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克构
苦 痛
以前我一直以为苦痛的最大魅力也许在于能够倾述,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使忧郁和才情一样动人。因此我喜欢将苦痛诉诸于笔端,或者在良好的倾听者前面用平静的语调娓娓地诉说,我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富足而充裕,因为,这种苦痛使我感到实在,“有一种金子的分量”。
后来我发现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苦痛呈现给我的最大的魅力不在于倾述,而在于它能于我的内心形成一个源头,源源不断地给我力量、矫正我的航向。即使我在喧嚣的尘世中忘乎所以的时候,即使我急功近利追逐浮体的东西,苦痛总能够在我生命的天平上加上良知和理性的砝码,使我不至于迷惘和无所适从,使我能够得以及时地复归内心的自然和平静,使我能够寻回自己的方向和力度。
但我并不感谢苦痛,生命只呈现一种线性的流程。我平静地接受苦痛,不苛求也不摒弃。它让我的生命得以自由地飞翔。
生 命 的 状 态
据说人是一种机体,由许许多多行动的弹簧所操纵。
我所看到的被压缩得最紧的弹簧是傲慢、夸耀、自负、憎恨、气愤、狂怒和报复。它们随时要弹发开来,并且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再一次弹发开来。在此之间,我看到懒散、因循和怠惰这几根弹簧时常露出了脸庞,像阴雨的天气里窗口伸出的一只脚。
真正支撑着纯正和自然的生命状态的弹簧平静地悬挂着,它们是慈悲、博爱、爱好知识、有可赞美的雄心、高尚的热忱,或许还有福克纳的小说《熊》中父对子说的谦逊、平和……
醉 酒
一向漂泊感很重的一个朋友生日了,想了半天,送给他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愿你从今以后有了秘密”。
他果真有了秘密,后来就与一个女孩相恋了。当天晚上,请我们几个朋友喝酒。朋友当中,有人刚刚失恋,有人千般寻觅无着落,也有人像神仙,不食人间烟火。
基于不言而喻的请客原因,有人有些黯然,仿佛会勾起一些往事,恰好那个失恋的人第一个赞同了,其他的人也就纷纷去了。
在酒店里,大家喊:喝喝,只字不提爱情,仿佛跟爱情毫无关系。大家就都醉了。
站 台
我在那个地方开完诗会,她送我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最末一班车随时要来。站台上守候的人很少,但都着急地伸长了脖子。
我的心有点揪紧,但还是平静地跟她说着话。她的手紧紧地按在座垫上——刚才,她就是坐在这辆单车的后面牵着我的衣服将我送出来的。我看着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心里也突然有一种温热的感觉。
——最后一班车开来了,守候的人走动起来。她还是立于原处,不言语,也无动作。我几步跨上了车子,挥手跟她说再见时,心中的一根弦突然就嘣地断了。仿佛只砰然的一声,关闭的车门就将我们远远地隔开了,然后,车子就将我远远地载走了。
她不是我的恋人,我们的关系平静如水。但在突然的时刻,丝毫容不得我们设防,一种飘忽的情感就一下子贴上来了。
我在车上的时候想:也许她在回去的路上会猛然回头,发现站台上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缭乱的灯光和稀落的行人,和刚才梦的影子般的一件事情。这个想法竟占驻了我全部的路程。人顿了一下,车子到站了,我已身处一个杳无她的信息的地方了。
人生有多少这样的站台,一一被人忽略了。如果没有那辆单车,她也许不会送我出来,如果不是最后一班公车,也许会有喧嚣的人群把我们淹没——这件事情,也会平凡得如秋后风中的一片落叶。
相爱者
相爱者,在人群中你们相遇了。你们互相依靠,你们互通有无,你们成了相爱者。你们互相握住,你们热烈拥抱,把一个世纪的沧桑和苦痛,挡在了身外的世界。
有那么多的人,简直望不到边。可你偏偏寻中了她,可她也偏偏在等待着你。这不能不算一个奇迹。瞧,与别人相遇时,你只会平端着肩,无视地走过。可是他或她,偏偏让你生命中的爱情之舟起航了。
可是总会相伴,在人群中不是他就他。也许毫无感触,就与一个人走到一起了。相伴者,来不及细腻地体验一下相爱,就已经子孙满堂了,然后他们依扶着,走向夕阳的余晖。
那么相爱者,仔细想一下吧,相爱多么令人感动。它让人的创造的本能源源不断地喷发出来,它让生命充足而富裕,它让人在陌生的世界里与太阳成为邻居。你们感受着互相的心灵,你们一起厮守到青丝白发,围着冬天的火炉把寒冷煴得很热,此时,一生的时光那么轻,像走过草尖的风。
或者你们拼命思念,你们互相仇恨,匆忙地赶到一个地方只为不为所知地见到一眼。你们相爱,你们分开,你们把一生的时光辗得很碎,你们在一次的约会中就度过了一生。你们背靠着背,你们手拉着手。你们互相妒忌,你们彼此唾弃,你们言归于好,你们永远分离……
相爱没有定义,相国不终归期。相爱者,你们互相抓住,你们彼此领悟,我向你们打听我们,何时我们辛劳的脸庞在双手中得以休息?
爱 情 空 心 舞
那时候他们经常去郊县的海滩。在女孩的一篇凭吊这段往事的散文里,如下描绘着那里:那片密密的树林还在,那个小小的园子还在,那座低低的土丘还在,那棵亭亭的树还在……有如风的浅笑在身旁,有煦暖的风吻在脸上……仲春时节,杏花满头。
那时候他们经常坐同一班车子去,他们扳着指头一分一秒数着什么时候到海边。在那里,他们时而大喊大叫,时而又柔情如水。他们在大海边伫立,她在想温暖的家在身后,在千山之外,但她的心情有着归宿。他的心境更多的时候宁静详和,老是让人想起平静后的大海。
至于是怎么开始相恋的,他都快忘了。不是忘了,而是这段往事实在太飘忽了,他抓不到它。不是属于那种一见钟情,也不是那种百般寻觅之后的随意选择,都不是的。他们的相爱如此地师法着自然。先是她们到他的寝室玩,然后他的同学和她相悦了,而她最后的寻觅是他。他们的爱就像悄悄涨起的河水。等他们有一日发现相恋了,竟忘了哪一天开始的,于是也找不到确切的纪念日子。
至于是怎么分手的,他也有点记不清了。后来他反复在想,原来是跟相恋时相差无几的。他平平静静地提出,不是因为任何人的插入,也不是缘于任一件突出的事件。他只是说,情感的历程似乎要走到尽头了。但她却不一样,“心情黯黯,如灰尘蒙蒙的天,压抑得紧。”他怕按她的脾气,恐怕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还好,最后一切都自然了,她将她珍藏的一本笔记本给他,里面有她收集的树叶摆成的图案,有她写给他的诗和散文。本子很厚,里面的东西却不多,但非常的有诗意,一个女孩的细腻、敏感、纯真、遐想,跃然于纸上。他也将自己的一本日记给她,有点零散,但也跃动着一颗真诚的心。
两个人互递本子的时候,心情都有一阵狂澜。他们并没有相约好的,却有着如此的一种默契。原来在他们平静的爱情下,却有着如此美丽的一道风景。
他们互相翻着对方的本子,奇怪地发现他们的相爱原来与雨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依旧下着雨,依旧是那班陌生得有些熟悉的车……”
毕业后,女孩留在了这座城市的一所中学教书,男孩读了研究生。他们成了平静的朋友。多年以后我与这位男孩相识了,我们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当我们平静地复述自己的故事,他将自己的故事和女孩送他的那本笔记本交给了我。
“两年以后,我去那所中学看她。在她的房间里,她的男友斜躺在床上,她在一边织着毛衣,我坐在朝西的窗前,数着窗帘里漏下的阳光,反复感觉到自己如影片《大磨房》中的那位老人,柱着拐杖在漫无人烟的荒野上永无止境地前行……
“如果时光倒流,我并不愿一切重来。我平静地接受它。至今我依然孑然一身,在爱情变成了一种消费行为的今天,爱情如此不可靠。我在遗忘,并且怀念……你看,一场爱情空心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