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等待处决(五题)

2004-04-29 00:44:03邹长铭
滇池 2004年6期
关键词:雪儿大哥

邹长铭

老流氓不是流氓

三月一枝飘呀三月三,手搀手儿上牙床呀我的干哥。有情我的郎,快快我小妹,左手给郎煽扇子,右手给郎脱衣裳呀我的干哥。

五月一枝飘呀是端阳,新打船儿闹金江呀我的干哥。有情我的郎,快快我小妹,两边绑起划船桨,中间坐起少年郎呀我的干哥。

叶正林会唱很下流的小调会讲很下流的故事,因此叶正林便得了个“老流氓”的绰号。老流氓其实不是流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有叶正林自己心里明白。

进监狱是因为雪儿,雪儿是叶正林的女儿。雪儿长得很纯,很清秀,很可爱。高高的个头,细细的腰身,弯弯的眉毛,两只清清亮亮会说话的大眼睛;雪儿开心一笑的时候,柳眉弯弯,明眸灿灿,两腮上一对小酒窝,真像是盛满了用乌蒙雪山的泉水酿造的美酒,让人心里温温润润的说不尽的甜蜜。

那年,雪儿十七岁。十七岁的雪儿被一个从城里下来搞煽风点火搞串连的小子盯上了。那小子是个赖皮,叶正林是这样看的,有事无事都要找雪儿搞串联发动,有理无理都要拖雪儿去开会去贴大字报。那阵子全国人民都在造反,都在闹革命,所以叶正林对于雪儿被那小子串联发动也不太过于当回事。一天晚上,雪儿又被那小子串联发动出去了,一去就去得很晚才回家。进门,神情不大对头,没有像以往那样冲着叶正林就热辣辣喊爹,就撒娇撒痴地迎过来,雪儿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叶正林揪心,叶正林问:雪儿,出了什么事?雪儿勾着头,不吭声。又问:谁欺负你了?是不是那个搞煽风点火的赖皮小子?雪儿抬头看着叶正林,目光怪怪的,不清亮,掺杂了许多一时说不清的内容。叶正林更着急了:雪儿,有什么事也不该瞒着爹,快告诉爹,谁欺负你了?雪儿眼里滚落两串泪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叶正林一夜没合眼。

事情的原委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公社镇街上贴出了一张“千钧棒”写的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就很招人眼目:剥掉叶雪儿的画皮。内容也相当恶毒,说雪儿是土匪头子陇奎的亲生女儿,是被当年混进民兵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叶正林庇护下来的反革命的孽根孽种。大字报号召:挖出反革命的孽根孽种叶雪儿!打倒阶级异己分子叶正林!“千钧棒”是谁,为什么要写这大字报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字报已经贴出去了,叶正林心尖尖上那块不能触动的伤疤,又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

叶正林让妻子带着雪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再委屈了雪儿。又把两个已经另立灶火门的儿子叫到一边,安排了一些必须安排的事。送走妻子和雪儿,叶正林转进厢房,取出一把砍柴的小斧头别在后腰上,大步生风地往镇街上去了。

那是一个全国人民都造反的年代呀,镇街上贴满了大字报,炮轰打倒,铺天盖地。叶正林拣围观者最多的地方挤进去,撩一眼,标题上那几个字是认识的,上前,一把将那大字报撕了抓在手里,转过身又大步生风地走了。要找到“千钧棒”很容易,叶正林知道煽风点火搞串联那小子就住在公社大院里。一张办公桌,桌子边或坐或站围着几个人,那小子在正对大门的椅子上坐着。叶正林走进去的时候,那小子也看见了,还很傲慢地、鄙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叶正林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他的背后。

你认得我吧?叶正林问。

认得。你,叶正林,当年混进民兵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那小子很激动地站起来,手指竟指指戳戳地点到了叶正林的鼻子跟前。

叶正林把抓在手里的大字报往桌面上一拍,问:这就是你写的?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是又怎样?

不怎样。叶正林把那小子指指戳戳伸过来的右手腕擒住,一拉、一扭,没费太大的力气便把那小子的手掌按到了桌面上:你无罪,你有理,你他妈阴损缺德不像个人。话声未落,抽出别在后腰上的斧头,手起斧落,那只要剥掉叶雪儿画皮的爪子便成子一个断茬的杵杵。叶正林把斧头随手一扔,又大步生风地走了。

四十七岁的叶正林就这样走进了临江县看守所,走进了十九号监舍。一蹲,就是四年。

一件在光天化日下剁去左手指头的案子,有四年的时间,说什么也该结案了吧,可就是结不了。叶正林心里明白,拔出萝卜带出泥,二十年前的事,还有其他的事。都二十年了,查也难,不查又不行,叶正林很体谅专案组那一帮人,也就安心地等着。有时,他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他们算了,可雪儿怎么办?那就大家都熬着吧,熬一天算一天。

那时,红乐公社还不叫红乐公社,叫六区,区公所就设在大地主陇奎的庄房里。“金凤子来哟开红花,一开开在穷人家,穷人家哟要翻身,世道才像话。”——一首很好听很让人振奋的歌。唱着歌迎来了解放大军,唱着歌组建了基干民兵队,又唱着歌开展了清匪反霸,一批一批地抓,一批一批地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也一批一批地杀。在区公所后院也有一间牢房,是利用陇奎家的马厩改造的,比较简单,不像十九号监舍正规。牢房里关押着一批抓捕到的地霸、惯匪、袍哥、反革命,穷凶极恶,反动透顶。大军在完成大规模剿匪任务后,又开拔了,开进了大凉山,几股被打散的土匪又死灰复燃,拉帮结伙地杀回红乐,劫狱、暴乱、杀人、放火,几个乡都先后出了些乱子,要看管好区公所后院牢房里这伙穷凶极恶的坏人确实很让人伤脑筋。出事的那天,区长到县上开会去了。区长临走的时候交代点长: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警戒,千万不能出事呵!点长是县上派下来协助区长工作也监督区长工作的,点长只有十八岁,一个胸脯都还没有撑圆的四川妹子。点长说:你就放心走吧,要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我把他们一漕水剿了。

一漕水剿了!区长很惊奇地看着十八岁的四川妹子,告诫:不能乱来呵,政策,要注意政策。

叶正林那时在区公所门口站岗,他也听到了“一漕水剿了”的话,他也很惊奇十八岁的点长会以那样一种温和、平静的语调说出那样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不过他并不十分在意,他设想点长说那句话也像唱“金凤子来哟开红花”一样,只是为了振奋人心。

区长走了,走远了,点长就叫叶正林和武老棒跟着她去查监。

正对牢房大门,有一道砌石夯土的台阶。点长走到台阶上,站住,武老棒平端着机枪站在点长的左边,叶正林端着七九步枪站在点长的右边。快落山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身后,把三个人的影子都歪歪斜斜地投落到台阶下面。看得见对面江湾里浮动着一团一团的水雾,看得见飘浮不定的水雾一缕一缕地升起,浮游过来,网织在牢房后面那棵老榕树枯干的枝梢上。

点长翻开犯人花名册开始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走到牢房的木栅栏门前答应“到”。在叶正林的记忆中,点长这是第一次到牢房来点名查监。

陇奎——

到。

巫风——

到。

刘玉林——

到。

秦紫云——

到。

等等……

点长中断了点名,走下台阶,走到了牢房门外。叶正林和武老棒也紧跟着走下台阶,端着枪,护卫着点长。

这秦紫云是个女人,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蓬头垢面,脸色苍白,肚子高高地挺起,两只手很小心地捧着高高挺起的肚子,好像那肚子里的东西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落到地上,“砰”的一声炸开,滚出一点什么东西。所以很小心地捧着,心惊胆颤的样子。

你是陇奎的老婆?

是。

几个月了?

快要生了。

你不能生!插话的是武老棒。武老棒眼里灼灼跳火,牙齿咬得嘎嘎响,看那样子,恨不得朝那高高挺起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脚,或痛痛快快地扫上一梭子弹。叶正林知道武老棒的父亲就死在陇奎的手里,还知道武老棒的儿子不知因为什么事被陇奎的大狼狗活活地咬死,因此叶正林很理解武老棒的愤怒。可对着一个怀身大肚的妇道人家这样,叶正林还是觉得武老棒有点过分。叶正林背开武老棒,很小心地向点长建议:这妇人快生了,生在牢房里不好,干脆放回去,等她生完了再抓回来。点长瞪了叶正林一眼,她是谁,陇奎的老婆。点长说,同志,注意自己的立场。叶正林不敢再说什么,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立场立场,还没生下来的娃娃也要分立场?

查完监,点过名,点长又巡查了一遍警戒看守人员,就回到了她办公兼睡觉的碉楼里。那时,天还没有断黑,落日的余光从山脊的那边漫过来,若明若暗地恍惚。

相邻的四区、五区发生土匪暴乱、劫狱的通报是晚上九点收到的。收到通报不久,六区通县上的电话线也被切断了。情况紧急,点长在碉楼里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布置应急措施。鉴于四区、五区土匪暴乱都和劫狱有关,区公所后院牢房里关押着的那一批穷凶极恶的坏人便成为了讨论的重点,有人建议干脆一漕水剿了,砍掉树子省得老鸹叫。点长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同意,那毕竟是三十一个人而不是三十一头猪。更要紧的是,如果一漕水剿了,又没有发生四区、五区那样的土匪暴乱,对上面就很难有个交代。点长不表态,是因为确实还不到表态的时候。

会议还在继续,争论和权衡也还在继续,后院牢房的看守却已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陇奎的老婆要生了,牢房里也因此乱套了。点长决定亲自去看看,她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武老棒端着机枪,叶正林端着七九步枪护卫着点长,下了碉楼,进了后院。牢房里确实乱套了,有人在拍打着用木柱横穿竖插封锁起来的窗户,有人在大声吼叫陇奎的婆娘要生娃娃了,要叫放人,有人在骂天咒地也不知骂的是谁咒的是谁。不准乱叫乱动!点长举起手里的廿响朝天放了一枪。武老棒抢先一步把机枪架在了正对牢房的台阶上。叶正林这时闻到了某种异样的气味,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气味。他想到了陇奎的婆娘那高高挺起的用双手捧着的大肚子,他也想到了立场,他不知道如果陇奎的婆娘生下一个娃娃会是什么立场?如果不让陇奎的婆娘把要生的娃娃生下来又是什么立场?日他妈一个立场就把人搞得不那么像人了。

牢房里有人在呻唤,是陇奎的婆娘。又有人拖着铁镣哗啦哗啦地朝牢房门靠近,是陇奎。

点长,她要生了。求你,求求你……皇天厚土,大恩大德,我求你了。

点长年轻却沉得住气,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陇奎。武老棒却很有些幸灾乐祸,陇奎杂种,你也有今天!

西边,很凄厉地响了一枪。东边,也有零零落落的枪声传来。好像是被枪声所蛊惑,牢房里那伙穷凶极恶的坏人又放肆地鼓噪起来,而且出言不逊,日爷捣祖,话很难听。武老棒已经忍无可忍,平端着机枪冲到了牢房的门口,基干队的几名战士也把冲锋枪对准了牢房。

陇奎的老婆呻唤的声音更凄惨了。叶正林又很小心地靠到点长身边,他还是想说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就感觉到点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陇奎还在苦苦地求情。

叶正林后来想过,如果陇奎一直哀求下去,而不要因为绝望便喊着点长的姓名破门大骂,事情也许可能向着另一个方面发展。平心而论,一个十八岁的妹子,受得了那些污言秽语吗?何况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候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可陇奎骂了,破口大骂了,点长肯定很愤怒。叶正林看得很清楚,点长斜跨半步,手里的廿响很随便地便甩了出去,哒哒哒哒,一梭子弹便钉在了陇奎的身上。几乎同时,武老棒的机枪也摇头摆尾扯疯一样吼,冲锋枪、步枪响成了一片。不过分把钟的时间,枪声停了,牢房里也安静了。可人呢?陇奎和陇奎的婆娘呢?

武老棒打开牢门的时候,嘴角还扯出几丝阴森森的得意的笑。叶正林没理他,叶正林抢先冲进了牢房。血泊中摆放着横一具竖一具的尸体,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叶正林闻到了某种气味,腥臊,却并不特别令人厌恶。他在血泊中选择着落脚的空隙,往牢房的角落里走去,他终于看见了陇奎的婆娘秦紫云,秦紫云身上中了好几枪,四仰八叉地躺着,身子却还在不甘心地一抽一搐地悸动。肚子是瘪了,平坦坦的像一块没有生气的木板。生了?叶正林心跳得慌,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眼前也有些恍惚。定定神,再看,却看见那婆娘裤裆里鼓鼓囊囊地充盈,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好像还在轻轻地动弹。

看看。站在叶正林身后的武老棒肯定也看到了什么,他要叶正林看一看。叶正林把七九步枪斜挎在肩上,心跳得慌,额头上不断有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战战兢兢地佝下腰,小心翼冀地拽下那婆娘的裤子,一团血呼呼的东西汪在血泊中,好像还在喘息。有些恍惚,再仔细看,不错,是个刚出娘胎的孩子。叶正林双手抖抖地捧起那孩子,孩子肚脐上有股扁圆的系带,系带下面悬吊着那个扁圆的叫做衣胞的东西。武老棒还在说“看看,看看”,叶正林实在不想再“看看”什么了,解开衣裳,把血糊糊的孩子和衣胞搂到胸前,护住,转过身就往外跑。这时,东边山头刚刚冒出一半的太阳,泼洒出如潮一样的血光。叶正林感觉得到贴着他胸怀的那劫后余生的生命还在顽强蠕动,蠕动,“哇——”,终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叫。

告密者是武老棒。从叶正林把那小生命搂到胸怀里起,武老棒便很不甘心,便赌咒发誓要把那孽根孽种掐死。可除了告密,你武老棒还能怎样?对叶正林的审查是极其严格的,大会交代,小会批判,叶正林只有一个回答:抱是我抱走的,没有养活,找个地方安顿了。安顿在哪里?金河里。点长急了,拍着桌子吼:你再不老实交代,我枪毙了你!叶正林也横下一条心,要毙就毙,人死×朝天,×死一个大圈圈。“流氓!流氓?”流氓又怎样?你不是要枪毙吗?你就毙吧!

叶正林离开了基干民兵队,被清洗出去的。这没什么,有过那一幕,叶正林也不想干了,不管是“金凤子哟开红花”还是“一漕水剿了”,叶正林都不想干了。

过了两年,已经升任区武装部干事的武老棒突然就死了,是过金江溜渡时落水死的。也有人说,武老棒过渡的溜索是被人砍断的,武老棒是被人谋害的。那就查吧,查它个昏天黑地好像也没查出个子曰。叶正林却相信,终究会有个结果的。天理昭昭,遮不住盖不住藏不住掖不住,多几天少几天而已。

走过秋天,叶正林被调到了二十号监舍。二十号监舍是小号,只关押叶正林一个人。二十号监舍这几天不关铁门,也不关木门,有公安人员轮值守护,狱灯也是一夜亮到天明……

判决书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下达的,叶正林没有上诉,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人死×朝天,×死一个大圈圈,坦然得很。牵挂当然是有的,雪儿,能不牵挂吗?多好的一个女儿呀,细瘦的腰身,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清亮亮会说话的大眼睛。可雪儿就是在父母的血泊中降生的,怎能让雪儿再一次淌过血泊为父亲送行!不能!心尖上的肉,生生死死总在心尖上;心尖上的伤疤,绝不能把它再传达给任何人。叶正林真诚地希望,雪儿能忘掉自己,忘掉早已倒在血泊中的亲爹亲娘,忘掉那煽风点火的坏小子……叶正林在心里说:雪儿,你一定要忘记,你要是不把这些东西忘记,爹会后悔,后悔当初把你从血泊中抱出来,永远让你背着不该由你背的罪孽委屈一辈子。对于武老棒,叶正林也有些话要说,立场?都是他妈的立场。你死了,我叶正林也要死了,阴曹地府相见,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要说也是你太过分。我知道你的父亲死在陇奎手里儿子也是被陇奎家的狼狗咬死的,你要一报还一报我也体谅,可这跟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我都是养儿养女的,情理抵不过道理,道理大不过天理,何必要去干那斩草除根的事?你要真那样干了,天理也不容呀!再说,事情都过了两年,你还盯着不放,监视我、跟踪我、威逼我,你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只能那样干了。别怨我,老棒。我要不那样做,你也饶不过我,饶不过雪儿。听人劝,得一半,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验明正身的头一天晚上,叶正林一直反反复复地唱一首歌:天地是哪一个造的?天地是天神锐觉藏努造的。人类是哪一个造的?人类是天神锐觉藏努造的。万能的天神锐觉藏努,他把天空造成簸箕一样平,太阳和月亮在下面发光发亮。他给世界造出深沟,让河水流淌;他给世界造出万山老林,让万物生灵繁衍生息,他造出男人和女人,让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快乐地居住在这世界上。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都忘记了天神锐觉藏努,忘记了天神锐觉藏努创造世界的本心与好意……

叶正林的歌声深沉、浑厚,歌声中有一种创世纪的苍古、神圣的格调,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当头顶的星空摇曳、倾覆,堕落的欲望和向上的吁求便只能交付虚无的宿命的轮回。武老棒听到了吗?雪儿听到了吗?十九号监舍的犯人倒是都听到了。沉醉在叶正林的歌声中,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明天,有一个人将和这世界诀别。

小余子不怕死,只是怕疼

小余子不怕死,只是怕疼,所以小余子一直在打听:枪毙人的时候是打脑壳还是打胸口?如果是打脑壳就好,砰,完了。如果是打胸口就比较麻烦,疼,搞不好还要补几枪。小余子怕疼。

小余子开始流浪生活的那一年刚满十三岁,十三岁的小余子外出流浪和父亲的死有关系。父亲实在是死得太早了,早到不论小余子怎样努力,也只能想象出父亲的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年公社要修一条水渠,水渠要从高高的悬崖上通过,由基干民兵组成的爆破队是第一批攀上悬崖的突击力量,小余子的父亲也是突击力量。按照在这种地方开山放炮修水渠的一般程序,第一道工序是修炮眼。修炮眼要先在悬崖顶上打很多桩,每棵桩上系一股缆绳,突击力量两个人一组,带着钢纤大锤炸药雷管导火索等等,坠着缆绳从崖顶贴着崖壁下到崖的半腰,在指定的位置尽可能地站稳,一人掌钢纤,一人打大锤,在崖壁开凿出一个装炸药的洞,就是“修炮眼”——这里说的“修”,是开修、修整、修理的意思,和其它地方很豪迈地称之为“打炮洞”、“开炮眼”的工作性质相同,感受却是决然不同的。第二道工序,炮眼修好了,突击力量便小心翼翼地往炮眼里填炸药、安雷管、接导火索。完成这道工序,悬吊在绝壁上的突击力量们便分别向指挥员报告,等所有的突击力量都发出已经完成的报告后,指挥员就用哨音指挥实施第三道工序。第一声哨响,突击力量准备火绒或者烟头之类。第二声哨响,突击力量们使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住导火索,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稳已经点燃的火绒或烟头。第三声哨响便点火。点燃导火索后,突击力量们便坠着缆绳,像猴子一样纵跳着,往预先选择好的崖沟、崖坎处躲避。考虑到安全,导火索都留得比较长,让点火的突击力量有足够的避险时间,一般不会出太多的问题。当然,意外也不少见,“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小余子的父亲就碰上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时候,在一连串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在一片遮天蔽日的爆炸烟雾中,小余子的父亲和其他三名突击力量从绝壁上腾空而起,像鹞鹰一样地飞翔着、旋转着、翻滚着、飘游着,往深不可测的峡谷里撞去。指挥人员赶紧派出大批人马到峡谷中去寻找,终于也找回来一些东西,用几只箩筐装了摆在空地上,小余子的父亲肯定也在那几只箩筐里,只是再也无法还原成一个完整的人。

父亲死亡的震惊和悲痛过后,家中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忧郁的平静,伤感的平静,痛苦的平静,离群索居的平静。在这平静中,母亲希望再走一步的愿望其实很强烈,也有不只一个人曾经是那样满怀激情地欢迎母亲走出那一步,但都无一例外地要附加一个条件:不能拖累太重。什么是拖累?小余子是拖累,小余子的妹妹也是拖累。拖累就这样拖累着,把母亲拖到了三十几岁,拖得心事重重,愁眉苦脸,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小余子是在逐渐明白母亲走一步的愿望和自己的拖累后逃出家门的,那年他十三岁。

流浪的生活说不上安逸,但自由。在任何一家饭店里收罗到几碟残汤剩水,小余子都可以放纵天性地大嚼大咽,不需要再去顾忌母亲怜爱而又多少有些抱怨的眼神和妹妹贪婪而无助的哭声。在任何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过夜,小余子也可以由着性子跺几脚,吼几声,不用再担心母亲会喝斥,会制止,会满山遍野去寻找。流浪的生活是自由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大哥,小余子肯定还会孤独而自由地流浪下去。

大哥在小余子的生活里出现并不偶然。大哥身边常跟着几个小兄弟,有时也跟着两个妹子。大哥常带着他的几个小兄弟小妹妹在一个四川人开的饭馆里聚会,小余子也是这家饭馆里的常客,应该说认识很久了。大哥和他的小兄弟小妹妹过得很快活,说话很大声,吃饭会要很多的菜,还喝酒,喝酒就要划拳,喝酒划拳高兴了就笑,笑起来也很猖狂。那天,大哥他们又在这家饭馆喝酒划拳,小余子没有敢去打扰他们,小余子守候在另外一桌的几个客人身边,随时替客人撤下用过了的盘子碟子。小余子挺有心计,做得也很小心,偷眼看看,客人虽然不太高兴却也没有太过于强烈的愤怒的表示,胆子不免更大了一点。一盘炒肉片,客人大约享用了一半,小余子便忍不住伸手去撤盘子,根本没有估计到一位客人会因此而勃然大怒。“小杂种,滚开点!”站起,冲着小余子兜心就是一拳。小余子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墩到了地上。流浪确实自由,只是不要遇到这种客人。抱着胸口,晕了一会儿,挣扎着再站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既定方针是撤!可今天这位客人未免太凶狠了一点,下手太重了一点,小余子难以控制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抗的冲动。客人是个又高又大又粗又壮的汉子,小余子能选择的对抗的武器只有骂:我日你妈日你姐姐妹妹日你全家老小祖宗八代!瞪着眼跺着脚“日”,一边“日”着一边也没忘记选择逃跑的路径。客人看来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实干家,根本不屑于用嘴巴打仗,一步跨过去,先切断了小余子的退路,横扫一腿,把小余子抖翻,近身靠前,一脚一脚又一脚只管踢。此时的小余子不但失去了“日”的能力,连哼一声都很困难,只能用双臂护住脑壳任客人踢打。大哥正是在这个时候拍案而起的。大哥冲到那客人身边,也兜心一拳,也横扫一腿,大哥的小兄弟小妹妹们也一拥而上,干脆把那张引发争端的桌子掀了个底朝天。形势急转直下,胜负立见分明。那年头还没有110,饭馆的老板对大哥的脾气也多少有些了解,只能当和事佬,这边赔笑脸,那边赔人情。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没把诸位客人照顾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就请诸位赏个脸高抬贵手……大哥是条汉子,抬抬手让老板闭嘴,裤兜里抠出一沓票子拍在老板面前,躬身一揖,说声“打扰了!”带着小弟弟小妹妹扬长而去。

小余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顾不得疼痛,一咕噜翻身撑起,紧追着大哥他们走了。大哥他们进茶馆,小余子也跟着进茶馆。大哥他们下六子棋,小余子也爬在一边出主意。大哥他们出了茶馆往城外的渡口码头走,小余子也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你要干什么?尾巴狗!”大哥发火了,冲着小余子也是兜心一拳。小余子没有避让,让大哥的拳头就那样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胸脯上。

我跟着你们干。

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你会干什么?

你们会干什么我也会干什么。

吹牛×不犯死罪。大哥鄙夷不屑地一笑,又问:砍皮,你会吗?

什么是砍皮?不会。小余子诚实地回答。

跳叮咚,你会吗?

不会。

踩滚子,你会吗?

不会。

砍皮不会,跳叮咚不会,踩滚子也不会,你会什么?你只会日×。

小余子想,大哥误会了,刚才跟那客人对阵时,也确乎是一个日×的高手,日得天翻地覆,可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日过。没有日过,就很难说会不会,大概是不会的。小余子对大哥不能说假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样想着,他便很诚实地回答:不会……日×我也还没学会——有些羞赧。大哥笑了,大哥他们都笑了,笑得很猖狂。“小杂种,还算本质。”大哥收留了他。

在大哥身边,小余子长进很快,大哥要他学习的,很快便都学会了。砍皮,那简单。认准目标,拥拥挤挤地就往那目标身边靠,出手要快,动作要轻灵,得手后转移要及时。车站码头电影院百货公司,一天随便“砍”个四五次不成问题。跳叮咚要复杂一点。小余子个子矮,身子也单薄,翻院墙或攀窗户都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努力。但小余子也有自己的优势,别人钻不进去的窗户,捅不开的门锁,撬不开的箱柜,到小余子名下就不是问题,四两拨千斤,用的是巧力。有了砍皮、跳叮咚的基础,踩滚子就能胜任愉快了,西昌、成都、水城、昆明、贵阳,坐着汽车、火车到处跑,瞅机会“砍”一把、“跳”一次,挤下车万事大吉。不到两年,小余子脱颖而出,成为大哥身边最得力、最具发展潜力的全能选手。遗憾的是,关于会不会日×的问题,小余子还没有尝试过。不是没有机会,是大哥不准尝试。大哥不只一次语重心长地告诫:那东西不会生精长骨,只会皮下抽肉。你还嫩,熬几年,等身子长结实了,大哥教你,保准一教就会。

可是大哥出事了……

大哥出事和小余子的不稳重多少有些关系,这是小余子最痛苦、最不愿接受而又无法拒绝的事实。那年的冬天最没有情趣,不见雪,干冷。北风呼呼呼地吹,毛毛凌刷刷刷地下,冷风把地面上的黄土啃出了一道一道的棱坎,毛毛凌又在棱坎上结起一排一排白花花的马牙凌,冷,冷得人的心子都快要炸了。本来就不是出门办事的天气,可大哥要去赶趟子,又不能不出门。小余子说,大哥,我跟你去。大哥说,天气太冷,你就别去了。小余子想,就因为天气特别冷,更应该跟着大哥去。白天,可以陪大哥说说话、散散心,“好话一句三春暖”嘛,小余子会让大哥找到一些暖的感觉。晚上,替大哥焐焐脚暖暖身子不也很好。流浪儿小余子本来已经没有了“家”的概念,已经淡忘了从悬崖上如鹞鹰样飞起又落下的父亲,也已经淡忘了要再走一步的母亲和依偎在母亲怀里的那种温暖、甜蜜的感受。可跟着大哥生活了几年之后,关于家、关于父亲、关于母亲的记忆,便又如秋阳里飘落的黄叶一样,一张一张地飘落到他的梦里。大哥是大哥。可大哥也是家也是父亲也是母亲。小余子惊奇地发现,他其实很盼望有个依靠、有个牵挂、有种归宿。大哥就是他的牵挂,就是他的依靠,就是他的归宿。

小余子跟着大哥去了,去赶趟子。赶趟子是行话,用一般人都能听懂的表达方式,大约与开会差不多。开会,开协作会、联谊会、碰头会,就那意思,只是不那么正规,不那么人模狗样地充正经。赶趟子的地点选择在临江县和鲁格县交界的一个乡村小镇,应约来赶趟子的除大哥以外,有一个是从成都赶潮来的流水,大哥叫他青哥;还有一个是鲁格本地生根的石头,大哥亲切地称他“老彝胞”——又都是行话。不过,估计行内行外人都能明白那意思。第一天晚上见面,抱拳作揖你好我好大家好,煮了一副羊头蹄,喝了一潭米酒。第二天下午,大哥、青哥、老彝胞三个人便躲在小客店楼上的房间里关着门“梳绺子”——也就是划分利益、调解纠纷的意思。小余子是大哥的随员,只能散坐在小客店的火塘边磨性子。开始一段时间,楼上房间里风平浪静,一切都很让人放心。过了一阵,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争执起来,越争越熄不下火,渐渐地便发展到乱骂,拍桌子、还跺地板,听动静好像遇到了什么分不开的绺子。小余子几次想上楼去看看,都忍住了,车有车道,船有船路,大哥们的事不是小余子该管的。又过了一阵,便只听见青哥在日爷捣祖龟儿子杂种地乱骂,而大哥却闷了,骂也不听见骂,断断续续有几句垫场子的话也说得不尴不尬地打不起精神。后来才知道争吵的起因是青哥的弟兄前不久在临江地面上活动,收获很大,可就在离开临江的时候,被大哥的小弟弟小妹妹堵在渡口贼头上揭帽,搜了个精光。事后大哥知道了,很生气,把那几个小弟弟小妹妹狠狠地惩罚了一顿。告诫:谁要再干这种端飞簸箕黑吃黑的烂事,我剁掉他的双手。赶趟子,调解这类纠纷也是内容之一。大哥表示了歉意,也答应作适当补偿。可青哥太骄横,非要大哥把带着惹事的兄弟交出来不可。大哥能答应吗?不能。既不能答应,确实又理亏,争执中便自然地处在了被动的地位。如果小余子当时就知道争吵的缘由,他就不会想到冲上楼去助大哥一臂之力;如果他没有冲上楼去,这场争吵也许不过就是旱天的分龙雨,雨过天晴,照样你好我好大家好。问题是小余子冲上楼去了。大哥是牵挂是依靠是归宿,大哥是家是父亲是母亲,大哥被一个成都赶潮流水来的青皮小子日爷捣祖地乱骂而忍气吞声,这是小余子所无法忍受的。他冲上楼去,一脚踢开虚掩着的房门,冲着那成都来的小子展开了反击:日你妈龟儿子杂种你算什么东西,我大哥上过高山下过大海大人大肚大器量不和你计较,我小余子可是小肚鸡肠和你一般见识偏容不得你,你会日我小余子也长着那玩意我也会日,我日你姐姐妹妹七大姑八大姨祖宗八代不过瘾……

小余子突然闯入是大哥没有想到的,想拦没有拦住,这下局面就更难收拾了。那成都来的青哥江湖上跑了多年,还没有见识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冒失鬼。大哥们赶趟梳绺子是大哥们的事,两个卵子打架有你球相干!莫不是早有预谋要在赶趟时使绊脚下黑手?都在这道上混,谁怕谁,谁怕过谁?“咔嚓”一声,一把弹簧刀已经逼到了小余子胸前。大哥把小余子往身后一拉,侧身,斜劈一掌,那弹簧刀飞出,斜斜地钉在了楼板上。老彝胞本来一直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小余子的闯入让他也产生了错误的判断,他也认为大哥不是来赶趟子的而是来寻乱子的。这样一来,老彝胞就理所当然地站到了成都来的青哥一边。真正意义上的打斗是从老彝胞也亮出一把刀子并在大哥的臂膀上拉开一道口子开始的。大哥推翻了桌子,抄起一根板凳便朝青哥和老彝胞的头上砸去。小余子被大哥挡在身后很难有施展的空间,门坎边寻得几块砖头,一块一块往对手头上砸。“小余子,快走!”大哥掩护着小余子退下了楼梯,退出了客店,顺着横贯村街的土路亡命地跑。跑了多远?不知道。一直跑、跑,跑到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大哥和小余子便都只能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哥突然问:“小余子,想家吗?”

“想。”小余子回答。小余子任何时候都要对大哥诚实。“和大哥在一起,我有家,也想家。不和大哥在一起,我没有家,我不……”

大哥轻轻叹口气。天冷,干冷,冷得人心子都要炸了。大哥侧过身子,就用那只被刀子拉开了一道口子的臂膀把小余子揽到怀里。

“小余子,大哥对你还好吧?”

“好。大哥好!”

“大哥想对你说件事,你要听大哥的话。”

“我听,我听。”

“小余子,今天如果我们都能逃出去,你就别跟着大哥干了,回家去,回到你妈身边去。是人,都离不开妈,都不能没有妈,朝前跨了一步的妈也是妈。”

“大哥,我不离开你,不!”

“小余子,听我说,你才十八岁,前程还远,不像你大哥,都三十老几了……久走黑路遭鬼打,你大哥我也有遭鬼打的时候,也有不想干的时候。”

“大哥干不干我都跟着你……”

“听我说,如果今天我们都能逃出去,你就别干了,回家,这些年你妈还不知道是怎么想你呢?……大男子汉,别流眼抹泪的,听我说。如果今天我逃不出去,你也一定能逃出去,你就更不能再干了。回家吧,回家去好。没有家的人是没有根系的黄叶,是没有依附的孤魂野鬼……叫你别哭!男子汉活得死得尸不得,听我说。我们今天闯了大祸了,那成都来的青皮小子算什么,你大哥一巴掌就把他拍了。可老彝胞不一样,老彝胞是生根的石头,我们碰不起他也撬不动他。干我们这行的,生生死死见得多了,生也由命死也由命,不用怕,也怕不了那许多,你说对吧。从这里回临江有两条路,一条往北,穿过前面那片树林就看得见金河了。下到河边,有个村子叫对坪子,再从对坪子顺河一直走,走到攀枝花过河,就是临江地界了,只要进了临江地界,老彝胞也拿你没奈何。往南还有一条路,就是我们来的时候走的这条路。大哥就在这里和你分手,你往北,记住,下到河边就一直顺河走。我往南,到临江汇合后大哥还要和你好好讲讲这世道的艰难……”

小余子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小余子不能离开大哥,更不能没有大哥。“不!不分开。我跟你走,朝南朝北,我们一起走。”

大哥突然变得粗暴异常,把小余子从怀里一把推开,翻身站起,吼道:“好,小杂种,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告诉你,你大哥我是两张脸两块皮,听我的话就是我的兄弟,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认你这个兄弟,我现在就把你掐死!听见没有?小杂种!”

再次见到大哥,是回到临江以后,是从鲁格县公安局张贴的一张认领无名尸体的告示上把大哥辨认出来的,看看日期,已经过了十来天。小余子惟一能做而且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认领大哥的尸体,即使已经失去了认领的机会,他也要知道掩埋大哥的那丘黄土生长在哪里。他才十八岁,他要回家。大哥说了要他回家,可找不到大哥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小余子背着行李赶到了鲁格县公安局,他知道了大哥在和他分手后又遭遇了一场恶斗,恶斗的结果是成都来的小子被砸烂了脑袋,老彝胞断了一条腿,而大哥身上也被捅了十八刀。小余子向公安局的同志陈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后,公安局的同志引领着他在金河边的荒坡上找到了掩埋大哥的那丘黄土。没有香烛纸火,没有三牲刀头,扑地磕三个响头,喊三声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肯定听到了。小余子走进了十九号监舍。

小余子不怕死,但是怕疼。小余子要打听清楚枪毙的时候是打脑壳呢还是打胸口?可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也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地告诉他。大哥走了,小余子也断了回家的路。没有家的人是没有根系的黄叶,没有家的人是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

把自己变成一条狗

因为有监规纪律第二十七条的约束,临江县看守所的犯人都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下午六点,收风。七点,值班看守员晚点名。八点,监舍熄灯,犯人就寝。睡得着吗?睡得着睡不着看各人的造化。睡得着,睡得踏实、安稳,过去的一天便会很让人安慰,未来的一天便也多了几分让人活得下去的噱头。睡不着又怎么办?睡不着你就蜷缩在那块属于你的不足一平方米的地坪上折腾吧,想爹想妈想婆娘,想一些平常不该想不敢想的烂事,只要你不折腾出太大的动静,没有人会干涉你。凌晨五点左右,监舍里的犯人便前前后后地醒了。此时,距离值班看守员合上电闸,开亮狱灯,放风倒马桶大约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又该怎样度过呢?吹牛、聊天,把夜来梦里遭遇的好事再翻出来津津有味地咀嚼几遍:一次几乎成功的艳遇,一次差一点就完成的野合……反正都和意念妄想中的女人有些关系。拿女人来作为新的一天的开始,是十九号监舍里的犯人所可能作出的最佳的选择,自嘲、自慰,好像也很自在,其实无奈。女人是荒野中的一蓬青草,女人是旱田里的一沟清水,女人是病入膏肓者的一帖灵药,女人是让人要死要活的煎熬。女人是值得向往的,可对于监舍里的犯人来说,一个更为现实更为紧迫的问题是,他们必须在值班看守员开门放风倒马桶以前,每个人都能得到一次亲近马桶的机会。马桶,有时比女人更值得向往。

马桶已经很陈旧了,但显然还要继续陈旧下去。这是一只高约2尺、口径也接近2尺的木桶,原本打磨得很光滑的桶壁和口弦已经留下了不只一处磕碰损伤的痕迹,原本比较粗糙的马桶的耳朵,却又因为不知多少人、多少次的提拎,已被磨砺得相当光滑、莹润,隐隐约约透出内敛的肉红色的光晕。马桶摆放在监舍的一角,依傍着马桶还有一堆经过刮削的筷子头一样的竹片。和马桶一样,竹片也是由看守所统一配发的,马桶藏污纳垢,竹片则用来完成后续的清污去瘀类的工作,考虑很周到的。

每个人——或许也包括动物——都有排泄的需求和欲望。犯人虽然不太像人,也不是动物,但在排泄的需求和欲望这一点上,和人与动物大概没有本质的区别,但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犯人的食物比较粗糙,这是个常识性问题,不会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在粗糙的食物中,精华和糟粕的比例失调,一般说来,糟粕所占的比重更大,这也勿须用实验来证明。因此,享用粗糙食物的犯人排泄的次数会更频繁,每次排泄的数量会更多,需要的时间会更长。总之,排泄的需求和欲望比不是犯人的人和动物也更为强烈。十九号监舍只有一只马桶。十九号监舍有二十一个犯人。二十一个犯人必须在每天早上这大约两个半小时内完成一个轮次的比较彻底的排泄,以便在值班看守员开门放风倒马桶的时候把存积了一夜的污秽清理出去,时间就很紧张。算细账并不费力,假设一个犯人这次排泄用时六分钟,那么,二十一名犯人这一轮排泄用时是多少呢?一百二十六分钟。事实上,六分钟常常是个令人窘迫和尴尬的时限。总之,对于十九号监舍的犯人来说——其它监舍的犯人其实也一样——从凌晨五点左右醒来,到值班看守员开门放风倒马桶这两个半小时,既是散漫的,也是紧张的,上面一张嘴叼着女人的东西,下面一张嘴等着马桶的亲近,受活与不受活相伴,挑战与机遇并存。

这天凌晨,十九号监舍里第一个醒来的犯人是李明义。李明义读过大学,教过中学,写过诗文,发表过言论,这样的人比较危险,容易犯一些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罪行。“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绂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这一“集”,就把李明义“集”成了反革命分子,“集”到了十九号监舍里。李明义入狱时间不长,一方面对粗糙的食物还不太适应;另一方面,当内逼甚急的时候,还不具备隐忍与克制的功夫,火着枪就响,熬不住的。所以,他必须抢第一时间第一个和马桶亲近,这也正是他每天凌晨必须早于其他犯人第一个醒来的根本原因。

马桶安置在监舍西南向的角落里,李明义蜷缩的位置却是在监舍的东北向,要从东北向的角落挪移到西南向的角落,距离不算太遥远,但其间却横躺竖卧地蜷缩着好几个犯人;要从横躺竖卧地蜷缩着好几个犯人的空隙中挪移过去就相当困难。李明义撑起身,半仰着斜靠在墙壁上,想让自己在这阴阳不分、混沌不清的夜暗里再清醒一点,以便行动起来更干净利索一点。这时,同监舍的犯人也已经开始前前后后地醒来。小余子在哼一首老流氓传授的很下流的山歌:慢慢摸、慢慢摸、摸着小妹的喜鹊窝……叶正林大概又做了一个噩梦,惊惊乍乍地吼了两声,似梦非梦中又在情切切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雪儿!雪儿!”陈顺清在咳咳吭吭地咯痰,只有王太和还在像猪一样呼噜呼噜打鼾。时间不等人,而且内逼的感觉也很明显了。李明义挪动着将身体前倾,再双膝着地跪下,先伸出右手,在横躺竖卧着的肢体间摸索到一个空隙,挪动右膝,把它安放在摸索到的空隙中;再伸出左手,再摸索到一个空隙,再挪动右膝……夜暗,摸不到空隙而摸错地方的时候常有。半边脸、一只耳朵、一截胳膊、一个脚丫、一丛体毛……摸错了地方便念念叨叨地陪不是:对不起!劳驾让一让。对不起!劳驾让一让。仰首向天礼神圣,跪拜膝行朝马桶——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反革命分子李明义失声笑了,笑得有些不知所以。好不容易挪移到了马桶边,再“劳驾”蜷在马桶边的犯人与马桶适当疏离,腾出一个空间,揭了马桶盖子,把屁股很稳妥地安放在马桶上,坐稳。这下好了,可以比较放松地顺利地解决内逼的问题了,李明义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时,大军楼上的挂钟刚好敲响五点。那时,缠绵了多日的秋风秋雨仍在有声无息地飘落。

在有些人看来,李明义这个反革命算得上是货真价实。李明义一般也这样认为,当然也有所保留。李明义是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的子弟,祖上或许就干过许多反革命的罪恶勾当,本质决定,骨子里就种植着许多反革命的基因。这是最重要的。李明义还读过大学,读大学学的又是历史。历史是什么?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用死人压活人,用死人骂活人。这一点也很重要。李明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这就彻底地不可救药了。大学毕业后,李明义被分配到临江县中学教历史。那一年,临江县的朱书记干了一件很露脸的大事,领导全县人民修了一座大水库。谁都知道,修水库是很费力的。几万民工苦干实干拼命干,干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其间,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得了水肿病,有二百七十三人因各种原因光荣牺牲。水库修好了,隆重剪彩后投入运行了,才发现在开工前忽略了一个细节:对地面上的情况如山川河流、丘岗崖岭都调查得很仔细,对地面下的情况却没有想到要去查一查。这个不大不小的疏忽所导致的结果,是修好的大水库成了筛子,流到水库里的河水沟水泉水,都被藏在库底下的“喀斯特”通顺畅达地不知排泄到了什么地方。就这样一件事,和教书先生李明义有什么关系呢?和李明义所教的历史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本质决定,李明义偏要去找些关系来牵连着。他写了一首打油诗,还把这首打油诗端到课堂上、写在黑板上,向他的学生朗诵:“朱书记,有胆量,水库修在山头上,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打油诗其实写得很糟,可朱书记很看重,大会小会兴致来了都要念一遍,念完还要作必要的点评:无中生有嘛!谁把水库修在山头上了?明明是在山凹里嘛。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你调查研究过了?那地方高寒阴湿,一年起码也有二百天见不到太阳月亮,你装什么?无中生有嘛!工作组进驻临江中学,对李明义和李明义之流进行清查、批判、帮助、教育。朱书记是宽容的,在工作组对李明义所作的定性结论和处理意见上,朱书记把“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圈改成了“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分子”,相应的处理意见也由“开除,送劳动教养”改成了“开除留用,工资降二级”。很宽容的。就这样,李明义就幸运地被“留”在了革命队伍里使“用”。

不经意间就到了那一年。那一年的情况有些特殊,先是横扫一切牛鬼蛇抻,把李明义和李明义之流都横扫到一个地方关押起来,天天批斗。批斗了两个月,便又“炮打司令部”,全国人民齐造反,李明义之流只要愿意,这下也可以造反了。确也有人来动员李明义造反,李明义淡然一笑,摇摇头,既已开除,又获留用,都好几年了,都习惯了,还造什么反什么?再动员,讲大道理,讲不只是要关心个人命运更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什么什么革命进行到底。李明义也不再只是淡然一笑摇摇头,因为来动员的人提到了国家大事,因为来动员的人也曾经属于李明义之流并且在“之流”中成为了朋友。李明义认为朋友之道的要义在于忠、直、铮、畏,他应该说服朋友不要盂圆水圆、盂方水方,不要跟着瞎起哄搞什么大革命而且还要进行到底,无聊。有过打油诗的教训,李明义愿意把话尽可能地说得更委婉一些,更客观一些。他说: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阶级立场决定还是我看问题的方法不对,我总觉得,由司令部的人站出来带头炮打司令部不妥,这不应该是一个政治家冷静的、理性的、正确的抉择——这话题一说就大了,话题一大就很难收得住口子。对李明义所表述的观点,来动员他的朋友当然不能接受,当然要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批判、帮助。如果分析、批判、帮助李明义的是朱书记,李明义也就装孙子了,可他不是朱书记,是朋友。朋友之道,忠以规诚信,直以为坦荡,铮言以明是非,畏友以助德行;道不可违,岂能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李明义自信应该而且也必须和朋友进行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他引经据典、折冲尊俎,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忘形,把曹孟德官渡之战烧黑材料、武则天用厉臣设铜匦、朱洪武罗织蓝玉以害功臣等等等等都当成了辩论的武器。不吐不快,一吐为快,吐完,到底都吐了些什么,李明义已不大记得清楚了。可是朋友记得清楚,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文化大革命很快就进入到了不那么文化的阶段,革命的人们都忙着扛梭标、磨大刀、筑碉堡、设路障,腾不出手来关照李明义,让李明义很逍遥了一段时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朋友站出来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明义反动言论一百四十条”,时间、地点、背景、说话的语调、言论的反动实质,一条一款,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李明义感叹:人之不仁,何其多矣;不仁之人,何其毒矣!

走进看守所,走进十九号监舍,李明义并不沮丧,反倒有一种病态的亢奋。批斗、隔离审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水浸火炙,暴冷暴热,像患了不治的寒热症,每天不断重复着,在这种情况下,宣布逮捕竟像是一种解脱。李明义清楚地记得入狱那天的情形:先是接受看守员关于四十八条监规纪律的教育,看守员的教育细致而深入,大到“三忠于”“四无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小到按时睡觉起床轮流倒马桶不准用发到监舍里的报纸揩屁股……真的是很深入很细致的。打开铁门,进了放风坝。再打开木门,便进入监舍。看守员锁好木门再锁好铁门后走了。监舍里的犯人都很关心他,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哪一条?李明义当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都回答了。监舍里的犯人也相互作介绍,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哪一条?有的介绍很别致,李明义当时就记住了:老流氓叶正林、跳叮咚的小余子、日死母牛犯王太和、翻过去翻过来都是那张×嘴的陈顺清……接受监舍里犯人的第二次教育更让李明义受益多多。比如说睡觉要蜷着手脚屙屎要坐正马桶揩屁股只能用一块竹片最多不能超过两块;比如说如果要偷着吸烟要用一只手捂住烟头一只手不断地抓挠以驱散烟雾还要学会用稻草和烂棉絮扭结成条踩在鞋底下摩擦起火……总之,都是些很实在很受用的监狱生活技巧。李明义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恐怕只有十九号监舍,才是他这个反革命分子比较适当的归宿。

当然,也有不太满意的地方,比如说抢第一时间蹲马桶。不满意就难免发牢骚。李明义发牢骚的时候,叶正林眯着眼,脸上似笑非笑,听李明义牢骚完了,叶正林也睁开了眼说:你也算个知书达理的人,这监狱的“狱”字怎么写,不就是两条狗蜷在一起说话吗?再看这犯人的“犯”字,不也就是把自己变成狗的意思吗?把自己变成狗,就什么都想通了。李明义觉得老流氓叶正林讲得真好。如果不是叶正林被验明正身、被处决,李明义会很平静地在十九号监舍里度过他的每一天,而不会为明天或将来某一天可能发生的事情作无谓的猜想。可是叶正林被验明正身了。因为叶正林的验明正身,有关明天、未来、结局种种,又无可逃避地摆在了李明义面前。下一个会是谁呢?但愿不是自己。可仔细想想,最可能的还是自己。那“炮打司令部”、带领全国人民齐造反的是谁?你李明义又不是不知道。你既然知道,竟然还敢对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伟大行动有所置疑、非议,而且还有什么曹孟德、武则天、朱洪武,你还罪不当死?真是冥顽不化、执死不悟,朽木不可雕也。反革命分子李明义彻底地绝望了。引颈受戮,就等着那“咔嚓”一声吧!

老公安爱玩某种游戏

这天,十九号监舍里,陈顺清又开始玩他最爱玩的一种游戏,一种被反革命分子李明义讥之为蚂蚁凌迟苍蝇的游戏。进行这种游戏的前提是要先捕捉到一只肥硕、健壮的绿头苍蝇,这就比较困难。监舍里不缺苍蝇,麻蝇、果蝇都不缺,但要肥硕、健壮的绿头苍蝇,选择和捕捉都有相当大的难度。监舍的正面墙上有一道木栅栏门,从木栅栏门向左移动约两米,墙壁的高处还有一道一尺见方的牛肋巴窗户。天气晴好的时候,木门外会铺洒开一片阳光,也会有阳光从木门的栅栏间隙条条块块地漏进来;牛肋巴窗户也一样。在这样的日子里苍蝇比较活跃,苍蝇有趋光性,陈顺清借助阳光的诱惑可以更容易地寻获猎物。天阴的时节,木门外的阳光是看不见了,天光微微,悄无声息地漫进木门,散漫开来,渐行渐暗,终归于杳然。这时候,十九号监舍里是朦胧的、暗淡的、弥漫着一种暧昧的平和的气氛。失却阳光的诱惑,寻找和捕捉陈顺清认为合格的苍蝇就相当困难,但他不会放弃。放弃了他便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日子是很煎熬人的。陈顺清捕捉苍蝇绝不借助任何拍打工具,他需要的是肥硕、健壮的绿头苍蝇,而且在参与游戏的时候仍然要生机勃勃、活力四射,否则便失去了他所追求的游戏的意义和乐趣。使用拍打工具很难满足这一要求,所以他不使用拍打工具而坚持用手捕捉。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陈顺清面向木门或牛肋巴窗户坐着,借助监舍外漏进来的光亮观察不时飞过的苍蝇,麻蝇不要、果蝇也不要,只要肥硕、健壮的绿头大苍蝇。目标出现了,便很沉稳地站起,目不转睛地盯住目标。此时,那目标会振着翅羽、嗡嗡营营地在他身边旋绕着飞行,一忽儿朝左边掠过,一忽儿朝右边迂回,甚至会突然一个冲刺,冲向监舍深处比较黑暗的角落。陈顺清是一个成熟的、老谋深算的捕捉苍蝇的高手,他不会被目标所玩弄的小小的伎俩所欺骗,他会一直就那样面光而立,沉稳地站着、等着。待目标左迂右回终于又飞到他眼前时,机会来了,他右手五指如鹰爪样张开,疾速一挥,同时合拢五指成握拳状,目标就已经落在他虚握的掌心里了,随后,陈顺清便会慢慢地、极为小心地把握在掌心里的捕获物转移到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地捏住,先摘去左翅,再摘去右翅。失去双翅的绿头大苍蝇肯定不再具有飞翔的能力,陈顺清就把他放在木门前靠墙的地坪上,便又坐下,便又静静地观察。过一阵,便会有一只蚂蚁出现,慢慢靠近那只虽已被摘了双翅却依然生机勃勃的绿头大苍蝇。这是游戏开始的序幕。陈顺清说那第一只出现的蚂蚁是担负侦察任务的尖兵,他说他在公安队时就不止一次地承担过尖兵的任务,很自豪的。尖兵完成侦察任务后又消失了。再过一阵,便有大队的蚂蚁排成队列沿着墙根走来,靠近那只苍蝇——那苍蝇还在生机勃勃——先冲上去一个小队,扑到那只苍蝇身上,撕扯、啃啮,把苍蝇的一只脚或几只脚卸下,拖着拽着返回营地。再冲上去一个小队,扑到苍蝇身上,撕扯、啃啮,卸下苍蝇胸腹的一块或几块,再拖着拽着返回营地……令人吃惊的是,当那苍蝇的躯体已被蚂蚁撕扯得七零八乱地搬走,而只剩下一颗头颅时,那头颅虽然不再是生机勃勃,竟然也还能苟延残喘地抽搐。这时便有更多的蚂蚁扑上去,依旧奋力地撕扯着、啃啮着,把那头颅分解成三块或者四块,拖着、拽着,浩浩荡荡地班师回营。陈顺清认真地计算过,从尖兵出现到大队蚂蚁开来,一般要七分钟左右;大队的蚂蚁开来,卸下苍蝇的脚并搬走,一般需要五分钟到六分钟;卸下苍蝇的胸腹并且搬走相对困难一些,大约需要九分半到十分半钟;最困难的是把苍蝇的头撕扯成三块或四块,再搬走,起码需要二十分钟左右。陈顺清认为,这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游戏,会给人很多启示,特别是对于搞公安工作的人来说,只要动动脑子,可以从中悟出很多道理。

本来,游戏游戏,游玩戏耍而已。十九号监舍里的犯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游戏,监舍里有太多的时间,没有游戏确实也不行。李明义爱研究报纸,从报头到报尾不放过一字,煞有其事,其实在做游戏;小余子爱下六子棋,找不到对手,一个人也可以玩半天;叶正林爱唱歌爱讲故事,唱很下流的歌讲很下流的故事;王太和爱听叶正林唱歌讲故事,听了就咿咿呀呀地哼半天。都是游戏,图一时的快活。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陈顺清爱玩蚂蚁凌迟苍蝇是他自己的事,没有谁想去评论、非议或者责难。可物伤同类已是难言悲悯,陈顺清偏要宣称从游戏中发现了什么意义、启示之类,就很有些青楼婊子充圣女的无耻了。十九号监舍的犯人乐意接受叶正林的下流,也可以接受李明义的迂腐、小余子的悲情、王太和的可怜,却无法容忍陈顺清的无耻。

在走进十九号监舍之前,陈顺清在公安局已经干了好多年,侦察员、治安股长、政保股长,后来又下到一个公社当了派出所长。也就是说,陈顺清本来是个管犯人审犯人整犯人的人。一个管犯人审犯人整犯人的人怎么又变成了被管被审被整的人了呢?陈顺清说,是因为工作失误。怎么个失误法?陈顺清不讲,其他人也不好深究。据说与一桩命案有关,死者是个女人。

坊间流传着一个故事。故事说,在本县的某处,有一个很繁华的集镇,集镇上有一家叫“喜客来”的饭馆。开饭馆的是个小寡妇,小寡妇长得很迷人,也很会经营,酒水饭菜之外,遇有恰当的客人,也卖一点客人想要、又不便摆到柜台上公开经营的东西。集镇上也有个派出所,派出所也有个老公安,老公安对喜客来的情况包括经营情况了解很深入,却也不多干预。一天晚上,饭馆都关门了,老公安偏在这时敲开门走进了“喜客来”,说刚刚从乡下布置治安联防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分子回来,还饿着,想吃点东西。老板娘连忙很巴结地问老公安想吃点什么东西?老公安笑扯扯地说,时间不早了,也不必另外再去准备了,就吃点圈圈肉、串串肉。老板娘抿嘴一笑,问:圈圈肉、串串肉是什么肉?我咋听不明白。老公安说:你咋会听不明白呢?都知道你的圈圈肉、串串肉是最好吃的。老板娘又笑,说:你抬举了。只不知你是真的想吃还是嘴皮子上的风光?老公安就很正经地回答:真的想吃。不想吃这时候我到你这里来干什么?也是。老板娘明白是躲不过了,虽然老公安不是个她愿意接受的恰当的人,但对老公安是绝对不能拒绝的。老板娘关了店门,又抿嘴一笑,转身进了房间。老公安也脚跟脚地进去了,一进去便动手动脚,很猴急的样子。老板娘沉得住气,她要吊吊老公安的胃口,她不能让老公安太轻易地就得手。老板娘闪开身子,退后两步,很妖娆地笑着,又问了老公安几个问题。

你真的想吃?

都到这地步了,还说假话吗?

就不怕梗着?

我胃口好。

是用筷子还是用勺儿?

筷子也用,勺儿也用。

好用吗?

好用,包你好用。

拉拉扯扯便上了床。上了床老公安便去理筷子,老板娘依然很妖娆地笑着,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不让老公安用筷子,偏要让他先用勺儿。老公安一时闷了,他其实不知道勺儿在哪里,该怎样用?老板娘就娇喘吁吁地教他,一说也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明白是明白,老公安还真有点不太习惯,新奇,也难堪。可是,如果不先用勺儿就得不到动筷子的机会,那就太不划算了,只好顺着老板娘的意思。当老公安像狗一样地趴到老板娘的胯下,像狗一样地长伸出舌头,在老板娘的两胯间舔过来舔过去的时候,老板娘是很安逸、很舒服地哼哼着,老公安却是很紧张也很忙乱地舔食着、喘息着。终于有了使用筷子的机会,老公安却又可悲地发现他的筷子不经烫,伸进那汤锅里只是很草率地涮了几下,便无可奈何地瘫软了。“嘴巴梆紧,屁眼梆松,不中用的东西!”

回到派出所,把前前后后的过程反反复复地想了几遍,越想越不是味道,越想越觉得这面子丢不起。丢不起面子,选个日子重新摆二盘不就行了。老公安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不会再到“喜客来”去了,他需要一个能表明自己并非不中用的环境,他才能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才理得顺筷子——他是绝对不会再用勺儿了。过了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老公安把老板娘传唤到派出所,二话不说就关进了拘留室。我犯了什么法要关我?犯法不犯法审查后就清楚了。到了晚上,老公安开了锁进了拘留室,也不再提那圈圈肉串串肉的话头,板着脸就叫老板娘脱掉!脱就脱。便脱,脱得干净利落,脱得一丝不挂,把脱光的身子四仰八叉地摆放在拘留室的小床上,心想,不就这么点烂事,又何必惊天动地地传什么唤呢?老公安走近了,走到床边,眼珠子咕碌碌碌地在老板娘身子上滚动了几遍,定定地落在那用过勺儿动过筷子的地方,血脉喷张,心里跳得很厉害,筷子却一直理不顺。日火!委顿了半天,莫名其妙地暴喝一声:翻过去。老板娘便又翻过去。老公安眼珠子又咕碌碌地在老板娘身子上滚动了几遍,又落在了那地方,一看和“翻过去”前是有些不一样,自己身上好像也有了点动静,很振奋,可就这功夫,突然又想到了老板娘要他先用勺儿的事,筷子还是理不顺。日鬼火!又怨气冲天地吼了一声:翻过去!老板娘便又翻过去。

从被关进拘留室,老板娘其实已经作好了准备,不管是用勺儿还是用筷子,就让老公安吃一顿,吃个饱。可躺在这木板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折腾了半天,老公安既不用勺儿也不动筷子,只有眼珠子咕碌碌转,顶屁用。老板娘也日火了,光着身子赤裸裸地跳起,指着老公安的鼻子便泼口大骂:老杂种!你舔也舔了你日也日了你还要怎样?又不是不给你,给了你怪你不中用。还传唤,传唤什么?要日你就快点,不日你放老娘走,别只让老娘翻过来翻过去的折腾——翻过来翻过去也只是你那张×嘴在说。

后来,那老板娘死了,是被专政批斗、游街示众后上吊自杀的,“喜客来”饭店也关门不再接客了。据说,故事中的老公安就是陈顺清。

关于母牛,王太和其实很委曲……

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光棍,两个光棍挤在一个屋檐下,那日子是很难打发的。每人每天挣十个工分值三角八分六,每人每年二百四十三斤口粮,每人每年一尺七寸布票,这是日子难以打发的最要紧、最基本的方面。当然也还有其它方面的一些问题,属于光棍的问题。老光棍的妻子也就是小光棍的母亲死的情形小光棍还记得。那年村子里死的人很多,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八个,很多,要死之前的症候也差不多一样。先是脚肿,随后那“肿”便水涨船高地肿上来,肿到腹部,又肿到胸部,再肿到面部,然后便破溃,便汨汨地往外冒黄水,然后便在某天早上或晚上悄无声息地死去。老光棍和小光棍也肿,肿得也不轻,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听人讲老光棍小光棍之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他们是男人。男人脸皮厚,不怕羞,那赖以活命的观音土敢一勺一碗地硬往嘴里塞,塞到肚子里屙不出来也不畏惧,高高地翘起屁股,两只手使劲地掰开两瓣屁股墩子,请一个人拿根竹棍从屁眼里往外掏。女人要脸,女人怕羞,女人宁愿饿死也不愿高高地翘起屁股请人掏,所以便肿得厉害,死得厉害。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老光棍和小光棍都没有认真想过,大概是有道理的。女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两个光棍过得就尤其艰难,不光是吃的穿的,还有光棍方面的问题。应该有个女人。首先萌发这种冲动的是老光棍。要想有个女人,就必须得有几条能吸引女人进门的理由——其实也不需要几条,最关键、最基本的就一条:钱。老光棍开始为钱操心,白天晚上都把那“钱”字叼在嘴里,梗在心里,却始终想不出一个钱办法,奈何。

终于想出点办法,已经是女人死后的第四年。这一年,大批大批死人的阴霾好像已经随着金河的浪涌飘走了,又露出了一片晴天,虽然还很难说阳光灿烂,毕竟没有大批大批地死人了。老光棍想到的办法并不特别聪明,也就是把甲地出产的东西背到乙地去卖,从中赚几文血汗钱。这在当地世俗社会中叫“赶溜溜场”,在官方文件里却是被称作“长途贩运”,“资本主义尾巴”,是禁止的。老光棍为了钱,为了女人,对“禁止”也就不那么顾忌了。先是从家居的龙溪向左邻右舍、三亲六戚赊几十斤鸡蛋,背到临江出售,再用出售鸡蛋的钱买成兰花烟、叶子烟背回龙溪倒卖,一个来回三天、二百多里,便有十几二十块钱的进润,很鼓舞人的。应该有个女人,老光棍想,所以老光棍干得很起劲、很卖力,一不怕苦,二不怕累,怕只怕被市管会抓住“尾巴”一刀割了,闹个人财两空。或许是老光棍命里不该再有个女人,偏偏他怕什么就碰上什么。出事那一次,老光棍是心狠了点,把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全部买了鸡蛋,还有狗干巴,除了带上小光棍,还请了远房两个侄儿帮忙背运。到了临江,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老光棍一个人就转到了镇街上的马草巷,前后瞅瞅没有人注意,一勾身窜进了一家人的槽门。这家人姓刘,和老光棍干的是同样的营生,老光棍以往的货大多数是批发给他的,都很顺当,没想到这一次却遇到了麻烦。进了槽门,嘴里喊着“老刘”,又进了堂屋,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再想退出来已经不可能……市管会的正在刘家“割尾巴”。背鼓上门找槌打。老光棍这下可惨了,鸡蛋狗干巴全部没收不说,还要押回龙溪批斗,以肃清流毒。女人是不可能再有了。没有女人这日子又该怎样过下去?老光棍钻进了牛角尖,在押回龙溪的路上一跟头砸进了金河。

孤儿啊、孤儿,孤儿的爹娘怎么要死在你的前头。早晨下午啊,听到别个喊爹叫娘啊喊得应,孤儿也喊他的爹娘哟却听不见爹娘声音。出门不见爹犁田耙地,回来不见娘那碗热呼呼的饭哟,冷火冷灰,孤儿白天泪水垫路走,夜间眼泪泡枕头……

小光棍成了孤儿——“孤”是真的,说孤儿未免有些夸张。老光棍砸进金河那年,小光棍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的小光棍过得格外凄凉。每天十个工分值三角八分六,每年每人二百三十八斤口粮……当然还有更难熬的二十六岁的小光棍应该存在的其他一些问题。走进十九号监舍,小光棍虽然并不觉得生活中又遭遇了多么大的不幸,但心情是更为郁闷了。能吃饱肚子,基本上不干什么活,身子一歇下来便精力过剩;一精力过剩,有的问题便表现得更为突出。而且,关于母牛,小光棍确实也有些委曲:那母牛确实是死了,可不是他日死的;他承认曾经有那样一种愿望,但他在愿望中想到的是人而不是牛……

陈顺清不知趣调侃:王太和,又在想母牛了!王太和是小光棍的书名。

说你妈那个×。

事情发生在头年的春天。春天是春耕大忙的季节,春天也是母牛发情的季节。生产队长在安排工作的时候,对王太和历来都有些歧视。这不怪队长,要怪只能怪王太和无权无势又不长脾气。那天队长安排王太和犁地,分配给王太和使用的就是一头正在发情的母牛。据王太和讲,那天那头母牛很听话,干活很卖力气,一个早上就犁了将近两亩坡地。中午休息的时候,王太和特意跑到崖头上替母牛找了一块春草青青的休耕地,还把自己带的冷洋芋分了几个喂母牛,王太和自己就守在母牛身后啃冷洋芋。王太和说,发情的母牛和没有发情的母牛就是不一样,发情的母牛一卸下铧犁就要无事生非,撩蹄子,甩尾巴,哞哞哞吼几声又呜呜噜噜地哼几声,日怪得很。那母牛尾巴三甩两甩便高高地翘起,一翘起便露出了藏在那尾巴下的羞处。王太和是在无意中看见那母牛的羞处的,一看见便不想转眼,便浑身燥热,这里那里都有些不对劲。活了快三十岁,王太和知道这世界有男人和女人,却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叫女人?这时看着母牛的羞处便难免比照着去想像女人的羞处。也许都差不多吧,他想,顶多也就是大点小点。心里才这么想着,又身不由己地靠近母牛一点,看得更专心了,而且握在手中那根干活的鞭子也开始蠢蠢欲动。鞭子的把杆有八寸长,用赤犁木加工的,一头稍粗一头稍细,打磨得很精细、很光滑。鞭子稍粗的那一头是怎么伸出去的?怎么伸到那母牛的羞处的?王太和说当时心慌意乱的实在记不清了。他记得清楚的是,他让那鞭梢头在母牛的羞处轻轻地滑动,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里面、外面……母牛不生气,也不撩蹄子,也不哞哞哞地吼了,好像还很高兴、很受活;身子一阵一阵地抖动,那羞处也越发地泛红、泛潮,竟还有流流滴滴的汁水沁出……王太和又想,应该都差不多吧,顶多也就是大点小点。才这么想着,自己身上越发地不对劲了,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卡着,另一只手中的鞭梢头也更大胆、更粗鲁地往那不该插的地方插进去两寸。王太和说,这狗日的母牛不识玩,刚刚还是很高兴很受活的样子,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又是叫又是跳,三跳两跳就跳到崖坎下边去了。

王太和知道闯了大祸,也来不及向生产队长报告便径直跑到公社派出所投案。派出所审案的公安同志问得很仔细,王太和也交代得很仔细:发情的母牛和不发情的母牛怎么不一样,又是怎样露出了那羞处,又是怎样从很高兴很受活的样子翻脸不认人又跳又叫……公安同志要王太和交代思想动机、深挖思想根源,王太和说,我就想都差不多吧,顶多也就是大点小点。公安同志一定要王太和回答想不想干?王太和很诚实地回答:“我是想……想干……干人。”

在批准逮捕王太和的时候,在定性问题上出现了争议。一种意见认为,按照法律,应该定性为“兽奸”。可依据事实,工太和的行为离“奸”还有相当距离,顶多能算作猥亵——猥亵母牛犯,哪里找得到这罪名。因此便有了第二种意见,这种意见认为不妨开门见山,在罪名一栏就填写“日死母牛犯”。开玩笑!这更是天大的玩笑。而且事实上王太和确实没有日。分歧汇报到局长那里,局长水平高,大笔一挥,王太和的定性问题便迎刃而解:破坏耕牛犯。王太和对领导的定性也很服气,表示一定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谁也想不到,王太和会逃跑。公安局在城郊区有百十亩地,是大批大批死人那两年莳弄出来的荒滩地。荒滩地由犯人耕作,收获物由公安人员和犯人共享。对参与耕作荒滩地的犯人,看守员都要经过仔细而慎重的筛选。一般说来,反革命犯是不合格的,因为民愤太大;盗窃犯也是不合格的,因为会砍皮跳叮咚踩滚子,逃跑的概率比较大;逃跑后自谋生路的能力也比较强。比较合格的是杀人犯中的从犯、强奸犯,因为这类人逃跑的概率较小,即使逃跑出去也找不到衣食;当然最合格的就是王太和这一类了。也是春天,也是春耕大忙的时节,也是派王太和去犁地。犁地的牛是向农民租借的,不是发情的母牛。看守员知道王太和与母牛的历史瓜葛,高瞻远瞩、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第一天王太和犁了三亩半荒滩地,得到了看守员的表扬。第二天王太和又犁了三亩半荒滩地,又得到了看守员的表扬。第三天早上,王太和干得更卖力,看守员催促了几次,王太和才歇牛吃早饭。吃过早饭,该干活了,王太和已经架上牛,又向看守员报告要屙屎。看守员看他那憨头啄脑的样子,摆摆手,去吧,去吧,王太和就去了。一去就半天不见回来。这下看守员着急了,忙派一个人回局里汇报,剩下的大军加看守员只有三个人,要分头去追,又怕其他犯人也效法王太和。磨蹭了半天,等局里派出的接应人员赶到,又看现场,又分析动机,又判断去向,到要采取行动的时候,王太和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消息传回十九号监舍,大家都有些茫然。小余子担心,王太和跑出去吃什么穿什么?又不会砍皮又不会跳叮咚又不会踩滚子。李明义觉得不可思议,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里,为什么还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叶正林当时还未被验明正身,叶正林沉默了半天,断定王太和还要回来,不是被抓回来而是自己回来,道理很简单,在外面又比在这里面好多少?陈顺清是老公安,分析比较深入,他回忆说王太和早几天总在梦里喊“我想干……干人”,说明他犯罪的思想根深蒂固,仍在图谋不轨。这两天干活特别卖力,其实是假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所以嘛……叶正林不客气地接过了陈顺清的“所以”,说:所以嘛,翻过去翻过来都是你那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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