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力挺
要不是为了爬树方便,把鞋和袜子都脱了下来,打着一双光光的脚板,他是会去帮她捡那些荚壳的。好多荚壳都掉到石头旮旯里去了,很不好捡。女人想到了这点,说:
“把鞋子穿上吧。”
“肥吗?”他像没听见,关心的是别的事。
女人便回答:“肥得很。你看,这荚壳又大又长,里面全是瓤。”
她看见,他的注意力又没有在这件事上面。
男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这使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神志举止却有着一股老成,尤其是在闷声不响地朝什么东西打量的时候。眼下,他正在往一株木棉树看,这株树长在山坳的下方,铁道保坎的上头。要是看得开阔一些,仔细一点,也就能分辨出,山坳里的五六株木棉树都已被他们打过,还挂着荚壳的就只剩最下面的这一株了。女人走过来时,逮到了他的目光:
“怎么,还要去打那一株?”
“为啥不去呢?”他说,朝女人手里瞥了一眼。这一眼令她有点不好意思,那只麻袋在手里提着,有大半截还是空的,摇来晃去,就像个纺锤。
“是还得再打点儿。”她说,又添了一句,“时间还早呢。”
“是呀,时间是还早呢。”
在地上,女人也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从侧面看去,她显得秀气。转到正面去看,这种评价也不会出多少误差。她的秀气并不是说那副齐耳短发是如何,一身涤棉布的衣服又怎样,这都只是极普通的铁路家属妇女的打扮装束。而是因为她的鼻梁和嘴角长得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这个秋天里草色变得很是枯燥单调的山坳里,她那一双眼睛中像是积盈着两汪清亮的泉水。野外的寂静又将一丝迷惘朝那里面投射下来,使她朦朦胧胧地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愁绪。
“吱”的一声,一只山雀飞过。她说:“等会儿回去,我们还是走原路吧。”
他像是没有听见。
这天早晨,他们从车站走来,原本是可以经过那条隧道的。
隧道离车站的站台不远,顺着铁道走,大约只有五六百米。穿过隧道,就能爬上这边的山坳。走过来的时候,她在后头跟着,有些紧张。他肯定是要穿过那条隧道去的,肯定,因为这样最近便。快走到隧道口了,他却一下往左转,走上了那条从铁道边斜出去的山路。走山路翻过山梁也能到隧道另外一头的山坳里,只是路要绕得多,也难走得多。她没想到他会走山路,而不是便捷地穿过那条隧道,心头却好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丈夫调到这里来当站长,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丈夫工作顺手,她料理家务也有条有理。虽未生育,身边显得有些冷清,她却生来就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没事总能找出些活儿在手头混混。现在她盯上的是家中的那几只枕头,非得要用木棉来换掉那本来已够松软的芦花芯子不可,也许是这儿遍地都是木棉树的缘故吧。在车站,遇上什么事她总能找个人来帮帮忙,常来帮忙的就是他。他是车站上惟一还打着单身的职工,一请就动,但有时也会遇到点料想不到的麻烦。她记得,那一次是请他一起上山扯草药,也是到这边的山坳。丈夫调车时扭伤了脚,想扯几味草药来敷敷。但是,穿过那条隧道时她就慌了。隧道只有两三百米长,算不得什么,但走到中间黑瓮瓮的那一段,他突然撇下她就自顾自地往前跑,她吓坏了。一个人麻着胆子摸出来,开口就嚷:
“你干什么呀!”
“那你干什么?”
“我……我干了什么?”
他盯着她,没言语,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她记得,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猛地,铁道上有根枕木绊了一下脚,慌乱之中,她抓了前头他的衣袖一把,这不算什么吧,没想到他一个人抬腿就往前面跑,就像是后头追来了一头猛兽。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和老婆离了婚的,在这些事上头难免有些敏感,尽管如此,还是觉得他这人有些古怪。
这次他刚出差回来,神态举止上有了些变化。他不像过去那样爱说笑,自个闷着的时候多。就说最下面的那株木棉树吧,今天早晨,他们最先就打它的旁边经过。
“先打这一株吧,”女人说,“你看它的荚壳多肥。”
他像没听见,只顾提着两只空麻袋在前头走。
女人又说了一回。过了半晌,他才应了一句:“下来再打吧,上面还多呢。”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
她不好勉强了,只好跟着他沿着山膀子往山坳上走。走到上面,果然有好几株挂满荚壳的木棉树。停下来要动手打了,他却又回头往下看。
像现在一样,他在看那条隧道,和最下面的那一株木棉树。
隧道就在山根下面,张着一个口,静静地卧在铁道的一头。离隧道口不远,铁道旁边的保坎上,就长着那株木棉树,高高大大的,挂满了又肥又长的荚壳。
木棉树吸引着他的目光,他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好了,我们下去吧。”
“真的还要去打那一株?”
“怎么不去?你不是一上来就叫要打吗?”
女人这才无话。
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了自己的高大和壮实。
他们很顺利地就将所有的东西搬运到了下面的一个土坪上,那株木棉树就长在土坪靠里边的一角。土坪朝外倾斜,不远处就是铁道边上的保坎,保坎上砌出了一道石梯,可以直通下边的铁道,要打树上的荚壳,就在这土坪上动手。从山坳上下来的时候,他一只手拎着鞋袜,一只手护着肩上扛着的那只麻袋。麻袋装得鼓鼓的,是他们一番劳动的主要收获。幸好木棉荚壳不沉,看起来像扛着一坐山,实际上只托着一团云。女人却有点像叫花子,她将那条只装了小半截的麻袋甩到肩后头搭着,一只手扣住袋口,另一只手拿着一根丈多长的竹竿。竹竿是用来在树上打荚壳的,这副模样,使她显出了些活泼。
“上去吧,我就爱看人爬树。”
“上去,当然啦。”他也显得很是踊跃。
要上树了,却又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在他看过来的目光中,她感到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他开始爬上这最后的一株木棉树。
左一脚,右一脚,他爬得有些笨拙。他先伸出手去,抠牢那在树干上凸出来的癞疤疙瘩,然后再收腹提脚紧跟上去。树干有水桶般大小,人贴在上面,浑身就没有哪块肌肉能够偷得了懒。他显出的就是这样一副不太雅观的姿势:吊着屁股,一大块光背脊亮露在腰间腻黑的皮带上面,上衣在胛肢窝里缩成了一团。嘴歪咧着,像是害了很厉害的牙痛……后来好了,他的手终于攀住了树干上的第一道枝桠,再收脚去勾住,像山猴子一般翻上去,坐起来。又往上举着枝桠爬了几截,直到爬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为止,那里离树顶只有几公尺远了。他停下来,在树杈上站着,让人以为他是还要往上攀。因为,要打荚壳的话,人就应该在树杈上坐下。
其实,他不过是在朝四下里观望。
四下里都是山,都是高低起伏的黄褐色的山峦。山的展示和山的围场。
两根银亮的钢轨,倏忽从那边的山背后转弯过来,顺着看去,人也好像是跟着在溜奔,在穿突,实际上他真有这种感觉,眼睛舒舒的。不过,银亮的钢轨在这边的山脚下又倏忽消失了,就像两缕光束,正在欢快地延伸,延伸,猛然间就被遮断了一样。遮断光束的,就是那条隧道。光束还会出现的,在山的另外一头,他知道,不过,在它欢快的奔跑途中,就被那条隧道吃掉了一截,黯淡了一截,所以,他尽量不朝那条隧道看,努力地不看。
这时,她的声音从树下面传了上来:“递不递竹竿?”
“递,递吧。”他像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女人于是开始给他递竹竿。
从树上看下去,她差不多只成了一个活动着的点,这是只能见到人的头顶和一部分肩头的结果。眼下的事又都是为这个不大好称为人的图形存在着的,他便机械地开始动手做。他先将一根绳子垂下树去,捏紧一端,待她用绳子的另一端将竹竿系牢后,他再慢慢地往上拉。绳子是爬树时系在腰里带上去的,竹竿拉上树来绳子就没用了,他把它扔了下去,将竹竿较粗的一头捏在手里,分开脚坐在枝桠与树干的结合部,两腿用力将树干夹紧,这样,一切便准备就绪了。他叫了一声:
“我打了。”
“打吧,打。”
女人往旁边挪了挪。从树上看去,她此刻像是个下方带着矮脚的圆。
“打啦!”
“打。”
“打——”
他开始打了。
啪,啪,啪……地面上起了一层密集的“哚哚”声,就像是夏天刚坠地的第—阵骤雨点,这是那第一批被扣下来的木棉荚壳的声响。
女人开始活动了,像先前收拾坡上面的那几株木棉树一样,弯腰,直起。走动。再弯腰,直起……木棉荚壳真是个好东西,剖开将瓤子掏出来,铺在太阳下面晒,慢慢地,平地上就会浮起一层又轻又软的白云。这白云让人舒心,让人温暖,让人安安稳稳地依托上去,给人带来一个又一个甜甜蜜蜜的梦境……眼下,她首先要做的是将它们从四下里拾起来。而他,正在树上奋力地挥动着竹竿,扣得那些荚壳就像轰炸机上扔的炸弹一样倾泻到地面上。
树下面,她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往上望——忽然,一切响声都停止了。
“累了吗?”
像是累了,因为他已经把竹竿在树枝上横放了,自己仍坐着,她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矛盾的模样:说打吧,已经停住了手。说累了吧,又没有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他只是说:
“你想歇的话,就歇。”
她也就坐了下来,垫着一段露在地面上的老树根。
又该朝四面观望了,这是他每次在树上作短暂停歇时总爱干的事。但这株树上像是长了毛毛虫,他坐在上面很不安生,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几分钟过后,又古怪地叫了一声:
“嗨!”
“要打了吗?”她吓了一跳。
“不。”他说。
树下的她,又朝上面睁起了两只亮亮的眼睛。
“要说啥呢,你?”
闷了一闷,他说了:“我……我出差了。”
“我晓得。”女人放下了头,像对这没多大兴趣。但一下声音又带上了笑意,“刚回来就劳驾你出来爬树,是要叫我好好地谢谢你,是不是?”
她听见他说:“不是。”
不是又是什么呢?
“你知道这次我去了哪些地方?”
“不就是去了铁路局里么。”女人显得无心,“车站搞‘百日无事故活动,叫你去取经的。”
他在树上摇了摇头。
女人一下变得有点乐:“对了,我知道你还去过哪里。你一定去过……”
“哪里?”
“你不就是顺便回了老家吗?去看她去了,你一定回过老家。”
像是真回老家去过似的,他愣了一下。随即,声音就出来了:
“我还去了一趟石阳。”
“石阳?你……你去哪干吗?”这回,有些发愣的是她了。
“我在那里有个熟人。”
“熟人?谁……”她有些胆怯,不大敢往下接话,但马上要停住又是不可能的,“谁……谁是你的熟人?”
他清清楚楚地说:“黄祥苏。”
她顿时哑默。
这种哑默真令人尴尬,刚才还兴头十足地说着,怎么一下子无话?地面上也长了毛毛虫了,她难受地扭起了身子,左移,右挪,手拿起又放下,头低着没抬。隔了一会儿,她一下从那条老树根上站起:
“你下来吧。”
“下来?下来干什么?”
“不打了,你下来。”
……
事情不该由她来铺排,他认为,便没有理睬她的话,将那根竹竿重新在手上拿起,又开始打。在树上,他比刚才打得更急,更狠,直打得满树的枝叶噼啪乱响,翻飞摇动。在树下,她仰起了头,满眼惊疑地将他盯着,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当他将一只手重新又放回竹竿柄上时,她在树下惊叫了一声:
“哎哟!”
他没管她,已在开始往树下滑。
“哎哟,我眼睛好痛,掉进渣子了!”
他不管这些,只是尽快地下树,好像这些全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偷偷地将一把泥土揣在上衣口袋里,上树过后,趁她刚才仰头往树上望时,猛地将泥土撒下去……女人双手捂着眼睛,蹲下了身子。他已从树上落地,并开始整治起自己的装备:穿上袜子,鞋子,将挽上去的裤腿放下来,仔细地系紧了两副鞋带。
这时他才说:“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女人感到,他在逼进身。两眼睁不开,却放下一只手来挡着。
“没什么,只是眼里掉进了渣子。”
“我看看。”
“没啥,揉揉就会好的。”
“让我看看。”
“你……你要干什么?”
猛然,他和她抓扯着,在地上翻滚起来。他在抓她,扑她,拖她,尽力想将她控制在手里。女人则在拼命挣脱,哎哟啊呀地大叫着,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一声不哼,只顾龇牙咧嘴地使劲,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叫喊:
“不去!不去!我不到隧道里去!”
睁不开两眼,不知她怎么知道,他想弄她去那条隧道。
果然,他推拉着她,竭力要往那条隧道里走。
其实,要不是两眼被泥土扎得睁不开来,在这场搏斗中,她是完全可以占据上风的。不仅不会被动,甚至还可以拿出力气来狠揍他一顿。从骨架身坯来看,他明显要比她矮小瘦弱,她也要比他大上几岁。而且,为什么要将下面的这株木棉树放到最后来打,自己的两眼中为什么又会一下子掉进那么多的“渣子”,她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便异常地愤怒,愤怒的女人不是头狮子也是头老虎,男人是很难对付的。但是,猛然间她就安静了下来——猛然之间,那样愤怒挣扎着的她一下就变得软弱,顺从,服服帖帖,像是个木乃依,乖乖地听从着他的摆布。
黑暗中——被泥土扎痛了的双眼仍然睁不开——她听见他在这样说:
“听着,你好好给我听着!你男人不是一站之长吗?老子过去也是个管着一班人的值班员呢,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我问你,他是不是正在车站搞‘百日无事故的活动?搞好了是不是就想往上头爬?爬到车务段,分局,甚至铁路局里去,当大官,更大的官。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但是你知道吗,我只消发错一个信号他就完了,美梦就全完!原来我带班搞‘创优时,班里的那个小蟊贼就是这样弄我的,就是这样……老子打折了他一条腿!现在,我被撸下来只是个扳道员,还有逑的怕头!大不了再挨个处分,但你男人的心血就白费了,前程就全没了,升官的美梦也彻底完蛋,哈哈!所以,你现在给我听着,好好地听着,只要我们好就什么都好说,否则——哼!乖乖地跟我走吧。”
她没犟,不敢犟了。也没再喊。她眼前晃动着的只是那个地方——黑黑的隧道。黑黑的,隧道中段有个耳洞,是为养路和巡道的工人歇脚避车而备下的,转弯进去,再转弯,地面上有一堆乱稻草……耳洞,在这条隧道里面也有。她发起抖来,浑身哆嗦得不行。但基本上又是自己在走路,他抓着她的胳臂,在后面推搡着。一边走一边仍在发着威胁。
隧道。黑黑的耳洞……很响地,道渣在脚下“咔嚓”了一下。
踩响了道渣,就是走上了铁道的标志。走到这里,位置就变得不大好感觉了,铁道上的路都是一样的。她睁不开眼睛,机械木然地摸索着在他的推引下走着,觉得是早就走进了隧道里,身子便哆嗦得更加厉害。这时,她听见他低沉地说:
“坐下。”
像被人“唰”地扔下的一条口袋,他刚一放手,她就瘫了下来。
慢慢的,眼中有了些光亮,能睁开一点眼缝了,这是她一直在用手绢揉擦着两眼的结果,泪水也帮了大忙。她一直都在哑声地哭着,加上泥土扎出的眼泪,前胸的衣襟已打湿了好大一片。光亮一闪进来她就得到了印象:原来并没有在隧道里!隧道——那条隧道还在前边大约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呢。他在铁道上蹲着,正对着她。
“原来你真的怕这个!”
她没动。他换了个姿势又在她面前蹲下,用手在空中劈了一下,神情十分激昂: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
她没懂他的话,但显出害怕,惊骇地朝他瞪开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像是哑巴遇上了强盗。他便只好朝她飞快地说:
“黄祥苏!”
女人又低下头来。
他也在钢轨上坐了下来。上午的车已经过去,不会有车再过,四面显得特别寂静。他们谁也不说话。对她来讲,危险好像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是疲惫和周身的疼痛,尤其是眼睛。他却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肯定又是要说什么的。他埋着头定在了那里,看上去显得很是忧郁。
“老实跟你说了吧,”他自言自语地开了头,“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你千万不要见怪。我……我并没有去过石阳,也不认识谁是黄祥苏,但我在铁路局里……我……我知道那个车站,知道那车站上有这么一个人,我还知道那里的一条隧道……”他抬头瞥了她一眼,“你丈夫过去不就是石阳站的站长吗?因为你的事,才从那边调了过来。”
女人用手将脸捂着,一声不哼,完全是一副被打垮了的样子。他很不甘心:
“你说说呀,到底怕的是什么?人不是高高壮壮的吗?还有公安局,法院呢。还有,男人的事你管什么?他升不升官关你什么事?就值得去作出牺牲,忍受别人的威胁?上红榜受嘉奖的又不是你,升官的人又不是你!”
他等待着。
女人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抽声噎气,悲痛欲绝,这与先前的光景大不一样。先前她只是啜泣,眼泪再多也只让它默默地流,间或用手抹抹,把自己弄得就像个花脸猫。现在却是黄河决了堤了,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地抛洒下来,那哭声在山弯里回荡着,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哭着哭着,她猛一下停止了,嘶哑着一副嗓门:
“你……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你……你吃饱了!”听明了用意,也就意味着危险彻底过去,女人开始反击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我什么事……”他有了点慌乱。
女人的口齿已变得清楚:“什么事?站上的人谁不知道,过去你老婆不是跟人……跟人……你还有脸来管别人的事!”
他惶惶然了,完全没料到她会来上这么一手,刚才还可怜得像只柔弱的小兔呢。女人的话打击着他,下意识地,他转了下头,眼光立即就碰上了不远处的那条隧道。
隧道就蹲在那里,黑瓮瓮地,张着一个大大的口。
她已经像是个胜利者了,完全站直了身子,在他面前挺立着,手一挥一挥地,像是在作演讲:
“不就是在这里么,就在这条隧道里头,你那老婆……你还验证什么呢?要验证,你自己去隧道里验证好了,找她去验证好了。我知道你还想着她的,不然,干嘛费心思?干嘛来验证?却把心思用到老娘的头上来了,呸!”
啐声很响,传得老远。老远老远地,直穿进那条黑黑的隧道中去了。
这条隧道,现在已经显出了它的真面目:不再只是让人害怕。
原本,他一直不相信,或是不愿意相信,女人会为了自己的男人,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好,就甘心去跟别的男人做那种事。现在他终于相信了,今天,要不是为了验证,而是真的要干那种事,岂不……这就是说,女人跟人干那种事,有时真的是为了自己的男人,真的只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好。他不敢想下去,也想不下去了。女人真是弄不懂的,爱你爱得那么体贴、温柔,爱得那么不顾一切,果然就像书上和人们所说的那样,崇高伟大,勇于牺牲。但是,为什么又会那么脆弱,可怜,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吗?不是为自己的男人,而只是为了自己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你记着,石阳那边的事,可不准在车站上乱嚼舌根子。要不,我就将你过去那老婆在这里干的丑事,写成检举揭发信寄到她老家,也是你的老家去。不是一封,而是许许多多封,四处寄,到处都寄……”
他脑袋里乱嗡嗡的,响成了一片,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此刻,他心里只充塞着这样一个念头:明天就请假,回老家去一趟。得回去一趟,回老家去……
中午时分,他和她都回到了车站。
回去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相互之间隔得很远,很远,穿过了那条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