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无多

2004-04-29 00:44:03麦树坚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5期
关键词:碗碟书桌米粉

麦树坚

我们的沉默如此冗长,如此混沌却没有沉淀的迹象。时钟的秒针搔痛关节的伤口,那几乎是没有可能愈合的伤口,如何轻微的移动都会带来拉扯之痛。褶台和褶椅之间,偶然响起不顺畅的呼气声,鼻子煽动着不可推测的言外之意。我尽量压低咀嚼的声音,而其实食物未经充分咀嚼便被咽到胃里——牙齿和食物研磨的声音太多余了。瓷碟和筷子静静地接触、分离。我们的沉默已经变种,那就是匿藏在这里一条、两条、三条甚至更多更多的壁虎。壁虎,用它们狭窄的瞳孔观看我们无言地对坐。

你垂下头对着吃剩的半碟炒米粉哭起来。你因抽泣而颤抖,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很想解释但什么都解释过了,如果你会听的话我愿意多说一遍,但这只会令争拗分裂成更多无谓的细胞。可以给予一些安慰但你会扭动肩膊甚至干脆推开我的手。想一口气喝掉罐里的柠檬汽水,却发现罐里空空如也。我只好低头对着碟里的油渍出神,下午的阳光照着陈旧的八十年代窗帘,氤氲着紫红色像瘀血的尴尬,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片紫红色之下。

“不吃了吗?”你的声音如此隐约不明,像用意念说话。

“饱了。”简单直接的话可以避免进一步的误会,我想。

你板着脸收拾碗碟,捧进厨房努力地洗擦。水哗哗哗地流泻,猛烈撞击碗碟,你令碗碟发生更激烈的撞击——那是我们仅有的两只碟子,花纹可怜得淡如污迹,既不是花也不是什么可供欣赏的纹理。我开了收音机,一个女声像氢气球填塞了三百呎的空间,草率地给我们一点分隔、一点防御、一点空间。眄视那张既饰演饭桌又扮演书桌的褶台,盛着两洼浅浅的水反射着稀薄的阳光,我差点想溜到外面跑步或索性去泳池游泳。我用手抹净台面后听到你把碗碟放入橱柜,便急急返回书房做我该做的事。

书房靠墙的位置摆放着最平实的书桌:桌上有一盏台灯和一部体型庞大的二手电脑,面向书桌的墙上钉了一块水松板,上面钉满月历、通告、相片和信件。书桌后的角落卷放着一张垫褥,晚上把杂物搬到厨房,将垫褥铺开,书房便变成睡房。我记得垫褥和碗筷在同一间家具店买,我们跟女店员讨价还价力挽狂澜才省掉几块钱,却仍然兴高采烈用省下来的钱买鸡蛋。刚才炒米粉用的就是那些鸡蛋吗?为了一元半块我们走遍附近的区域,专挑最便宜最廉价的货物来买。为了节省开支我减少喝汽水,不吃甜食,见到喜欢的模型,学会欣赏而不拥有,要是按捺不住,只好哄骗自己待价钱回落才买吧。

我耿耿于怀以至失眠的,是那些音讯全无的稿子,但你不以为然,说到底写作只可作为兴趣不能认真对待吧。我送给你的书你放在书架最低最深的一格,因为生活真实得可以吧,厨柜里没有快熟面我们拿什么做早餐?灵感,于你而言是买菜的灵感吗?生菜、瘦肉、咸蛋、豆腐、粉丝……晚上能配成怎样的菜肴?灵感要在沉默中内化和落实,要在沉默里显影——平实的生活,要调校最轻的分量,好让我们能够出外走动走动,见证淡积云飘移转化。近来你说我常常若有所思,而我实在无法停止思考,就算洗刷马桶也想着如何贯通论文的章节。最忙的日子是我思考的日子,思考是不能止息的改变。

我抖擞精神,重新专注接驳插头、设定伺服器、安装程式、测试软件,要将电脑接驳网络。过程重复数遍电脑仍未能拨号上网,我只好从头到尾检查所有微末的选项。累了打个呵欠伸伸腰,发觉你凝视文件很久也没有移动,表情是灰白而寂静的。我走出来轻拍你肩膊:“功课……忙吗?”你继续漠视我,不回答,不点头或摇头,连轻视的眼神也吝啬。我怕你再哭,或者惹来进一步的憎厌,说一遍我该说的话便回房里去继续安装软件、设定程式。我有意无意偷看你的举动,你呆呆盯着那几页纸,偶尔放下文件去喝水,然后返回同一位置凝视文件,玩弄萤光笔。你的冷淡只为了昨天我买了电话线后没有来看你?这会是冷战的惟一原因吗?

我长相愚钝,我言语乏味。我热衷工作,我喜欢建构精致微小而内容复杂的世界。我喜欢偏门的事情,我不爱争先恐后。我爱独处,我要宁静的空气和书本。若你认为我太沉迷,被工作压倒失去自我,那么我如何解释创作的深邃呢?专注于某一种事情未必是疏离的前奏,若有所失和长久的沉默是自我营造的恐惧。爱情不能被知识解构,但知识帮助我们认识自己。你的表情告诉我,你非要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不可,你还在计较谁犯了错要向对方道歉。

接驳程序屡试屡败,我决定丢掉故意化简为繁的使用者指南,自行决定组装的程序。

此后的大半个小时我在书房对着电脑默不作声,你在客厅除了对着文件转动萤光笔外不再有任何动作。屋里只有电脑机件运作的声音,还有收音机播放的微弱报道。

电脑荧幕终于弹出“线路繁忙,等待重拨”的方块,数据机拨号的声音虽然单调但令人吁一口气。下午四时多,我渐觉肚饿,但房子的凄冷使我顿失食欲。等待连线期间,我阅读别人的论文,文字和光阴并行溶化。灯下白色的纸页容易令人疲倦,可是论文的电脑档案没有增添多少精警的语句,游标仍在原处闪动、闪动。

倏尔传来连串奇怪的机器运作声,浏览器自动开启载入内容丰富的网页。虽然速度略慢但真的连线成功了。

我很想冲出书房告诉你,但你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真的睡着了吗?还是佯装睡觉偷偷饮泣?我只好替你安装基本的软件令电脑的功能更全面。选择指令期间,我想到节俭在我们生活里的位置,例如我们不理睬街头推销的无限上网宽频计划,选用有时间限制的拨号系统。报纸是非常奢侈品,两份报纸等如十卷卫生纸。

去厨房喝水的时候,我发现锅里还有很多炒米粉。这半镬炒米粉将是我们的晚餐,那种滋味翻热后将变得焦苦吧?我愈来愈害怕我们的生活经常剩下一半,留待日后去消化分解。我想每次都能完全消磨,不留下挂虑,今次就是今次,别要延续到下一次。事情总围着我们转动,一切都太琐碎,微不足道,是微末让我们不想开口谈话。浴室霉黑的菌斑疯狂滋长,早巳爬满裂缝与边沿——它们纤微,但制造的困扰惊人。

掀起垃圾袋的一角,一堆湿漉漉的米粉瘫在上面。我伸手去掏鸡蛋壳,将它洗净,用布抹干,握碎,加进窗台上的紫罗兰里。你说搬进来以后紫罗兰渐渐枯萎,叶茎都垂下来。我送给你的小紫罗兰也虚弱了不少,翠绿中欠缺生气。虽然对着充满阳光的窗,感觉却是每天都在蒸发。很想跟你商议明年的计划,如果我当上中学教师,除了饭盒,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点,至少未来一年要将忙碌放在首位。不过,我想去一次长途旅行,趁我年轻可以挨饿,不介意挤火车来往于国与国之间。至于私家车,待我脱离十块钱饭盒的噩梦以后再算吧。

现在电脑总算可以连线上网,我希望你的生活有更多课题,也感到世界开阔明亮。学习如流水般漫长,生活还有很多的抽屉尚未打开,我们要一起进步。日子还会颠簸不定,我却记得在行事历上写道:“买铁钉和码子”,好等下星期我交了研究功课后,能抽半天时间替你将电话线铺好。这是我乐意负担的工作。

时钟测量我们的忧虑如何冗长,如何顽强不灭、生生不息。你依然伏在写字台上,我按亮书房的台灯阅读别人的论文。黄昏渐渐降临旧区的小屋,附近传来夹杂笑声的卡通片对白,有菜刀接触砧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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