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山恋

2004-04-29 00:44:03
延安文学 2004年6期
关键词:桃花村大炮建安

赖 榆

在省委办公室工作的马建安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参加工作队到农村扶贫锻炼。地点是乐山县离县城二十六里外的桃花村。报到通知书上载明:时间九月一日,联系人桃花村中共党支部书记宋达发。主要任务:第一,支教,就是在学校兼任老师,上至校长下至工友;第二,扶贫,帮助农民致富。桃花小学是一所既普通又特殊的学校,有一间教室五个年级,习惯称为一班五级复式教学。学生的六年级要到城关镇的完小去读,那时候吃住在城里挺方便。读完六年级可直接报考县城里的三所中学。家庭条件差的,读到五年级以后就回家干农活。桃花村的孩子一般都到城关镇读完六年级,小学的上学率百分之百已经完成。全村有百分之六十的孩子因读不起初中而回家干农活,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孩子考取县里的三所中学,多数孩子初中毕业后考不上高中就不再读书。到目前为止,桃花村只有三个孩子读完高中毕业。其中,有一个孩子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专,因为家里没有钱读书,县里的师范破格录取她为中师的学生。马建安到这所学校之前的任教老师,都是从离县城几十里,甚至一百多里远的其他乡镇的完小调来的老教师,这些老教师到了桃花小学,教几年书就达到了退休年龄,便于回城。学校属于城关镇管辖,调进桃花小学就等于调进了县城。学校教师历来是民办公派。

在这一批农村支教扶贫工作队的人当中,数马建安的年龄最小个子最高,身长一米七五,鼻梁挑起眉毛长而浓,眼睛明亮传神天庭饱满,读四年大学没有进过校卫生所,到机关工作不花一分钱的医药费。他曾是学校十大校园歌手之一,小提琴二胡板胡洋琴都摆弄得不错。他还带了一样从云南卖来的乐器,是同校不同系的女朋友陈丽送给他大学分别留念的,乐器的名字叫葫芦丝。

他背着母亲准备的行李匆忙上路。带路的人是宋达发派来的十六岁的小蛮。他们淌过洛北河穿过杉木寨就开始进山。山里全是黄泥沙路,因三伏天气候比较干躁造成沙泥分离,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脚底有些打滑。微风吹着路旁的粑棒花儿不停地摇曳,葛蔓沸腾大树遮目荆棘丛生。他站在半山用餐厅纸揩汗把脚搭在石头上休憩,眺望着峰峦叠嶂岚雾缭绕云海翻腾,顿觉感慨万千。翻了这座山又越那道岭路途匆匆,汗水把他的全身浸透挡住了他的眼帘,马建安用右手食指曲卷着刮去额头上的汗渍,他抬起头看时小蛮在秃山上用手挡着嘴给他打招呼。

等他躲在路边解溲之后就看不见了小蛮的影子,从远处传来小蛮得意洋洋的歌唱:拉泡尿,翻个凹;拉泡屎,足够老师追一辈子。

这个乡下蛮子,简直象一条野牯牛!马建安心想。

还没等马建安回过神来,就走到了桃花村。

学校的操场坝上,四个男人鼓起两腮,摇头摆体津津乐道地吹着唢呐,两个男人打锣,两个男人手里捏着鞭炮在放,正在放的鞭炮快烧到手 的时候,放鞭炮的人就把未炸的鞭炮用劲甩上天空,娃儿们的目光追朝天上看闹热。全校三十名学生站成三排,一年级最矮的学生站一排,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站在第二排,四年级五年级的学生站在第三排,看闹热的桃花村的乡亲们来了不少,乡亲们各自选好自己站的位置,高一头底一头的站满了学校周围的几个小山包,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半边山坡。单家独户的教室被人头团团围住,有一位白发白胡子老人杵着红果树制的拐杖,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大柿子树下,桃花村的人都知道那个位置是属于他的,村里凡有大无小事的重大集会,老人都要从头到尾地站在那个位置,谁也不敢也不会去与他相争。小蛮介绍说,那位老人是他家爷爷,爷爷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人,是村里的地主,全村八个寨子的人都喊他叫老祖公。

马建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亲眼目睹整个蕨山都沸腾起来,狗儿在叫娃儿在闹,人声鞭炮声唢呐声锣声汇集在一起,比办喜事还要热闹非凡。他了解到桃花小学建校三十二年以来,学校第一次由组织部门派去年青有为的男教师。实际上支书宋达发刚听说有工作队员要进驻蕨山,就亲自找到镇长了解了马建安的各方面情况,而且他事先把马建安的情况告诉了村里的干部和群众,学生和乡亲们早就高兴得了不得。

今天这种喜庆的气分欢乐的场面,在桃花村是前所未有。马建安显得有些激动,他不知道是向乡亲们招手呢,还是对乡亲们说些什么,他还在思考刚走进人群中间人群就开始前后骚动起来,有的群众用马建安听不懂的民族语言在嘁嘁喳喳地对话。

宋达发说当年乡亲们簇拥着红军进村时的情景与这个场景不大一样,红军进村时乡亲们流着喜悦的泪水,妇女们左手挽着竹篮子,右手抓着熟鸡蛋往红军的手里塞。马建安进村时,乡亲们看见了知识文化看见了桃花村孩子们的希望。

刚歇息下来马建安就下意识地观察着站在身旁的宋达发,他长着方块脸,脸面清瘦神态敦厚有一些沧桑感,才五十岁的人就像六十多岁的人那样显老,倘若仔细看会看出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却也炯炯有神,他的上身着瓦灰色的老者衫,深蓝色的裤腿上沾了些尚未拍打去的泥土,从他的裤脚卷曲到膝盖处可以知道他从地里才干活过来。宋达发叫人接过马建安的行李之后,握着他的手十分激动,他说马老师,我代表学校和桃花村的乡亲们热烈地欢迎你!

不客气。实际上我不是专职老师,我主要是来学习来锻炼的。马建安说得很客气。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场景,他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是好,眼泪花花儿老在眼眶里面打转转。

宋达发没有放开马建安的手,他的眼睛不停地眨着,面部肌肉快速地颤抖,他发自内心地告诉马建安,桃花村的乡亲们是担心马老师不到这个穷山沟里来。

马建安的态度是非常肯定的,他说组织上派任务了就一定要来,西部大开发每个人都有责任,他还说不到蕨山来还不知道蕨山是个好地方呢。

宋达发的意思是马建安来到了蕨山,乡亲们就有盼头了。

开学典礼的仪式搞得很简单,宋达发比较了解乡亲们,桃花村没有几个人能够唱得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歌词。按照桃花村开学典礼的惯例,学生家长要围站在座位的后面,其他乡亲站在教室外面参加开学仪式。

教乡亲们唱国歌的任务自然落在马建安头上,他教一句乡亲们唱一句,一唱一和一起一伏,还真有点排山倒海的气势。唱完国歌以后宋达发慷慨激扬地作了一番总结,他说历史的经验证明,凡是到桃花小学来教书的老师都是些兔子的尾巴,呆不长久的,他表扬马建安能到这个乡旮旯来支教扶贫是很了不起的,他说桃花村是省级贫困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搞上去,他还介绍说其他县的村民大多数过上了小康日子,蕨山人还在吃红籽吃厥耙,县长县委书记还有那些机关干部,已经半年多都发不起工资,蕨山百分之九十的人家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是因为穷,穷得靠山吃不了山,靠水又靠不上,怪去怪来都怪蕨山人没有文化,蕨山村百分之九十三的人目不识丁足不出寨,有一半的人这辈子连赶场都没有赶过,脆弱的生态环境和贫瘠的土地严重地影响了植物的生长,庄稼长不好就没有粮食吃,宋达发越说越激动,他说蕨山的田土是望天田望天土,本来田土就少加上种田不得谷种地不收薯,种一坡收一箩,咋个不让我们饿饭,没有饭吃怎么有钱去读洋书,全村从解放以来至今还没有好好地读出一个大学生,就是高中生也屈指可数,大多数娃儿读几年就辍学了,他说我是蕨山的党员选出来的支书他说他的确感到羞愧。

马建安听得胸脯高一下低一下地跳着,他不等宋达发再往下讲就情不自禁地抢着说话,他说他感谢乡亲们的热情接待,他说还要感谢乡亲们对他的信任,请乡亲们一万个放心,他不会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不会误人子弟,他决心和乡亲们一道建设蕨山教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孩子,他的话才刚刚说完,他的泪水就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开学典礼就这样成了无言的结局。

村里今天又召开干部大会,村委委员和村民组长全部参加。会议在学校的教室召开,会议的中心议题是长期没有得到解决的两个问题:第一,怎样解决温饱问题;第二,怎样办法制夜校问题。

说来也怪,村委会一开会天上就要下一场大雨,有好几次都是这样,马建安也感到蹊跷。而且雨一下起来就没有个停的时候,雨一直下得很大,与会人员围绕下雨的事儿拉开了话题。

这种滂沱大雨已经成了蕨山的常客,有时大雨下得让想下地干活的人都出不得门,眼看田里的谷子熟了收不回家,庄稼人只有站在屋檐下,望着千头万绪的雨线急得心里发慌。雨线与蕨菜杆子一般大小,象是专门下给蕨山人看似的,老天爷专门与蕨山人过不去。但是这雨线又像针线一样,一针一针地藏在蕨山人的心里,编织着蕨山人向往温饱的美梦。

今年的谷子长得不饱满,瘪壳的实在太多。

蕨山又遇到歉年,身为桃花村扶贫队员的马建安,急得头皮发麻。他想怎么早不赶晚不赶,偏偏赶上了这个年头。他到蕨山之前就听说过瘪谷。他心里非常清楚,瘪谷的出现就意味着蕨山人可能要饿饭。六月六,米线熟。也就是在谷子成熟之前稻谷就已经是空壳谷子,稻子在扬花的时节,谷嘴自然张开,这个时候出太阳还好,如果不出太阳,遇上暴风骤雨,谷花粉就会被吹落掉,谷子就长成了瘪谷。

宋达发往往在事情发展的紧要关头就站了出来,他锁住眉头看着门外的大雨,光秃秃的山坡一座一座地收入他的眼帘,人家说一九六零年是粮食难关,蕨山人年年都在过粮食难关,只要早春打雷下雨,蕨山人就在家门口摆上桌子敬祭天神,没有人下地干活,像等候天神的发落,香插在香钵里,青幽幽的烟子袅袅生起随风消失在雨水里,一张张皱纹纵横的脸望着雨蒙蒙的天呆若木鸡,这种时候村里就召开大会,宋达发就若有所思地当着众人的面说瘪谷的与生存的利害关系,他说有了瘪谷就意味着粮食没有收成,没有收成就要过荒年,他还说瘪谷就意味着蕨山人又要过那艰苦的日子。宋达发从来就不怕斗,他说蕨山人要与天斗与地斗,斗不赢就会饿饭,斗赢了就不会饿饭。他说他与蕨山斗了这么些年就是斗不赢天神,所以天公不着美,蕨山人就是没有饱饭吃。宋达发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惙惙不安的,人们的心血短促地收缩了,此时此刻看不到谁的脸上挂着笑意。

刘大炮坐在宋达发的旁边早按耐不住急噪的性子,他睥睨宋达发一眼说虽然蕨山人的命苦,但是,命苦的人总也不能老向国家伸手是不是,他说蕨山人也要想得开一点才行呀,他还说宋老支书不知道,其他省的其他县的人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虽然蕨山人不像人家过的小康生活,但其实蕨山人也在过属于自己的小康生活。

刘大炮向来喜欢与宋达发抬杠子,他在村子里是一个谁的帐都不甩的人。所以没有人与他争论,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说话。

宋达发说蕨山人没有什么小康,蕨山人吃粗康还差不多,他还说蕨山人吃不饱饭也住不上好房子,蕨山人住的是用山上的茅草盖的茅草房,风来风扫地,月来月点灯,蕨山人这样的生活叫什么小康。

刘大炮说蕨山人怎么没有小康,蕨山人讲的小康宋支书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说蕨山人讲蕨山男人的小康生活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蕨山女人的小康生活是,白天有蕨饭,晚上两个蛋。”

刘大炮说话比较诙谐逗趣,三句话不离本行,而且他说话时自己从来不笑,但是听他说话的人真是受不了,你如果听了他的话不笑个半死会有鬼。

宋达发听毕后真的笑得弯下了腰。他边笑边说狗东西的,你嘛说起来真是奇怪,富人有富贵之道,穷人有穷的活法,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环境下求生活,谁都活下来了也不见谁死去,但他笑得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地上扎扎实实地蹲了好半天才站了起来,眼泪花花儿还在眼眶里面转来转去的。

马建安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坐的板凳翘朝一边他的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有人笑得打起了喷气,只见口水星星儿径直飞到别人的脸上,笑声骂声乱成一团。

有人就说大炮是叫花子玩鹦哥,穷作乐。

有人又说大炮的荤段子比肥肉还要酿人。

有人还说这年把没得肥肉吃,听个把荤龙门阵也很有意思。不过,哪怕是素的段子从大炮的嘴里溜出来,也会带有油荤。

开会的人笑够了累够了,宋达发就对刘大炮和围上来的人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说的是有些乐观的道理,但不能就这样等着过穷日子,总得想法子奔小康,祖祖辈辈在这蕨山上过穷日子过够了。人家说,懒人虱子多,穷人娃儿多,你们看,哪家不是三个五个地生,家家都愿意搞点超生罚款,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越生越多,真是穷人娃儿多,打伙盖被窝,三颗石头支口锅,有吃无吃都快活,要想致富的办法不是都想了吗,种灵芝种生姜种辣椒,因为大家缺文化没技术不得行,养蘑菇又缺水,靠山吃山只有种烤烟,大米苞谷和其它杂粮不够吃,还要靠蕨粑帮助,县里照顾村里搞了一些劳务输出,全村百分之五十的青年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各家的娃儿要不是从深圳广州珠海寄点钱回家救济,不饿死几个人才怪哩。

宋达发说话说到精彩的时候就习惯深深地吸一口烟,因他吸的汉烟早已熄灭,他望着烟斗上的烟蒂正想要找火,有人早就看见了他的动着很及时地划火柴递过去,他把烟重新点燃并猛烈地吸了一口,眨巴了几下眼睛神态自若地耿直地说,他说当然刘大炮说的小康自有大炮小康生活的道理,这种道理是穷人的道理,实际上富人也会体验到这种道理的,他说按照他的理解蕨山人追求的小康生活应该是这样一个模式:一是米饭吃不完,仓里有存谷;二是猪肉顿顿有,小排炖萝卜;三是生病有钱医,吃酒穿新衣;四是学校大变样,泥墙变砖房;五是人人来扫盲,娃儿上大学;六是鸟枪换大炮,草房变砖房;各家都有安乐窝,你说快活不快活。宋达发说完后很得意地笑了。

马建安逐步了解了蕨山的情况,他想通过这次扶贫,搞出点政绩,他现在是省里的主任科员,属于正乡级干部,等到他扶贫结束返回单位以后,完全有可能提上个半格成为副处级干部,所以他是属于有思想准备而来。他认识的几个老板都在省城做饮食生意,其中有一个老板是他的大哥,有一个老板是省政协委员,有几千万的资产,他可以为乡亲们发展个体经济,他知道二十世纪的城里人吃好的吃多了,吃洋的吃多了,吃海味吃多了,反过来就想吃点原汁原味的野味,野味爽口清火下饭。他可以数得出好几种,野芹菜、夕阳红、蕙蕙菜、野菡菜、剪刀菜、马齿苋、折耳根、枸蒂芽、苦蒜、蕨菜等,蕨菜系列可以弄成蕨粑炒腊肉、油煎蕨饼、凉拌蕨菜、青椒炒蕨菜,这些早就成了农家特色菜。就连猪儿原来最爱吃的藿麻菜也成了野菜中的一道名菜。

藿麻菜真是一道好菜?有人问。

越吃越怪,吃点藿麻菜。有人说。

城里人吃着藿麻菜的时候,还经常摆着一个故事。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的军队打到蕨山的时候,有一个日本鬼子军官去茅房解大手儿,他解完手后,找不到手纸揩屁股,就看见土墙边上长着根壮叶茂的藿麻菜,藿麻菜的叶子长得又厚又宽大。那个日本鬼子军官见了很高兴,嘴里说着高家庄,手就去摘藿麻叶子揩屁股。藿麻叶子刚贴着日本鬼子军官的屁股,他就被刺痛得跳了起来,一边说中国人的,草木皆兵的干活。那个日本鬼子军官不知道在藿麻叶子上,长着许多毛茸茸的东西,那种细毛会在接触人体的时候,分泌出许多刺激人体的毒素,这样,那个日本鬼子军官的屁股上和手上,就凸起了许多暗红色的疙瘩,这种疙瘩又痒又痛,叫人不好受。日本鬼子军官回营房以后,把自己的厄运告诉了同伴。从此以后,可恶的日本鬼子就没有再敢往前走,就收兵投降回日本去了。

现在城里人把吃藿麻菜当作一种乐趣,吃过的人还想吃,没有吃过的人想尝一尝,马建安曾去了解过行情,吃野菜成了一种时髦,成了一种比家常菜还要时髦的时髦,他答应要为蕨山打开销路,就凭他哥开野菜馆的关系,他也能为大家办好这件事情。

经马建安这么一说,大家的心都给说动了。有人刷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提议,叫马建安暂时停学生一个礼拜的课,先找钱解决乡亲们的温饱问题,没有吃的你叫孩子们怎么安心去读书,大家请马建安先去联系收构野味的老板,特别是要去找到他家大哥,只要蕨山人一开动起来就好了,即便是不可收场,只要靠马建安家大哥帮忙,哪怕一家餐馆不行多联系几家餐馆就行了,关键的问题是要靠马建安家大哥把线牵好,帮好这个忙。

马建安胸有成竹地对乡亲们说没有关系,他说他家大哥在开野菜馆,现在的地点很好,正好在通往飞机场的路边,那个地方已经有几十家野菜馆了,城里人都喜欢开车到那里去吃饭,野味把城里人给逗疯了,把城里人的胃口改变了,但是做生意是可以,给学生上课也很重要,这是两回事儿,马建安说他还是不能耽误给学生上课,他说他自己抽时间去联系卖野菜的事情就行了,他让大家放心,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

举办法制夜校的事儿是县普法领导小组提出的要求,经过村委会同志们的商议,把时间初步定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一个礼拜上两节课,上课的老师由马建安担任。

读五年级的细妹当选为班长,她的个子有一米五六,扎着两条长长的辨子,因为家里穷,脚下还有四姊妹,她不得不辍学,在家里帮助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细妹满十岁那年,她又返回学校重新开始读一年级。她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动人的眼睛,脸蛋儿圆润亮丽乖巧,她说话办事利索,给人很深的印象,逗人喜欢。别看她的年纪小,凭第一印象就感觉她是一个比较可靠比较实在的人。

那天上课,马建安还没有意识到学生起立的问题就走进了教室,细妹赶忙说,老师你进教室违反了规定,请你重新走进来,免得同学们对你有意见。马建安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出了教室门,他按细妹的意思重新走进教室,这时就听见同学们嫩口嫩嘴地拖长声气,异口同声地喊老……师……好!

马建安用手示意着请同学们坐下。隔了一会儿,他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瞧着同学们说,同学们好!请原谅,不好意思,我虽然读师大毕业,但我没有当过正规的老师,没有这种进教室的习惯。他不解释还没有什么,他这么一说,反而把同学们逗乐了。他一抬头,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天去城里给他带路的小蛮,小蛮的姓名叫罗大雄,是四年级的学生,学生的花名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罗大雄,十六岁,四年级,留级生。

学校上下课不用敲钟,具体的时间由马建安自己灵活掌握。学校里有一个用了很多年的鸡啄米的小闹钟,拿到耳朵边可以听得到闹钟滴答滴答的响声,这个闹钟长着三只脚,正面站起来不会走,把钟仰起也不会走,只有把它爬在桌子上才会听到滴答滴答的响声。同学们都要求要看得见闹钟走路,同学们说看见闹钟走路觉得心里踏实,马建安把闹钟的时间对准之后,就将闹钟悬掉在细竹子编织的竹楼上。三十张小脸蛋不约而同地仰向竹楼,有的同学看不清楚闹钟的时间,就私自下座位去看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一阵子,同学们像与马建安闹着玩似的,一下子课堂纪律就乱了,马建安一时无发控制这个局面,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细妹班长,他问班长现在这种情况班长该怎么处理才好?细妹对着私自下座位的同学大吼一声,教室里立即响起了一阵子很乱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又安静下来了。

马建安开始正正规规地给学生上课。

五个年级的学生共同坐在一个教室里确实不方便上课。他先安排二、三、四、五年级的学生预习课文,用摆故事的方法给一年级的学生上课。但是,当他绘影绘声地给一年级学生摆故事的时候,全班三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听他嘴里飞出来的津津有味的故事,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去处理这个教学的艺术问题,只好听之任之任其发展,因为他原来在师大读书的时候,老师没有教过五级复试的内容。他临到桃花村之前,专门打听了桃花小学的情况,他到市图书馆查看过不少资料,还研究过前苏联出版的关于一班五级复式教学的书。他用摆故事教读课文,练习写字讲作业,念课文听写解习题等截然不同的方法,翻来复去地给五个年级的同学上课,时间超过了正常的上课时间他也不知道,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他也没有感觉到,直到班长细妹对他说老师该下课让学生吃少午饭了,他才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钟,他感到很抱歉。

他每天白天都重复着枯燥无谓的教书生活,一至五年级的各门功课难不倒一个大学本科生,他需要的是耐烦心事业心责任心,他需要静下心来,用执着的追求旺盛的精力炽烈的热情,他要和三十个农村孩子交上朋友,安安心心地做好那些举手之劳的教书工作。

以前曾在学校教过书的那些老教师,都是吃了早饭之后十一点钟才开始上课,到中午一点钟休息二十分钟,下午四点钟就应该放学了。因为三十个学生分别住在八个寨子里,各自回家的路线不一样。细妹同学家住的圪篓冲离学校有四里多地,她上午上学来得早,下午放学也必须走得早。不然,一个女儿家要独自走四里多的山路,家长和老师都放心不下。

马建安和同学们一个一个 地握手再见,他每当看见那些小脑袋点头与他告别时,内心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他叮嘱同学们漫漫地走,因为山路崎岖坎坷不平,高一脚底一脚的生怕把脚给扭了,同学们回过头回答他说,谢谢老师,明天再见。

马建安尤其是对那些打着赤脚上学的同学,更是关心备致,他抱起一个打赤脚的同学,摸着又黑又粗的赤脚问,小脚板行不行哟。

同学们回答说打赤脚不得事的,天天走山路走习惯了,春夏秋冬都是这样打赤脚走路。

马建安又叮嘱同学们说你们要慢慢地走,不要把脚划破了。

同学们表示感谢老师,并与老师说声再见。

他站起身拍打去手上的泥土,木讷讷地站在操场边上,眺望着伏在面前的不长庄稼又不养人的蕨山,他看着杳渺无霞变换莫测的天宇,心里就像打倒了无味瓶,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儿。蕨山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日子过得清苦。他读大学时,入了党,党员的预备期是到地方上转的正。本来,他还想申请去援藏,大学的几名同窗都去援藏去了,现在过得挺不错。

桃花小学从来都是只有一个教师的学校,学生乡亲黑板课桌和板凳就成了他的伙伴。他在学校里,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想照这样下去挨过十天半月可以,挨上一年半载真要把人憋死了。寂寞意识几乎要把他吞簌,他努力地抑制着浮躁的情绪,狼吞虎咽地吞下了一碗面条,他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里,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

整个学校只有一座泥房子,约有四十个平方,教室占了三十个平方,他的寝室占十个平方。房子的墙是用黄泥巴冲的土墙,用石灰粉刷得雪白发亮,也还雅洁。左边墙上贴着一幅画:在和煦的阳光下,在一片坦然无垠的绿色的草地上,一个着布衣族服装的年轻教师,正在和十个孩子做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棗牵羊。右边墙上还贴着一幅画:三十张小脸蛋天真活泼可敬可爱,他们在操场上踢足球踢毽子跳皮筋跳绳,有两位老师在给他们数着数儿,一位老师是细妹,另一位老师是小蛮。他感觉昏昏沉沉的,显得万分疲惫的样子,他使劲遥摇头,失望地瞧着光秃秃的只有白石灰粉刷过的墙上,刚才看见的两幅画突然不见了,老师和孩子们都不见了,土屋里只有一个人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根板凳、一口水缸一条扁担,一对木水桶一套生活用具。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心爱的二胡和一支口琴,当然还有陈丽托人从云南丽江给他带来的葫芦丝。

土屋的临窗正对着宋达发支书的家,支书家的房前屋后栽了许多果树,显得绿树浓荫花木葱茏,教室旁边栽了一棵冬青树,树叶青悠悠的,树枝头的尖上绽出乖巧的毛茸茸的嫩叶。马建安睡的这张床,是以前到这里来的老师留下来的,床是用杉木做的,床方上面显得很赃,油腻腻的。他睁大眼睛盯着竹楼,竹楼上的竹子细而短,是从岩头山砍来的野竹子,他认真地数着竹子的数儿,整个竹楼上的竹子共有二千三百八十八根,竹子的长短参差不齐,手工匠把竹子交叉排着,编织得十分均匀,整整齐齐的,让人享受到了恬静憨厚淳扑舒适的感觉。

礼拜三马建安放学以后,背起挎包进了城。他想好了不能再等,他要去为学生解决赤脚的问题,这也是一项扶贫的项目。他回到家时天已经黑尽了,父母亲及全家人为他的到来都感到惊奇,因为他一般要到礼拜五才回家。马建安顾不得吃晚饭,拿了一些钱就急奔奔地走了。他在街上转了几圈,几个百货商店都关了门,他找到一家鞋店,敲门把老板叫出来,买了二十双二十五码到三十八码的解放球鞋。事情办好后,他回家扎扎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马建安本来是做了一件群众公认的大好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双解放球鞋,在桃花村引起了瀚然大波。他刚发球鞋给学生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怪现象,得了解放鞋穿的学生都穿着球鞋上学,家长高兴得不知所措,让学生从家里给他送去了老腊肉,送去新的糯苞谷粑粑,还送去家里自己产的石榴花红栗子刺梨,还有山串果黄瓜,东西太多了他没有地方放,任其堆了一地。其他没有得解放鞋穿的十个学生却不穿鞋而打赤脚上学,马建安看了半天想了半天,他感到有些茫然了。

接连几天马建安在村子里转,听到了一些关于送鞋子的闲话。

从马建安赠送学生解放鞋的第五天起,就只有二十名学生到校上课,其余的十名学生有的不上学,有的到了学校之后见到老师扭头就躲,这些学生在山上躲够了,躲到放学的时候就回家,他们的家长知道了也听之任之。马建安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平时表现好的学生有小蛮、斑鸠、石榴等,都没有来上学。

有两个三年级的学生不但不进教室去上课,反而躲在教室的外面故意扰乱课堂秩序,他们蹲靠在窗户外面,扯起尖细的桑门刺耳地唱到:

马老师,霉龊龊,太阳落坡不放学。

这两个学生反复地不停地喊,愈喊愈带劲,喊得意了心里高兴了,两个学生就蹲在墙根脚,扑哧扑哧地憨笑。

细妹早就忍不住了,她冲出教室去拉着两个学生的手,一只手拉一个就往教室里面拖,她说跟我去见老师去,去见同学去,你们两个捣乱分子,看你们要咋个整。两个学生不愿意跟细妹走,与细妹互相拉扯,马建安走出教室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叫细妹放了他们,这两个学生没有进教室,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本来马建安完全可以再买十双解放鞋去送给另外十名学生,这样做就可以化解老师与学生之间,老师与家长之间的矛盾,就可以让另外十名学生甚至全班的学生们都来上好课。

但是马建安没有这样做,他有他的打算,他买鞋之前作了调查了解,他知道十个指头不能一样齐,扶贫只能扶困难户,况且他花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工资,又不是国家的扶贫款,他想去想来只有知难而进,做好学生和家长的思想工作,他决定去家访,一来可以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和各方面的情况;二来可以做点家长的思想工作;三来可以作一些调查以便于做好扶贫工作;四来可以深入生活,向群众学习,和家长交朋友。

夕阳刚刚抹去最后的余辉,羞羞答答地告别了蕨山的父老乡亲,急急匆匆地从远岫而下,按部就班地走了,但却留下了一个好天气,这个时候蕨山的村民才吃毕少午。

宋达发从荷包里拿出叶子烟袋,选一皮上成的大烟叶拉平,然后曲卷着把碎的烟叶夹在里面,认认真真地裹了起来。他又从腰间抽出约有六寸长的烟杆,右手捏着烟嘴,烟杆脑壳儿对准左脚的鞋底板,使劲地敲了几下,烟蒂被磕了出来,他把裹好的叶子烟装进烟斗去,摸出两颗从山上捡来的火石,将火石用劲相互碰击出火花,火花闪烁点燃了火草,他把击燃的火草使劲塞进烟斗,猛烈地吸了好几口,浓烈的烟子脱口而出,一切人世间的烦恼和疲劳顿时就随着烟雾消失得干干净净。

马建安在很远的地方就向宋支书打招呼。马建安的到来,宋支书感到非常高兴,他知道马建安有能耐,组织部派马建安到蕨山来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要抓住这个机遇,配合马建安好好做点工作,他要靠马建安把蕨山搞出点名堂来。

蕨山人是很苦的,他们开山挖石,用石头砌成田土,遇到大块的石头,因为没有钱去买炸药,他们就用干柴堆在石头上烧,把石头烧烫后,就用冷水浇在烫的石头上,然后大石头就散成若干小石头,或者就用大锤打碎大石头,在用石头砌成平整的田土,如果土少了,他们就发动群众用箩筐去远处挑泥巴来做土种庄稼,蕨山人几十年如一日,他们就是靠自己的双手在乱石山上种出庄稼来。

马建安看见宋达发带领蕨山人创难关,心头有说不出的佩服。他把家访的事儿说给宋支书听,宋达发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马建安翻了一座小山头,再走过一段树林子就看见山窝窝处,稀稀落落地呈现出几户人家。各家各户自有院落,各家的房子都是茅草和响铃草盖的。方圆十里地的山里都缺煤,村民烧的是柴禾松枝苞谷杆和晒干了的牛屎巴。马建安问明了路,竟直朝小蛮家走去。

有一条大黄犬汪汪地叫了起来,昂头甩尾巴,气势凶凶地很吓人。顺着狗的叫声,一位 女人从房屋的侧门走了出来。女人一边唤着狗,一边招呼马建安到家里坐。黄狗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伸长舌头舔着嘴,翘起了尾巴,慢摇慢摆地蹀躞,独自踱到银杏树下坐着去了。

马建安介绍说他是小蛮的老师,今天专门来家访。

没等马建安说完,女人就抢断马建安的话说她是小蛮家妈,她在开学那天就认识老师的。

马建安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墩上,他对女人说你也坐不要客气。他说话的同时,指着门外的一根小板凳。

她说城里人的礼节真多,比较麻烦。

她用一条很长的天蓝色毛巾包扎着头,头发裹在毛巾里面,马建安不方便问她是什么民族。她着一身天蓝色的父母装,脸被阳光晒得油黑油黑的,长年累月地劳动,使她显得有些衰老。实际上她属牛的,今年才满四十岁,但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小蛮的父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怎天咳咳喘喘的,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在家吃药不顶用,已经送往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小蛮也到了县医院守护父亲去了。

她说小蛮今年十六岁,九岁读的书,辍学一年,留级两年,所以今年才读四年级。小蛮家大哥已经成了家搬出去自己住。二姐被卖到河南,现已生一女孩,她的男人对她好,她已经不想再回家。三姐到深圳打工去了,有人带信来说,她的入不敷出。这样,小蛮就成了家里的大劳力。小蛮家母亲的身体也不好,她经常喊腰痛,估计是肾脏有问题。

这时,有人在里屋咳了几声,那声音显得衰竭无力,给人感觉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年老多病的人。

经小蛮妈介绍,小蛮要喊咳嗽的人叫老祖公,他是小蛮的父亲的爷爷,现年八十八岁高龄。

老祖公在解放初期被划为地主成分,后来,经常被人抓到镇上去批斗,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老地主,批斗的时候,有人下手太狠,打断了他的脊梁骨,时间长了到现在他的脊柱向后拱起,脊椎就慢慢地变形,他经常佝偻着脊背,这样他就变成了一个驼子,人也显得矮了许多。他长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脸上堆着皱皱疤疤的肉皮,眼睛凹进眼眶里去,头发全白了,他习惯地杵着红果刺做的拐杖。人虽老,还挺精神。有人骂他是老不死的,他说骂得正确,我不只是年老而且还不会死。

马建安听见小蛮家老祖公靠在门边叽叽咕咕的,就问。

他天天都想进城去理发,家里人手都不够用,哪有人带他去。小蛮妈回答说。接着,她又补充说,如果小蛮家父亲在家,还可以自己给他理发。说完,她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建安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帮他理发,头发长了,他也是怪难受的。马建安在高中一年级读书的时候,就学着帮同学们理发,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的手艺越学越精。尤其在大学四年,班上男同学的头他全包了。传统的现代的男式头形,他都会玩出几个招数。他接过理发工具,用枕巾垫着老祖公的衣领,慢条斯理地理起发来。

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理的头是哪个人的头?老祖公开始发话了。他的年纪虽大,说起话来思路到是非常清晰。

老祖公,这是您老人家的头呗。马建安有点疑惑了。

这个头你都猜不出,你真是个小后生。老祖公扭头睥睨着这位年轻的理发师傅。接着他又说,我的头是地主的头,你晓得不。在老以前,我不敢请你给地主理发。你给大地主理发,阶级界限分不清。娃儿你不懂。

老祖公讲话的时候,把“地主”两个字讲得很重,他说,地主也是人,地主不是泥巴捏的,也不是杉木制的,地主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地主也要穿衣吃饭。

老祖公说其实在地主阶级里面,有恶霸地主,也有善良的地主,善良的地主也做善事。老祖公说他原先当地主那些年,经常拿粮食去救济穷人,还为穷人的娃儿治过病。红军从蕨山过路的时候,他把粮仓打开,让红军自己拿粮食吃。

后来,打倒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的那些年,有人不把地主当人看待,巴不得把地主整死,老祖公被整得恼火。

现在好了,人民政府不把地主当地主,人民政府把地主当人,把地主当农民,把地主当社会主义的普通公民。地主的子女可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可以加入中国共产党,还可以当官。现在没有地主了,而且不喊地主叫地主了,蕨山人喊地主叫老祖公。

理完发就刮胡子。马建安试了一下,剃刀不怎么快,在刮的时候要多加小心。老祖公着意抿起嘴鼓起两腮,一鼓气流在嘴巴里转来转去的,马建安用剃刀刮到哪儿,他嘴里的气流就鼓着顶到哪儿,马建安看着觉得好笑,一不留神儿,剃刀划破了脸上的一颗小疙瘩,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马建安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这时,夜幕降临下来,不到一杆纸烟工夫天就黑了,蕨山的天说黑就黑,又是一个抱起新娘子看不见笑脸只闻得女人味儿的越黑头。马建安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几下,顿时感到肌肠辘辘,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小蛮妈早就为马建安做好了饭菜。

要不是马老师来看望小蛮,小蛮家要到九点钟才吃晚饭哩。小蛮妈解释说。

荞饭是白米和荞麦面做成的,小蛮妈把荞麦晒干,用石头磨子把干荞麦磨成面粉,再用筛子筛隔出粗细,就用最细的面粉和温水搅成颗粒状态,赶进甄子里去用大火蒸,蒸熟了的饭就是荞饭。

蕨山生长荞麦,茎略带红色,呈三角状心脏形态,有棱,水磨碾去壳儿,其子实就可以晒干磨成面粉食用。荞麦花开时有白色,抑或是淡粉色的小花,好看极了。

小蛮妈做的菜虽然简单,真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油煎蕨粑,蕨条炒腊肉,苦蒜拌蕨菜,她不是用苦蒜叶子,而是把苦蒜抽苔以后长出来的蒜籽儿压碎后进行凉拌,味道儿实在是鲜美。还有苦蕨酸菜汤,如果用甜蕨做汤就没有那种清苦的野菜味道了。

这些蕨菜,是在清明前后从山上摘来泡在坛子里的,要不那里还能吃上鲜美的蕨菜。蕨山人盛菜不用盘子,都是用二海碗,三菜一汤,吃得实在是香。

蕨山这个地方太美了,要不是来到蕨山,还尝不到具有地方特色的美味佳肴。马建安深有感触地说。

小蛮妈说蕨山就是太穷了,发展不了粮食,发展不了经济。

马建安说可以充分发挥蕨山的优势,把这些好菜发展到城里去卖。他夸小蛮妈的菜做得好吃,比他大哥的厨师还要会做野菜,真是色香味俱全。

小蛮妈说她们曾经试过,小敲小打没有多少人买,生怕不好卖。

马建安向她介绍了野菜的销路,肯定了靠山吃山这个路子,他像是找到答案似的说,不要紧,由他亲自去动员宋支书,动员乡亲们。说毕,他便告辞出了门。

夜的四周岑寂,蛙叫和蝉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马建安点燃小蛮妈送的用烟杆泡制的亮杆,像一只萤火虫,若明若暗地闪着,他借着光亮,看准不要被地上的石头绊倒,浅一脚深一脚地从蕨山东头朝西北方向,沿着山腰向桃花小学蠕行。

马建安对学生进行家访,在时间上特意作了仔细地安排。他上午十点钟以前去家访,学生家长正好在家里煮早饭吃;下午四钟点放学之后去家访,学生的家长正好回家吃少午,他与家长聊上几句,家长就又可以去干活去了。有的家长带少午去山上吃,他只好等到晚上八点来钟再去家访,家长刚好收活路回家,如果再去晚一点,劳累一天的家长就可能要困倦地入睡了。这一次他是来个邱二公拜年,三十名学生,家家访到。走来串去他才真正知道,那十名学生不去上学,不完全是没有得到解放鞋的原因。在他的笔记本上这样记录着:四年级的小蛮去县医院守护住院的父亲;二年级的斑鸠到外婆家吃喜酒;五年级的石榴帮助父亲打米;三年级的苦竹因妈妈生病,帮助家里打猪菜喂猪;五年级的贵山在家帮助父母掰苞谷、打米。

其他的五名学生不去上学,有两种情况:

一是有三名学生是家庭的原因。家长说老师瞧不起他们,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不愿意把娃儿送到学校去接受马建安的这种为人和教育,抑或是说马建安人年青了,要求组织部重新换一个老辣的支教的教师。这些家长还有个说法,家长说那些娃儿一年到头打赤脚打习惯了,不愿意穿鞋子上学。

二是有两名学生是学生自己的原因,七八岁的学生娃儿,因为人小了不懂事儿,他们没有得到马建安赠送的解放鞋,心里有点不平衡,所以,就和老师怄气,不去上学。

马建安决定到学生刘崽家进行家访。他选了一个比较好的天气,放学以后就去刘崽家。

刘崽读五年级,住下坝村。

翻了两个山坳,淌过杉木河,正好看见刘崽家父亲在自留地里犁苞谷地。马建安就喊老刘叔,吃少午了没得?马建安知道刘崽是刘大炮的儿子,刘大炮长得牛高马大,头发黑亮黑亮的很粗,额头微高鼻梁较矮,鼻翼和鼻尖就象面粉做好了以后贴上去的一样,他长着两扇厚嘴皮,呈暗红色,唇线分明,这个人爱动脑筋,有频繁眨眼睛的习惯,他的点子多,喜欢吹壳子,听他的话不能全信,要打百分之三十的折扣。大人都喊他叫大炮,有时,娃儿也爱喊他叫大炮,他听了不怎么计较,只是嘴里老爱对娃儿说过去点,过去点,娃儿家懂个屁。他的学名就叫刘大炮,这个名字是他爹起的,现在,他爹都死有五年了,名字起在蕨山人的脑壳里面铭记着,珍藏了几十年,随意使用了几十年。

刘大炮唤住黄鼓牛,把梨土的铧口抽朝一边的泥土里插好,扯衣服来揩干净脸上的尘埃,从荷包里摸出红黄果树纸烟,抽出一支递给马建安,他劝马建安吃一杆。

马建安表示感谢,他趁机瞅一眼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烟。

刘大炮车屁股坐在田埂上,一边吸烟一边吐出烟圈,他先吸一大口烟,抿着嘴唇,上下嘴唇一张,吐出一个大的烟圈,然后稍隔一秒钟,就用同样的方式,用很快的速度又吐出一串小的烟圈,在第一个大烟圈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后面的小烟圈紧紧地跟随着他嘴里吐出的气流,排着队儿,井井有条地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大烟圈成呐叭散开。然后他得意地眯起眼睛,皱着眉头,显示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刘叔,刘崽为啥不去上课?马建安单刀直入。

刘大炮没有正面回答马建安提出的问题,他喊老师看他的烟圈吐得怎么样。

马建安压了一压急躁的情绪,没有再提出什么问题。他看了一眼刘大炮,诚挚地说刘叔的烟圈吐得真棒,他向刘大炮要了一支香烟。

刘大炮从荷包里抽一支纸烟递给马建安。

马建安实际上在读大学一年级时就学会了吸烟,他同寝室的八个同学都学会了吸烟。他把纸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也学着吐烟圈,他吸了好几口纸烟也吐不出烟圈来,他纯粹是在吸烟和吐烟。后来他换了一种方式,他深吸一口烟后,圆翘着拉长嘴唇,眯着眼睛,用右手均匀地击打着右腮,只见小个小个的烟圈,排着队儿从他的嘴里蹦了出来。毕了以后,马建安的脸上带着微笑,显示出很满意的样子。读大学的时候,他和同窗好友吸烟闹着玩,也是这样吐烟圈,感到很刺激很过瘾。

马老师,你的学生,我的儿子刘崽,早就会玩你这种小儿科了。正当马建安高兴的时候,刘大炮一句话,说得他哭笑不得,他心里实在是有点尴尬。刘崽读三年级时就会抽纸烟了,刘大炮看见刘崽被纸烟呛咳的样子还觉得搞笑。

刘大炮对马建安的到来,从内心来讲是很满意的。他不再说什么,收捡好东西,扛起铧口,用细竹鞭赶着黄牛,邀请马建安到他家作客。

刘大炮家住的房子很讲究,土墙房屋三间,两间厢房一间正房,座北朝南,不当东晒也不当西晒,全都是用红箭杆草搭着毛草盖的,又厚又结实。屋山挡头栽有柿子树橘子树盘桃树枣子树樱桃树,他还撒了一些鸡冠花种在篱笆下面,长得到处都是。刘大炮说种有鸡冠花的地方就没有蛇。刘大炮的妻子从小就喜欢在头上扎一块红色的帕子,她的两个脸蛋长得红彤彤的,老人给她取的小名就叫鸡冠花。刘大炮是属蛇的,蛇又是怕鸡冠花的。所以,刘大炮在家里是典型的妻管严。鸡冠花喊他干什么他不敢说不干,要不,他就别想在晚上过上男人的小康生活,鸡冠花可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物。

鸡冠花知道,马建安到她家来了以后,她不会给自己的男人难堪,她知道男人在外面很顾面子,男人要象个男子汉的样子,男人不能婆婆妈妈的。刘大炮今天能带马建安到家里来,她知道是为了刘崽读书的事情。她家共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姑娘,刘崽是小幺儿,老大老二是儿子,小学毕业后就再没有读书,在家搞了几年的劳动,就参加深圳的劳务输出去了。老三老四是姑娘。老三跟着别人到河南做药材生意,去得快有三年了,打听了许多人和许多地方,一直没有音讯。一起去的另外两个姑娘至今也不见回家来。老四在县城的一家馆子里面打零工,刚去不久,每个月挣得的薪水只够自己用,因为她们四个姑娘自己打伙在外面租房子住。老大老二心里想得到老家爹妈的时候,就要不要分别给刘大炮寄上一两百块钱。

刘崽看见马建安到他家来了之后,他清楚马建安的来意,他很想到学校上课,但是,他的父亲不让他去,他只好在家里做活路,他不让老师看见他,悄悄地爬到柿子树上摘柿子吃去了。

鸡冠花招呼马建安坐下,刘大炮叫鸡冠花给马建安泡了一杯苦丁茶,他就去推苞谷去了。他要推苞谷做苞谷饭给马建安吃。

马建安是个闲不住的人,他看见刘大炮去推苞谷,就放下茶杯,过去帮刘大炮推苞谷。刘大炮家的苞谷本来可以挑到镇上去用机子打,但是挑去挑回要走三十来里地,又花劳力又花时间又花钱,就相当于种大米喂猪不划算。桃花村的人家都是头天推好第二天要吃的苞谷,因为天天都要吃,只有天天晚上推。

石磨是两块青石打的,青石的中间层面凿着有规律的横七竖八的沟儿,一根麻绳系在梁上把磨担勾的手把吊平衡,马建安死死地捏着手把,从左推出去从右拉回来,再从左推出去,又从右拉回来,反复地不停地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着进行运动。

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着,从石磨上面喂进去的整颗苞谷,就变成较细的苞谷粒子,从两扇石磨夹层的周围均匀地吐了出来。马建安的整个身子也伴随着石磨的转动,反复地不停地摇动,然而从马建安头上掉下来的不是苞谷粒子,而是比苞谷粒子还要粗壮的晶莹透亮的汗滴。

马建安停住推磨伸了伸腰杆,感觉膀子有点酸痛手有点辣痛,他张开手心看时,只见两只手掌心被磨起了水泡儿。

刘崽在窗户外面早就看不过去了,他激动地大喊了一声老师我来推。他跑进家去抓住磨担勾,非常熟练地推起磨来,别看他人小,他推起磨来好象一点儿也不费力气。马建安在旁边看见刘崽的眼睛里噙着泪花花儿。

刘大炮看见刘崽的这一举动,便随口说了一句,这个鬼娃儿。

鸡冠花的手脚是很麻利的,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把饭菜做好了,而且她安排吃的是火锅,她把腊肉切得很厚,一片腊肉长三寸,宽一寸五,肉煮的时间不长还很硬。火坑就在堂屋的中央,火坑里用木桩烧着火,火上支着用铁角精制的三脚架,火锅就架在三脚架上,锅里的菜是用酸辣椒炒的腊肉白菜杆,只要往那儿一站,还没有得吃就闻到了可口的味儿。被烧开了的菜咕噜咕噜地叫着,好象在示意请客人就坐似的。

这时刘大炮看了马建安一眼,拿着扫帚去扫地,灰尘扬起来以后,又飘落到屋里的各个角落。正涨开的锅里也免不了铺了一层薄薄的泥灰。看见刘大炮的一举一动,马建安的胃口顿减一大半,马建安心里不明白,刘大炮明知扫地会把菜弄脏,又偏偏在这时候扫地,分明是想故意不让客人吃好这顿饭。

马建安按照鸡冠花的安排到厨房里舀水洗了手,他到处看了一下找不着揩手的东西,就用劲甩去手上的水。鸡冠花看见了马建安的一举一动,就指着用土布制着的门帘说,那里可以揩。她还介绍说她们家的人洗手洗脸的时候,先用水捧着水洗干净脸,就到门边去用门帘揩去脸上的水渍,她们家的人世代都是用这种门帘。

马建安什么也没说他也不想说,他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非常耐心地吃饭。哪怕是嚼着半生半熟的腊肉,他咬着牙也把它吞了下去。他心里明白,要不是因为扶贫来到蕨山,要不是为了那些孩子,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也不会到刘大炮家去受这个累罪。他去家访是去与家长联络感情与家长交朋友,他希望误解他的家长能正确地充分地理解他,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他最大耐心地克制自己,不管心里有多大的不愉快,他也不暴露一点怨气,他要让蕨山人看一看马建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马建安的举动全被刘大炮看在眼里,马建安的心里活动刘大炮也猜到了一半,刘大炮看得出马建安是一条硬汉子。但是,刘大炮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什么话都不肯说。

马建安不喝酒,刘大炮就一个人喝闷头酒。刘大炮喝酒是用二碗喝,他喝的是村里自己酿的苞谷酒。他家一家人都在劝马建安吃菜。

有一个细节马建安是不可能注意到的,只有刘大炮和鸡冠花的心里清楚。锅里的腊肉一共只有五片,马建安自己夹了一片,刘崽和鸡冠花给马建安各夹了一片,刘崽自己夹了一片,鸡冠花自己夹了一片,刘大炮没有吃上自己熏的腊肉,刘大炮是在忍嘴待客。

刘大炮家在蕨山尽管生活要算过得好的,但是他家也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才杀一头年猪,大概有两百多斤,割一部分肉过年,割一部分肉熏成腊肉,板油水油和另外一部分膘厚的肥肉,就用于炼猪油,把猪油装在土坛子里要吃一个冬春夏秋。当然咯,如果是遇到油菜子收成好的年头,还可以用菜子打成菜油进行补充,要是菜子的收成不好,夏天就多吃一些素菜少吃一些荤菜,或者自家人多吃一些素菜,猪油就留着将就吃一年到头了。

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刘大炮象喝醉了的醉牛发风似的,不问青红皂白顺手拿起竹烟杆,劈头盖脑地朝刘崽打去,他打的时候嘴里念着,老子看你躲不躲学,老子看你躲不躲学。

刘崽被打痛了,就围着老师和母亲的身边跑,一边跑一边哭喊着老爹不说实话,他说不是他躲学,是刘大炮不给他去上学,他还说如果不信他的话,他明天就去上学。

刘大炮看见刘崽不给他面子,就横眼站了起来,气愤地说你乱说老子打死你小杂种。

刘大炮追着刘崽也围着马建安和鸡冠花的身边转,一边转一边骂,小狗日的,老子看你乱说,你躲哪点,老子看你躲到那点去。他越打越起劲,鸡冠花在一旁指责他甚至骂他,抢他的烟杆,他也旁若无人似的,嘴里却不停地喘着粗气。

鸡冠花心里清楚,刘大炮是从来不打娃儿的,刘大炮想娃儿都想不过来。她家的五个娃儿的年龄都还小的时候,他一到休闲之日,就端五根板凳给五个娃儿摆成一排坐起,他就一个一个地观赏,简直比新郎看新娘还要认真还要仔细。他想娃儿想得恼火的时候,就咬娃儿的白净的小屁股说,老子硬是想咬一口给嚼吃了。

他刘大炮今天这样子打娃儿,而且打得这样子狠下手这样子重,当然是前所未有的,按道理是有一些变态了,鸡冠花从来没有遇到过他这样子。

马建安看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真是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去拉刘大炮的时候,刘大炮已经把烟杆打断了。

老师你别见怪,狗日的这个娃儿不教育一下,他不知道锅儿是铁倒的。刘大炮解释说。

刘大炮是很顾面子的人,他突然搞这一手,本意是想为刘崽不去上学找个托词,但是因为他喝酒以后,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扎实把儿子打痛了,烟杆也被打断了,把自己也给彻底暴露了。

夜,黑黢黢的。马建安就是在这黑色的夜里,走访了三十名学生的家,了解和掌握了家长的想法和学生家庭的不同情况。

经过马建安进行学生家访之后,桃花小学的三十名学生,又整整齐齐地穿着干净的衣服,穿着鞋儿,背着小书包,唱着歌儿到学校上课。

学校坎上的那根大柿子树上,喜鹊做了个巢儿,喜鹊每天清晨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喳喳喳喳地唱着好听的歌儿。

老祖公每天上午五点钟就起了床,无论桃花盛开的季节,酷阳高挂的盛夏,秋雨连绵的日子,冷天冻地的早晨,他都要慢慢地走到柿子树下站着,听喜鹊唱歌看耕牛过路,与晨雾聊天与风儿说话。

每个过路的人都会礼貌地说一声老祖公早!老祖公回答说早。马建安早起在操场上打球,也习惯地喊一声早,老祖公!

旭日东升的时候,老祖公陆陆续续地迎接三十名学生上课,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吃完少午,又走到柿子树下目送三十名学生放学远去。有时候,他还要摸一摸学生的小脸蛋说上一句,娃儿路上不要贪玩,早点回家。有时候,他抑或是揪一揪学生的小耳朵说上另一句,娃儿回家记住做作业。有时候,他专门把几个五年级的学生招呼到身边就认真地说,好好学,马老师可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识的字多,好好跟他学,争取到镇上读好六年级考上县一中。

他最关心的叮嘱得最多的是细妹,他知道细妹姑娘很有灵气儿,人又长得不错,从小就为人好,他不仅希望细妹考上县一中,而且还希望细妹考上外省的大学,如果还有机会,还可以出国深造。他对着细妹的耳朵小声地说,好好学,只要你读得去书,到时候老祖公帮你交点学费。平时他还经常对人家说,在他家有条件的那些年头,他家的几个娃儿都不争气,好吃懒做,读不去书 ,一个娃儿都没得出息,要不蕨山还是要出个把大学生的。

马建安了解到桃花村的八个寨子都很分散,桃花小学的学生分别住在桃花村的八个寨子,有一部分学生住的地方要上山下山爬坡上坎,有一部分学生住的地方要越沟过河。

一年级和二年级有十三名学生的家住得较远,他们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山脚的杉木河。虽然河水不算很深,但是由于学生人小,过河的时候一不小心总会有一些事故发生,有的学生不小心把书包弄到水里打湿了书,有的学生因河里的鹅卵石很滑而跌倒在河里,全身湿漉漉的,还会引起学生感冒发烧生病吃药,有的学生在下雨过河的时候,顾这头顾不倒那头,头上的斗笠会被河水冲走。

最严重的是,遇到河里涨水的时候,十三名学生就只有呆若木鸡地站在杉木河的那边,欠心挂肠地隔河聆听从学校上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一次一个叫宋先贵的学生在涨水的时候强行过河,被河水冲到水深处淹死了。

所以桃花小学有一个惯例,四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每天上午或者下午都会自觉地到河边去背学生过河。

马建安也是每天都要提前到河边去等候学生的到来。他等来一个学生,就背一个学生过河。他把那些四五年级的学生都喊走了,一个人不厌其烦地坚持背学生过河。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天寒水冻,他都是一个人坚持背学生过河。他的脊背就象一座拱桥,托着这些小生命,踩着圆滑的鹅卵石,脚浸泡在冰凉的水里,踩准一步站稳一步,走得一步短一步,从河的那边,稳稳当当地过到这边,避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直到把最后一个学生背过了河,他才放心乐意地和学生们一起唱着歌儿上学校去了。

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一天上午,马建安因感冒起床晚了,当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杉木河边时,十三名学生早就在那里等侯,他脱了鞋袜赤着脚板,猛然地踏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河水里踏出了几个盆大的蘑菇,河里的鹅卵石很滑,由于他的性子过激,脚踩在滑石上,身子一歪跌进了河里。河水打湿了他的全身,他冷得闭着眼睛咬得牙齿吱吱地响。

老师,慢点。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站在岸边焦急地伸出了一双一双的小手。

这时有一个读二年级的学生名叫小强,他看见马建安跌进河里的时候,着急得穿着鞋子跳进河里,急切地奶声奶气地喊道,老师小心点,不要紧我来救你。

河水溅起了几个小蘑菇,小强的全身都被水打湿。马建安着急地扑了过去,双手紧紧地从河里抱起小强。由于用力过猛,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都没有站稳,马建安和小强就倒进了河水里。马建安把小强抱了起来,送他到岸边,帮助他扭干衣裤,再给他穿上。

岸边的十二名学生被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强的脸都吓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建安叫小强先到宋达发支书家去烤火,然后脱去自己的湿透了的外衣,过到河的那边去,一只手夹着一个学生,来回地踏着晶莹透亮的大蘑菇,把另外十二名学生全部安全地接过了杉木河。

回到学校,马建安就感到头痛发热,精疲力竭。他换下湿透了的衣服,打开所有的箱子也找不到退烧药,他倒下床以后就起不来了。宋达发知道消息之后,急忙赶到学校去。老祖爷和鸡冠花还有小强的父母,以及住在学校附近的父老乡亲都来了,老祖爷送来了生姜,鸡冠花送来了红糖,宋达发听到小强说了以后,把生姜都熬好了,有些乡亲送来了柴禾和木炭。到学校看望马建安的人都站满了整个屋子。人们哜哜嘈嘈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屋里的火燃得很旺,照得人的脸蛋也红彤彤的。

班长细妹吹响了上课的口笛。马建安对细妹说要求一年级至五年级的学生,进了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书来各自朗读课文。同在一个教室里,读书累了的同学就听别人读书。有时读书人会变成听读书的人,听读书的人又会变成读书人,每天都这样重复循环。这样读书的人把书读熟了,听读书的人也把课文听熟了。低年级背的诗歌高年级会背,高年级背的诗歌低年级也会背诵一些。时间长了,学生一到学校,就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马建安除了给学生上课,其余的时间都在帮助乡亲们跑扶贫的项目,他不仅想募一些款子来修一个希望小学,另外还要和乡亲们具体去跑野味生意。县城里的老板与桃花村签订了买卖合同,宋达发代表桃花村的乡亲们签了自己的大名,乡亲们从山上挖来了野菜,用蕨根做成蕨粑,用箩筐挑到县城里去卖。

马建安和乡亲们挑着野菜到县城去卖,他大哥把野菜过磅以后就立即付款,只有张三该着余款叫他们改天去拿,不管是用什么方式付款,他们一次抬去卖了十几担,抬野菜去卖的人还要留下吃一顿火锅。十几个人坐成两桌,用土鸡和药物制作成清水火锅,味道鲜美,调制水豆食辣椒水蘸着下饭。液化炉子很实用,一碟葵花没有吃完水就开了,各种野菜被夹进了锅里,马建安不喝酒,赶紧舀了一碗米饭,夹着野菜在辣椒水里打个滚,便连饭带菜送进了嘴里,饥肠辘辘的肚子到是舒服一时了,但是他却惊讶地叫了起来,他说完了舌头和嘴唇被藿麻菜扎伤了,藿麻菜的刺刺还没有煮烂。

宋达发说马老师你太大意了,藿麻菜的那个毛毛没有烫死呀,来来喝点矿泉水,说完他就递过去一瓶山泉矿泉水。

顿时,马建安的嘴唇立马凸出了朱红色的疙瘩,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有一种辣痛难忍的感觉。他的肚子实在太饿了,他已经顾不得其他,硬着头皮强忍着疼痛连续吃了五碗饭。他往嘴里喝着冷风,用手抚摸着辣痛的嘴唇,虽然眼泪被辣了出来,但脸上却漾着满足的惬意。

野味让蕨山人尝到了甜头。野菜的价格很高,一斤野菜可以换回两斤大米,一斤蕨粑要换六斤大米。马建安带着十几个人,卖了野菜换回了白米。宋达发用手捧着白生生的大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抓一把米放在手心里搓了一下,吹去米糠把米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而后瞅了一眼马建安说,老师,好米。感谢你。

好米。马建安嘿嘿地笑了。

乡亲们才卖了半年的野菜,生活就有了改善。蕨山人有大米吃,有肉吃,学生们有了新衣服穿。蕨山人真正得到了实惠,得到了种田也得不到的实惠,得到了靠山吃山的实惠。

老祖爷指着天宇十分感慨地说,老天有眼,蕨山人有救了。

宋达发把挖野菜和蕨粑的任务分解到八个寨子,村民组又把任务分到各家各户。这下子男女老少都忙起来了,孩子们下午放学以后,都去帮助家里挖野菜,辛辛苦苦地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一张一张地数着荷包里的票子。

一天下午,学生们都急急忙忙地放学走了。马建安送年纪小的学生过了杉木河以后,回到宿舍,拿出学生的作业本正要进行批改,宋达发就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找马建安,还没有站稳就急切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我们被骗了。

马建安端根凳子给宋达发坐下,锁紧眉头不解地问支书,他说不着急到底是什么事慢慢说。既然出了事你急也没有用。

宋达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桃花村的乡亲把野菜卖给城里的老板张三,张老板当时先付了一部分钱,但是余下百分之五十的货款一直拖欠了五个月未付。

宋达发跺足捶胸,一边说一边生气一边就怨怼,他对马老师说请你一定要帮忙想个好办法,要不乡亲们辛辛苦苦地劳动换回来的,是白跑尽走是一肚子气。没有文化的人做生意要吃亏,老实人做生意也要吃哑巴亏。他恨自己没有很好地读书,文化知识少识别能力差,恨自己不会做生意,自己吃了哑巴亏不说,主要是亏待了乡亲们。

马建安从不同的角度,认真分析了这笔买卖的情况,他说看起来城里的买方是很狡诈的, 这个案子卖方不怕买方,如果打官司卖方有百分之百的道理,卖方肯定是要打赢的官司。买方违约不仅要赔偿卖方的经济损失,而且还要依法承担违约责任。但是他们就是怕花了钱请律师打官司,标的不大,交了律师的代理费,又要交法院的诉讼费,他怕赢了官司输了钱。

咋个赢了官司还要输钱呢?宋达发纳闷地问。

被告方万一赖帐,到法院执行阶段执行不到什么财产,官司打下来我们花了钱又得不到什么实惠,意义不大。马建安解释说。

宋达发说这样说起来我们就亏恼火了,他还是想不开。

马建安看见宋达发万分着急的样子接着又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打赢了官司得罪了买方,就有可能断了我们自己的财路。他还说西部大开发还没有在桃花村找到合适的项目,上次县里研究建希望小学的事情,也因为困难的地方太多,要建设的地方太多而还没有搞成。他还告诉宋达发蕨山人靠山吃山的路子才开始起步,一定要小心从事,不能因一时疏忽大意坏了大事。蕨山人办事一定要有耐心,要努力克服各种困难,艰难地走下去。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得一步,走到哪步再说哪步的话。

宋达发突然双脚给马建安跪下,他给老师磕了个头,他告诉马建安一共有五千块钱没有追回来,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他说在县城他们要熟人没有熟人,要钱没有钱要文化没有文化,要主意没有主意,只有全靠马建安帮忙了。马建安那里能让宋达发跪下,他赶忙蹲下去扶起这位村支书,扶起这位比他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辈子,他也感到浑身的劲儿找不到使处。宋达发的这一举动使马建安有点受不了哪。

五十岁的村支书宋达发竟然给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跪下,这真是天下罕见的事情。为了去追回这笔血汗钱,他真是伤透了心。他第一次去到城里,还专门花了五十元钱,买了两包遵义牌的纸烟,他自己一杆也舍不得吃,只拿出烟来发给张老板和在场的人,他自己吃的是汉烟。他去要钱去了几次以后没有要到心里着急了,就同欠帐的张老板吵了一架,后来两人就抓扯起来,要不是当时有人急忙拉开,还不知他们会打成什么样子。欠钱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张老板不还钱还要打人,这是没有道理的。可是马建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有理不可能找不到讲理的地方,这一点马建安相信,马建安扶贫才去得半年多的时间,在蕨山就遇见了这么多的事情,人越穷越倒霉,遇到的麻烦事情越多,真是让人不可思意。

在法制夜校的会上,大家认认真真地讨论了打官司的问题。参加法制夜校学习的人很多,原来开会是要求一家来一个人,今天有的一家人来了两个,有的一家人全部都来了,全村五十三家人全都到齐了。乡亲们咬牙切齿的 ,每一个人的肚子里都象是安装了一门大炮,随时都可以摁下开关,让炮弹飞出去炸死那个张老板。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象噼里啪啦地炒苞谷花花儿。除了骂骂咧咧之外,就是怨天道地,有人还提出全村人一起去找镇政府解决。这下子可急坏了桃花村的支书兼村长的宋达发,他知道这样子闹下去是叫集体上访,是给镇里和县里的领导增加压力,是一种社会不稳定因素,不能任其发展必须制止。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马建安站了出来郑重地说。乡亲们,这件事情可是急不得的呀。你们想如果你们去五十人,张老板喊来一百人,你们去一百人张老板喊来两百人,到时候谁吃亏呢,实际上大家都吃亏,不仅要不到钱,而且说不定还会搭上几条人命,你们是拖娃带崽的,划不来啊。紧接着他又说明天放学以后,他就和宋支书进城去跑一跑,一定要跑出一个结果来,跑不出结果不回来见乡亲们。

马建安的一席话,虽然暂时把乡亲们的心给稳下来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心仍然像吊在屋梁上活甩甩的。

马建安与宋达发同路,急蹦蹦地赶到自己的家里。母亲为他和宋达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罢晚饭,他通过他家大哥的关系,找到了派出所。值班的民警同志说,欠钱的事情是民事纠纷,不是治安案件,目前还没有够成治安案件,欠钱的民事纠纷发展的这个阶段,民警暂时管不了。如果是因为要钱而打架,那就是 民事案件转成治安案件了,那个时候就可以拨打110紧急电话,凶手是要受到处罚的。

当天晚上,他们找了张三的家里找了公司找了好多地方没有找到张三,最后终于在秀山卡拉OK厅门口找到了张三,张三认为马建安到歌厅找到他很不给他面子,他显示出很不耐烦的样子,很不心甘情愿地接待了马建安和宋达发。

双方开始谈判的时候还讲得心平气和的,但是后来讲得红眉毛绿眼睛的,越讲越不对头,你说一句粗话我说一句粗话,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乱开黄腔,你指到我的脸上我指到你的脸上,差点动手打起架来。

宋达发愤怒地说你必须付清桃花村的钱,这是血汗钱,他说原来张三答应交货拿钱,可又说话不算数,我们交了货拿不到钱,东推一天西推一天的还想赖帐。他说这个帐你是赖不掉的,蕨山人会跟你没完,你跑得脱初一跑不脱十五。桃花村的四百多号人,肯定不会放过张三的。他说话的时候,捏紧拳头。

张三说要钱现在没有,要命有一条。他说他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死也死得了,不怕事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哪样都不怕的人,他最后还甩出来一句话,随你们做那样,你们不信邪就到法院去告,他保证奉陪打官司。他还说叫宋达发不要拿四百多号人来吓唬他,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怕了你们不成。他还说如果宋达发听打招呼的话,他保证在半年以内还完所欠的五千块钱。

过了一会儿张老板又说,说实话,如果你们要打官司,到时候我也翻脸不认人,即使你们打赢了官司我也没有钱。这是民事官司,只要我不得罪法官,法院的人不敢来抓我。

马建安听了张老板的话后,心里不是滋味,他咬牙皱眉,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责难张老板不还钱一推就是半年,再推又是半年,如果过了半年以后宋达发跟张三要钱,张老板仍然不还钱,那又怎么说。如果张老板是个守信誉的人,就应该想办法付清桃花村的货款。以后大家还可以有生意上的往来。

张老板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他的手头比较紧,他说他已经把货款拉用了,要不,他肯定还钱了。

马建安说张三这样做太不应该了,农民的这么一点货款,为什么要拉用呢?张三不仅不和农民同志交朋友,分明是在瞧不起农民在欺负农民。张三的这种行为是良心上的犯罪,不可饶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马建安和宋达发干脆不说了。

第二天,他们通过司法局的“148”法律服务热线,找到了帮助解决民事纠纷的单位,正义律师事务所值班的梁律师接待了马建安和宋达发。

马建安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梁律师听了之后,梁律师逐字逐句地认真看罢合同,非常气愤地说,都搞西部大开发了还要受这种气,真是难为你们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出路,就让张三这个小子给堵了。张三这个人是很不讲信誉的,他专门欺负弱者。上一次在他开的餐厅里,有两个川军来找我,人家帮他辛辛苦苦地干活,酬金都拿不到一分,向他要钱他不给,他就帮川军打官司。后来官司打赢了,他坚决不付钱,把大家都给惹恼了。法院的同志去执行的时候,他还无理取闹,动手打伤了法官。结果钱也付了还被司法拘留了十天。这个人到现在还不吸取教训。

活该!宋达发异常感慨地说,他象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梁律师请问,这个五千块钱的标的,大概要收多少代理费?马建安问。

梁律师不假思索地说,代理费和交通费一共加起来你们要交一千块钱,对你们来说虽然高了点,但是钱不要你们交,发票要开起,他向张三索要,叫张三给予经济赔偿。这个官司肯定是张三败诉,张三不仅要承担因他的责任造成的打官司的代理费,还要承担本案的违约金,还要承担因败诉而垫交的诉讼费,他们说只要他爱打官司,他们就奉陪到底。梁律师是一个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很深,条条杆杆分分明明的,他戴一副树脂的变色眼镜,胡子虽然刮得很干净,但还留下胡桩的痕迹,他显得干练老沉,给人一种信任的感觉。他的衣着很朴实,穿一件休闲的深蓝色的夹克,左胸前配戴着雕刻有中国律师字样的胸章。他的一席话让马建安和宋达发听了非常信服。

宋达发很受感动。要是没有马建安没有梁律师,他们这些大老粗不知会干出什么愚蠢的事情来。他代表桃花村的乡亲们,当即与梁律师办理了委托手续,并在写有甲方的地方,加盖了桃花村村民委员会的公章。

他每一次进城催款的时候都把公章揣在荷包里,这样办起事情来比较方便,村里的乡亲们对他开玩笑时,说他是荷包村的村长。

马建安与梁律师告别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洁白的墙上挂着的大红色的锦旗,上面红底黄字的写着:护法卫士梁亚华。

桃花村作为原告张三作为被告的案件,经县法院城关镇法庭立案以后,消息不胫而走,城里的人哪个都认识张三,哪个都想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多告诉几个人,结果,几条街的街方邻居都知道,人们都想看一看张三的笑话。

殊不知张三早就作好了思想准备,他害怕与法院打交道,搞不好再被拘留几天,划不来。他削尖脑壳设法向朋友借了钱,一步也不敢怠慢,就把钱交到了梁律师的手里,梁律师把钱转交给了本案原告桃花村村委会。

宋达发代表桃花村当面写了一张收条:

收到货款五千元,利息二百元,交通费赔偿三百元正。落款是:桃花村村长宋达发。

张三背着一个黑色仿牛皮的挎包,悠悠闲闲地来到桃花村。他已经好久没有到这个山村去了,以前,张三只要来到桃花村,蕨山人再穷,也要大酒大肉地招待他。今天,桃花村的乡亲们在蕨山看见了张三,谁也不理采他谁也不欢迎他。有几个娃儿唤狗去咬他,要不是大人吼得快,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洋相。张三不去找宋达发,也不去找其他的乡亲,他直接找到了桃花村的扶贫队员马建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他要向桃花村的父老乡亲陪个错,半年来,他不是不还桃花村的货款,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吸毒,他不得不拉用了货款,他想求得乡亲们的谅解。二来他想继续与桃花村的乡亲们合作,而且还要扩大规模,拓宽销售渠道,张三得到了发展,桃花村也会得到了发展。三来他想在桃花村招收两名女工三名男工,他是得到了梁亚华律师的开导后才壮起胆子来到蕨山的。要不他不是背起铜锣上门找打吗。

这天下课之后,马建安找到宋达发说明了张三的来意,宋达发死个舅子不同意,马建安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认为不管张三这一次来是善意还是恶意,宋达发作为一村之长,在一时还没有想出其他出路的情况下与张三合作是比较明智地选择。他还说其实张三这个人并不坏,张三最大的优点就是会找钱,只要了解他怎样找钱,就会自己摸索到找钱的路子。如果担心张三赖帐,以后就少送一些野味给他就行了,如果他这一次还想赖帐,就断了他的货源。没有货源,张三就无可奈何就拿我们没有办法了,马建安说桃花村要设法争取主动权。接着他又说张三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点诚意,专门来蕨山招聘五个工人。他说蕨山的青年人普遍缺少文化,应聘去搞技术不行,出点体力去劳动求生存是完全可以的。

宋达发感到与张三办这件事情还是心有疑虑。张三是个琢磨不透的人物。尽管他有时也会做好事,但是对别人不利对他有利的坏事他也在做,他在群众心目中的印象是一个不可靠的人,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与张三打交道就得多一份提防,多动一个脑筋多一点心眼。为了安全起见,只有请村委会的人来研究,看看怎么办。当然,村委会研究的时候,张三不可能在场,马建安参加了会议。村委会委员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的人同意有的人不同意,有的人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他都不发表意见,也就是默认没有意见。

这时候刘大炮观察了半天侃侃而谈,他说张三这个人怎么说呢,说他不好他把生意做到蕨山来,虽然他得大头,我们得小头小头也是钱啊,人家不做你的生意,我们只有瞪起眼睛看,就只能吃蕨粑不能吃大米。他说原来我们没有几户人家能吃得上大米,现在家家都吃大米饭,娃儿打光脚板上学,害得马老师买解放鞋给娃儿穿,他还说现在那家娃儿都在穿新衣新鞋还背新书包,接着他又说,说难听点,原来揩屁股都是用几根谷草勒,现在那家都要买几刀草纸放起,女人家每个月挂红的日子,原来用的是布包的柴灰,现在还学会用点卫生巾。

这时侯有人在那里唠嗑想打岔刘大炮的话,刘大炮没等人家说话又抢着说,不要忙不要忙,等我点杆烟来。他一边点燃纸烟一边说,刚才我说的是好的。说起来,张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历史上都是这样写的。实际上,五千块钱落到各家各户,每家才合百把两百块钱,但是把我们的心都伤害了。不管怎样我说各样归各样,生意还是要做,送上门来的生意你都不做,你去哪里找生意做去。

大家万万没有想到,会议是以刘大炮的总结式的发言宣告结束。开会的结果,就是刘大炮的会议结论。这时候张三走进了教室。他大步走到讲台上去当着大家的面说,老哥老弟们,我娃儿不挣气,我对不起大家我向大家道歉。最近我把娃儿送去劳教去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落意地去做自己的生意,大家一百个放心。

说着他拉开黑色皮包拿出了四瓶茅台酒,他直白地介绍说这个酒是假茅台酒,假茅台虽然没有真茅台好喝,但是比其他酒好喝。他说今晚上就算他请客了。他摸出一百元钱交给刘大炮说吃简单点,请你来安排。

你那个是茅台酒的瓶子装的酒,也叫茅台酒。马建安风趣地说。刘大炮拿起一百元钱,高高兴兴地去准备饭菜去了。他走的时候说他先去整起饭,开会的人一个都不准走,走了的人就是野狗生的。

马建安打扫干净教室的卫生关好门窗,跟着村委会的人到刘大炮家吃晚饭去了。马建安的嘴上没说心里却忐忑不安。他知道张三的心眼就是多,拿茅台酒请客都是假茅台。话又说回来万一张三说的都是真话,岂不是冤枉人家了。人家说假酒时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他不是以假充真以假乱真。

在刘大炮家吃饭,那样菜都好吃,就是有一样菜让马建安记忆犹新,刘大炮家的腊肉仍然是厚厚的大片的煮得倒生不熟的。马建安心想这说明刘大炮家上一次煮给马建安吃的半生半熟的肉,不是在故意刁难家访的老师,这是他们家的一种民族习惯。

马建安吃不惯这种大片的腊肉,在坐的村委会委员吃得很香,他们吃了一片还要夹第二片,几下子就把锅里的肉夹完了,盛下的全是蔬菜。

张三端起酒杯递到宋达发的面前说,老支书,人家说能喝半斤喝一斤,说明你跟党一条心;能喝一斤喝八两,说明你心中没有党;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能要。你说对不对?

不要说了废话少说,在坐的全是农民没有干部。来,大家干杯!宋达发说。

干杯!干脆划几拳算了,每一拳都必须带有一个本县的地名,从一到十,谁划的拳不带上地名就喝酒。刘大炮说。

可以,怎么划?张三满不在乎地问。刘大炮顺理成章地把十个地名全都划了出来,显得傲气十足的样子。他划的是一碗井,二土地,三观阁,四方井,五洞桥,六渡坪,七树弯,八方田,九弯坡,十门坎。他划完以后问张三会不会?划地名我不得行。张三谦虚地说。那就划一字清。刘大炮说。划一字清就一字清,把酒斟起。张三也不服气。这时大家就自己喝酒,看刘大炮和张三划拳。

马建安选了两个比较小的白瓷酒杯,要了一个干净碗,把假茅台酒倒进碗里,用小勺子均匀地把酒舀进酒杯里,他很高兴地说他来当酒司令,然后他就喊大家开始。

第一拳:刘大炮喊出三,并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张三喊出陆儿,并伸出了右手的四个指头。刘大炮非常肯定地说,该张三喝酒。

张三辩驳道,为什么喝酒?刘大炮说,既然是叫划一字清,你为什么要带儿字,不要罗嗦。喝!张三摇摆着头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刘大炮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喝了一杯,喝出了咭叽的响声。这个小的杯酒,足足有一两酒。张三心里很不安逸他又解释说,其实我说的是陆儿。

又喝一杯,陆和儿是两个字。喊你划一字清你硬要喊成两个字,非要在陆的后面带一个儿字。宋达发抓住了叫张三喝酒的把柄,他不会轻易饶恕张三。因为本来应该是划六,张三偏偏又要说成是陆儿,当然该喝酒。他看见张三被罚酒的样子感到心里好不痛快。

马建安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他听得出,张老板是贵州遵义方向的口音。遵义有一个地方的人喊六就习惯喊成是陆儿。

这种大杯大杯地喝酒太实在了,张三被罚了第二杯酒人已经软了下来。他已经分不清什么公道不公道了。他微微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双眼挤出几滴眼泪耷拉着头,看样子他已经不行了,他显得有些失态。但是他坚持镇定了一下非常抱歉地说,不来了不来了,你是高手划不赢你。还没有开始正规划拳我就倒下了,如果开始划起来那还了得。干脆伙计,哪天来我的野菜馆里面划,我找几个人陪你。说了就是!不陪你我是狗养的。

马建安说看来是酒醉心明白。吃完饭以后刘大炮送走了客人张三,鸡冠花收敛了桌上的东西就去洗碗,儿子刘崽吃完饭做完作业,脚也不洗就上床睡觉去了。

刘大炮摇了摇空空的茅台酒瓶,拧开盖子看了又看最后他仰起头,把最后几滴酒也滴进了嘴里,上嘴唇和下嘴唇相互抿着,那样子仍然显得神赳赳的。他把苞谷酒倒进茅台酒的瓶子里面,然后盖好瓶盖摇了又摇,就把瓶子装进茅台酒的盒子里,然后显示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把假茅台酒放好,就上床睡觉去了。他看着黑黢黢的楼枕轻轻地喊了一声花儿。哎。她的女人鸡冠花回答很甜蜜。

刘大炮只要一想到睡觉,首先就想到快要上床的妻子想到妻子一丝不挂的样子,想到要和妻子过的那种小康生活,他的心里就乐滋滋的。这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他说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穷人这样子活法满自在的。

这一天一点也不平常。宋达发拿着一封信才走到学校的操场边上就大声地喊,马老师马老师。从声音听得出宋达发有些激动。哪里寄来的?马建安听见竟然有自己的来信又是兴奋又是纳闷。北京清华大学。宋达发一字一句地念道。

马建安激动地接过信,好奇地拆开来。信是马建安大学的同学陈丽写来的。陈丽的老家住在吉林省延吉市,她随父母工作的国防工厂来到了贵州。她喜欢旅游专业,贵州是一个很有潜力的旅游大省,有人告诉她全国只有三所重点大学有旅游专业的研究生,她喜欢北京,几经努力考取了清华大学。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说周游世界起码也要把中国的各个重大城市走遍。她和他一起进入了大学的门槛,一起上台领的十大校园歌手的奖状,一起离开了友情和爱情的种子萌发的这块土地。不是因为有了这快土地,她和他这两粒种子,就不可能播在一起。大学的生活色彩斑斓婀娜多姿,一个人今天想这样明天想那样没有一个定论。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也许也没有也许。陈丽长得不算漂亮却也乖巧还算出众的人才。性格开朗大方尤其是那笑声就像泉水丁冬丁冬地响。个人的发展比较全面,能歌善舞背英语单词最得行,马建安就是英语差一些,所以他考研选择西南师范大学。其实在被评为十大校园歌手之前,他和她并不认识只是相互知道而已。后来在一次学生会组织的活动中,他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来信是她写的一首歌:

我的一片心意,我的一片深情,完全奉献给你,留着回忆一生;

摘下一个月亮,摘下一颗星辰,你就是那月亮,我就是那星辰;

星辰跟着月亮,月亮护着星辰,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憩我就寝;

摘下一片绿叶,摘下一朵红花,你就是那绿叶,我就是那红花;

绿叶需要红花,红花不离绿叶,花叶相逢相伴,叶花相依为命;

一个分在蕨山,一个读在北京,时刻都在思念,夜里都在梦吻;

不能发个信息,不能打个电话,只有用我激情,给你写封书信。

他记得在大学快分手的时候她也给他写封信,他看这封信时是躲在宿舍后面的树林子里看的,信的内容就三个字我爱你,当时他身边只有一位姑娘的信和一颗男人的心。

他没有给她回信,他约她喝咖啡就在学校旁边的环岛咖啡屋,越喝越兴奋越喝越靠近,他和她一直温情脉脉地喝到半夜。若暗若明的烛光烟雾沉沉的空气,朦朦胧胧的情调嘟嘟哝哝的话语,只有他和她才能听得懂的调侃,只有他和她才能理会的眼神,他们终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最后黑夜把他们分开,一个走向男生楼一个走向女生楼。上了楼后他们各自走到寝室的窗口,借助微弱的路灯可以看见,男生楼有一只手,女生楼有一只,正在黑夜里依恋地摆动示意。同寝室的同学问他这么晚了你伸手在干什么,他的眼睛转了一下说他用手试一试外面下雨了没有。

他想着想着又说不想了,他说想那么多干啥子哟。一个北方姑娘考取了清华大学,将来还不知是留在北方呢?还是回到南方。如果留在北方那就此路不通。假若回到南方陈丽就有可能成为马建安的未婚妻。陈丽在来信中,有三处提到劝他考研的事情。其实马建安是响鼓不用重锤的人,他不会放弃自己的专业,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在背诵英语单词。他的理想是当大学教师,抑或是做一名人民群众敬重的律师。当大学教师就要考研;当大律师就要过全国司法资格考试一关,这两门饭都不是好吃的。要是律师易当,那么大学教师和律师都不那么值价了。现在他感觉到蕨山扶贫是非常幸运的。除了教书做一些公益事业之外,可以在这里休养身体,还可以读点书认点人写点东西,思考点问题交几个农民朋友。

他说不想了结果又想了这么多,肯定是哪根神经不管用了。等他想起送信来给他的宋达发的时候,面前早就不见宋达发的影子。马建安脱了外衣穿着褂子,拿起篮球做着各种姿势做着有人拦球的样子,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打起球来。

球场是用泥沙压的,有的地方时儿露出一些小石块,但是总体上还是弄得非常平整,这就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上只有一个半篮。球架是两根松木制成,有一米多的木根插进木坑里面,篮球架很稳当不晃荡。篮球板是用杉木打的富有弹性,篮球碰击在球板上那响声是很脆性很好听的。在这种穷山僻壤,只要有巴掌一块场地就要建一个球场。一块篮板一个球圈把篮球用手托着,只要瞄准往球圈里面投球进了就达到目的了。一个人来回跑一跑,锻炼锻炼身体也很有意思。

他看见一条四眼狗站在操场边上摇头摆脑的,他对着狗儿噜了噜嘴笑了一笑风趣地说:狗儿来一块儿打球给我做个伴儿。狗儿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干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想干些什么,狗儿只是斜歪着头伸着椭长的舌身流着唾液一直盯着他看,狗的眼睛一眨不眨从神态上和行动上都没有什么反映。他捡起球又喊狗儿来接着。他当真地把篮球扔了过去,眼看篮球要砸在狗的头上,这时狗却双脚一蹬动着灵敏的就让开了挨打的位置,狗儿瞅一眼已经滚开的球什么也不理会,仍然毫无反映地蹲在那里,东张西望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好象人事间的事情都与畜生无关似的。

他对狗谈球认为狗真是不通人性的东西,他生气了就大声地骂了狗一声,并用脚死劲往地上跺了一下表示很不满意的样子。事情实在是怪了,这时候那只四眼狗似乎听懂了马建安的话,自我感觉到无味无道的,摇着尾巴心灰意冷地走了,走到操场边上的时候,狗儿反脸看了一眼马建安那心里好象要说,先生你慢慢地耍吧我对球可没有兴趣。

他回到宿舍端起早已泡好的苦丁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然后抱过作业本拿着红圆珠笔认认真真地批改作业。他勾勾叉叉地在本子上划着,一本一本地翻一本一本地批改,看见学生的进步心里还是很满意的。等他刚把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和数学作业批改完,天上就下起蒙蒙细雨来了。

他关起门高兴地唱起歌来,应该给陈丽好好写一封回信了。

十一

瓢泼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雨滴落到地上看得见鸡蛋大的水泡儿,这里的沙地不吸水才下一点雨干河沟就涨了水,洼地和坝子里的庄稼全部被淹了,岩石上的大树被水连根拔掉,苞谷地里的稻草人被水冲走,小路上的泥沙被水冲走之后露出圆形的路石。

天还没有完全黑尽。这场雨下得的确太大,开始人们还以为是过山雨下一会儿就不下了,蕨山还有早雨不过午午雨不过夜的说法,谁知道这泼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比疯狗叫的时间都还要长,简直成了疯雨。这雨下得像是要故意配着刮风似的,雨越下得大的时候风就开始刮了起来。刮风的时候风呼啸的声音很吓人,风刮大了雨滴就偏着下,打得木门和木窗嘎嘎嘎嘎地乱响。

马建安听见谁家的狗像看了雨神似的汪汪汪地咬了起来,狗叫了一阵子又闲一阵子,闲了一阵子又叫一阵子,叫得谁听了都觉得心烦叫得人心惶惶的。那狗的叫声好象要告诉人们,怕是要出大事了。马建安第一次经历这种大雨,心里什么注意也没有。天才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就听见杉木河的洪水响的声音。平时,杉木河的水声是听不见响声的。今天杉木河的水声是这一辈子都难得听见的。水很浑浊全是黄泥的水浆,水里随时可见从上游冲下来的树子和木块,河床扩大了三倍洪水以冲石决堤之势,自上而下横冲直闯不可阻挡。

这时候老祖公选择了一个较高的地势,手里提起一盏马灯身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扯起八十多年被磨合的破锣嗓子就喊,发大水哟!发大水哟!老祖公的喊声高一声低一声的揪人心扉,叫人不寒而栗果真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有人又在喊各家各户要小心啦山洪爆发啦!听得出是宋大发的声音,宋达发打起装有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已经转了好几个地方了。他专门到了学校看见教室漏了老师的宿舍漏了,屋里水汪汪的,马建安正在用塑料盆接水。宋达发对马建安说,马老师你要小心哟,教室的屋山挡头有一条水沟,万一洪水突破筑堤从山上冲下来,教室就有可能要被冲掉。

会有这么危险吗?马建安不解地问。马建安感到不可理解,蕨山真的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地方?他的心里非常焦虑,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请村长告诉乡亲们,一定要把群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场大雨百年难遇。大风呼啸地刮,大雨猛烈地下。四月八,水打死老母鸭。这一次蕨山洪水之大,老祖公也没有见过。

风大雨大水大,不到一杆纸烟的时间水就冲进了教室,同时冲进了马建安的宿舍。马建安看见洪水来势凶猛,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他急中生智跑到教室里去扛课桌,扛起课桌就往操场边上的坎子上面跑。他心想先把桌子扛完以后再去扛家里的东西。但是哪里还来的及,洪水已经把教室和老师的宿舍全部冲垮了。什么都没有了。马建安眼巴巴地看见土墙竹楼草房缓缓地坍塌的样子,桌子板凳竹楼盖房草顺着洪水冲走了,当然还有马建安的锅瓢碗筷铺笼帐被,还有学生的作业本葫芦丝等等,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永远也看不见了,还能看见的就是洪水还没有冲走的教室的土墙的基石。

乡亲们有的看着垮了的房子,有的看着房子倒下来被压死的尸体,有的看着洪水嚎啕大哭,哭的人一会儿数落天一会儿数落地,一会儿求救于菩萨一会儿求救于山神。哭的人好象亲眼看见洪水吞噬了七条人命。河水里有人好象在拼命地喊救命,可是只有山神才听得见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有人是在奋力逃洪水的过程中被洪水卷走;有人好象才进入梦乡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蕨山是全省遭受水灾最严重的地区,受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省内外,各级领导高度重视。马建安忧心如焚,赶写了一篇《来自蕨山的报告》,立即下山送给了县长。眼下急着要办好的事情,就是做好支援灾区的工作。马建安则通过城里的种种关系筹措资金,要在蕨山建一所希望小学。政府决定拨出一些资金先在蕨山建一部分民房,等以后资金足的时候再继续修建民房,把蕨山建设成一个穷山沟里的新农村。

桃花希望小学正在修建之中,很快就可以竣工了。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学生,就围绕学校坎上的大柿子树,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草地上,认认真真地听马建安老师讲课。一块小小的黑板就架在大柿子树下。柿子树上喜鹊又重新筑好了被大雨冲走的巢儿,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喳喳喳喳地唱着好听的歌儿。蕨山上又响起了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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