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云淡

2004-04-29 00:44米昌周
延安文学 2004年6期
关键词:老刘桃园三轮车

米昌周

当亮白的月牙儿从山谷中滑出清冷地挂在西南方的天空时,惠栓社看呆了。他蹲在草地上出神时看着深蓝如同一块绒布的天空发呆,有几颗星模糊不清地挂在遥远的天际。

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声让惠栓社回到现实,从潇洒木兰摩托车上下来的是沈晓寒。沈晓寒穿着一身墨色制服,依旧是那么清纯秀丽。

惠栓社对沈晓寒的到来颇感意外,他站起身来:“晓寒,你咋来了?”

“来看看不行吗?”沈晓寒笑盈盈的:“给,干活时带上手套不磨手。”

惠栓社感到一丝暖意,难得沈晓寒记得他。不过在农村带手套干活儿准被笑掉大牙,但给毛桃树剪枝时还真离不开手套。“谢谢你,晓寒。”惠栓社伸出双手接过那捆白线手套。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哟,沈晓寒惊呆了。记得小学有篇课文介绍过山西陈秉正老人的那双手,当时她实在想不出那双手的模样。现在面对惠栓社的这双大手,这双由农村生活雕刻出的蒲扇般的大手,沈晓寒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感到一阵心酸。

沈晓寒朝前走了走,看了看毛桃园。待情绪稳定后,她向一直注视她的惠栓社说:“怎么,不邀请老同学参观一下你的毛桃园?”

“欢迎欢迎,热情欢迎,欢迎沈大小组光临我园指导工作。”显然,沈晓寒的到来给惠栓社带来了轻松喜悦的心情。

惠栓社领着沈晓寒来到他的毛桃园的屋子里,他把手套放到炕上,把镢头铁锹靠在墙上,拿起水瓶接凉水,然后用“热得快”烧水。

这是一间非常普通房子,中间摆着水泥灰圆桌,供人歇息乘凉;里间算是卧室,一门,一窗,一桌,一炕。炕上铺的是粗布单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看就知是个爱好的人。窗下的桌上摆着一溜书,沈晓寒被其中的用报纸包着的三本书吸引住了。她抽出一本翻开一看:孙少平站在黄昏中的沙岸边,思绪像乱麻一般纷扰……啊,这分明是高三毕业那年春节她送给惠栓社的书——《平凡的世界》。没想到他如此爱惜,沈晓寒只觉心头一热。

“晓寒,来,坐这儿。”惠栓社招呼沈晓寒。

沈晓寒坐在小竹椅上,晃着手中的书说:“栓社,没想到这部书保存得这么好。”

惠栓社接过书,说:“是啊,真的要谢谢你,三年来它就是我的精神食粮。”

“毛桃园的环境真好,四周用榛子树围住,像一座与外界隔绝的世外桃源。哎呀,你还种了几株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快成神仙了。”沈晓寒的一番话说得两个都笑了。

“栓社,你真有福,你媳妇比两年前更漂亮了。”

惠栓社如坠雾里,一阵迷茫:“我媳妇?我还没结婚呢!”

沈晓寒急了:“哎,栓社,就是上学时常到学校找你的那个女子,咱班娃都说那是你媳妇。我刚来时在路上碰到了她,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

惠栓社真是哭笑不得,“晓寒,她不是我媳妇,她是我嫂。”

“你嫂?不会吧,栓社。”沈晓寒一脸迷惑地看着栓社。

“怎么不会,生活就是这样。你从小钻在蜜罐罐里,自然没有经历过生活的坎坷和不幸,行了,不说了,我带你参观一下园子。”

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通到东河边。沈晓寒走在后面,脑子乱哄哄的。

东河水在这儿冲击着河西岸,刚好在惠栓社的地头底下形成一旺小潭。潭水清亮如镜,可以看见小鱼儿自由地游来游去,潭底往外喷涌的泉眼也是一目了然。河东岸形成了别致的沙滩,南面是柳树林。

地面比水面高1.5米,惠栓社借助地势修了条仅供一个上下的台阶路。沈晓寒扶着土壁走下去。她蹲在潭边掬起水朝潭中间撒去,一圈圈涟漪朝岸边扩散开来,小鱼儿吓得顿时不了影踪。

惠栓社站在地头,他觉得沈晓寒更像一个久未见面的小妹妹。沈晓寒给他带来了一丝快乐。

“哎,栓社,那是啥?”沈晓寒指着地头北边用彩条布盖着的东西。

“哦,那是一台柴油机。地里的老井水快干了,掏井太操心,浇地又费时,我就买了台柴油机,为了浇地方便。晓寒,这潭水可是我的财源哟。”

“是吧,我就再沾点财气,保佑我摸彩票中大奖。”沈晓寒快活地笑着,掬起一把水洗脸。

洗罢脸,沈晓寒顺着小台阶路往上走,下来时能扶地畔,这会儿怕弄脏了手,走到中间上不来了。

惠栓社迟疑了一下,伸出他那老茧纵横的手抓住沈晓寒光滑柔软的小手。彼此心头一震,这就是生活带来的差异。

毛桃叶子已略显苍老,没有了夏天的翠绿,同样产生的荫凉不再有凉爽,而有了一点淡淡的寒意,毕竟是深秋了。

沈晓寒走在前面,不时问一些关于毛桃的话题,惠栓社一一回答。他像是陪领导视察,又像是答记者问,他感到心中有一丝淡淡的甜蜜。

“说真的,栓社,你是咱同学里活得最潇洒的人,你用勤劳创造了自己的生活,尽管付出很多。”沈晓寒真诚地对惠栓社说。

沈晓寒环顾着四周,说:“柳林飞絮,桃园飘香,多美的地方。以后我就来这里渡假。”

“不愧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出口成章。”

“别笑我了。”

正说着,沈晓寒的传呼响了起来,她取出看了看,说:“栓社,我有事得走了。”

惠栓社没有说什么,他把沈晓寒送到毛桃园口。沈晓寒发动了摩托车,临走时给惠栓社报以温柔的微笑。看着摩托车绝尘而去,惠栓社脸部肌肉才松驰下来。望着路上散飞的青烟,他莫名地产生了少许的惆怅。

惠栓社在柳家堡村委会找到了刘进财。刘进财披着衣服,嘴里叼根烟,无精打采地蹲在椅子上打麻将。

“进财。”惠栓社站在房门口叫了一声。

刘进财像见了救星,穿好鞋就往外走:“栓社,有啥急事,走走走。”

“进财,不准走,你还欠几十块钱呢!”其他三个人急了。

“嘿,每个人不就一二十块钱么,翻老账你三个都得倒找我,没看栓社找我有事。”

走出门,刘进财推着自行车不停地打哈欠“你说整天打麻将有啥意思,胡子拉碴的,脸青得跟鬼一样,操心自家的身体。”惠栓社说起刘进财毫不客气。

“哎,以后不耍了,手臭得跟粪一样。”刘进财擤了把鼻涕。

惠栓社叹口气,从口袋掏出十块钱,说:“到乡上理个发,刮个脸,明儿跟我去拉粪。”

刘进财脸有点红,接过钱掉头朝北骑车走了。

毛桃值钱了,粪尿成了“抢手货”,柳家堡小学的厕所已轮不上惠栓社清理了。

农民们用油桶改装成粪车,马拉车,用驴拉车,也有像惠栓社拥有的较现代化带自吸泵的机动三轮车。他们的目光都盯向县城。县城单位多人多,厕所自然多了,看大门的老汉很快适应了“市场经济”,把好大门,一车粪收个10块20块的,为自己捞点外块,买几斤旱烟抽。

有些农民不想掏钱买粪,他们只好转向居民区。县城的私人住宅盖了一条又一条小街道,但基础设施跟不上,没有排污管道,厕所粪池都修在街道底下用水泥板盖着。农民们揭开水泥板,把粪一舀,不仅不用掏粪钱,而且为居民们解决了后顾之忧,真是两全其美。

惠栓社倒不是交不起粪钱,他不愿和看门老汉磨牙。此时,惠栓社蹲在地上抽烟,他看着头发抹得亮闪闪的刘进财想笑。按刘进财的头势,他应该坐办公室,可他这会儿正卖力地揭水泥板,把管子下到粪池。

惠栓社扔了烟头,走过去按住管子。刘进财坐上三轮车,踩住油门,三轮车哒哒哒地响起来,粪池平面迅速下降。

一户人家的大门忽地开了,冲出一个皮肤白皙身体微胖的中年妇女,她杏眼一瞪:“拉粪的,你们吵得还让不让睡午觉了?”

惠栓社抬头一看,竟是沈晓寒的母亲。

刘进财跳下三轮车,准备与沈晓寒的母亲理论。“进财,抽空了,咱走吧。”惠栓社过去拉住刘进财,毕竟是同学的母亲呀。

“往后不要到这儿拉粪了,制造噪声不算,连空气都给搞臭了。”沈晓寒的母亲不依不饶。

刘进财火了,说:“如果我不拉粪,你咋上厕所,就不怕憋死。”

“哎,你这小伙咋说话呢。”

“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没必要摆谱。”

“我不跟你说了,赶紧走,臭农民。”

“哦,对,我是臭农民,没我们这些臭农民种庄稼,你这些城里人都吃粪去。”

沈晓寒母亲的脸更白了,指着刘进财说不出一句话。突突突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惠栓社扭头一看是沈晓寒,他拍了拍刘进财,示意他盘管子。

“栓社,拉粪呢,收拾好了到屋里坐,喝杯水歇会儿。妈,你咋不招呼我同学,咱盖房时他俩都是匠人。”沈晓寒责怪起母亲。

沈晓寒母亲脸上有点泛红:“哦,原来都是熟人,晓寒,你招呼客人。”她兀自进屋去了。

“不敢,我这双沾了粪尿的手会弄脏你家的茶杯。”刘进财盘着管子边说。

“不了,我们要赶回去上粪呢,你回你回。”惠栓社上了三轮车,等刘进财坐好后,他把离合一松,突突地响着走了,把沈晓寒愣愣地留在街道,不知所措。

三轮车在重点中学的东边停下来,惠栓社看了一下表,已经下午两点了,该吃午饭了。

“看不起农民?她的老祖宗的老祖宗还是猿猴呢。尾巴才刚退化几天就看不起农民了!”刘进财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里。

重点中学对面老刘饭馆的老板老刘看见了惠栓社,忙给盆里舀水,喊小伙计拿香皂。

“栓社,拉粪去了?”老刘热情招呼着。

“嗯,老刘,一盘牛肉,一盘黄瓜,两瓶啤酒,两大碗扯面。”

“没问题,赶紧洗手,我去给咱准备。”

老刘饭馆是惠栓社拉粪时的“指定饭馆”。县城里没办法停车,人都嫌臭,他只有把车停到没有住户的重点中学东边,来填充填充饥饿的肚子,现在有钱了,每次吃饭都有荤腥,干重体力活儿消耗体力大,吃不好咋能干好呢。再说在老刘饭馆吃饭也是对他高中生活时的怀念,可怜的高中时代,他在老刘饭馆吃饭次数一把指头能算完,那时他口袋没钱。

两人把手洗了好几遍,才在饭桌前坐下,喝茶,抽烟。惠栓社瞅着学校大门,心中不由得阵阵感叹。刘进财盯着黑白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

“老刘,今个门前咋收拾得这么干净?”

“都是学生打扫的,听说下午县上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老刘边拍黄瓜边说。

菜上来了,两人都不言语,筷子欢快得像赵云的长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架势跟梁山好汉一样。

酒足饭饱,两人继续喝茶歇脚。刘进财用牙签剔牙,他从牙缝里掏出一丝牛肉,想把它弹掉却觉得可惜,便把牛肉塞进嘴,嚼了起来。

“老刘,走了。”惠栓社跟老刘打个招呼,出了饭店。走到三轮车前,刘进财蹿到前面,把右边的座垫拍了拍,啪地来个敬礼,右手往下划个弧线:“老大,请上车。”

惠栓社笑着坐上去,刘进财嘴里叼根牙签,发动了三轮车。

惠拴社对刘进财说:“你还挺酷。”

“是吗。”刘进财把头一甩,脚一用力,三轮车狂奔而去。

三轮车到了毛桃园西头,刘进财把车尾甩到榛子树边,惠栓社把粪管子从树根缝塞到粪池入口。他取下夹管子的夹子,哗啦啦,粪水狂泻而下。

刘进财非常夸张地活动着手脚,惠栓社则取出扁担,用一头勾住一个桶,在粪池里淹满提上来,换另一个桶,然后担上两个粪桶,朝毛桃地东头走去。草丛间有昆虫在鸣叫,使周围越发显得安静。走在松软的路上,惠栓社感到自己的脚下正在生出根须,渐渐地深深地扎入这片土地。

猜你喜欢
老刘桃园三轮车
老伯和桃园
想变漂亮的三轮车
桃园建植时品种选择需要注意的问题
三轮车历险记
桃园寻梦
机动三轮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行车与三轮车
“室”外桃园
老刘和老秦
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