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想录

2004-04-29 00:44
广州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解构康德话语

林 翰

独身。每天固定的时间在小镇上散步。小镇上的居民都以他出门散步的时间来校正时钟。他说他散步时不思考。他说他不使大脑和脚同时运动。世界上有以上生活习性的人可能不止他一个,但只有他是康德。我没有这种生活习性,我肯定不是康德。康德不仅有知识,而且有智慧。他兼有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两种角色。他的笔会划时代。他使哲学的领域定义在关于知识的理论。他使哲学成为独立于科学的学科。这是欧洲历史。

我的劣性注定是个空疏汗漫的东方人。按现代社会高度专业分工的要求,我没有知识,退回古代,我更无知识,也无智慧。但我追求智慧,我还没有追到什么,没有发现和创造,我只是在追求。我怀疑和疏远知识,用于掩盖自己的懒惰,调侃知识来为自己的无知解嘲。我遵循“读书不求甚解”的古训,对文字陷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曾经。我像个虔诚的信徒参拜圣迹神庙,读过一点欧哲史的书,我的不可救药就显现了。我记得当时的结论是:“不可知论”是最伟大的哲学,因为它可信,深刻。我想人的“思维自我中心困境”是个真正的难题,因此我很同情贝克莱大主教。人们粗俗地嘲笑他,说他脚踢到石头还忍痛说石头没有被他踢到之前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不知道在人的眼里和在青蛙的眼里他的形象哪个是真的。他的“不存在”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的“不在那里”。

康德在认识论上留下了二律背反,史家说他是个伟大的矛盾。“不可知”有叛逆之意味。所以中庸一点,以“可知”来调味。据说康德生活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大概他属于圣哲一类,看得很透。

我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想了解解构主义和权力——话语理论的。中国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庄子说书是古人之糟粕。他认为概念的意义只有相对性:“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中国古代经典不断被注,对注的注叫疏。还有解、释文等等。注到后来,就出来一句话: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鲁迅怀疑中国的正史。他说,史书都是在一个朝代结束后才修史,所以朝代历时长的,歌功颂德,前朝的短处多说,说尽,自己的好处多记。反之,像秦王朝太短,只有十几年,来不及做功课,吃了亏。这大概就是福科说的,权力与话语的关系。

最近,中国的中学历史教学大纲把岳飞和文天祥开除出民族英雄行列。这个编者是个福科的信徒,试图用“文化谱系学”方法站在“现在”来建构历史,也有“力”的表现。在文本话语上,我们还可以随便举出身边的例子。

与希腊人的那种对本体论的癖好和求真的热情不同,中国人有自己的范式: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物我合一。而几十年来我们从苏联搬来一套“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是哲学的根本问题”,日丹诺夫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军对战就是哲学史”,方柄圆凿地写中国哲学史,就形成一套话语。最荣幸的是老子,成为“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家”。

中国文学史则成了“现实主义和人民性”,一种先验教条外化演绎的历史。佛教和禅宗好像与中国诗歌也没有太大的关系,白居易居士,苏轼居士不见了,他们都成了那种“现实主义和人民性”先验理念的表征。

西人求真,较真,到了痴癫的地步。因此他们才有可能500年前发展起实证科学。中国传统就没有这种思维以外的最高本体论的本真的理念。说人间的桌子是对天国上“桌子”理念的摹仿;争论本体是精神还是物质的;有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世界”在等待我们去认识它,不断去接近它,又好像平面几何上的渐近线,只能永远接近但不能重叠,等等。中国古代的哲人会说:痴人说梦,有机械就有机心。

幸福的上帝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东西方人各有各的不幸。西方人也是自掘陷阱,划地为牢,在里面挣扎。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的画,就觉得西洋画在三维空间里挣扎。

以前,在哲学上,他们一个说:“精神。”一个说:“物质。”能指不同,可以替换,所指一样,都是独断论的“逻各斯”,相互对象化。他们搞了个理性和理性霸权话语,然后,解构主义和权力——话语理论来颠覆它,解构之。他们发现“一切皆文本”。文本皆虚拟。可以这样拟,也可以那样拟。开始清醒。以前霸权话语说完一遍了,说够了。现在进入“后现代”,先解构,再说第二遍,这一遍大家都知道在虚拟,在建构。当然离不开各种力,合力的争斗制约。

一个说:“理性。”一个说:“无理性。”一个说:“真实。”一个说:“不可靠,不真实。”一个说:“有意义。”一个说:“无真实上的意义,只有相对的,权力造成的意义,所以无意义。”

无意义是意义的一种。而无理性之后就会有游戏的规则。永远在二元对立的陷阱中挣扎下去。而人是一种虚拟的物种,人需要一种从科学的“真”的意义上来说是虚拟的意义,就像需要食物和性。各种虚构,建构,虚拟的意义都是自足和相对的。霸权的话语已经每天在被解构。

解构主义像一场革命狂飚冲刷了欧美,然后迅速消退了。在中国几乎像流星。指责它不能解决物质性的问题是过分的。它只是欧哲史认识论上的革命性突破,在消解对象化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上,取得了自康德以来最伟大的突破。

文学文本因它的虚拟性变成所有文本的标样。文学的地位提高了。

释迦牟尼在讲经说法时会问他的弟子:我说了什么?然后说,我什么也没说。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和不可靠。佛教的永恒的典故是“拈花微笑”。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五灯会元》)

释氏不让人用文字记录他的讲经。释氏不让人用文字记录他的讲经。在他圆寂后不久,500比丘尼才开法会,由高僧背颂经文、戒律,确认传颂下来。当时是用印度传统的口传记颂,并未成书。史称“五百结集”后来的《说无垢称经声闻品》说:“法无文字,语言断故。法无譬说,远离一切波浪思故。诸有智者于文字中,不应执着,亦无怖畏。一切言说皆离性相。”

中国禅宗,应是颇得真传。禅语从棒喝发展到呵祖骂佛。“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疮疣纸、……”(《五灯会元》)

问:佛是什么?答:是屎,石头(什么都可以)。我猜其意:佛是什么?佛是佛性的觉悟,佛性就在你心中,不是神秘的,不是向外求的,很普通,普通得跟我说的东西一样。把佛指为污秽之异物,是要启悟你不要把我与佛变成对象化的二元对立,“无祖无佛”,把佛与我的对立消解,佛与我,与万物同一。

这是东方的智慧。它靠悟,不靠逻辑。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没有彼岸,不要偶象。是一种整体的,类生命的,诗化的思,不得不借助语言时,就边使用边解构,消解。不为自己掘陷阱,造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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