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悼念

2004-04-29 00:44陈世旭
当代 2004年6期
关键词:小镇

陈世旭:江西南昌人,现为江西省作协主席。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分别获全国第二、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在我步履维艰的文字生涯中,不知得到过多少让我终生铭心刻骨的帮助。有的帮助出现的时候,是让我非常意外的。二十年前的一天,当我突然接到下面这封信,真是有点做梦的感觉:

陈世旭同志:

我们未曾识面,但前几年读过你的《小镇上的将军》,至今印象颇深。近来从吉晋东同志处得知你对文学创作虚心而且认真,作品不断有所进展,非常高兴。目前文坛上轻率之风日盛,像你这样深知写作艰难的同志实在不多,使我不禁要引你为同调。也许我们在年龄上有所差异,愿与你成为忘年之交。如有新作,如蒙惠寄,当以先睹为快,如你愿意,我会给《当代》发表。

敬礼

秦兆阳

84.8.4

记得是上小学的时候,就在姐姐的高中课本上见到过“秦兆阳”这个名字,后来又知道他是“大右派”。对我来说,所有这一类人都肯定不是凡人,即便是“坏人”,也是伟大的“坏人”,一般人只能是仰望。这样一个像星星一样遥远的大人物现在忽然给我来信,要跟我“成为忘年之交”,真让我不知所措。

我1979年在《十月》发表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1980年由《十月》推荐到中国作协第五期文讲所(文讲所据说是丁玲创办的,办了四期,就因为“丁陈反党集团”案停办了。文革后续办,故称“第五期”)学习;半年后回到江西,被有关部门从县文化馆调到省里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先前在县里舞文弄墨,玩票而已,而今事惹大了,实不知怎样当这个“专业作家”。之后有两年时间,我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苦苦写出的东西,屡遭退稿。1984年情况似乎稍稍有了一点转机:短篇《惊涛》给我带来第二次全国奖,中篇《天鹅湖畔》也多少有一点反响。但我的状态仍旧是糟糕,对自己全无信心。

秦老信中的“吉晋东同志”是当时在《文艺报》工作的晓蓉老师,她来江西参加一个文艺理论的会,不知听到关于我的什么,回去也不知怎样向秦老讲到了我,使我收到这样沉甸甸的一封信。我感激她,又觉得这份突如其来的荣幸难以承受。

回信折磨了我好几天,比写一个中篇还难:

秦兆阳老师:

您好!

接到您八月四日的信,先是一惊,继而是非常感动。这使我惶愧不已,真是不敢当。这之前,我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事,尽管您的爱护青年是众所周知的。

我们并不是“未曾识面”。我是有幸见过您的。第一次是八〇年春,《人民文学》请您给我们几个人(河北的贾大山、河南的张有德、天津的冯骥才)开小座谈会。我那次是去进京领奖。您当时用很大篇幅谈了《小镇上的将军》。我紧张得要命。那时候,我是莽莽撞撞地很紧张瞎闯到文坛的,对文学创作远没有您说的那么多自觉性。第二次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请获奖作者吃饭,您很诚挚热情地希望作者们在“人文”出书。这也使我很感动。其实“人民文学出版社”还用得着约稿吗。第三次是您到作协文讲所来讲课,我就坐在下面同您正对面的第二排座位上。后来,您是蒋子龙、陈国凯同志的指导老师,还有古华同志也得到您的热情扶助,我从他们那里也常得到一些关于您的信息。我这人很没出息,加上久居乡间小镇,造成我的孤僻拘谨,任什么场合也决不敢趋前的。何况,我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到这种场合来,完全是由于幸运、机遇。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写得很苦,一直在失败的痛苦里挣扎,几乎对文学绝望。写《小镇上的将军》之前,我对文学只是一种天然的爱好,偶尔试试,只图发表一下罢了,根本没有想过获奖,乃至当“作家”——当然我至今也远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所以后来,我只好咬紧牙关,从基本功练习起:结构、语言、心理和性格的刻画,主题的开掘等等。这些年,我埋头做的就是这一件事——这是就写小说而言。当然也还有理论上的学习,经常到农村去等等。这种技术上的练习还要持续多久,我自己很难说。对于一个没有才华的人来说,这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就我来说,我目前还很难说真正走上了创作的路子。有些读者来信,说看了我的小说,很难看出作者的经历。蒋子龙同志问过我,说很奇怪,和我上下年纪的人都是写知青题材出名,怎么没见我写一篇呢。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我缺乏开掘生活、题材的能力。其实,同一些在同类题材上写了不少好作品的同志比,我的这方面的经历是更为丰富的。1964年我初中毕业即下农村,然后在乡村里目睹了整个非常残酷的“文化大革命”的过程,自己也有一年多陷入冤狱,被打成“反革命”(那是一个大面积的假案,后来由中央推翻了),这期间,亲眼看到许多非常可爱的男女朋友流血、自杀。可以说这段经历对我的思想感情是很大的锻炼。我那时不到二十岁,已经不太脆弱了。后来写《小镇上的将军》,我是溶进了这种思想感情的,只是读者不能那么直观地看出来。在农村呆了八年,1972年我到了县城,干的是临时工,凭白纸条领生活费。这样干了五年。五年里得到不少好人,包括县级领导同志的帮助,到1976年有了正式工作。1977年调到县文化馆工作,闲得没事就写小说,写了十几篇短篇,都是废纸,到1978年下半年写出《小镇上的将军》,到后来就居然在地方上好像“混出了一点样子”。我心里是很清楚的,那些年疲于为生活奔波,对文学虽有爱好,修养上的准备却是空白,一点儿也不能神气的。这样从北京回来,我就老老实实地龟缩在角落里,哪里也不敢去,什么“笔会”呀、“讲学”呀、“座谈”呀,都决不敢从命。创作不多活动不少,难道不是很难堪的事吗。这谈不上虚心,只是清醒些罢了。

从去年起,我开始有计划地对原有的生活积累作了一些浅开发。这次寄您指正的“下湾州纪事”两篇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下湾洲是我插队的地名化过来的。以此寄托一点怀念。我已用这个题目写了两篇,在《文汇周刊》发表了,往后我还将写若干篇。一方面由此对短篇写作作些摸索,另一方面希望由此增加一些技术上的准备,写这些短章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一部长篇作准备。这部长篇背景是十年动乱,基本上是我自己在农村的那段经历。这个计划我一再提起,又一再搁下,一是怕才力不够;二是我又有些好高骛远,不太愿意用一些浅薄的牢骚或豪言壮语,或悲欢离合的故事,来赚一些涉世未深的青年的眼泪。但我又觉得,我还没有把握站得很高。您在文讲所讲课时,讲历史的大真实给我印象很深,触动也很强烈;可以说,您那次讲课,是我一再放下这部长篇写作的一个原因。确实是这样,一部文学作品,如果缺乏历史感,不能使人增加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不能增加人们对民族、对人类前途和国家命运的自信心,那是很难谈得到真实的。我担心的就是我还不能把握这种历史的大真实。这部作品写完之后,我大概顶多还会写一部现实感强些的长篇。力量大概也就会耗尽了的。与其写些敷衍的文字耽误读者的时间,还不如老实罢笔。这就是我目前想到的一些计划。已经耽误您许多时间了,不写了,很对不起。

我非常感谢吉晋东老师这样非常热情、热心的人。在我略有一点进展的时候,就给我极大的关注。你们这样对后进的关心,可以说是我们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一种特征吧。这种无私、真诚的关心,对一个在艰难中摸索的人,是多么温暖。

寄去的这两个短篇,请您教正。这两篇的想法是对现实生活提一点探幽的意思。有些至今仍对责任制持保留态度的人,肯定认为,道德同金钱成反比,这在当前现实中看自然是很陈腐的观点。但反过来,绝对认为成正比,也显然是不合适的。当然没有人明确这样说,但有些文学作品却是这样表现了,似乎农民有了钱,就什么都变了。灵魂深处的因袭的负担就那么容易消除了吗?毫无疑问,净化和美化灵魂,对任何人都是必须的。而生活是光明的,生活的趋向更是光明的。这些意思小说是否讲清了,我也没把握。只是一心想尽可能把短篇写短点。您看不行就退给我。如觉得可发《当代》,我自然很高兴。由您转,编辑老师会不会怪罪我,说我这人不像话,竟让您劳神?我有些担心。我在医院住了几个月院治血吸虫病,打算不久出院后,写个扎实些的改革题材的中篇给《当代》,如能写出,到时再打扰您指正。不过也可能写不出。最近一段我想集中精力把《下湾洲纪事》一组十来个短篇写出来。

好,再不打住就真不像话了。您那么忙,我的字又像狗爬,改也改不了,真是惴惴。

叩颂

撰安!

江西省文艺研究所陈世旭

八月十二日敬上

如今看来,这封信知人论世的幼稚和浅薄是再明显不过的。就秦老来说,敬业,责任感,对青年的关爱,这是一种品格。任何社会都会有具备某种品格和不具备某种品格的人。就小说来说,这样无知可笑的认识,能写出怎样的“佳作”来,是可想而知的。

当时除了那两个加起来不足一万字的小短篇,我手头上什么稿也没有。我把小说寄出去,马上就后悔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明明知道那两个短篇毫无意思,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现在却寄给了“秦兆阳”,并且指望《当代》发表。真是神差鬼使!人要是犯起糊涂来,根本就无可救药。

更使我觉得罪过的是,秦老竟然没有嫌弃这样的文字垃圾,不仅看得极为仔细,而且写了极为仔细的意见。其字端劲,一丝不苟;其心切切,恨铁不成钢:

陈世旭同志:

首先得说明:我不是退稿,是就原稿跟你交换意见。至于我的意见对不对,则由你考虑,也许可供参考。

1.《恩怨记》的缺点,我认为正如你来信所说的,把握历史感不够。代仁和作为一个普通党员,虽未当过干部,总也经历过新社会中的许多事情,他的“古板”的遇事认真的性格,不应简单地归之于祖传,而应该加上新社会中他自己的经历和见闻——由此得出的必须事事认真、不能苟且、不能欺骗的“人生道理”或“革命态度”。试想,多年来的极左、浮夸、不切实际、主观武断、自私本位等等,难道还不足以使代仁和这个本来就有些古板的人更加遇事“古板”吗?只有从这些历史教训中得出的“人生态度”的结论,才是更高尚可贵的。

这篇东西如果抓住代仁和性格上的这个“聚光点”来展开故事情节,那就可以删节许多无用的叙述,而把重点放在分家前后的情节上。

分家,应该造成“出乎意外,合乎情理”的效果。在分家以前,弟媳作种种预测,以为大哥久不分家是为了想依靠弟弟和弟媳的劳力养活其儿女,那么分家时至少也不会让弟弟家占便宜,原准备吵闹一番,结果却出乎意外,只好瞠目结舌。这分家的场面要正面去写,以便借情节以写人物。

最后用拖拉机送棉花一事,大哥生气吐血病重,又是“出乎意外,合乎情理”。

这样,小说就有味道有深度了,就不是“照搬平庸的生活”了。

2.《天仙配》的缺点是揣度人物心理不够。腊女没有拒收彩礼,应该是不愿意当着客人的面与父母吵闹。后来,一对有情男女的互相责怪,腊女的责备口气较狠,应是“骂是情”,狠中含爱。男方对此由不理解到理解,这过程应有喜剧意味,要写得跳脱生动。否则,腊女和她的对象就都不可爱了。

后边隔塑料布互相亲热,在男方是怕,在腊女是有意对父母表示决心,造成事实,在父母是不便声张,以免家丑外扬。但其实两人不过只是亲热了一下而已,并未过分——以免读者不能接受。

3.从这两篇作品看,你还没有学会在描写、用笔、表现内心等方面“爱抚”或“抚摩”你所喜爱(你所应该喜爱)的人物。必须比所写人物站得更高,从高处透视他们,然后抓住情节(关键性的情节),着意写他们的可爱、可同情、发人深省的言谈、思想、举动、行为等。这样,短小说方能写得短而有味,才能生动活泼文浅意深。

从来信中看出,你的确是对文学事业态度比较严肃,所以我也无顾虑地对(你)细说。另外,切不可“就事论事”。比如,你想通过这两个故事说明“富了不见得就思想坏了”。但如果不是主要着眼于人物性格——把它想透,并产生富有表现力的形象,那就是把人物当棋子,用以表现一种观念,其结果是艺术上思想意义上都不够成功。

敬礼

秦兆阳

8.20

我很难描述接到秦老的这次来信时的心情。有一点如释重负:总算了结了一次出丑。更多的是为他老人家难过:以他那么殷切的期望和那么滚烫的热心,却错爱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庸才。秦老在信的一开头就小心翼翼地说明“我不是退稿,是就原稿跟你交换意见”,但我知道,他是生怕挫伤了我的自尊心。那稿子其实是无从修改的,朽木不可雕。他煞费苦心地出了那么多主意,简直恨不得手把手帮我写出来。我却根本没本事实现他的意图。

我没有再翻那稿子,也没有给秦老回信。那些日子,我长久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里,静思默想。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就此罢笔,另行择业;要么咬牙挺下去,看看还能干点什么。结果是选择了后者。这选择的最重要的心理根据之一就是:不能辜负秦老!

后来的几年时间,我努力给秦老主编的《当代》杂志写稿,稿子都直接寄给编辑部,事先和事后都没有告诉秦老。我是希望一旦有稿子得以发表,能让秦老得到一份意外的欣慰。

遗憾和无奈的是,我笔力不逮。

在前后十几年时间里,我给《当代》寄过两个中篇两个长篇,只有一个中篇勉强留用,刊发以后毫无反响,还不知道秦老是否看到——那时他似乎退休了。我终于彻底死心,对自己不再抱非分的希望。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所有像秦老这样错爱过我的人尽快忘记我。

但我却永不能忘记秦老。忽然从报上看到秦老过世的消息,脑子轰然一下,几乎傻了。看到这张报纸已是秦老过世几个月后的事。这样一个老人,一旦过世,本是最值得我哀悼的人之一,我却错失了机会。从接到他的第二封信之后,算来已是十年过去,因为我的偏执,我没有给他回信,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我们失去了任何联系。现在,连这联系的可能性也永远的失去了!

尽管如此,在心目中秦老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他对我的影响,在我的写作里已经成为一种潜意识。每次写稿、寄稿,以及稿子发表出来,我总是会莫名地想起秦老:他会有什么意见?他会看到吗?2002年我写中篇《救灾记》 ,主人公是个老编辑,给他取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姓秦。事后发现,这个人物身上实在有太多秦老的影子。

一直动着念头写关于秦老的文字,但以我的迄无成绩,拿什么告慰秦老?这样想着,又屡屡把念头放下。今年八月初,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甘肃采风,其中有秦万里兄,好几天之后我才偶尔听说他是秦老的公子,此前我只在《小说选刊》上见到过这个名字。此番结识,他朴素热诚,有识见而毫不张扬,处处透着秦老的风范。那天我们闲坐在拉卜楞寺主殿的台阶上,我向他说起秦老,说起我的遗憾和无奈,说起我的错失,说起我多年来那些提起又放下的念头,他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

从甘肃回来不久,接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署名“秦晴”的信,从信上知道,“秦晴”是秦老的女儿,随信附来了前面已经全文公开的我在1984年给秦老的那封回信的复印件。我想,这应该是万里兄回京后在家里讲起我们在拉卜楞寺那次谈话的结果。

秦晴的信中特地说明“友人来信,我父亲留存的不算太多,这是其中一封”。这使我再一次格外清晰地感到了肩上的沉重压力。二十年来,这压力其实从没有放下的一天。它使得我的做人和为文都从不敢稍有懈怠。

不幸的是,尽管不可谓不努力,我却始终不能够越出自己的平庸。在二十年前给秦老回的那惟一的一封信中,谈到当时的写作状况,我说“……这种技术上的练习还要持续多久,我自己很难说。对于一个没有才华的人来说,这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就我来说,我目前还很难说真正走上了创作的路子。”如果说那封信通篇是那么幼稚和浅薄,这句嗦嗦的话倒是一个老到的预言。直到今天,我依旧确实没有找到自己的职业自信,除了数量(其实也很有限)上的平面的积累,别无建树。惟一能最大限度做到的只是安守本分、力求真实,断不敢哗众取宠、欺世盗名。这样,对一个不才弟子,九泉之下的秦老纵不能因我的长进开颜,却也不至于因我的劣行切齿。以其对我的寄望之高和错爱之深,如此告慰也许太过苍白,但对一个在物欲横流的生态中苦苦挣扎的俗物,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今年十月十一日,是秦老去世十周年。这一则苍白的文字,就算是我对一位仁厚前辈的一种迟到的悼念吧。

秦老安息。

2004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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