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风花雪月

2004-04-29 00:44:03应珏云
滇池 2004年5期
关键词:张燕康平石头

应珏云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许雯和康平一直经营他们小小的工艺美术店。

从创业至今,两人已磕磕碰碰走过了四个春秋。这年的夏天,商店由于货物积压、资金短缺,面临即将关门的窘境。而康平是个拼劲十足的人,为了守住这份基业,他这阵子都快急疯了。许雯呢,倒无所谓,关门就关门吧,既然一条道走不通,那干嘛不在人生的第二个路口拐弯呢?她笑咪咪地对康平说。

而康平对她的“朝三暮四”很是恼火,他愤怒地道:“你这辈子做什么都不精,你惟一精通的艺术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是对的,许雯性格中最好和最坏的一面就什么都有兴趣,但仅仅是兴趣而已。一旦兴趣变成永久的劳作,她就会把这种固定的东西当成累赘。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两人热恋时曾经商量好,等一挣到钱就去买房、买车,然后举行一个隆重的婚礼。照说,康平的奋斗目标无可挑剔,虽算不上什么宏伟蓝图,却也合乎当下年轻人对“幸福”剂量的基本要求。所以,每每听到康平的斥责,许雯总是既委屈但还是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

尽管许雯一再忍让,但冲突总避免不了;可不,夏天的温度虽高,但两人常常会为一点小事吵得浑身打哆嗦;好在事情一过,爱情又让他们爱得昏天黑地。

吵架、拥抱,这一切,犹如滚滚热浪的夏天。如此的来回拉锯,已让许雯的神经磨损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不管她高兴还是难受,她都得克制住自己,想必康平最近心情不好,他在与她做爱时已完全省略了原先卿卿我我的交流;其动作不仅粗暴、强硬,而且还携带着一股从大街上带回来的愤懑和热毒。

一天,他匆匆完事后,便像只幼兽似地微微地打着鼾、美美地拱在许雯怀里睡着了。而许雯身体内还未打开的那个死结却怎么也不肯松开,低头去看,这皮肤与皮肤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只有0保埃惫分吧;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睁着眼在另一重天地里梦游。哦,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什么天涯海角,而是躺在一起没了感觉。一股莫明的忧伤从心底兜了上来;有那么一会,许雯甚至感觉连脚后跟都伸不直了;最后,她烦躁地挪开康平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悄悄下了床。

窗外,天已蒙蒙亮。马路上一片寂静。她转到阳台上,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突然,她冲动地找出已经很久不用的旅行包。是的,自从和康平住进这出租屋,她几乎都快忘了天空是什么颜色了,现在,她想出去,想站在天空下,尽情地去跑、去说话、去自由地呼吸——

从昆明去丽江,坐长途车,只需一天半的路程。真不错,一上了车,许雯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司机说,“到了。”

丽江这座古城,在旅游指南上被称为小威尼斯。

这里虽没有宏伟的教堂,可有充足的阳光,环绕全城的清清小溪、高山顶上一望无际的银杉草坪,还有抬头就能相见的玉龙雪山。看着蓝得发晕的天空,许雯几乎舍不得低下头——只见被蓝天映衬的雪峰在高原猛烈的阳光下竟没有化掉,那如海浪一样急速流淌的云彩仿佛把一座座雪峰堆成仙境中的小岛;而身边熙熙攘攘的“四方街”却又十分人间;这里,一条条溪流穿街而过,水边的酒吧、饭馆也如蜂房一般挤在垂柳和小桥的缝隙中。在汽车上,她就听司机说了:到了周六或周日晚上,星星点点的红烛、纸船便会沿着水城四周的小溪缓缓漂过;尤其是纳西族闻名于世的“洞经音乐”,它会在每个晚上把祖先的幽灵带回到20世纪末的夜空……很久以前,许雯就在资料上看过,本世纪初,一个叫洛克的美国植物学家千里迢迢地来到云南,他一进了古城后就不再往前走了,他在这呆了28年。难以想象,漫长的28年,几乎是她的年龄哩。

许雯找了一家纳西族开的家庭小客栈住下。因是旅游旺季,她花了近两倍的价钱才独占了一个房间。外面的庭院种着各种花草,被褥也很干净,有24小时热水洗澡。房客们来来往往,大多以省外来的年轻人为主。

小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叫张燕的年轻女人。听口音就知道,她是从重庆过来的。和她闲聊,许雯得知,她四年前就嫁给了当地人,如今已是三岁女孩的母亲。看样子,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正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快生了吧?”许雯瞟了一眼她的肚子问。

“快了,估计是下个月。”

“你是怎么到这的?”许雯好奇地问。

张燕扭了一个笨重的身子道:“鬼使神差呗……读大学时我学的是服装,搞毕业创作那年跟几个同学到了这,一看这的色彩,大家都激动得了不得,之后,我又长长短短跑了几趟,大概是第4次吧,我一跺脚就留这了。”

“这么浪漫啊,你真让我羡慕。”许雯感慨地说。

“喔,你要在这住一阵,恐怕就不这么想……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先找一份工作,然后过一种绝对自然的生活,就像梭罗写的‘瓦尔登湖,可……”她难为情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嘛,估计你这客栈一年下来收入肯定不错。对了,你先生呢,我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吧?”

“呃,”张燕苦笑了一下:“什么魅力……算了,说这些没意思,反正,他每天都一样,总要在外面混够了才回家。”

“那这客栈就你撑着?”

张燕叹了口气:“唉,是呀,这的男人不干活是他们的传统,可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个……”

怕惹张燕不快,许雯岔开话头:“在这还过得惯么?”

“开始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后来也无所谓了,到现在,就什么都懒得去想……”说着,她又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肚子。

不用问,这个表面上风风火火的老板娘似乎有很多话闷在心里。许雯努力在脑海里再现出她当初的模样——一个怀里揣着毕业证的年轻女孩,想必是为了心里的那个梦,千里迢迢地投奔到这……之所以留在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这的风景?

外面有人连声喊着老板娘。

“来喽——”张燕艰难地扶着台阶站了起来。

蓝天。小桥。流水。一天又一天,许雯悠悠逛逛地晒太阳、吃东西、发呆。水对水地与游人遥遥相对。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尝试着数着秒数去看黄黄的月牙儿渐渐在夜空中变白的感觉……从上初中起,她就没这么好好看过月亮了。

与吕楠相识就是在这样氛围下开始的——缘分也好,偶然也好,吕楠当时也投宿于这家小院。

他自我介绍说他老家是台湾桃源县人,本人在台北的一所中学教语文。难怪他的发音少了台港电视剧里的那种黏糊,普通话是说得相当流利。起初,两人在小院里碰过几次面;一天,他不经意地问许雯,想不想和他一起去玉湖村走走。这村子是洛克住了28年的家,许雯上次跟旅游车去过一次,但太匆忙,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而从未去过玉湖村的吕楠对那似乎很熟悉;他对洛克的了解比资料上写得还具体;从洛克试图种植葡萄园的计划,到他用的桌子、放大镜、火盆等等……已过了半个世纪的洛克在他嘴里异常鲜活,如此怀旧的人让许雯十分着迷。

吕楠不坐车,说要徒步走着去。他说脚掌和心是连着的,慢节奏是人生最奢侈的享受。

果然,迂回在雪山脚下的山路是那么地神秘;即便头上骄阳似火,可空气中却飘着蒙蒙的太阳雨。吕楠边走边大张着嘴说是在免费吸氧。

走了整整4小时,他们终于到了。远远看去,这个被雪山环抱的小村子仿佛正闭目养神。

吕楠兴奋地抚摩着被太阳和水气熏得暖暖的石头围墙说,他父亲喜欢篆刻,他也从小迷上了石头;还说,他本人也是个石头收藏迷。说罢他脱口而出:“奇石含尽千古秀,异花只占四时春。”他问:“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许雯的古诗词修养一般只能达到李白和杜甫;吕楠说的这两句诗她没听过。

“是柳宗元。不过,我更欣赏陆游的直白:‘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人的生命与石头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说罢,他坐在石头上点了支烟悠悠地吸着。

“喔,太伤感,吕先生不会是失恋了吧?”许雯不想谈什么人生,她早已厌倦了这一话题。

“许小姐,学过麻衣神相——”吕楠把吸剩的半支烟扔了,可不到一分钟又点了一支。

两人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许雯没猜错——他失恋了。原因很简单,他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收藏石头,所以,与他相恋四年的女友最后只好将他还给了石头。

“有意思,你宁愿放弃一个大活人也不肯放弃你的石头?要我看,这件事是你的错。毕竟,人是活的嘛,而石头是不会呼吸的——”许雯略带卖弄地说。

“不好这样想事情,许小姐,你反过来想想,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石头呼吸得更长久?”

“嘻嘻,可你现在后悔了不是?别否认,我可是麻衣神相大师。”许雯调侃道。

“哦,大师,你能不能帮我指点指点迷津?”吕楠双手合十,样子十分滑稽。

“能。很简单,你现在就去把她追回来。”

吕楠摇了摇头:“不可能了。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你看,还是石头好哇,你让它跟着你,它就一辈子跟着你,除非你把它扔了……”

“咳,不说石头,你来点现实的行不行?”

“现实?我现在讲得是现实呀。你想想,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能与我海枯石烂的人,那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

许雯的心被他的石头砸得“咯噔”一下,这寓意万千的“石头”让她惆怅了起来。

整个中午,吕楠都在忙着拍照。他不拍人,只给大大小小的石头和石头房拍照。看得出,他拍照的角度也不讲究,无非是把一路上所有的石头都装进相机里罢了。他边拍边感慨地说:他走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石头,有这样的安宁。不知怎地,听着吕楠的那电影旁白似的内心独白,许雯也开始走神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走得也不急。此时,水气迷蒙,山峦无语。一条遗世独立的小路似乎已将尘世隔在山外。吕楠随手把路边拣起的石头放进挎包;许雯呢,也一蹦一跳地摘了一大把野花。

“喂,你说这花明天会不会就谢了——”许雯摇着手中的花问。

“喔,谢就谢了;人嘛,是不可以不让花谢的;其实,谢了花最终也能‘化作春泥还护花呢。”

化作春泥还护花——这话是那么地令人感动。那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就连死去的东西在他这都会变成了永恒的循环。一时间,许雯仿佛又回到了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那岁月的喧嚣顿时变得遥远了。

回到古城,已是暮色四合。此时,四方街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找了一家叫“妈妈傅”的餐馆,饭桌就放在外面的柳树下。坐在河边,脚下临水,灯影婆娑的水面上晃动着不远处拱桥的倒影;因是周末,小溪里满是载有红烛的纸莲花、纸船;看着一朵朵红红的纸莲花从身边飘过,许雯的心从温到热,就好比原先封在心里的那层冷蜡在渐渐融化——

如同是随水飘过来的幻觉,吕楠碰了碰许雯说:“许……我称呼你的名字好么?”

“行,随便叫什么都行。”许雯呆呆地说。

吕楠手心里拿着一块石头:“雯……这送给你。本应该留张合影的,不过,有这石头比合影更有意义。”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说什么东西有意义了。

当许雯从吕楠手里接过这石头时,她又走神了。

第二天,他们又一起去了束河。这是一个十分宁静而古朴的村子。村里有个寺庙叫龙泉寺,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纳西院子。里边没住僧人,也没香火,小寺庙被一潭透亮的泉水包围着;水中,大大小小的鱼儿悠闲地游动着。

与寺庙毗邻的是一户人家,门口拴着一头黄牛。围墙外的七里香全都开满了小白花。只见墙外的空地上,鸡啊、猪啊、狗啊神气活现地挺着高高的胸脯跑来跑去;吕楠顽童似地跟在它们后面,一会学鸡叫,一会学狗叫;许雯呢,疯疯癫癫地扬起手,像是手里抓着溜狗的绳子。

“嗨,干嘛呢,你这分明是在溜狗哇——”吕楠边跑边回头说。

“哈哈,我是在溜狗哩。”许雯疯疯癫癫的,把假想中的缰绳朝他扔了过去。他也假装接住,然后一个打滚就躺倒在半山坡的草地上。

“哎,舒服死我啦,干脆,咱们不回去了。你看,那、那一大片都是荒地,将来我开荒种地,你呢,在家里给我煮饭、养猪;咱们也像这的纳西族一样弄个火塘,晚上干活回来,坐在火塘边,桌上摆上一盅小酒,你看这日子过得……”吕楠看着公鸡说。

“就你?我才不信哩。”

“为什么?”

许雯也四仰八叉地仰头看着天说:“很简单,人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

“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不知道,反正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那可不一定。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现在无牵无挂,说不定下次来就真不走啦。”吕楠的声音像云一样地飘过来。

“嘻嘻,这话你今天已经说了四遍了。”许雯提醒道。

吕楠一笑,然后将双手枕在脑后问:“你呢,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不知道,还没想过,有时候喜欢的东西不等于就会去做,你这想法不现实。”

“噢,明白了,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不,没有。”

回答得如此之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而且,还蹭地一下侧身去看他——这过分的坚决让许雯简直无地自容。

沉默。还是沉默。许雯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危险的心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或许她还不算老,她还渴望着某种改变,渴望生活中能发生点什么惊人的事。

兴许是意识到某种危险,吕楠站起身来说:“走吧,要不,一会没回去的车了。”说着他走过去,伸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是很荒唐,拽着他的手一跃而起的许雯,以为只差一点点,一点点,他就会激情澎湃把自己拥过去;但没有。就在许雯慌乱的同时,吕楠也触电般地松开了她的手。

是这样的,接下去的整个过程突然发生了逆转,想必都是由于害怕引起的。

坐在回程的车上,吕楠脸上那严肃拘谨的神情简直跟来时判若两人。他就这么一直扭头看着窗外,脖子僵硬得如同一只报晓的公鸡。车上本来就窄的凳子也留出了足够宽的距离,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在这空隙中张开。

许雯也收拢了腿,她只能从汽车的反光镜里去打量他。哦,他那副带着悔意的样子的确很伤人,如果有可能,她会立刻从车上跳下去。

回来的路似乎变长了,为了不使自己丑态毕露,觉得上了当的许雯一再拿对方的失恋开玩笑。是的,她要激怒他、折磨他、让他受罪;而吕楠却一声不吭,任着她胡说八道。或许,他的忍让是为了避开她的挑衅。

回到古城,许雯跳下车,她再也不受这份罪了。她几乎是以一种报复的快感傲慢地拒绝了他一起吃晚饭的提议。她就差没说出口——是,大家无非是在作游戏;她也不例外,她当然懂得现代人的游戏规则。

之后,她头也不回地去了四方街最热闹的“樱花”酒吧。这聚集着不同肤色的人,在这,她快活地跟一大堆人握手寒暄,不大的屋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吧,他们大多都是刚从雪山和草甸下来的游客。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跟这些面目模糊的家伙喝酒、调侃,凑到她身边来搭讪的人很多,只要她愿意,她身边就会走马灯似地换上不同面孔的男人或女人。跟这些人说一些不过脑子的话,全是为了笑,为了笑得不失去控制。

可就在她发疯时,一个男人却一直盯着她。事实上,他一直坐在那。不是别人,还是吕楠。一杯放在他面前的酒形同虚设;那目光,越过酒杯,仿佛把她从乱糟糟的场景中单独挑了出来。

最后,许雯扛不住了。在和一个皮肤粉红粉红的德国小伙子干了一大杯啤酒后便断然走出酒吧。出了门,她以近似于小跑的速度穿过肠子一样的街道,可就在她跑下一座拱桥时,嗨,回头一看,那人还紧紧跟在她身后。

“喂,你干嘛老跟着我?”作为胜利者,许雯叉着腰问。

“嘿嘿……”吕楠难为情地说:“这几天我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所以我等你……”

“等我?你还没吃?”许雯站定了。

“你不也没吃嘛,我看见的,你在那光喝酒了。”

真是难以置信。都几点了,少说现在也过了晚上10点。

“你饿吧,咱们中午就没好好吃了,你……你就算再吃一次……”说什么呀,平时出口成章的他,此刻竟然连“请”字都不会说——

于是,她跟他又去了“妈妈傅”。只有这里24小时营业。吕楠点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还要了一罐泡酒。

泡酒的颜色金黄金黄。更奇特的是,这些盛开在短暂夏日里的鲜花和苔藓被捆成一束一束沉在酒瓶底。听老板娘说,这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喝这种泡酒,因为,纳西人乐意相信,这些瑰异、小巧、色彩艳丽的花草能抵御雪山的寒冷。

不知不觉地,许雯喝得昏天黑地。对一个刚刚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她的语流似乎并没有像她希望述说的方向前进,说着说着,她还哭了起来;而这话语已经变成了在泪水中抖个不停的浮标——她讲了自己想游遍名山大川的梦,还讲了那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小商店。当然,也讲了她的恋爱,讲了她为什么跑出来……其实,这些都不是她哭的真正原因,她想哭的还是爱情,是此刻心底里又蠢蠢欲动的爱情。

吕楠从头至尾都在听她说。并不时为她拍背、倒水,凉了的菜都已经热过好几次了。他还是不爱多说话,只是烟抽得吓人。偶尔,他也莫明地搓着手,那样子好像想帮她而又不知该怎么去帮她。

夜半,那月亮大得就像是要掉下来。吕楠也喝疯啦。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白天抖抖缩缩的样子。在回客栈的路上,不到20分钟的路程,他却领着她一圈一圈地绕了很久,像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还故意躲在树后或是暗处吓唬她。许雯呢,每次都大笑着把他从藏身之地找出来。

这个夜晚是幸福的——尽管没有拥抱,没有接吻。实际上,他们几乎不碰对方。是的,一次也没有过。

“哎,等下次来,你嫁给我好吗?”他躲在小巷的拐弯处大声的问。

“不,你不出来我不答应——”

“你答应了,我才出来——”他说。

“好,你出来,我嫁给你。”

“什么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行——”

他出来了,靠近他。在她身边幽转。然后,再跑开……

是啊,有那么一刹那,许雯感到自己不愿再过没有爱的生活了。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过去,她愿意就这么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啊,走啊……

快天亮时似乎特别冷,许雯就像是站在雪地里一样跺着脚,浑身打哆嗦。吕楠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说:“冷吧,来,我给你焐焐手。”

哦,他之所以不愿意回到客栈,就是为了帮她焐焐手。

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许雯只记得自己一路摇摇晃晃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往回走。一进屋,她砸在床上就不动了。吕楠也是,他没走,他以他奇特的方式陪伴着她。他就这么侧身缩在半边空着的床沿上一动不动,并很快发出平静、均匀的呼吸。

是很奇特,此刻,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就像两座一动不动的雕塑。整个晚上,他们只是背贴着背相互暖和着,有几次,那穿着衣服的脊背不小心碰到一起,但又都缩了回去。

没有冲动,没有欲望,有的只是彼此相互取暖的感觉——

吕楠在想什么?他真的睡着了么?许雯不知道。但她不会忘记,是的,她就这么把头蒙在被子里,独自偷偷地笑了一个晚上。

醒来,艳阳高照,吕楠不见了。被他脑袋压扁的枕头印还很清晰。许雯抚摩着这个凹下去的小坑,觉得心跳得有点失控。回味着昨天夜里的荒唐,她怯怯地,甚至害怕吕楠突然推门走进来。

但她的行为却又反常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从旅行包里挑了一条粉红底板起碎花的大摆裙,这裙子还是她刚大学毕业时自己买布缝的呢。屋里没有穿衣镜,她光着脚原地转了几圈,猛一站定,这裙摆已旋成了一朵粉红的睡莲……喔,这裙子合适么?吕楠会不会觉得她太多情?怎么搞的,这掂前算后的心绪恐怕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撩开窗帘的一角,她想,吕楠肯定是站在院里等她。

没有吕楠。他平时喜欢坐着抽烟的地上只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烟蒂。

许雯一下慌了神,回头去看,一张纸条醒目地放在桌上。上面写着他在台北的住址和电话,还写了一句让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的话:

“雯:石头是会呼吸的。我会再来,下次是否也是在这碰到你?昨晚我没喝多。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保重。

又及:你那么喝酒是很伤人的,要学着善待自己,否则将来还怎么一起种地?

吕楠。

许雯呆住了。她不明白这纸条说的是怎么一会事儿。

没有哭,也没有爆发。许雯只是迷惑地看着吕楠写在上面的字。蓦地,她仿佛又听见他说:“来,让我给你焐焐手。”

但屋里没人说话。

傍晚,整座古城还是像平时一样沉浸在黄黄的光晕中。许雯又孤零零地坐在“妈妈傅”的餐馆里。等菜上完后,她意识到菜点多了,点的还是两个人的份量。

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后,没人。没人跟在她身后,没人跟她捉谜藏,也没人要她嫁给他。饭馆里坐满了人,却又一片虚空。

菜,同样也是热过几次了。吃饭的人进来了一波,又去一波。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店里冷清了下来。老板娘在给她倒了几次茶水后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她问:“小姐,你等人哪?”

“哦……”她慌乱地想,我在等人么?

月亮大大的,几乎是要砸在她头上。是的,已经很晚了,吕楠不会来了。

在啤酒淡淡的醉意里,许雯抓起外套,走出了“妈妈傅”。

像昨晚一样,她也不甘心围着古城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昨晚那么轻快的路现在却把她的脚底咯得生痛,终于,这“痛”又将她拽回到尘世中来了。

当晚,她拨通了康平的手机,她洒脱地讲了一通古城的风景和天气。当然,讲得最多的是生意方面的事:她说她发现这里的工艺品色彩非常鲜艳,当地人做的衣服、挎包、图腾、挂毯,其价格也低廉得让人不敢相信……康平在听完后,带着疑惑的口吻质问她为什么前几天一直关机?许雯本想说“没电。”可后来却说了句“不知道。”在听到康平要她“发现商机,就地取材”的点拨后,她想,这次也算是扯平了,因为他对这所发生的一切,同样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康平这样的人把她拉回到人间。

爱也好,风景也好,对旅游者来说,都只能是路过。

之后,通过张燕的介绍,许雯以一个准商人的敬业精神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周边地区所有的私有作坊。在方圆不过几里地的偏僻山寨,她发现,在作坊里干活的几乎都是结了婚的妇女;听说脑筋活络的年轻女孩早就不再围着这气味发酸、发臭的染缸过日子了;而留在作坊里的大多是脖子缩成一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或深蓝色男式帽子的纳西女。“娶个纳西女,赛过十头骡。”许雯猛地想起当地流传的这句谚语。

是的,她这次没有白跑。和纳西人做生意还顺利。经过几番讨价还价,她已成功地签下了几笔合同。这中间,张燕在暗中帮了不少忙。临走前,许雯答应等货一到就把回扣返给她。

“别一个人撑着,做不动就找个帮手。要学着善待自己。”她把吕楠送给她的话转给了张燕。

张燕眼红红地点点头。

办完事的当天下午,许雯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回昆明的长途车。同车的大多是外地来的旅游者,一个衣着光鲜、秃了半个脑袋的男人话最多,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一路都在吹嘘自己放荡花丛的艳遇,那嘴巴就像是光着屁眼在当众排泄污物。听他说话,许雯胸口的空气堵得都流不动了。

嗡嗡声此起彼伏,许雯只得让视线一再飘远——再见了,古城。

就在她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时,她又看到了自己几天来一直避免去看的东西——只见看不到尽头的高黎贡山被夕阳的余辉染得绚烂瑰丽——那石峰、石山、还有悬崖峭壁都红得令人心跳;这满眼、满耳朵、满鼻子都是“会呼吸”的石头,仿佛急驶着扑面而来;它们牢牢地矗立在她的视网膜上,并携带着某种难以估量的危险——哦,吕楠,她想念他。但同时,她希望现在、将来、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接着,她冲动地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吕楠写的那张纸条,上面的繁体字写得又大又圆,整个也是石头的形状。在稍稍迟疑了几秒钟后,她将纸条扔出了窗外。

有那么一会,许雯觉得自己的耳垂、鼻子都如针刺一样地麻木了起来,但她已经明白了,女人最大的危险不是身处险境,而是对自己身处险境还一无所知。于是,像来的时候一样,她又晕晕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她眼前老是浮出吕楠的面孔。哦,谁说他没有给她留下值得纪念的东西?她现在的这份理智和冷静是她以前很少有的,也许,这也是对未来生活的一次演习。这么说,这难道不是吕楠对她最慷慨的馈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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