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的露水湾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6期
关键词:七哥吊桥凉粉

黎 泉

谁家阿妹生得标,

胸前拴条花围腰。

何时解开围腰带,

露出两砣太阳包?

——金沙江民谣

露水湾是出美女的地方。

露水湾是金沙江畔的一个偏僻小镇,分老街和新街,中间一座吊桥相连。老街在江右岸,一色的木质吊脚楼,青石板路面,公路就擦着街前穿过。因此人烟稠密,街衢纵横交错,商铺鳞次栉比,极热闹。新街在江左岸,一水的沙灰水泥建筑,且正在修建,一条街就像个灰头鼠脑的建筑工地。人们祖祖辈辈住惯了老街,都不耐烦搬去,因此眼下尚十分冷清。

老街守着公路,南来北往的人多,因此小吃铺就多。凉粉、米线、饵丝、面条、包子、豆花、油糕、馓子、米粑……一街海排了去。要是倒退几十年,露水湾那才真是穷得淌水——湾里百来亩鸡零狗碎的贫瘠滩地,除了疯长穷根和无边的寂寞外,屙屎都不生蛆。镇上几十户人家,整日盯住江滩大大小小赭黑斑驳的卧牛石,余悸未消地瑟缩在猎猎江风里发痴。那时有啥好吃的?除了包谷就是洋芋,好不容易做梦打个牙祭,也是恨不能将水鬼也逮来杀吃了。

说来也怪,生活在如此的凶山恶水,美女竟层出不穷,人们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公平造化。露水湾的姑娘媳妇,喝的是山泉江流,吃的是包谷洋芋,却人人出落得明目皓齿、高胸大臀,肤色微黑中隐隐洇出几抹嫩红。走在村中,美目盼兮,巧笑脆兮,下得滩来,疯也疯得,做也做得,一个个煞是丰润窈窕,朴拙健美,又爽朗又大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超凡脱俗的天然神韵。

不过,这都是早些年辰的事了。这几年,露水湾的女子们远嫁的远嫁,进城打工、当保姆的也一去不复返,更有甚者,省城一个娱乐城的老总,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儿是个美人窝子,派了几泼人下来,蓖子般将露水湾梳了个遍,硬是将好看一点的女子统统带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新街的街口新开了一家“美美凉粉店”。据说开张那天,小车停了一坝,县里乡里镇上的头头脑脑、有脸面有身份的人物、有钱有势的角色都来捧场,把一向平静的露水湾给“镇”呆了。

这“镇”有两个意思:一是这家凉粉味道极好,二是女老板生得特别靓。

女老板姓杨,叫美美——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

老街的街坊们全轰动了,扶老携幼都去看。

说是凉粉店,其实是风味小吃雅座,装修也颇为气派:店为两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是宽敞洁净的两个通间;走廊旁有厕所,男左女右,像城里的酒楼一样,写着“W·C”,当然也分别贴上两个男女小人;厚厚的门窗大玻璃上,几排花红柳绿的及时贴剪的艺术字排列有序;灶台敞亮清爽洁净,全用雪白的瓷砖贴成;桌椅是色泽华贵的红木,桌上不仅置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佐料瓶、整洁干净的筷筒,还居然玩起城里人的洋格,置放上一瓶盛开的鲜花;门楣上方,一块巨大的匾额上,“美美凉粉店”五个金红大字赫然矗立,灿灿夺目。

总之,这个凉粉店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洁净清爽,亮丽典雅,处处透出一股鹤立鸡群的高贵气息。相比之下,老街上那些油腻晦暗的凉粉棚,则就如颤着奶子满街乱瞅的邋遢婆娘一样,让人一看就饱了。

在“美美凉粉店”的大幅招牌下,一个个子高挑、丰盈靓丽的年轻女子满脸堆笑,神彩飞扬地迎接大伙的到来。

男人们女人们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滚来滚去。

男人炽热的目光如火,女人挑剔的眼神似冰。

对大伙的“十万个为什么”,她一概笑而不答。她围着条碎花围腰,高高挽起袖口,露出两截莹白如玉的手臂,眼波灵动,溢满笑意:坐嘛!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各位乡亲,都进来坐呀!来来来,都尝尝我做的凉粉……

她一边说,一边用亮亮的眼睛和人们打招呼,还一边变戏法似地,将一碟碟浇好佐料的凉粉递到人们手上。

凉粉都这么爽,要是做桌席,不晓得要好吃成啥样?人们说。

连县长都夸你手艺巧哩!啥时让我们也尝尝鲜?……一个男人挤挤眼,说。

大伙全暧昧地笑了。

她也笑了,不急也不恼,一语双关道:这位大哥好胃口!不怕吃了噎着?

男人开始登鼻子上脸:男子汉嘛,吃得才干得……只要你情愿,我就敢吃。

她看定他,仍然笑嘻嘻的:做席可以,只要你出得起价。

男人讪笑着,不吱声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钱没势当然就没资格没福份品尝。嘴巴子干瘾没过到反而引火烧了自身,他不敢再自找没趣。

她这才莞尔一笑:对不起呵,大哥!你看嘛,我这儿人手实在太少……

一句话提醒了大伙。街坊们往灶间一瞅,只见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低头在灶台上忙碌着。

他是……想“尝鲜”的男人又问。

噢,他叫水壁子……

水壁子?水壁子不就是金沙江中的一种鱼吗!……大伙更笑了:水壁子!好古怪的名字……

这时,水壁子忽把头一抬,好亮好黑好阴沉的一双眼睛!凌厉如鹰的目光只一扫,想“尝鲜”的男人感到脸皮忽被利爪狠狠抓了一把,顿时就火辣辣地疼。

一屋的人,全都沉默了。

这个妹子不简单!大伙都这么说。

能在新街最好的地段开那么个豪华店铺的人,绝对有来历。然而,谁都不知道她的来历是什么。当然,镇上有几人是晓得她的来历的,但都讳莫如深,一点口风不露,问紧了,便笑:你小狗日的想吃天鹅肉么?小心嚼了舌头!……

这就更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开张后一连好些天,“美美凉粉店”的生意十分清淡。镇上的饮食男女们全都按兵不动,都不想去惹闲事,更不愿招来闲话。

不过,这并不妨碍一些人有事无事都装做有事的样子,心中七上八下又蹑手蹑足地梭向新街,过了吊桥到街口,目不斜视的眼珠子忽一转,一切风景便尽收眼底。哈,既满足了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又超脱地置身是非界外。

“侦察兵”们(多为中年以上妇女)悄悄忙活了好些天,大失所望:咦,不神嘛!因为她们发现去凑热闹的不多的食客中,除了镇上那群吐泡口水都要围一堆的青皮后生和几个老倌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外人了。她呢,似乎对生意的淡旺一点也不在乎,总是靠在门枋上,消消闲闲地嗑着瓜子,目光悠悠忽忽的,怔怔地瞅着迷蒙的远山,半晌,又转过来盯住桥下悠悠流淌的大江。

到是那些平时飞天神王、狗往身边经过都想扑上去咬几嘴的捣蛋后生们,发了大烟瘾似地,饱饿都去整两碗。一进凉粉店又全都乖得很,一个个都穿得板板扎扎,有的胸前还别支炭素笔,斯文得像些大学生。悄无声息坐下来,贼呵呵的眼珠子却不老实,让人一看就晓得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嫩货。

而那位面相凶恶、目光阴狠的伙计水壁子(鬼才晓得他是不是伙计!但他们不是两口子却是可以肯定的。天一黑铺子就早早关了门,楼上虽说有两间房,但孤男寡女天天守在一起,哪个说得清楚),“侦察兵”们发现,其实水壁子这人还是很纯善的,就是话极少。铺子里的活,绝大部分都是他包了,成天就只是埋头苦做,又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顶得上几个。有时他到老街采购东西,遇到老人过桥或是妇女推车上坡,总是默默过去搀一搀,推一把,又默默走开了。

新鲜感慢慢过去,人们这才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是不是过于无聊了?于是纷纷收心敛神,各自忙自家的营生。

这天上午,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悄悄开到露水湾。

白色的宝马悄悄在老街的街口停下,从车上悄悄走下一个高大的汉子,儒雅清俊,举止不凡。他默默下了车,谁也没理,啥也不看,就这么径直悄悄上了吊桥,又悄悄来到“美美凉粉店”的店门前。

当时,美美正靠在门枋上嗑瓜子,目光幽幽地盯住桥下澎湃的江涛。上午的阳光金晃晃地,把她窈窕秀美的剪影贴在湍急的江面上。

她一抬头……忽地,浑身一颤,手中的瓜子抖落一地。

四目相望。

美美漂亮的大眼睛里溢满泪水。

高大英俊的汉子眼里颤动着……颤动着什么,镇上的人咋个说得清!

美美像打摆子那样哆嗦起来……一咬牙,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使劲撑起抖淋壳颤的身子,扭身摇摇晃晃进了店。

汉子依然站着,像截木桩。

一会儿,门帘一掀,水壁子赤着膊,叉着腰,像只熊一样走出店门。

水壁子凶着脸,稳稳笃笃来到汉子面前。阳光下,水壁子一身的腱子肉,犹如一群老鼠在油黑的皮肤下飕飕乱窜。

爬开!……话极少的水壁子,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

汉子慢慢低下了头:兄弟!……

你爬不爬?水壁子的眼里像要冒火:皮子又痒了么?

汉子目光闪了闪: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

水壁子大吼一声,挥臂一拳,将汉子打翻在地。

汉子慢慢爬起来,一脸的血。

没待他站稳,水壁子飞起一脚,汉子再次倒地。

汉子又使劲撑起身子。

你狗日的咋不还手?你还是不是男子汉?……水壁子大怒,飞步上前,正要再打,美美忽冲出店门,大嚷:水壁子!……

水壁子缓缓回过头,狠狠盯了美美一眼,一跺脚,扭身回店。

整个过程极短,最多就五六分钟。

当一位“侦察兵”把这个消息带到老街时,大伙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平静的露水湾顿时就躁动起来了。

待街坊们赶往“美美凉粉店”时,汉子正一瘸一拐地往吊桥那边走来。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遍体鳞伤的汉子一脸是血,却面带微笑,硬撑着从人们的面前走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哎呀,你这是咋个了?伤成这样!

大伙全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是哪个烂贼,下手这么狠!……脑壳都打破了,唷,还在淌血哩!……快去包扎一下,过了桥往右拐就有诊所……

他摆摆手,笑道:不消,不消,就擦破了点皮。谢谢了。是我自已不小心摔了一跤,睡一觉就会好的……

街坊们都不吱声了,默默看着他瘸过吊桥,上了轿车。

世上没有永远不透风的墙。

“水壁子痛打美美男人”的各种版本在老街迅速传扬开来后,露水湾的一位权威人士鄙夷地说:不可能!……这种事,咋个可能?

咋不可能哩,水壁子一拳加一脚,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便满地打滚……是背锅的婆娘亲眼望见的!

那种疯婆娘的话,能信?那人冷笑了:敢打七哥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

一句话泄露了天机:美美的男人不是那个高大英俊的汉子,而是七哥!

爆炸性的最新消息传开,人们惊诧得呆若木鸡。

七哥这个名字,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七哥是个矿老板,姓漆,大名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江畔上百里的大山丛中开着好几个铅锌矿,据说资产过亿,连沿江各县的县长都敬他三分。七哥为人低调,躲在大山矿洞里深居简出,凡是场面上抛头露面的事情一概不干,但对当地父母官的要求却是有求必应:筑路铺桥,收容下岗职工,供养孤寡老人,赞助希望小学……而且出手阔绰,事后一律谢绝媒体扬名。

世上的事情就那么怪,越是不愿扬名的,就越是声名如雷贯耳。“金沙江七哥”是活在人们口碑中的神秘人物。关于他的各种故事越传越玄,有的说八个保镖不离他左右,每个保镖都使双枪,鞍前马后地效忠于他;有的说他身旁美女如云,个个都靓得令人心跳,隔几天他就换一个……

对这一切,人们深信不疑。七哥是不是美美的丈夫,谁也说不清楚。但美美是七哥“身边的女人”,应该是无疑的了。权威人士的话,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而这位被水壁子打得一身是血的汉子,他到底是谁?难道他吃了龙心虎肝豹子胆,敢来招惹七哥的女人?而把汉子打得满地乱滚的水壁子,难道他也不晓得美美是七哥的女人么,他就不怕七哥把他给收拾了?

这里边有大名堂。

老街的街坊们松弛的神经又颤栗起来:狗日的,怕要出事……

十来天后,背锅的婆娘又给大伙带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怪事!嗨,那个挨水壁子痛打的男人,今天又来了!

街坊们紧张起来:什么?又来了!来报仇么?来了多少人?……

好像不是来报仇,就他一个,斯斯文文的,还是开着那辆高级轿车……你们不信去瞧嘛,现在,他正坐在店里吃凉粉哩……

大伙阴一个阳一个梭过吊桥赶去,果不其然,那位高大英俊的汉子正坐在店里吃凉粉。见大伙张望,他抬头一笑,算是招呼了。

美美冷冷的,依然靠在门枋上嗑瓜子。

水壁子怪怪的,还是低着脑袋干活。

一会儿,汉子默默吃完,站起来冲大伙点点头,从容地走上吊桥。

瞅着他高大的背影,大伙全像是在做梦:真他妈怪得疯了……

然而,更怪的是,从那天以后,汉子天天都来:把宝马悄悄开到老街的街口停下,径直走上吊桥,又悄悄来到“美美凉粉店”坐下,然后默默吃凉粉,吃完默默出屋,上桥,默默钻进那辆白色宝马车,连喇叭也不鸣一声,扬长而去。

街坊们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一天上午,一辆雅玛哈摩托载着两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一位板结成绺的长发飘飘,一位满脸乱糟糟的大胡子——乌风暴雨般冲进了露水湾。

两人风尘仆仆,却兴致很高。后来街坊们才晓得,他们是从省府、县城到露水湾来兜风散闷的诗人。长发是县文化馆的干事,一身又油又脏的牛仔服,大马靴;大胡子来自省城,偏穿一件灰不啦叽的土布对襟马褂,灯笼裤,赤脚蹬一双当今山民都不耐烦穿的麻草鞋。

进了老街,雅玛哈嘎然刹住,两人灰头土脑跳下车来,呸呸呸吐着扑面而来的粉尘,东张西望。大胡子眼睛发亮,大嚷:我操,真是不虚此行!金沙江大峡谷,金屋藏娇呵!精彩!太精彩了!……长发笑道:咋样,我没哄你吧?你瞅瞅这吊脚楼民居,这水井,这黄狗,这石板路,这大青树,这一树的鸟鸣……他妈的,绝了!不是明清也是民国的感觉……

金沙江大峡谷水恶山雄,民风刁悍,历史上曾是出土匪的地方。现在风水变了,专出些神经兮兮的诗人。神经兮兮的诗人又邀来更神经兮兮的诗人,自然就有了大都市俯瞰小地方的伟岸感觉,目光都从鼻尖上甩出去,所见景物便纷纷颤出几分新鲜,几分豪壮,还有几分悲天悯人。

大胡子是第一次来,掏出相机一阵狂拍。长发笑他少见多怪:留点胶卷!留点胶卷!等一下我带你去看“南方陆上丝绸之路”,那才是真正精彩呢。青石板路上,马蹄窝有半寸深!据说是马可·波罗和徐侠客留下的,你拍得赢么……

两人说说笑笑下了江滩,放好摩托车,又沿着“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的石级爬上山,看了悬崖上的人悬棺,拍了青石板上深深的马蹄印,在路边的小饭馆喝得醉熏熏的,下午时分才尽兴而归。

长发正摇摇晃晃将摩托开上公路,大胡子又嚷起来:吊桥!吊桥!……

长发便带他去拍吊桥。

大胡子在桥上胡乱拍了几张,意犹未尽,端着相机到处昏瞅。

忽然,他“啊”了一声,放下相机,一下子愣住了。

长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呆了。

桥头拐弯的街口,新漆就的“美美凉粉店”的大幅招牌下,丰盈靓丽的美美正靠在店门边,痴痴地看着桥下的江水。

好半天,大胡子才一声赞叹: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能见到如此尤物!

长发皱起眉头:怪事……这地方我来过好几次了,咋从来没见过她?

大胡子举起相机,将美美的倩影收为近景,一阵猛拍:宛若天人!真是宛若天人啊……

这儿有一首民谣,那才真是绝呢!长发看着桥头的美美,一下来了劲,摇头晃脑念道:谁家阿妹生得标……

好!大胡子一拍手:不过打住,让我来第二句——款款杨柳小蛮腰……

长发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小蛮腰”,还“款款”?太文了嘛,酸得死人哩。民间的说法就要高明多了!听我把它念完——谁家阿妹生得标,胸前拴条花围腰。何时解开围腰带,露出两砣太阳包?

太阳包?这两砣东西竟叫太阳包!太妙了!大胡子连声叫绝:亏他们想得出来!这世上的生命,哪个不是这两包滋养出来的?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呵!好诗好诗!听了它,我们这些写诗的,还有脸活下去么?干脆都跳江得了……

两人兴冲冲向凉粉店走去。

长发进店就嚷:老板,来两碗凉粉!

美美冷冷地嗑着瓜子,连眼皮都不抬:对不起,卖完了。

大胡子瞅瞅店里,又将目光粘在美美身上:咦,他们不是还在吃么?

他们来得早。她瞟瞟大胡子胸前的相机。

大胡子笑嘻嘻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么,我们有缘嘛。

美美一扭身,不理他。

美美的冷傲和高贵,让长发和大胡子顿生鼠辈仰望白雪公主的感觉。尤其是长发,觉得他这个东道主在朋友面前很没了面子,便恼火地一拍桌子:你会不会做生意?我们大老远地慕名而来,怕我们不给钱么?

美美瞥了一眼远处的江滩。江滩上,水壁子赤着膊在劈柴,阳光下,高举的斧头划出一道道凛冽的银光。

一位吃凉粉的老者笑了笑:两位是外地来的吧?这儿的凉粉味道好,但每天只卖三十碗,多一碗都没得。现在已经是后半晌了,明天请早吧。

大胡子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虽然平时满嘴荤话,但骨子里却是个口头革命派。现在人也面对面见了,话也疯疯癫癫说了,没个响应,再呆下去就很有些没趣了,再说还要急着赶路,便扯扯长发的衣服:算算,走!

这时,店里进来一位高大英俊的汉子,从灶台上径自端起一碗凉粉,放张钞票在桌上,坐下就吃。

长发一见,鬼火直绿,酒劲一下窜了上来。他猛地甩开大胡子的手:不是多一碗都没得了么?咋又有了?!不行,这碗凉粉,老子今天吃定了!

老者吃完要出门,偏又多了一句嘴:你们不晓得,这是专门为他留的……

长发脖一拧,山里人的犟脾气上来了,冲美美吼道:留?留你妈个头呀!他给的是钱,未必我给的不是钱?你是见他长得帅,就想思春了么?

美美冷冷地看着他:想耍流氓是不是?

啊,你,你骂人!

骂你是轻的。我问你,是哪个同意你们拍照的?

原来偷拍被她发现了。大胡子一怔,嘿嘿笑起来:哟,你这妹子好燥辣。不过相机在我手上,我想拍哪样就拍哪样,你管得着么?

说毕干脆端起相机,冲着美美又要拍。

美美劈手一把揪住相机背带。

长发顺手抄起桌上那碗凉粉,一下朝美美胸前泼去!

汤汤水水顺着美美胀鼓鼓的胸脯流下。

大伙都愣住了。

在店里吃凉粉的几个后生刷地站起。

江滩上劈柴的水壁子,闻声提着斧子远远飞奔而来。

大胡子见长发闯了祸,顿时酒就醒了,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兄弟酒喝多了,你们莫和他一般见识……

长发一下也傻了,拎起桌上一块抹布,要为美美揩。

美美扬手将抹布打落在地。

大胡子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往桌上一放:不好意思,这几百块钱,妹子你买身衣服穿。告罪告罪……说完拉起还在发呆的长发,转身就要开遛。

汉子一下横在他们面前:对不起,你们今天怕是走不了啦。

咦,你这位老兄,有话好说嘛……趁着不备,他忽然伸腿一扫,汉子没想到他会来这一脚,一下就栽倒在地。

大胡子和长发夺门而出,跳上摩托,轰然冲上吊桥。

汉子爬起来,淡淡一笑,掏出手机……

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

几乎是眨眼之间,不知从哪里开来几辆小车,嘎然横在老街的街口,一下子把吊桥堵得严严实实。

车门打开,跳出七八条彪形大汉!清一色的板寸头、太阳镜、黑西装。

彪形大汉们下了车,都不说话,一个个虎着脸,提着拳,威严地,缓缓地走上吊桥,向摇摇晃晃开来的摩托车迎面逼去。长发和大胡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就瘫了。长发手一抖,摩托车翻倒在桥上。车轮滴溜溜地转。

他俩闭上眼睛:完了!这一下,怕是要到江里喂鱼去了……

长发和大胡子几乎是被彪形大汉们架到桥头的。

街口的吊桥边,大伙都默默站着,站在最前边的是那位神秘的汉子。

美美靠在桥头栏杆上,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

水壁子也赶上来了,阴着脸,手上却没了斧头,大约是觉得没必要了。

彪形大汉们都把墨镜转向那英俊汉子。

汉子抹抹头发,慢慢走到两人面前,轻轻笑了:我不是说过,你们今天是走不了的,你们偏不信。

大胡子心一横,抱拳一揖:大哥!对不住了,刚才我也是没有办法,使了绊腿暗算了你,做得是有些小人。但请相信,我绝无恶意……

他点点头:那你们自己说说看,今天的事,该如何了结?

大胡子长叹一声:事已至此,说啥都没用了,该杀该剐,听凭大哥发落。

唔,这还算句人话。汉子摸着下巴,嘿嘿笑起来。

彪形大汉们像听到命令,一下全围了上来。

长发腿一软,差点跪下:大哥!今天的事,全是我不对!喝了酒撒酒疯,得罪了这位妹子,不,得罪了这位大姐,我不是人!我向这位大姐道歉!大哥!我们不是坏人,真的,我们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工作证和身份证,又向大胡子要,见大胡子没动,他硬掏了,一起颤颤地递过去。

喝,都是些知书达理的人嘛!汉子瞟了瞟,抬头打量着二人,沉吟着。

美美脸色苍白,胸脯子一起一伏,目光幽幽的。忽然,她慢慢走上前,伸手从大胡子脖子上扯下相机,扬手一甩……

相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砰然落进江涛。

滚!……

长发和大胡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还不快滚?!……她又说了一遍。

不仅是闯了祸的两人,连英俊汉子、彪形大汉、围观的街坊们都呆住了。

汉子看了看美美,把证件还了,一闭眼:……走吧,你们。

大姐!……长发忽大恸,哽咽不已。

大胡子的胡须颤动着,大步上前,向美美深深鞠了个躬。

在人们复杂的目光中,两人扶起摩托车,抖抖坐上。

雅玛哈缓缓向桥头的老街驶去。

美美……英俊汉子看着她:我找得你好苦……

美美冷冷的,面无表情。

赶来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水壁子,忽像堵墙一样横在他们之间,双眼喷火。

彪形大汉们见状,呼啦啦将汉子围定。

汉子拂开他们,把迷蒙的目光投向滚滚大江。

滚!都给我滚!……美美忽掩面大哭,一转身,向凉粉店踉踉跄跄跑去。

水壁子仍对汉子怒目而视。

汉子呆呆地看着美美伤心欲绝的背影,对彪形大汉们挥了挥手。

夕阳斑斓的金辉中,老街坊们目送着他们垂头丧气走过吊桥,上了汽车。

露水湾这回不再平静了。人们奔走相告,各种大胆的猜测和遐想,在撩人的晚风里迅疾演变成许多传奇版本,随着无言的大江悠悠流淌……

在老街坊们鼎沸的议论声中,“美美凉粉店”清风哑静的,像一座坟墓。

第二天,太阳都升老高了,店门还不开,人也不见,静得如同鬼打墙……我看这事情日怪得很了!不会出啥事吧?背锅的婆娘说。

人们的目光便都有些惊恐,走马灯似地纷纷上了吊桥,到凉粉店前小心翼翼张望一番,又满腹疑云梭回老街。到了下午,“美美凉粉店”门口已围了一大堆人,老街坊们神色紧张,有人说应该到派出所报案,有人说干脆先撬开门进去看看……正熙熙攘攘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好了好了,那个人来了……

人们闪开一条路。

汉子走到店前,皱着眉,抬头一看,目光闪了几闪:这是……

听大伙七嘴八舌讲了缘由,他浑身一震,肩膀晃了晃,扶着门框使劲才站稳了,腿一软,颓然坐在店前的青石上。

一位常来吃凉粉的后生自告奋勇,说楼上有扇窗子没关严。于是,在众人焦虑的目光中,后生猴子般几下便爬上了楼,翻窗进店,眨眼间大门便打开了。

人们蜂拥而入。一会儿又都出来了:没人!楼上两间屋子里,一切都放得好好的,但美美和水壁子都不在了!他们的随身衣物也不在了!

好半天,昨天多嘴的那位老者才对汉子说:怕是要派人去找找哩……

汉子摆了摆手:莫找了,再找也找不回来的……他苦苦一笑,使劲撑起虚弱的身子,长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我晓得,她是死也不会……

不会什么?……大伙越听越糊涂了。

在人们关切的目光中,汉子像喝醉了酒,步履艰难地走上吊桥。

蓝天好亮好阔,在白云蓝天的映衬下,他缓缓移动的身影,像一首悲呛长歌的颤颤音符,慢慢融入莹莹晃晃的幽远云天……

美美和水壁子从此在露水湾消失了。

传奇版本却越传越多,越传越奇。关于美美和水壁子的去向,各种版本各说不一。有的说,美美忽然不知去向,而水壁子,这位曾身负命案被七哥花大钱摆平了的、从此忠心耿耿效忠七哥的贴身保镖,这位七哥派来监视美美的伙计,觉得有负七哥的重托,正天涯海角地寻觅美美的踪迹;有的说,这两个孤男寡女早就搞在一起了,这次逃亡,是他们早就计谋好了的,现在,他们已越过边境,在东南亚某地隐姓埋名呆了下来……

一个月后,风和日丽的一天上午,诗人大胡子又鬼使神差来到露水湾。

他是一个人来的,来后悄悄在老街这边向江对岸窥探。终于又忍不住,悄悄上了吊桥。到了新街街口,他浑身一颤,悚然站住。

店门紧锁着,只有汉子一个人坐在店前的青石上抽烟。

来了?汉子说。咋只有你一个人?你那位长头发的朋友呢?

大胡子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叫了他,但他不好意思来……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上次下来,大姐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再怎么都挥之不去……你千万莫误会。我这次专程下来,只是想当面向她说一声谢谢!就那么简单……

汉子目光闪了闪,递给他一支烟:可惜她听不到了……

大胡子一下跳起来:怎么!她、她……

那到没有。她只是走了,永远地走了。

走了,到哪儿去了?

汉子不吱声,良久,看定他:你晓不晓得,上次我为什么没为难你们?

因为大姐开了口……

也不全是。那天,我看了你们的证件……他自嘲地笑了笑:相信吗,我读过你们的诗!……我甚至还写过。当然,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大胡子很是感动:真不好意思,那天实在是冒犯你和大姐了……看来大哥也是性情中人,请问怎么称呼?

汉子笑而不答,站了起来:我看你也是一条汉子,去喝两杯如何?

在老街的一家僻静的小酒馆里,两人在里间面对面坐下了。

酒店老板当然是见过这两个人的,但他为人乖巧,上了菜便悄悄离开,躲在门口,尖起耳朵,屏息倾听着。

然而,令酒店老板十分失望的是,这酒喝得实在沉闷,两人都不大说话,啤酒却一瓶瓶空了。后来,他们开始念起了诗,又左腔左调唱起了山歌小调:露水湾,美人湾,妹子个个赛天仙……

呸,两个神经病!老板摇晃着脑袋,炒菜去了。

一会儿,汉子不唱了,死死盯住大胡子:兄弟,你做过亏心事没有?!

大胡子看定他,大愕,像见到一个鬼。

几个月以后,长发诗人在一份名叫《滇池》的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一见题目他便心里一动:《露水湾,美人湾》!作者署名金沙水。

他急急地看下去。

小说讲述了一个为爱情献身和为了良知不得不背叛爱情的故事:民国三十七年腊月,金沙江畔一座铅锌矿矿主阿龙正举行婚礼,忽闻矿洞轰然倒塌,矿工死七人,重伤十余众,轻伤者二三十。阿龙发疯般赶去,倾其所有,高筑债台,厚葬死者并抚恤亲属。但面对死亡线上挣扎的伤者和悲痛欲绝的家属,阿龙已山穷水尽。他到处奔走却借贷无门,绝望之余,本欲跳江自尽,又觉得对不起跟他舍命开矿的乡亲们。这时,邻矿的一位矿主七爷派人来找他,要他把未婚新娘阿梅出让三年,七爷即可将伤者的医疗费包下。阿龙痛不欲生,却又别无良策。这时重伤者又有一人死亡,其余也奄奄一息,情况十分严峻,如再不救治,必将一个个奔赴黄泉。万般无奈,阿龙一咬牙,在七爷的契约上签了字。

把受伤的乡亲们安顿好以后,几乎褪了一层皮的阿龙回乡找到阿梅,吞吞吐吐对她说要外出三年,说完便转身飘然离去。当晚七爷抬着花轿来乡要人,美女阿梅大惊。七爷出示契约,阿梅一看便昏了过去……

三年后,在外闯荡发迹的阿龙回乡,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阿梅——此时,七爷已践约将阿梅送回,并派一家丁侍候左右。面对阿龙那双悔恨痛楚的眼睛,阿梅心如死灰,决不宽恕,始终不吐一字。阿龙心怀愧疚,天天到阿梅房前守候,却不断遭到家丁怒斥痛打。他认出家丁就是最后死去的矿工之子,因此任凭家丁怎么撕打辱骂,决不还一手指头。

一日,阿梅及家丁忽然失踪。邻人告诉阿龙,阿梅让家丁牵着马,又回到了七爷身边。七爷一见她,阴阴笑道:回来了?……你真的想好啦?

犹如站上祭坛,她咬紧嘴唇,泪下如雨……

看完小说,长发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定下神来后,他立即拨通了大胡子诗人的电话。

还没听他讲完,大胡子便诧异,嚷道:什么小说?笑话,人人都晓得的,我根本就不屑于写什么小说!……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喝酒了?……

长发急了:莫装佯了!借古讽今,说的就是那次我们到露水湾去玩的事!

大胡子一听,也急了:是哪个那么缺德,把我们也整进去?……喂,你快告诉我,是发在《滇池》的哪一期?……喂,喂!……

长发放下电话,如坠五里雾中。大胡子的脾气他知道,爱开玩笑是真的,但绝不会如此出格。而且,他的口气也不像是骗人。

怪了,这金沙水到底是谁呢?

半年后,随着基建的竣工,新街也逐渐热闹起来。

老街的商铺开始向新街转移,没多久,凉粉、米线、饵丝、面条、包子、豆花、油糕、馓子、米粑……鳞次栉比的小吃铺便在新街海排了去。

桥头上的“美美凉粉店”更换了招牌,改为“金江酒楼”,承包者是一位叫李瓦匠的四川人。

“金江酒楼”不卖小吃,卖的是鱼鲜、炒菜,还有火锅,生意很是红火。

只有早点才卖凉粉。

李瓦匠说:妈哟,你们这个地踏(即地方。这个四川耗子!)的人,精怪得很,又还犟,早点就只晓得吃凉粉!莫得法子,做生意嘛,只好入乡随俗了。

李瓦匠做的凉粉还过得去,但比起美美的手艺,味道就差多了。

美美的凉粉从此成了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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