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的美丽与哀愁

何怀硕

在男女性器官中，惟有乳房具有形而上的特质。在性爱的活动中，性器官是工具，是形而下的。但乳房不同。她在性爱实战中，虽然也发挥了工具性的功能，但在承平时期，她最具审美价值。也就是说，只有她在实用之外，兼具视觉美感。性器官都难见天日，乳房是惟一能反抗歧视，冲破遮蔽，冠冕堂皇跻身于一切优美造形之林，成为视觉美感的焦点者。

视觉造形之荚，加上触觉之愉悦，已美不胜收；何况她还兼为性亢奋之先导，带领心灵向形而下的欲望去销魂，她的魅力便在一切优美造物之上。西方雕刻与绘画对女人体不餍地赞颂，是形上与形下交融的酣醉；许多人要在艺术与色情间寻觅“界线”，其实是无知。

这世界大概男女各半。六十亿人口中约有三十亿对各式各样的乳房。假使“正常”(本来正常不必加引号，但是现在雌雄性别什么是正常很难定义，所以姑且存疑，特加引号)的男子都倾慕异性，陶醉于乳房之美，便可知世界上最美丽的造物中，视觉欣赏最频繁者，不是春花秋月，不是珠宝宠物或山川美景，而是女人的乳房。奇怪的是，三十亿双有色眼睛，天天游目骋怀，情动于中，但是，赞美乳房的话语与颂歌却如此之少，足见男人的懦怯与虚伪。

凡有审美价值的对象，都具有共同特质。第一是要能脱离实用，有直觉上独立自足的美感；第二，必须具备形式荚感的要素。即多样——统一的辩证关系(寓差异、复杂于单纯、和谐之中)。

乳房基本造形是圆球体。但她绝非正圆皮球那样简单。她是由不同半径曲面以和谐的吻角相连接构成波状优美的曲线，在上下左右不同角度呈现丰富的变化，而统一为单纯、和谐的球体。这一双球体，并排连结在胸腔之上，随躯体的活动而牵动摇曳，变幻多姿；加上肌肤的细腻光洁如凝脂；色彩的鲜莹澄澈如白玉；最后是画龙点睛的粉红色乳头，使这庞然大物有了灵性。最美的乳房是丰盈、高耸、柔软、挺拔、圆滑、鲜丽而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天下之无尽藏，以视觉造形之荚而能超过这一双乳房者几稀。

不过，典型的优是的乳房难得一见，正如圣人大哲、英雄美人寥若晨星。现实人间，上帝的配给并不公平，以至于各种规格、各种形态、各种质地与色泽的乳房，令人眼花缭乱。但无论如何，像安抚失业的广告所言：先求有，再求好；如果被分配到的乳房只是差强人意，也聊胜于无。最令人耿耿于怀的是一平如砥，当代称为“太平公主”也。乳房的形状，除了令人刮目相看者之外，寻常所见，如碟，如盘，如漏斗，如碗，如钟，如盆，如苹果，如水梨，如西瓜，如木瓜，或如布袋，几可说乳房之不同，各如人面，蔚为奇观。

至于乳房的功能、天赋加上人为发明，其复杂的程度也令人叹为观止。首先，她为哺乳而有，是婴儿的食物；她也是性的启动器官，是男人的恩物，也是女人快感的要塞；她使女人有魅力，招蜂引蝶，是女人骄傲的资本；她是女人钓鱼的钩，捕兽的网，炫耀的钻石，身价的象征，或者是男人美的标尺，眼中的猎物，女人价值的砝码；艺术与文学以她为题材，表现女性的妩媚；有人说她是“女人的社交工具，处理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她自身足以成为商品，使她的主人以她谋利；服装公司与胸罩厂商利用她制造了各世代无数商品，各种健胸与隆乳药物、手术与器材也赚足钞票，所以她是无穷的商机与滚滚的财源；她也曾是穷人养家活口的工具，如奶妈出卖乳汁；广告商不管推销什么商品，大乳房美女是最普遍的促销利器；裸露乳房在现代也可以用做政治抗议的手段，意大利的“小白菜”以乳房为工具当选议员；其他利用乳房抗争的事层出不穷。乳房的功能还有待再加以创造性的发挥。

乳房因为羌与魅力而使人生丰富甜美；但她被奴役，被扭曲，被利用，被践踏，而失去原来的纯真自然与美好。可怜乳房健康时都属于别人，生了病才属于她的主人。现代乳癌的威胁，乐极生悲，羌与幻灭结成哀愁，令人感叹天地不仁。