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烟云颠素书

2004-04-29 16:16马婷婷
延安文学 2004年6期
关键词:林散之乌江艺术

马婷婷

安徽和江苏交界处的乌江,是一个历史文化深厚的地方,在这片群彦汪洋的土地上曾涌现出像张籍(唐代诗人)、张孝祥(宋代词人)、戴本孝(清代画家)等等这样一批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留下的艺术作品与文化旧影让人流连不已。使乌江不朽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项羽别姬自刎于此,至今人们依然可以在乌江边上看到那座为纪念这位失败的英雄而建造的霸王祠。斗转星移,春秋物换,乌江以它独特的文明方式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前行。在乌江出生,并被后人誉为“当代草圣”的林散之先生就是在这样优越的历史背景下成就的一代草书大家。

孩童时代的林散之因耳聋显得有些木讷,可这却丝毫没有掩藏住他那颗闪着奇异光彩的艺术心灵。他时常会在同学老师们中,以恶作剧的形式来显示一下他在绘画方面的先天才能,如他有时会画个鬼脸在祠堂里吓人,或是在辞典中夹上他画得活灵活现的蜈蚣来吓吓老师。更有意思的是他10岁时,一次随父亲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时,在主人家的墙上挥手画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幅“壁画”。一头昂首嘶鸣的大黑驴,神态逼真仿佛要从墙上一跃而下。事后他不仅没有受到父亲的责罚而且还得到了同乡们的夸奖,说他很有艺术天赋,画画的形象生动。这给幼年的林散之以很大的鼓舞。

然而这种幸福快乐的生活随着父亲的病故宣告结束了。13岁的林散之不得不在小小年纪时就为自己日后的生计而打算,在父亲老友曾梓亭先生的介绍下,来到南京。在张青甫的画店中当学徒。在南京时他非常认真的把《人物十八描》、《神传秘要》等用心临摹进步很快。天公多与好其事者,激荡之,砥砺之,在生活的沉埋中同时给人以希望。正是这段让林散之不能忘却的学徒生活使他在绘画方面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并受到了艺术的启蒙和熏陶。这样的学徒生涯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因他身患脓疮而终止。从南京回到乌江后,林散之一边耕种家中的几亩田地,一边不断的阅读书籍,并在当地先后拜了几位老师,跟范柳泉先生学习诗歌古文;跟范培开先生学习包世臣双勾悬腕法,并习练唐碑,使他在书法上得益颇大。17岁时,先生编辑了自己第一部诗文集《古棠三痴生拙稿》。

众所周知,要成为一代大家,不仅要有先天的才质和后天艰苦不懈的努力,而更重要的是要有懂得赏识才华的伯乐,张栗庵就是适时出现在林散之艺术生涯中的伯乐。张栗庵是清末进士,学识渊博,精通诗文书法,兼擅医术。林散之在他的教授指点下诗书画艺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重要的是他在人品修养和学养方面都进一步的得到完善,这些都成为他日后终身受益的资本。由于林散之上进心强,日以继夜的阅读张栗庵家的藏书而劳累过度病倒了,幸得到这位恩师的救治。大病痊愈后,林散之为增强体质拜了一位拳师学习武术。

1917年,20岁的林散之与同乡赵氏结婚,可一年之后,赵氏就病故了,林散之的第一段婚姻生活匆匆结束。两后之后,经林散之的大姐撮合与富户盛秋矩先生的女儿盛德粹结为伉丽。盛德粹温柔贤淑,先后为林散之养育五女二男,并且在陪伴丈夫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丈夫的艺术事业,直至丈夫69岁时,她因病离世。

20岁的林散之不仅在诗书、绘画方面有不断的进展,而且在绘画理论方面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26岁时,他着手编纂《山水类编》,历时三年,凡29卷,35万余字,书中汇集了前人有关山水画的论述,内容丰富,显示了林散之研究山水画理论的深厚功底。被其师范培开赞为“散之虚和雅建,观其平素功夫,已有古人之概”。这时候,老师张栗庵认为爱徒在艺术上的潜力应该得到更好的发挥,推荐32岁的林散之来到上海,拜当时为海内所景仰的黄宾虹为师。黄宾虹的画风浑厚华滋,苍健浑朴,出入宋元融会明清,集古今之大成;书法沉浮于金文古籀,用笔老辣灵动,无浮滑之笔而自标高格,在20世纪的艺坛上有着深远的影响。林散之就是在这样一位艺坛泰斗的悉心指导下,研习书画。他刻苦钻研大师的画理、笔法、墨法,并将其全面运用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中,更上层楼。三年学习期满后,林散之辞别师父,临行前大师谆谆告诫:“你的画已初变旧貌,笔墨大进。唯此道既要师古人,更需师造化,君其勉之。”

离开黄宾虹,林散之本想计划饱览祖国的名山大川以开阔眼界,为自己日后的艺术创作积累素材。然而他的家乡在此时却遭遇了洪水的肆意侵袭,他无法在外游历,他抱着一腔热情急急奔走于抗洪一线,在乡民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洪水退后,林散之告别家中老小,独自一人踏上了遥远的旅途。这次旅途历时八个月,经苏、皖、鲁、晋、豫、陕、川、湘、鄂九省,游嵩山、华山、终南山、太白山、峨眉山、庐山、岷江、三峡等名山大川,行程一万八千余里。这次出行对于他一生有不可估量的影响,画稿近八百幅,诗两百多首,而造化之神奇、江山之烟云从今往后常常萦绕于梦中,挥之不去。他把自己这次旅游过程撰写成《漫游小记》,连载于上海《旅行杂志》。壮游后不久的林散之又与朋友游了虞山、扬州、黄山等地。然而这种人人的完整天地没过多久就被战争打断了。

1937年,南京失守。林家江上草堂的树木都被日兵砍伐殆尽,这使精心培养他们的主人万分心痛,面对日寇肆意暴虐,林散之发出“乱世人命不如鸡”、“浩劫之成谁所使”的呼号与质问,他强烈的民族感与向上的自信力并没有因为在这样纷乱动荡的年代里而有丝毫减退,他在这一时期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了饱蘸血和泪的文字。在《今诗十九首》中他写道:

忽传敌人下丰台,又报倭人海上来。

记得乌江冬月八,伏尸满地血流街。

千年奇事一朝看,买卖官场上下贪。

中国不之真奇事,问他哪个有心肝。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侵略者和汉奸走狗们的谴责和鞭挞,闪耀着正义的光芒。这些诗至今读起来还令人荡气回肠。骤雨不终朝,1949年4月23日,乌江解放了。人们为结束了那民不聊生的痛苦岁月而欢悦,同样,林家也是好事不断,子女们一个个长大成材,大儿子昌午从杭州艺专应召去铁道兵团工作,二儿子昌庚考取中央大学,女儿荪若、荇若和女婿李秋水考取了华东人民大学。这些都使林散之夫妇欣慰不已。

在1950年至1963年这13年的时间中,林散之在政府部门担任了许多职务,实实在在,脚踏实地,一丝不苟的用自己全部的才能为人民服务,办理了一件又一件大事实事。随后的1963年1月,他被调到江苏国画院任专业画师,1965年随傅抱石等去宜兴、太湖、无锡、苏州等地写生。正当林散之想潜心于书画创作与研究,用自己心中的艺术积淀抒发自己对新社会、新生活的热情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使林家重新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大女儿因一幅画而被打成反革命,与之携手走过半个世纪的老妻也因胃癌溘然长逝,这对步入古稀之年的林散之来说无疑是惊天霹雳。巨大的打击使老人双耳失聪,加上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他藏于乌江和南京的大量图书碑帖被造反派查抄焚毁,其中唐伯虎的《仕女图》,黄宾虹的山水画,以及他用一生苦心搜集的珍贵古籍都未能幸免。70多岁的老人带着满心的伤痛开始了辗转流离的生活,而更为致命的是1970年除夕,73岁的老人独自去澡堂洗澡,不慎跌入热水锅中,全身严重烫伤,被人们拉起时已是惨不忍睹,送往医院时右手手指已粘到一起。然而,林老为了他终身追求的艺术事业忍着巨痛,让医生把粘连在一起的三个手指切开,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老人的烫伤已逐渐痊愈。烫伤后林老仍然以坚强的毅力刻苦钻研,临习不倦,并自号“半残老人”,作诗云:“可怜王母多情甚,接入瑶池又送还。”如此达观的心态与人格着实让人敬服。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林散之先生在70岁前,可谓艺术的播种培育时期,在他60多年的刻苦经营中其艺术理念日趋成熟,到晚年结出了让人侧目的丰硕果实。他从太极中感悟阴阳运转之理,笔下的线条柔中带刚,刚柔相济。在反复的创作实践中,先生学养功夫已臻化境。在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和对日文化交流的日文版《人民中国》1973年第1期中,隆重推出了当代中国书法专辑,林散之的草书条幅《东方欲晓》赫然排在首位,以它极高的艺术魅力打动了沈尹默、启功、赵朴初等人,受到极大的赞誉。他的部分作品传到日本令外国友人折服,多年的艺术积淀终于焕发出来,一时声名鹊起,当代“草书大家”这一名号也传遍天南海北。上门求字的人不断,但他总是欣然允之。

步入90岁的林散之心境更加清澈坦然,他在孜孜不倦对艺术人生的追求中得到满足与陶冶。他没有带走一丝遗憾,安然辞世,临终前写下了“生天成佛”四个字。康有为诗云:“诸天花雨菩提赞,大地烟云颠素书。”这其中胜赞的是先生终生膺服的张旭和怀素,蕴涵着最后化为生命大关怀的纯粹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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