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敏
我少年时代的指路人是父亲。父亲教我用严肃的态度做人,那就是:对人要诚实,工作要认真,要容忍,不要害人;容忍不是懦弱,因为只有容忍才能避免伤害朋友。父亲也教我怎么样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嘴馋想吃什么就多吃点儿,贪看风景就到处多逛逛,爱读书就读个尽兴,想睡就睡个够,只要不妨碍工作。只要不害人,让日子过得好玩儿一点不算错。
母亲似乎从来不跟我谈任何严肃的话。父亲为了训练我,常常找些事情叫我独自去办,例如到银行去领款,或者到邮局领包裹;但是母亲从来不让我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跟二弟打架,胳臂比我粗的二弟几乎是故意装败,故意挨打——他根本就不想打那场架。父亲回家,很严肃地说了我几句。母亲几乎可以说是一声不响,尽管从事情的开始到结束,她始终都在家里,但是她不说一句话。打架的事情过去以后;我心里非常后悔,不知道该怎么样向二弟表达我的歉意。当时叫二弟端一碗我爱吃的南瓜菜饭拌辣椒到卧室里来给我吃的,就是母亲。二弟一向听母亲的话,他从来不跟我计较,我相信,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我听见过母亲对二弟的谈话,竟都像父亲对我的谈话一样,是严肃的,指引人生道路的。她却从来没那样地跟我谈话。
我们全家逃难到漳州去的那一年,我还是个大孩子,一想到谋生就害怕。偏偏有一个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能干得多的女孩子,不但自己在一所小学里找到了教职,还替我在同一个学校里找到同样的工作,她是我们一家人的逃难同伴,她的勇气激励了我。我想,我虽然还谈不上一个人维持全家的生活,但是至少我应该设法养活我自己。我答应了去教书。
我的决定使父亲非常高兴。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前称赞了我好几次,说我年纪轻轻的就知道要负起长子的责任,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但是母亲仍然一声不响,好像并不十分重视这件事情似的。我实在应该惭愧,当时我心中对母亲竟有了怨意:“在这样的年龄就出去做事受气,受气做事,还不够委屈吗,妈妈真是连一句称赞的话也不说吗?”
在我教书的那两年里,我白天到学校去工作,下午一回家就捧起书,拿起笔,勤苦地自修数学、簿记、尺牍跟商业书信。当时我毅力惊人,对人生却是唱低调的。我的盘算是:尽管我有更好的东西要追求,但是对生活却应该有更坏的打算。我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小学徒计划”,那就是什么时候遇到骄傲的,而且有能力折磨我的人,我就可以即刻辞去我的工作,到随便一家商店去当小学徒。这小学徒可以做最卑微的工作,拿最少的钱,但是不受人看轻,因为他除了每天扛门板、扫地、打杂以外,还能记账、写商业书信。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甚至学会了打算盘。
这个计划的背后,透露了一个消息,就是我在任教的小学里,正饱受老同仁“欺生”的苦。尽管我教书非常卖力,心里却随时准备走。我为了实现“小学徒计划,每天晚上学习到深夜。我一脸英气地在小油灯下勤苦自修。父亲知道我轻轻放下文学读物,自己开起“一个人的学徒补习班”来,心里非常赞赏,很高兴地说:“切实,切实!凡事都应该顾到现实。”但是母亲对于我的奋斗,不抱反感,也不赞美,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见。。我教书的第三年,父亲去世。我又伤心,又害怕,忽然对人生消极起来。二弟安慰母亲说,他已经找到合适的工作,每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家里的生活苦是要苦一点。,但是不会发生严重的问题。三妹当时年纪也很轻,她跟母亲说,她已经在田赋管理处找到了抄写的工作,她的薪水也可以拿回来贴补家用。
我,这个家庭的长子,当时怎么说?我说:“人生没有意义,真正没有意义!”我完全不想去找工作,完全忘了长子的责任。我觉得我有理由埋怨这个世界。我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母亲怎么样呢?
她开导我,鼓励我,教训我,责备我了吗?不,她照样一声不响,她不说一句话。她用她过惯好日子的双手搓衣服,淘米,炒菜。她照样为我准备三餐,照样为我准备干净的替换衣服。
我荒废了自修,我不工作,我怀疑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但是我照样有的吃,有的穿。维持这个家庭的生括的,是次子,是长女,不是一家人希望所寄托的长子。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怎么样呢?她安安静静的,不责备我,不找我商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照料我,跟以前没有两样。
我这个悲观哲学家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思索,思索,思索。我从来没想到思索不能制造面包。我在思索的时候从来没挨过饿。,我尽管固执任性,但是并没受到任何现实的打击。我感受不到任何一个人必然会遭遇到的外在的压力。有一只手,替我承担那压力。
亲戚们的看法不一样。他们认为这个家庭里有一个人发生了“青年问题”,认为这个家庭出现了一个问题青年。有好几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也听到他们焦虑地跟母亲谈话。,他们关心母亲,问母亲:“你有什么打算?”他们心里不安,建议母亲说:“应该找一个机会,好好儿地跟他谈淡,让他醒悟。”
“我会。”母亲平静地说。
我完全用不着担心,因为我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找我“好好儿地谈一谈”,她永远不做这种事。
在弟弟妹妹都去上班,只有我二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也用不着担心母亲会找我“谈谈”。她平静地洗衣服,平静地做饭,和从前一样地,把饭菜都弄齐了,替我盛好了饭,然后再招呼我去吃。在饭桌上,我沉默,她仍然平平静静的,我活多‘,她就含笑听着。我说话或者不说话,她一概不焦躁,一概不抱反感。
我的运气一直不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一个工作,主管约我去谈话,我去跟那个主管谈起人生问题来,不像一个去求职的人。还有另外一个机会,我偏偏隔了两天才去求职,代表公司接见我的,正是那个比我抢先一步的年轻人。他的任务是受命在“万一我还去”的话,通知我这个职务已经有人了。
我找到一份报馆的工作,做得很起劲,偏偏那家报馆已经欠薪两年了。
如果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种外来的力量逼迫我,我就要被毁了。那可怕的环境的压力,不肯让我静下来思索,不断地,不放松地,要我去解决我不能解决的问题——尽管那问题是我必须解决的。
可是并没有这样的压力。有人挡住它。
有一位亲戚,不听我母亲的委婉解释,自告奋勇地来劝告我。
“你是家里的长子。你应该知道责任的重大。你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像针似的扎得我心痛。我站起来,避开了他,可是他紧跟着我,不肯放松。
“你总得找一件事做,不为家里着想,也为你自己着想。”他步步进逼。
我忍耐着,躲避着,想逃。
他拦截,堵住一切的通路。最后,他激起了我的怒意,他使我神志昏乱。“我天天都在这儿想。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想,”我说。
“什么?”他说。
“你不是有个同学会吗?”我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开会的时间到了,你来不及了。”
我走进我的房间,披上外衣,走出了大门。根本没有什么同学会。
每一个年轻人都可能遭遇到人生的逆境,但是他迟早会从那逆境里走出来。只有一种情形可能使他毁灭在逆境里,那就是过分的关切所造成的焦躁,以及那焦躁对意义深远的“自我挣扎”的干扰。
回想从前的日子,我感激母亲。
母亲了解我。
母亲成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