在弦上,欲罢不能了--"接着便打开了她的话匣:

"因为集补秦碑和编纂篆文大典,接触了大量文字材料,使我深入思考、研究了秦史。我国现在有二十四史,独缺秦史。可秦史对于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是不可或缺的。秦,这个朝代有很多优长,至今仍影响着我们,并为我所用。不仅在我国,甚至也影响着周边的国家,如日本、韩国、朝鲜、越南等。它的大一统思想:统一郡县制,统一法治,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一切都围绕统一,这便于民族文化交流,便于团结,增强凝聚力。另外,它兴利除弊,注重长利,如修都江堰,修灵渠、郑国渠,至今我们还用着,长期受益。特别它注重法治,搞了许多律制条文。秦是最早重视法治的国家(君主制)。秦律有18种,种类繁多,规定非常明细。如有'田律',规定农民应当如何种田,下雨后如何保护农田等。还有不许砍伐森林。还有'厩院律'是规定如何饲养牛马的,把牛马喂肥壮了,有奖。它搞奖优罚劣。秦很重视知识经验积累,注重文明的传承。它以前是个很小的国家(赢秦以前),后来承袭了周的许多文化、文明条件(比如医术等)。秦的医术是很高明的,晋国人有病要到秦国去请医生。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秦的最大缺失、弊端,是它并不代表人民利益。它所推行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皇权统治。为此它重徭役,实行严刑酷罚,把自己置于人民的对立面,不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痛痒。像这样的王朝,即使它再有丰功伟绩,人民也不会拥护,最终必然失败灭亡。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嘛!我们研究历史,就是要总结经验,借鉴当代,预知未来......

"现在,我们正在积极争取为修秦史立项。已经向国务院打了报告,正在等待审批。我决心争取在有生之年,要把秦史编纂完成。"

她一口气给我讲了近两小时,虑及她的健康,我不忍再让她讲下去了,便结束了谈话。

告别李总前,我又一次打量她这间非凡的小屋。发现在东壁和条桌案上,悬挂和摆放着一些熠熠生辉的奖状、奖杯和荣誉牌匾,都是近几年中央和有关部门颁发、赠送给她的,以表彰奖励她在秦文研究和古文字学方面开拓研究的卓越贡献。其中,有"学习和实践三个代表"荣誉镀金匾,有"二十一世纪杰出专家"入编证书,有"中国当代杰出共产党人"入编证书等等。鉴于她在传承民族文化方面所作的杰出贡献,在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期间,她还被列为《中国妇女风采录》一书所撰写的一百名女杰之一。

我看着这些金光灿灿的奖牌和奖品,仿佛看到的是,李总为传承民族文化所建构的那巍巍殿堂的美丽光环与铮铮柱础!我深信并且热切盼望着李总在有生之年,一定能把秦史编纂完成。她一生所求索和构筑的民族文化殿堂,将越垒越高,并将光焰万丈,永照千秋!

猜你喜欢
篆文
篆文本《仪礼》的编刻出版与经学史意义
篆文之旅:朝鲜篆文
难写字
肘(zhǒu)
根字练习(五十)
咱们最初是啥样
咱们最初是啥样
咱们最初是啥样
咱们最初是啥样
咱们最初是啥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